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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治疗讲稿丨干预和服务

李松蔚 李松蔚
2024-10-16

本文较长,阅读大约需要15分钟

前面是我们对系统治疗的理论铺垫。从这周开始,我们更多地讲实践,这些理论怎么用在实践中,准确说是用到对人的干预里。

首先,你们注意到我经常用这个词:「干预」。心理学的人,特别是临床心理学的,对这个词都不陌生。我们会自动会把它看成一个积极的概念,就是做治疗嘛,治病救人的这么一个概念。但是我要提醒大家,这个词是中性的,普通人甚至会有点抗拒这个词。干预,什么意思?就是外力的一种强行介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愿,他的偏好,他的价值观,或者他做事情的一些方式方法。干预嘛,就是不能由着他自己的性子来,其他人要介入他的生活,改变他原来的那个方向。

听上去是不是也没有那么神圣(笑)?

从广义来讲,不一定是心理学才做干预。你好比说我在家装修,钻墙的声音打扰到邻居的生活,物业就会来干预,让我重新安排一下装修时间,想办法把噪音减少一点。我可能会说:凭什么?我就是想现在往墙上打钉子,为什么不能按照我的想法来呢?对不起,因为我们生活在社会当中,必须顾及其他人的利益。如果没有其他人,也就无所谓要不要干预了。干预的出发点,就是人和人之间有碰撞。

我们都会在某个时刻或者某个场景下边,特别有干预其他人的愿望。换句话讲,就是希望通过外力改变别人的行为。这种改变甚至可以允许某种程度的强制性。为什么?因为我们假定,接受干预的一方在意愿上或多或少是不那么情愿的,我们必须通过一些手段,技巧,产生一种力量扭转这个人的意愿,让他去做不一样的事。这才是一个成功的「干预」。

但这就有一个伦理问题:干预者如何判断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或者对人是好的呢?

打个比方,我们说打小孩不对。那么等一下我们走在路上,看到有父母正在打小孩,我们要不要干预?你可能去劝,人家不听,说你算哪根葱啊?我的孩子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你很愤怒,说,这种人不配为人父母!好,现在你有一个干预的机会,你动动手,就可以剥夺这个人的监护权。请问你要不要这么做?

请注意啊,你愤怒是一回事,口头上骂一骂问题不大,但是你要不要让这个父母做不成父母,然后让这个小孩只能被别人领养?

我估计大家就会犹豫一下了。

在西方有些国家是可以这样做的。父母打小孩,邻居有义务要报警,警察是要干预的。如果评估这一家已经属于儿童虐待了,就要剥夺这对父母的监护权,把孩子强行从家里带走。当然人家也会犹豫。他们有专门的机构,先给这家人提供咨询,辅导,然后再评估。但不管怎么样最终有可能发生这样一个步骤,就是他们认为这对父母没救了,不配做父母,那么他们是有权把孩子带走的,然后给他找一个新的家庭,叫foster family,寄养家庭。

说实话,这么做还真的是值得商榷。

孩子在寄养家庭里一定可以活得更好吗?这段经历会不会给他带来新的创伤?谁能保证呢?这是一个没法确定的问题。虽然有很多数据从统计学上怎么怎么样,但是再怎么统计,也不能保证落实到某个具体的孩子身上会怎么样。既然你不能保证对这个孩子和这个家庭的干预一定是好的,那我们凭什么干预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肯定有同学这么想——你放着不管,就一定会更好吗?当然更不一定。干预也有风险,不管也有风险,既然都是冒险,是不是就选择那个风险小一点的?这个问题讲起来就很复杂。它涉及到干预效果和伦理义务之间的权衡。我们等一下再讨论。

我们再来讲另一个伦理难题。我们干预一个人,让他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有时候是为了维护其他人的利益。可是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利益之间,该如何判断孰大孰小呢?这就是大家熟悉的电车难题,一个人的命和一百个人的命怎么选。放在生活当中,比如我坐在一个咖啡馆,就想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会儿书,但是隔壁桌有五个人在大声讲话,吵得我头晕脑胀,那我安静看书的权利就被妨碍了。我当然想干预一下他们,让他们小声一点。但他们有五个人,他们在这里自由讲话的利益,是不是比我一个人的利益大?我用什么立场干预他们呢?你说他们没素质,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就应该制止。但是有没有可能,这是我在给自己的自私找理由呢?我干预的出发点不就是在牺牲他们的利益,换取我自己的利益吗?

这些生活中的难题,看上去跟心理治疗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建议大家多想一想。

好,现在要说心理治疗。有人说,心理治疗的干预好像没那么复杂,因为就是治病嘛,只要一个人生病了,他就应该接受干预。那就很简单了,我们有诊断手册,按照标准判断他有病,就应该接受干预。是这样吗?

我们又有一个反例:一个人感冒了,要把他扭送到医院接受治疗吗?似乎也不用。

因为我们认为,他怎么对待他的身体,是他自己的选择。除非是严重的传染病,会妨碍到公共安全,否则别人不会主动介入。我们说你可以去医院,也可以不去,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去了医院,医生也说我开的药你可以买,也可以不买,可以吃也可以不吃。做手术有风险,你可以做手术你也可以不做,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情。这里好像看不到太多的强制性。

但它也构成了干预,也有外力的介入。外力体现在哪里呢?体现在这个人吃了药以后,或者说躺在手术台上,签了手术同意书,这时他的身体就不再完全由他自己了,他必须接受医学措施的介入。或者说,他原来的生理状况受到了来自外力的作用。当然这个作用力的方向,我们希望是让他从病态变得更健康。

这个听上去是不是就还好?至少没什么伦理的纠结。药是他自己要吃的,手术同意书是他自己签的,后面再做干预就比较心安理得。

所以大家看,这里有一个隐蔽的决策环节。就是当事人要有一个决定我自愿接受干预。我对自己的身体是有自主权的,只不过临时把它让渡给医生,允许医生在我身上动刀子或者干什么。这是我给自己拍的板。这一刻我看起来是任人摆布的状态,但主人还是我。

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概念,叫做服务

有些同学可能听我讲过,我一直在说心理咨询是一种服务。就跟你接受按摩差不多,你觉得身体不舒服,就让按摩师给你按一按。如果你觉得他按得太疼了,你就让他轻一点,或者让他停下来。我每次讲这个话,都会有一些人反对,觉得我在避重就轻(笑)。我们怎么是按摩师呢,我们明明是救死扶伤的人。

就是他们想凸显心理学者的专业价值,不只是被动的服务者,而是可以凌驾于当事人,站在一个「替他做判断」的位置上。也就是说:我判断你有病,哪怕你自己意识不到,但因为你不懂专业嘛,我懂!那么我有权力运用专业判断,介入你的生活,帮你「改变」。

所以我为什么要讲强制性的干预?就是为了明确我们的权力划分在哪里。不要超过那条线。有些人觉得我每次要拿到授权才能干预别人,好麻烦,这是在束缚自己,「老百姓不懂专业,他们哪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会听到很多这类的声音,或者他们说你为什么要拿到病人的授权?病人都是脑子有病,他们说自己想做这个,但其实应该做的是那个,所以不能听他们的。要用专业知识改变他们的判断。

这些话啊,现在听着傲慢,一改头换面就听不太出来了。我们很容易滑过那个界限,变成「你的生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那个权力有可能被滥用。它很有诱惑性。我们学习做干预,要时刻警惕这些诱惑的声音。

什么样的情况需要强制性的干预呢?一个是精神分裂症,重性的精神疾病,在他发病时涉及到对公共秩序的破坏,对他人的伤害,而且他在那个时候也无法沟通,无法预测。那我们就说,不管他愿不愿意,只要发现他有这个苗头,我的手就要伸长一点,要他改。

另外一个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危机干预,如果他有伤害自己或者伤害他人的明显的念头,甚至形成了计划,那你就有义务——哪怕你说我跟他素不相识,好像没有资格去管别人的事——对不起,涉及到人身安全,你就有资格去管。事急从权嘛。你就要介入。比如你发现同学有这样的风险,就要告诉老师和辅导员,哪怕当事人不希望你说,你也只能违抗一次他的愿望。救人要紧。这就是强制的干预。

总的来说,危及生命安全的时候,干预是需要更多强制性的。因为安全底线在伦理上优先于自主性,至少在中国是这样。但如果不涉及到生命危险,那就要想一想。我们举过图灵的例子,他因为自己的性取向,被迫接受了化学阉割,这是一次强制干预。今天我们认识到这是非常野蛮和粗暴的。他的性取向并没有伤害别人,但社会不由分说介入了他的私生活,对他造成了身体和心理上的永久伤害。

今天有一个基本共识,只要你没有重大的安全风险,不会危害他人,就不能超过你自身的意愿来干预你。哪怕你被诊断为一种异常心理,但你要不要改变?你自己说了算。

所有自愿的干预,都可以看成一种服务

理解这个服务的概念,有助于更好地掌握系统式的心理治疗。这是系统式工作的基础,所以我把它放在实践的第一课。在态度上和传统的干预有什么不同呢?我总结了三点:

第一,系统式的干预不是为了否定一个人的需求,而是想办法帮他实现他的需求。

比如一个人说我觉得自己的成绩还不够好,我想把GPA再提高一点。你问他GPA多少,他说3.8(笑)。你觉得就是欠打对不对,3.8你还觉得不好,你还想要多少?你觉得这种目标太不合理了,甚至想这哥们是不是有点病态?干嘛不能接受3.8这个成绩呢,他肯定有病(笑)。——但这就叫否定他的需求,这不是我们要做的。作为如果你是他的咨询师,就要帮他想办法:在哪里还可以提高一点。

我有时会把系统式的咨询师比喻成一个谋士。主公花钱找你,是请你帮他出主意的。只要他想要的不是伤天害理的东西,你的职责就是帮他想办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不是去审判你的主公:他居然想要这个,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我来给他一个诊断,告诉他这样不合理,那样有问题。他不能太追求事业,必须兼顾家庭;不能轻易离婚,要考虑一下孩子……这都不可以,这不是咨询师的立场。

这常常是很多心理咨询师的误区。父母带孩子来,说不让他玩游戏,现在亲子冲突很厉害,希望你帮忙管一下。结果你把父母教育一通,说你们为什么限制孩子打游戏?你们的控制欲太强了,啊,把孩子当附属品,不行。要给他充分的自由。这些话作为教育来说挺深刻的,但它不是在做咨询啊,不是做服务。来访者说我干嘛花钱买不痛快?我是请你帮我解决问题的,结果你收了我的钱,然后说全是我的不对。那我来干嘛呢?我要是想批判自己,我随便去买本育儿书,上面都是批判的内容。——这样,很多来访者来一次就不来了。

那要怎么做呢?我们很快会讲到具体的技巧。但首先要理解我们的立场不是在评判谁对谁错,一旦评判,就把自己凌驾于来访者之上了。时刻记住我们在为他服务,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至少是很大程度上互相理解的。

从设置上看,来访者在主动花钱花时间购买你的服务,如果这个服务不是他想要的,不管你怎么解释「是为了你好」,理论上他都可以停下来,随时离开治疗室。不用担心一堆白大褂冲进他家,把他绑回去,说你必须坚持治疗。我们不可能把一个人绑在沙发上,拿抹布塞着他的嘴,再给他做治疗(笑),这不可能嘛。所以归根到底是来访者的自主选择,他在充分行使自己的意愿,同时被我们干预。

这从结构上来讲就形成了一个悖论,我们怎么去干预一个自主的人呢?会不会像是要拽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拽到半空中一样?

这个悖论我们后面会解决。

现在我们说第二点:系统式的干预总是指出「怎么做」,而不是「心里该怎么想」。

什么意思?比如我作为一个老师,我要求你们在课堂上要遵守哪些纪律,就够了。你可能一边遵守纪律,一边觉得这门课没意思,这是你的内在想法,我管不了。我们要一个结业论文,我有一个评分标准。你只要完成论文达到标准,我就给分。至于你是充满热情地写,还是非常痛苦地写,甚至一边写一边心里吐槽这门课,我看不到,也不在乎。如果我说,某某同学作业提交了,但我感觉他的态度不端正,他不是发自内心地热爱这门课,所以我要给他不及格。大家肯定不干,对不对。

为什么要这样?大家仔细想,如果是行为的指令,你只要做到一些具体的动作,就足够了。但如果要你改变态度,就涉及到对你这个「人」的某种判断,甚至是否定。这里的差别仍然是我们站在什么立场上:是改造你?还是接受你本来的样子,同时帮你想办法?

很多小孩都有这种经历。父母要他写作业,写作业是很辛苦,但硬要他写他还是可以写的。那么写完作业了他是不是就可以轻松了?不一定。有的父母就说,虽然你写了作业,但你是把它当任务来完成的,这还是不对,你还是缺乏学习的主动性,不够自觉……(笑)

其实父母也很辛苦,因为他们设定了一个无法达到的目标。干预行为和干预态度,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前面的课程也提到了这一点,有时一件事被禁止了,行为层面上可以禁止,但也许态度上反而走向了反面。被禁止的行为变得更有吸引力了。父母不许孩子看漫画,孩子就不在家看,但是带到学校里上课的时候看,在态度上他感觉到了更大的诱惑。你直接干预他的态度,没有用。你说:「不可以喜欢漫画!」这很荒谬。他就是喜欢呀。

不要试图通过思想上的灌输,去培养或者推翻某种态度。态度是没办法从一个人那里以一种强制的方式传输给另一个人,倒是常常会适得其反。当你强制去灌输一个态度的时候,对方就会抵触,就会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遇到这种情况,就要回到我们的基本立场上,干预的人是不是已经脱离了服务的立场?已经开始跟你要干预的对象站在对立面了。

最后一点,系统式的干预追求的是,干预结束后,不需要干预者的参与,系统也可以自行保持稳态。——在相当长的一个周期内。

原理很简单,前面我们讲过,系统是通过自组织维持稳态的。系统治疗帮助系统找到这样一个平衡点,治疗师就可以放手。放手之后,这个系统仍然是稳定的,自我维持的。

这再次提醒我们关注到来访者的主体性。不是通过你的权威,让来访者敢怒不敢言,明明不情愿却不得不遵守你要他们遵守的某种规则。那种情况下,你一旦停下来,他们就「打回原形」。你要确认每个人自己的意愿,他们发自内心地感受到,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们才有动力去维护这来之不易的成果。

所以,非但不能借助干预者的权威,有时候还要刻意推翻它:「我想要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什么」。我们会反复请系统中的每个人判断:这样是你要的吗?——不是,他可以随便调整,直到他满意为止,或者最低限度是能够接受。每个人都要表决。任何一个人不能接受现在的生活,稳态都不能成立。

有人说,但这是非常苛刻的条件啊,万一找不到每个人都接受的状态呢,怎么办?很好,你们意识到这里的困难了。系统式心理治疗的思路和方法,就是对这个难题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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