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治疗讲稿丨干预、漂流、索引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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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节课我们讲,系统治疗的干预理念是提供一种非强制性的服务。现在我们来讨论,这个服务是在什么时机,以什么样的方式介入的。
系统治疗的工作对象是人和人组成的系统。常见的有家庭,团体、企业组织,都是可以开展工作的对象。我们说系统有一个特点,它可以通过自组织的过程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也就是用变的方式达成不变:这一段涨一点,下一段它就落一点,反过来也一样,总之会有自己一个平衡的状态。这时候干嘛要干预它,是不是多此一举呢?
我们干预的唯一理由,就是处在这个稳态当中的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他说我不舒服,不想再延续这个状态了。就好比说我们讲过的,父母替孩子承担全部的责任,孩子就不需要为自己负责,这个系统是稳定的。虽然稳定但是他们不舒服,他们也会争吵,也有一些改变的努力,但自组织的结果又会回到原来的地方。最后父母受不了了,花钱请我们,说帮我想个办法,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累了。当然也可能是孩子先受不了。
总之,有人在稳态里不舒服,甚至这个稳态就是以牺牲某个人利益为代价维持的稳定,这个人就有动力要改变,干预者就为他提供服务。
另外一个干预的契机,是前面讲过的,系统随着时间在变化,从一个生命周期逐渐要进入下一个周期了。中间就会有一段比较痛苦的,甚至激烈冲突的振荡期。这段时间还没有形成新的稳态,就会有一些麻烦,具体可能表现为一些急性期的症状,适应问题、青春期问题,甚至是心理危机。我们也可能在这个时间点介入,目的是帮助系统里的人平安度过这段时期,直到他们形成新的稳态。
一般来讲,找我们做干预的都是这两种情况之一,也就是以前讲过的系统一和系统二。
两种情况之间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分界。比如一对夫妻,看上去还算平稳,只是妻子抑郁了,觉得婚姻不是她想要的,现在想离婚。丈夫表示反对,他觉得以前的生活不是挺好的嘛。那么他们就有矛盾了,来咨询。这种情况既可以看成是前面那种说,这对夫妻的系统是处在稳态当中,只不过是牺牲了妻子的利益才维持的稳态;也可以说成是后面那种,说这个系统正在迈入一个新的周期,妻子的抑郁代表原来的稳态被打破了,现在是转换期的阵痛。这两种说法都是对的,而且差别没有那么大,因为方向上都是要促成这个系统往新的周期转换,无非是现在这段时间该怎么定义它而已。
但也有的时候,这两种介入时机,干预的风格是不一样的。第一种干预,我们叫做以扰动为主,用大白话说,就是要搞事情(笑)。就是本来这个系统按照自己的方式还能凑合个三五年的——哪怕有人不舒服。但是我们搞点事情搅合一下,让他们早点玩不下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凑合了。
打个比方,你们拖延的时候每次都是拖到最后一晚上,然后开大,搞一个通宵把作业交上去。这就是你们熟悉的方式,虽然很痛苦。但如果有个人现在把你按住,说最后一个晚上你就不要写了,反正你也不想写,你何必呢。最后你就玩脱了,成绩不及格。这就是一次干预。现在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及格怎么办呢?以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时候,你就不得不去面对一个新的模式。
当然,这样的干预会有很强的张力。
后面那种情况,就是我们介入的时候系统已经在发生变化了,那就不用我们再刻意推动什么,系统自然就会随着时间,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当然我们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我们做的是一个以稳定化为主的工作,就是一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二要让他们对目前的状态有所认识。基本上就够了。
举一个书上看来的例子:一个美国的咨询师,接诊了一对墨西哥裔的父子,父子之间有强烈的冲突,打得不可开交。美国的治疗师尝试了好几种办法都解决不了,就把这个家庭转介给一个同样也是墨西哥裔的同行。这个墨西哥裔的治疗师见了这对父子两次,就结束了。这个家庭就说现在已经没有问题了,对咨询效果很满意。美国的这个咨询师就很好奇,问墨西哥裔的咨询师,你是怎么做的?
他说,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因为在我们墨西哥男孩子在长大之前,18岁离开家之前就是要跟父亲打一架的。这在我们那里非常常见。只是这对父子来到了美国,受到美国文化的影响,所以就对这个行为本身开始有些怀疑,所以我告诉他们,这种情况是正常的,是孩子长大之前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他们也就释然了。几个月之后那个儿子就离家去找工作了。也就是后面这个阶段。
你看这个咨询师做的工作简单吗?什么都没做。但你说这不是干预吗,这也是干预。如果没有他的介入,原本这对父子会有更强的冲突,更多的痛苦,说不定会在中间这个转换阶段停留得更长。通过干预他们知道了,原来我们身上发生的这些不是问题,是一个自然过程,它是正常的,符合文化特征的。他们也就顺顺当当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很多心理咨询师都说,要尊重来访者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系统式的咨询师还会说,要尊重系统,相信系统。这一类干预就是在体现这样的理念。我们知道哪怕没有我们,系统也是会变化的。
很多危机干预工作都在做类似的事,就是把危机放到一个更长远的视角下,看到它其实也是一种「正常」,而且会随着时间转变。比如说出现那些重大灾难,地震、海啸,火灾,我们都会做类似这样的干预,叫做稳定化,正常化。就是不断地告诉受灾者,这个期间你们会有很多应激反应症状,可能会失眠,会有闪回,甚至是记忆的错乱,情绪状态会波动,不稳定……这都是正常的,是神经系统被打破稳态之后会有的一个调整过程,通常会在一两个月内自行缓解。我们把这些信息印成宣传单,放在网上,放在电视里反复地讲,让更多人知道他们这些所谓的异常反应是一个正常阶段,也是会过去的。不要小看这个信息,对于很多处在那个阶段六神无主的人来讲,这是一个重要的支持。而且它也有一种尊重,就是你们放心,什么都不用做,身体有它自己的智慧去寻找解决方式。你们可以信任它,然后你们不需要额外的心理帮助。
但是可能也有人会想,这样的话心理服务也太好做了,只要当一个好好先生就好了,遇到什么问题都说「正常的」,「会过去的」,「你会找到自己的解决办法」,那这个职业的价值又在哪里呢?
这实际上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在20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关于这一点,也就是系统治疗的干预理念,有过非常激烈的分歧和讨论。一派以贝特森为代表,他主张干预者应该少做一点,不要太自以为是;另一派是以杰·海利为代表,他说还是要扰动,你要让做点什么,推动这个系统产生一些变化,否则治疗师就是拿了钱不干活嘛(笑)。
这两种理念其实也没有一个绝对的非此即彼。在我看来,它仍然是针对的系统的不同阶段,或者不同类型,两种理念都有体现,只是偏重有不同。没有哪个老师的工作是绝对的只观察不干预,也没有谁是绝对的越俎代庖,去无视一个系统的自组织然后强行给干预。今天的系统治疗有一种更整合的态度,叫做漂流模式。漂流是什么呢?大家想象一下在海里划船,这艘船在大程度上是不由你一个人控制的,因为有风向、水流、各种各样的因素会把这个船带到不同的方向上。你必须尊重这件事,你的力量不足以违抗它。但你也不是说就躺平了什么都不干,你也要用自己的经验、技巧、智慧,去引导这个航线,尽可能向目标的方向前进。你作为一个船夫或多或少是要为这个航线负责的。
那要怎么做呢?听起来很玄啊,但其实操作起来特别简单,就是分阶段嘛。不同阶段有不同的策略。在系统行使自己意志的阶段,不要跟它拧着来,你就只能顺着它,同时把这艘船保护好,看看会把你们带到什么地方。你也做不了更多了。但是等到比如风平浪静以后,你感觉到这个系统已经没有力气变化了,大家开始原地打转了,你就可以搞点事情,去刺激这艘船往新的方向走一走。
走了之后发现不太对,也可以再调整。这是一个冒险,它不是一步到位,看到目标在那里,径直往那里去。干预是一个不断试错,不断反馈的过程,一点点地调。一开始的方向对了,走着走着又带偏了,就要再调整。或者这个系统又会自发产生一些东西,又把方向带回来。很好玩。做治疗有意思的地方也在这里。它有点像我们对人生的一个隐喻,啊,你们在想象未来会怎么样的时候,肯定也不会设想一条直线直达目标,因为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存在了。但你也不是完全的随波逐流。你只能做点事情,看一看,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而且是能做的时候做,做不了的时候就只好先漂一会儿。
那么说到干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提醒。我们之前讲控制论的时候,提到过一个二阶控制论,又叫做次级控制论,说的是观察者自己也处在被他观察的系统中。那么放在干预的语境里,就是在提醒这样一件事:干预者不在系统外,而在系统内。他有可能会和被干预的系统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大的系统,而这个系统也有可能会形成稳态。比如你努力想改变一个家庭,努力干预,那个家庭就觉得:治疗师干嘛老想改变我呢?我就不变。
这个就是卯上了,治疗师和被治疗的对象之间卯上了。他们形成一个大系统,有着稳定的,颠扑不破的互动模式。这就比家庭成员内部之间的稳态更麻烦。因为治疗师已经变成局内人了,单靠自己的话很难跳出来,往往只能转介或者寻求督导。哪怕你说我换种方式,往后退一步,对方也很警惕,说你后退是不是以退为进(笑),你换了一种花样肯定还是为了治我,对吧。就跟家庭内部的稳态一样头疼。这是系统治疗要尽量避免的情况。
所以有时候你们会看到,治疗师会有意离来访者「远」一些。他会显得比较节制,尽量保持在一个像是局外人的立场上,给出一些观察、评论,当然也会给建议,但是来访者听不听,怎么做,都是来访者的事。就是保持这样一种相对疏离的姿态,治疗师也共情,也积极关注,但他尽量不要自己像热心肠的好人那样卷入,非要谁怎么做或者不能怎么做。这是「冷淡」背后的一个考虑。
那么我们离来访者远一点的话,干预的对象是谁呢?系统式心理治疗里,干预对象不是单个人,永远不是单个的人。尽管在我们有一个概念叫做索引病人(Index Patient),IP,他是一个个体,好像就是这个人出了问题要接受治疗。但是在系统的视角里,他只不过是整个系统的一个索引,把别人放在他这个位置上,也一样会出问题。系统面临一个整体性的变化,只是IP首先把它表达出来,「春江水暖鸭先知」,他先表现出某种反常。但我们不能把IP从系统里拎出来,认为就是他一个人不好,对他进行单独干预。那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我们做出干预的对象,永远是系统。
干预「系统」,这个说法听起来有点怪。你无法亲吻一个系统,当然也无法直接干预它。它毕竟是由人组成的,我们干预的还是人,只不过干预的落点是在人和人之间交际的方式,或者说是这个系统运转的规则。治疗师通过自己的工作,争取在系统中「创造」出这样的条件——这个创造当然是要打引号的——这些条件不是由治疗师单个人创造的,是他跟这个系统在一起漂流的过程中,系统自组织生成出来的。什么条件呢?就是让特定的症状,在这个系统里面,可以得到更妥善的应对。
我再说一遍。希望通过干预,让系统具有这样的特性:让特定的症状在系统里可以得到更妥善的应对。这就是我对系统式干预的描述。
注意,它不是说让特定的症状可以消失。消失当然也很好,但消失只是一种可能性。我们还是要看来访者的目标。也有可能症状还在,但系统里的人不再把它当问题了,有了一些应对它的办法,不太会因为这个症状而损失其他的可能。这就非常好了,这已经是一个足够好的系统,足够好的条件。我们的系统治疗就是致力于创造这个条件。
那么它包含了,第一,打破那些会维持或加剧症状的「无效」互动;第二,增加那些能够维持来访者期待的行为,目标结果的「有效」互动。
比如我们上周提到,有些人际系统里有一个规则,就是「生病」是有特权的。这就是一种会强化症状的无效互动。你正常地想做一件事,不可以,有人不让你做,但有一天你说「我抑郁了」,你再做这件事,就没有人阻拦你。那我们就说这个系统让生病这件事具有了特权。在这样的系统里,人们就会用症状来互相交际,那如果来访者希望减少症状,我们就要去挑战这个规则。
另一方面就是要增加有效互动。也是一个很简单的原理:如期待什么样的行为多发生,当这个行为出现的时候就要有一些强化。比如父母期待孩子写作业写快一点,那么孩子写完作业之后会得到什么?他们又要孩子做习题,还要练钢琴,练口语。就是他作业完成得越早,后面等着他的任务就越多。反而他磨洋工磨到最后,父母说你看都几点了,赶紧去睡觉,钢琴先不练了。那他肯定会养成磨洋工的习惯。我们干预的目标就是让家庭多去奖励孩子那些积极的行为,被期待的行为,那么一个正向的循环就会形成。这就是一个有效的互动模式。
让系统里少一点前面那些互动,多一点后面这种互动。这就是系统治疗进行干预的方向。
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我想最后再说一下索引病人的概念,这个概念初学者常常不容易理解。因为它还是在说「人」。虽然如此,但这个概念强调的是系统里的人,它的视角还是系统的视角。
打个比方好了。以前我讲过靠左走靠右走的例子。假如如果一群人遵循不同的规则,他们迎面走就会相撞。但这个相撞不是任何人有问题,系统治疗要做的是为这个系统建立一个规则,大家共同遵守,统一向左或者统一向右,都可以是稳定的。
那么索引病人相当于是什么呢?就像一个人习惯了在国内靠右走,突然把他放在英国,如果他还没有意识到那个系统性的变化,还是按以前的习惯来,走在路上就会遇到麻烦,甚至让自己受伤。——但他可能会说:我没错!是其他人撞我。那你说是谁的问题?只能说他是IP,反映了一个系统性的问题,并不是他自身道德水平或者心理病理的问题。
这并不是说他没有问题,很多人以为系统治疗这种观点是在洗地。他们很较真地说:「不就是因为他做错了吗?」是啊,他是做错了,但我们怎么干预他呢?如果我们说:这是你的错,你应该靠左走。他会说凭什么,我一直都靠右,你为什么不让其他人改过来?有时遇到这种情况,我们索性把所有人都请来,就像一个家庭。我们说你们自己商量,靠左也行靠右也行,你们商量出一个共识就好。
这样做就非常简单。我们做家庭咨询、组织咨询,大家七嘴八舌,就很容易达成这种系统性的改变。有人说,万一没法把所有人都叫过来怎么办?如果只能做个体治疗呢?其实,系统式的心理治疗也包含了个体治疗,它叫做一个人的系统治疗。按照系统的观点,个体的问题虽然只能由他一个人想办法解决,但必须纳入对系统的考虑。还是拿前面那个例子打比方,我们对这个人说:你以前习惯靠右走,是因为要跟大多数人一致。现在环境变了,大多数人都靠左,你就要跟着变,这会带给你安全。这就比直接对他说「都是你的问题」好得多,他会看到一个更完整的框架,也更容易接受。
当然,真实世界远比靠左走靠右走更复杂。复杂到我们自己也不能一眼看出系统性的问题长什么样。但这是系统论者的基本信念:问题是系统的问题。假如世上只有单个的人,彼此不交涉,也就无所谓「问题」。就算问题表现在某个人身上,还是要尽量尝试把它看成一个家庭、组织,或者社会系统的某种变革性的信息,而把个体看成这些信息的载体。这是大家今后要努力训练的视角。这样,即使不能把系统里的每个人都请到治疗室里,我们也能立足于系统的视角,服务于个体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