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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负面情绪,学会把它放在网上

李松蔚 李松蔚 2023-01-07
有人担心,在网上表达负面情绪会形成互相的强化。我最近也常常被问起:抑郁症有没有可能被互联网过度放大了?在网上倾诉「负能量」成为一种流行趋势,是否反而不利于真正的抑郁者?
担心是有道理。但不代表有负面情绪时需要减少表达的愿望,恰恰说明我们需要做得更多。
表达已经是最后的出口了。负面情绪并非无中生有,尤其最近这段时间,抑郁几乎已经是一种日常的体验——我说的不是病理层面的抑郁症,而是每个普通人在生活压力下普遍感受到的低落。前几天的空难带来的影响,叠加着疫情、封控、股票下跌,生意停滞,还有远方的战争。人们在现实中已经积压了太多痛苦,又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说一说,好知道自己的痛苦不是唯一的。
好在还有互联网。
虽然我们每天都抱怨,上网时看不到什么好消息,但网络仍然是失意者最后一片自留地,能在人与人之间拉起微薄的联结。很多来访者会说,难过时实在没法跟身边的人讲,只好上网。网络那么大,总有一些素未谋面的人懂得他们的感受。
假如有来访者告诉我,觉得被世界抛弃至孤身一人,我也会建议他:「去网上聊聊看。
话虽如此,表达确实也会带来潜在的压力。有一些不耐受负面情绪的人,总想把气氛导向积极,导向笑噱,害怕在表达中强化了自己的痛苦。这也让想表达的人不好意思说得太深。很多人对互联网上的暴露也开始感到不安,担心遭到某种理性的非议:你没什么问题,就是太矫情了。「网抑云」成了某种中二的代名词,等同于小题大作,无病呻吟。有些人甚至会反感那些因为「抑郁」获得了更多同情关照的人,认为是某种赢取关注的策略。以至于对真实的抑郁者,他们的态度也比较淡漠:该看病看病,该吃药吃药,不要把抑郁拿到网上说!
这不是冷血,我认为可能是一种情绪耗竭的信号,是在表达:负能量太多了,我会害怕。
也有过极端情况。十年前,微博上的「走饭」留下遗言离开世界,去年又有「鹿道森」,每次的悲剧都刺痛很多人。但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不是让人们以后不表达。表达是不能解决问题,但不表达也不能。我觉得这是一个新形势下的新问题:
把抑郁放到网上了,然后呢
即使达不到抑郁症,只是负面情绪的倾诉,也到了一个临界点。互联网对负面情绪的自发承载是有限度的,不能只依靠网友自发的善良予以宽解,这不但让人耗竭,还有无法预料的风险。
这是需要专业的心理工作者思考的问题。
我最近在关注「600号」,也就是宛平南路600号,现在是上海人民对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爱称了。前几天「四有新人」之后,他们今天又宣布了跟B站的合作,让我眼前一亮。我感觉他们在尝试一些新的动作,日益超出了传统的精神科医生的范畴,在公共事件中发声,对公共情绪做干预,并且进化出了某种让人喜闻乐见的「网感」。
600号入驻B站
在这个时代,越来越需要这样的专业角色。
怎样用好互联网平台,对公共情绪进行干预?我自己也在做这方面的尝试,它和个体的,一对一的干预是完全不同的逻辑。目标不是对具体的情绪问题做「治疗」,只要能起到疏导,安置的作用就已经很好了。让情绪有一个出口,让痛苦的人知道自己的状态是被允许的,被有人看见的。这就已经是了不起的工作。具体地说,要做以下三件事:
第一,鼓励表达;
第二,给予正常化的回应;
第三,预防极端情况。
第三件事,已经有平台开始尝试了。比如B站近两年做了一个「能量加油站」项目,是一个匿名对话室,有过心理疏导技能训练的客服陪着情绪低落的网友一对一交谈。他们跟宛平南路600号的合作,也包括请专业志愿者加入到这个项目里。
进入能量加油站,点击“转人工”即可对话
这很好,把负面情绪放在网上,对于那些紧急的,可能引发风险的状况,需要有专业背景的人来处理。这样,才能保证情绪的疏导是安全的。
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专业人士的加入,可以带来这样一种风气:负面情绪是可以用一种「不否定」的方式应对的。我对网络上的自发交流一直有担心,一旦有人表示不开心,谈话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向同情或是开导,两者都试图否定这种情绪,或者这个人。「该看病看病」只是一种稍显激进的提法罢了,意思是:最好能一劳永逸地消除掉!
但我们只需要给出正常化的回应就好。比如可以说:你有这样的情绪是一种自然反应,它是正常的,也是安全的。我愿意听你多聊一点。
我觉得,网络这时候能起的作用就是这么多:有人听,此外不做更多干预(除非有紧急状况)。不要把目标定在消除情绪(仿佛我们真的能控制它一样),也不一定能为现实问题找到出路(最近发生的事,除了熬着还能做什么呢),更不必承担情绪障碍的诊疗。大形势在这样一个关口,人人沮丧,说是正常也罢生病也罢,反正怎么都不舒服,说什么做什么它都不会消失。那么,我在看不见的地方陪你待一阵,这就是网络能尽的最大努力。
这是一个古老却有效的思路:在痛苦无法避免的时候,先找一个地方把它好好安置下来,减轻痛苦引发的后续麻烦,保护好当事人,避免风险,静待过一段时间痛苦自行缓解。哪怕不能根除,在痛苦的当下「稍微好过一点」,也是一点用处。
互联网能给予的安置,简单说,就是让一些人在低落的时候,最低限度可以被守护周全。守护并不是治疗,只是陪伴,但也已经难能可贵了。
对有的人来说,只要陪他度过最困难的一晚上,第二天就会看到曙光。另一些人的沮丧难以好转,也许最终还需要看病或吃药。但至少最难的时候他是安全的,有人在他身边,让他不至于一个人面对全部困境。这就是互联网可以承担的角色。
被陪伴的B站用户发动态表达感谢
它不能取代治疗,这是必须强调的:交谈和医治情绪障碍是两回事。后者确实需要专业的医生。如果你感到抑郁,无论严重与否,我们首要的建议就是去看精神科医生,这是最可靠的方法,该吃药就要吃药。同时我们也要承认,它不能完美地解决一切情绪问题。有一些人没有达到用药标准,但同样需要倾诉,也有人在接受治疗的同时仍然感到痛苦,难以一个人面对(甚至不确定这是否只是因为疾病),这些情绪仍然需要有一些安置的地方。
我总觉得,互联网在安置负面情绪这方面是有一些种族天赋的,它擅长把苦痛的话题变得柔软和幽默。比如前面说的「600号」,可能是去年做月饼出了圈,最近就一扫过去权威严肃的形象,在B站向大众做科普。抑郁也有了一个新名字叫「玉玉」,还有emo,听上去有点滑稽。但如果你担心自己的抑郁可能吓到别人,说自己「emo了」就一点负担都没有了。可轻可重,丰俭由人,不感兴趣不妨一笑置之,懂你的人则会回应以共鸣。
无论有没有共鸣,说出来就会好一些。负面情绪需要有承接的地方,承接就是一份疗愈。
这是医学治疗之外的重要补充。系统治疗的理念一直是,治疗需要调动系统里尽可能多的资源,不能只靠单个人或单一的方法。但愿将来有一天,网络作为一种几乎可以触及所有人的资源,可以成为人们在emo时最容易选择的出口,守护自己度过最难的一段时间,并且不用为此羞耻或抱歉。
要建设这样的环境,需要更多像B站这样的平台和专业人士一起去摸索,去尝试新的可能性。
我也期待更多的「宛平南路600号」,可以更主动地融入互联网的语境,面向更多人普及心理健康的实用观念,比如哪些症状需要医学治疗,哪些痛苦则是生活的一部分。痛苦不能完全避免,就只能想办法,带着它好好生活。——这会有助于更多的人从心态上接受那些低落的时刻,哪怕在最难过的时候,只能把它放在网上,但有人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守护,也可以让我们的生活多一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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