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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不是这样交流的

李松蔚 李松蔚 2022-06-10
有一个读者给我留言,是一位学心理学的本科生,我看他也是刚关注我没几天。可能是把我当做「心理咨询界」的一个代表,他写了几段长长的话,来表达他对这个行业的很多不满。
他说有一位在微博上活跃的心理咨询师(这位老师我听说过,但并不认识),别人求助想约他的咨询,咨询师说需要排队。有一天求助的那个人情绪很崩溃,留言说我现在急需聊一聊,不然我活不下去,却一直没有收到这位咨询师的回复。留言的这位读者关注了这件事,感到很不平。他说你们既然在网上以咨询师的身份活跃,也因此获利了,你们就该承担相应的责任啊。就像医生最基本的责任是救死扶伤。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面前快死掉了,怎么可以不去帮他?
他读了我给《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写的序。我在序里说,很多问题咨询师也提供不了解决方案,能做的只是听一听,聊一聊,承认我们共同的无力感。他觉得这个论调也很糟糕。他列举了一些咨询师的收费,有的一小时好几千,这是「听一听聊一聊」该收的费吗?收这么贵,还洋洋自得地说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亏不亏心?
还有很多不满,比如这个行业也没有在疫情期间承担应尽的社会义务,等等。总之是全方位的批判。有些语气不太好,我就不放出来了。
我读完了他的来信,直觉的感受是有点难过。我也有年轻气盛的时候,所以我完全理解,一个年轻人眼中的世界有多么荒诞和不讲道理。而最让人生气的是,这些不合理的东西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存在下去。有人收那么高的咨询费,又不能提供匹配这个价格的服务,这些混蛋怎么就没受到任何惩罚或限制呢?市场上还有那么多的冤种愿意花这个价钱。世界究竟是怎么了?我代入他的心情,换成是当年的我,我也会很难受。
但我难过的并不完全是这个。我难过的是,我看完留言后的第一反应,其实是不想搭理。
我就是没有了交流的意愿,不想再多说。
我有点警惕自己身上的这种反应。似乎读这封信的同时已经做了一个判断,觉得「以他的见识和阅历,并不足以讨论这些话题」。尽管他说自己是心理学的本科生,可是他并没有掌握心理咨询这个行业的一些常识,比如什么是稳定的咨询设置,为什么需要这种设置,包括心理咨询的功能是什么,收费的意义,等等。他也没有经济学的知识,比如价格是由什么决定的,他也没想过从宏观的角度理解社会上供需关系的变化。
但我本来是可以解释的。他不具备这些知识,才需要解释和讨论,而我却觉得没有必要。
我反思了一下这种倾向。我好像不知不觉有一种「等你把专业学得好一点,再来聊吧」的想法。言下之意,如果你缺乏专业的思考,你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好像海德格尔曾经就有这样的反思,他说现在所有关于人类存在的讨论方式,都有分门别类的专业语言:科学的语言、医学的语言、经济学的语言、心理学的语言、政治学的语言、文学的语言,等等。仿佛必须运用这些语言,才有(在特定领域)发声的资格。这其实是剥夺了对存在本身的解释权。各个领域的专家,用各自的术语,把存在的解释权给瓜分掉了。
我有时也会感受到这种剥夺。比如有一天我看到一张照片,某大学的学生坐在操场上吃饭。当时校园里防疫很严格,食堂里不允许吃饭,只能把饭打出来吃。我就发了一个微博说,看到孩子们在操场上席地而坐吃盒饭,挺心疼的。然后我就收到一些私信,委婉地批评我:「你并不了解防疫,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他们认为我在表达对防疫的意见。可是很有趣,他们说的并不是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有问题,他们说的是「你先了解一下奥密克戎的传播系数,再来说话吧」。
你看,先要有专业资格,才能说话。
这跟我刚才的心态如出一辙。所以我现在在网上,对专业以外的领域已经不太敢说话了。就连看个电影看本书,都不太想发表评论,生怕被挑出什么错来。只有在我熟悉的心理咨询的领域里,用专业语言讲话,还算自由。但这个领域也在逐渐压缩。也许我以为是在讲心理学的东西,结果一不留神就侵入到别人的地盘,我的发言就失去了合法性。有人因为身体不舒服向我提问,我跟他讲心理学的应对方法,以前只是会有其他人补充,说这也可能是一种生理疾病,建议做哪方面的检查,或者吃什么药。但现在就会有人敲打我,说我不该拿心理学的视角分析这件事:「这是医学问题,你不要误导别人」。
我其实不喜欢这样,过去我们也不是这样交流的。推己及人,我打算认真回应这位读者:
海德格尔的担心是,这种对解释权的瓜分,会让现代人失去古典时代那种全景式的,理解自身存在的视角。我不知道「全景式的视角」在存在主义哲学上怎么解释(你看,这又意味着一种发言的资格),作为我个人,我的理解就是自由自在地感受和表达,感受到了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专业细分,不在乎身份,不需要那么多正确或错误的判断,当下这一刻感受到的就是存在。
就像留言给我的读者,就是在表达一个整体的「不满意」。他觉得这个行业不太行,希望有人做点什么,让事情变得像样点。这就是他的感受,无论专业上有没有道理,或者有没有相反的结论,这个感受是存在的,而他只是想表达出来。「等你专业一点再来说话」,那么专业外的人就永远不能发出声音了吗?他们这一刻的困惑该如何处理呢?他们感受到活得太苦了,这是真的;也朴素地希望可以获得心理行业的帮助,这也是真的。他们给人发信,发现能帮他的人要么没时间,要么收很贵的钱,或者收了钱花了时间仍然解决不了问题(还有人说这个工作的价值就是「承认我们的无力」?)太生气了,也太让人恐慌了。他们感到巨大的孤立无援,无论专业的框架怎么解读,他们就处在这样的状态里。
这就是我们真实感受到的,困惑的状态。
表达这样的困惑,这是我们交流的起点。我们去寻求一些专业的框架解决这些问题。专业是为了让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变得更多,而不是为了各立山头,设置壁垒。世界应该是这样的吧?来自不同背景操持不同语言的人,存在一些交流的可能,在交流中大家共同想办法让生活变好。
就在并不久远的过去,人们还可以很自然地进行这种交流。但最近这样的空间越来越少了,至少在互联网上没有了。线下也不算很多,心理咨询也许还是其中之一。某种意义上,做咨询——假如它并不能立刻提供问题的解法——就是在重温一种原始的,存在性的,相互交流映照的体验。两个人没有评判,没有身份,没有术语,就简简单单地讲话,分享当下的感受。有什么困惑就说,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也没办法。但你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是有人听的,并且他会努力站在你的视角上,去理解和感受此刻的完整的你。
这是我认为心理咨询还在提供的一种价值,甚至有一点奢侈。以至于收那么贵的钱,还有很多人预约,一时还约不上。可是你说,这种交流的稀缺,是心理咨询这一个行业的责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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