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乃伊里的守护灵
The Angas who read minds
他心通的安家族人
有人以为现在参观安加人置于岩架上的烟熏木乃伊已不是难事,只要肯出点费用。事实绝非如此。他们确实收些费用维持生活,但如果安加族人不喜欢你,他们也不会喜欢你的钱。
文、图 | Ulla Lohmann
The Rejection
闭门羹
2001年一个晴朗明媚的日子,我徒步6小时穿过雨林来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安加人的村落。记得那天很热,阳光洒在村落的空地上,安加族人一个个盯着我瞧,默不作声。不久后,远处一阵骚动,有人从人群中向我走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Gemstasu,人们为他让路,显示这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老。他站在我面前,充满威严;他的智慧形成一种气场,让人轻而易举就能感受到。
“您好!”我用巴布亚皮钦语跟他打招呼,套个近乎,希望他可以带我去看他们神圣的木乃伊。“我跋山涉水来到这儿,想要看看你们的木乃伊,他们非常吸引我……”
安加族人住在雨林深处,只有徒步可以抵达
Gemstasu为我的皮钦语吃了一惊,但回答依然斩钉截铁:“不可能。”
这个闭门羹似乎完全没有回旋之地,Gemstasu甚至不允许我住在他们的村里。但我不想放弃,我想成为第一位拍摄这些木乃伊的女摄影师。我在村里逗留了一会儿,和孩子、妇女们交谈,入夜前才再次徒步6小时回城过夜。第二天,我带着食物又回到村落中,开始与安加人推心置腹。
2001年时安加族人与外界接触还很少,传教士直到1950年代才来到此地。族人很少看到白人,许多老人对白人有印象,我却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白人女子,对年轻族人来说,我就是他们接触的第一个白人了。当时,他们距离“文明社会”还非常遥远,起先对我感到很紧张,接着又充满好奇,而且不加掩饰,非常纯粹,这种反应在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都已经看不到了。他们本来以为我也是个传教士,来告诉他们“真相的意义”之类。在得到我的否定答案后,他们对我更着迷了。渐渐地,我也越发乐意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世,我的“部落”、我的故事以及来这里的目的等等。
终于,到了第三天,Gemstasu似乎认为我是个好人,答应让我去看看他们的木乃伊,他们的祖先。
烟熏制成的木乃伊最终会被搬到村后的岩架上,它们俯瞰村落,也守护着族人
安加族人制作的木乃伊与埃及木乃伊有很大不同。很早以前,我在一本老旧的旅行指南上读到他们烟熏尸体的段落,非常着迷,就想要到这儿来一探究竟。安加族人的木乃伊都呈坐姿,被安置在俯瞰村落的悬崖峭壁上。族人相信长老的灵魂在白天漫游天际,晚上就回到木乃伊中,照看着后代。
与安加人结交并不容易,我花了大约两年,直到2003年才与他们建立起真正的信任。我一再重访部落,逐渐与Gemstasu熟悉起来,他也教导、影响了我对生死的看法。
“灵魂照看着生者”这一点尤其如此,几乎可说是我一直在寻求的说法与解脱。我的生父在我15岁时就去世了,对此我内心总有无法言喻的空洞,希望有人可以告诉我、向我保证,爱我的人从未离去。
我将这个心病告诉了Gemstasu,有一次,他让我独自在夜晚前往放着木乃伊的岩架处,那儿陈列着15个祖先木乃伊,他说:“不必担心,到那儿,你看看祖先、望望星辰,就会明白,那些去世的人永远都在。”
夜晚的木乃伊令人恐惧,但也正是此刻它们让Ulla感到拥有灵魂,气息涌动
夜晚,雨林中万籁俱寂,明星闪烁,我望着他们,仿佛真能感受到一股气体、一种气息在那儿流动。突然间我也仿佛接受了生命流动与生死本身,像是一种顿悟、一种臣服:生命总会结束,但那并不是终点,它代表另一层面的新开始。
后来我问Gemstasu:“你们为什么要将祖先制成木乃伊?”
他的回答是:“因为。”
当时我还无法完全理解他的意思,认为他不过就是不想回答我。但“因为”这个词成为我日后观察、向安加人学习的指路牌。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我终于明白,对他们来说祖先之灵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将祖先制成木乃伊以获得其守护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没有所谓的深意可言。相信就是相信,不用解释。我也明白了生活中的许多事也是如此,无须解释,不过一句“因为”而已。
Death of Gemstasu's Granddaughter
孙女之死
2005年时我已与族人颇为亲密,与他们同住聊天,每次重返都是去拜访朋友。Gemstasu的孙女过世时我正好也在部落中。我抵达时她已经病重,我试图联系可以送她去医院的车辆,甚至想动用急救直升机,谎称是自己得了急病。但一切都无济于事,部落所在地实在太过偏远,任何交通工具都无法及时抵达。Gemstasu的孙女最终死于疟疾。但他却不这样认为,他说,是因为族人对悬崖上的木乃伊祖灵缺乏照料,他们无法守护大家,疾病才在这里滋生,孙女才会病逝。
孙女死后,Gemstasu做了三个重要决定:收我做干女儿;请人类学家回到这里一同举行一次木乃伊修复仪式;自己死后也要被制成木乃伊,永远守护众人,并希望我可以在那时拍下整个过程。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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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儿子Awateng对将自己父亲的尸首制成木乃伊一事却并不情愿。时间流逝,安加人的年轻一代前往城市,与现代社会接触颇深,他们在短短几年间不再在意传统,转而崇尚现代知识和科技。他们并不知道,现代社会总是给人空洞的承诺:受了教育就能有工作,就会有美好未来。越来越多的族人奔向幻灭而不自知。Gemstasu的儿子们也一样,他们住在靠近城市的地方,有现代工作,并不想在木乃伊制作屋里呆上整整三个月烟熏父亲的尸骨。
安加部族与外界接触得太晚,他们还未完全了解“文明世界”的危害,无法看透这个世界给予他们的虚假希望。我去过很多其他发展得不错的部落,像是瓦努阿图等地,传教士抵达得更早,部族与工业社会的接触也更早,如今他们已走过一味崇尚现代化的过程,许多人看破工业文明,转而继续回到自己的部落中,为自己的文化骄傲,明白知识不是万物的解药,金钱也不代表快乐,部落生活更契合自己的本性。
安加族人与现代社会接触很晚,如今还未看透外面世界的弊端
传统安加人的生活与自然紧密相连,他们也将自己视为自然的一部分。他们为每一片土地、每一块岩石、每一棵树木命名。他们相信命名是拥有力量的,每一个称呼都是一道咒语。这些名字也是他们代代相传的传统智慧之一。他们总能在细枝末节处展现出自己与大自然的亲密关系,有时颇为感人。
也是在Gemstasu孙女的葬礼上,我见到他掌控天气的本领。一开始我没意识到有什么特别,只见Gemstasu追逐着一片雨云奔跑并大声咆哮。我小心翼翼地为照相机装好防水设施开始拍摄,但不一会儿雨就停了,Gemstasu骄傲地对我说:“怎么样,就是我刚才赶走的雨。”我这才恍然大悟。
他们对自然了如指掌,对人心同样如此。我与村中一位族人互称兄妹,彼此十分知心。每次离开村落时我都会定下重返的大致时间,但不会有确切时日。可是我每次抵达时都会发现我的兄长已经带着朋友们在路边等候了,那感觉真是奇怪;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总是不以为然地说:“就是知道。”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
Smoked Mummy
烟熏木乃伊
2015年3月,Gemstasu与我取得联系,问我是否愿意兑现拍摄木乃伊制作过程的承诺,我当然义不容辞。Gemstasu很快就为后世操劳起来,他是个手艺精湛的匠人,尽管年事已高,还是自己建造了木乃伊烟熏屋。他也最终说服儿子把自己制成木乃伊,并用猪的尸体作演示,将这番手艺传授于儿子和孙子。三个月后,Gemstasu在睡梦中平静过世。我一直认为他是死于心碎,妻子先他一步离世,这一打击令他心力交瘁,他这一生都不曾体验过孤独:儿子离开,妻子离世,许多年轻族人不再重视传统,他的长老地位也有些名存实亡。他太累了,当然,他也老了。
Gemstasu的子孙正将他的遗体通过烟熏制成木乃伊
我实现了拍摄制作木乃伊的诺言,见证了Gemstasu儿孙七人完成这项任务,完成老人遗愿。在Gemstasu自己建造的木乃伊烟熏屋里,儿孙们先在他脸上涂上白色黏土,表示悲伤,然后烟熏就开始了,在制作木乃伊所需的三个月时间里,他们不能喝水,只能喝鲜榨甘蔗汁;吃的东西必须由烟熏尸体的火堆烧烤而成;不能离开烟熏屋,不能洗漱。整个过程中,尸体的任何一部分都不可碰到地面,这是最大的禁忌。子孙辈们还会将体液涂抹在自己脸上。我与他们共处了一周时间,依照习俗吃喝,也将Gemstasu的体液涂在脸上。当时我根本没多想,对安加族人来说,体液承载着灵魂,Gemstasu对此如此深信,我又怎能质疑、拒绝,更何况,我深深爱着这个老人。
烟熏过程中,痛哭流涕的亲人
直到结束拍摄,我才像回过神来一样感受到悲伤,整整三周时间,我以泪洗面。Gemstasu被制成木乃伊后,部落又恢复了常态。他的儿子再次前往城市,很少再回村子。很快我又要重返当地,记录烟熏木乃伊的梦想已经实现,如今再回那里,更多地是想与族人相处。
多年以来,与安加人在一起时,我总会更为真实。事实上我也不得不在他们面前呈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他们太容易把我看穿了。Gemstasu总是能一眼看穿所有人。一切心思、妄想,他都了如指掌。熟悉之后,他就会用恶作剧、开玩笑的方式来取笑我。久而久之,我在他面前也越发自然、真实,把在现代社会中不自觉带上的某种客套、伪善面具都摘了下来。在他面前,我真正直面自己,直面内心。
即将完工的Gemstasu木乃伊。他是村中智者长老,希望死后被制成木乃伊继续守护族人
我曾告诉Gemstasu:你比世界上其他人更了解我。但我或许应该更直白地告诉他:你能够明明白白地看透我。
或许,我什么都不用说,他早就知道了。
Gemstasu与Ulla的合影
Ulla Lohmann,摄影师,游历了巴布亚新几内亚三十余个部落。学习自然资源管理后成了一名向导,带领旅行者前往安加部落,感受当地“迫使人变得更加真实”的环境。现正准备开始进一步研究全岛不同部落制作木乃伊传统的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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