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部落音乐的人
记录一场原住民与祖先沟通的仪式时,Fanshawe说:“在我看来,他们不仅是在与祖先沟通,也在办一场埋葬自己古老文化的葬礼。”
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
图 | Fanshawe One World Music
出生于1942年的英国探险家、作曲家、音乐收录者DavidFanshawe是一个独特的人,他最著名的大型合唱作品《非洲圣哉经》(African Sanctus)直接采用了他收录的田野音乐,原住民的吟唱、大自然的声响、弥撒、唱诗、祷告层层叠叠,融合到一起,声势宏大又柔情万种,地域、肤色、信仰不再有分别,这或许代表了人类的初声,也是终极的召唤。作曲家一生都不曾停止收录部落音乐,不曾停止追索“无分别”的真谛。他用田野音乐作为纪录,用创作作为解答。
Pearl Diver's Songs
神秘的珍珠潜水者之歌
1967年,Fanshawe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最后一年,把夏日旅途目的地选择在巴林岛王国,他想寻找那儿潜水采集珍珠的人。巴林珍珠产业兴盛于石油时代来临以前,是当地的古老传统,随着1930年代的大萧条和中东石油开采,这项生计变得鲜有人问津。
Fanshawe第一次听说珍珠潜水者是在巴林第二大城市穆哈拉格(Muharraq),“完全是运气使然,一天下午我遇到巴林首位埃米尔,他请我喝茶,席间提到珍珠潜水者歌谣。那会儿我还没开始搞录音,正是这场谈话让我萌生了这个念头。”Fanshawe2006年接受采访时说。等他走出埃米尔家,在海岸边又听到一系列特有的哭喊声,那是这里的采枣人在树上彼此呼唤。他日后形容这些声响是“自然的交响乐”。
工作中
1967年时,巴林许多地方禁止英国人进入,包括穆哈拉格的Hidd村,这里也是珍珠潜水者生活的地方。Fanshawe着迷于潜水者的神秘歌声,他花了很大力气终于在一天深夜说服一个出租车司机让他躺在后备箱里带他潜入村中,结果一无所获。
第二年他又带上录音机大费周章来到巴林,当时村里只剩60个珍珠潜水者,而且也都很久没潜水了。Fanshawe在他的书《非洲圣哉经:音乐和旅行的故事》(African Sanctus:a Story of Music andTravel)中写到:
Khalifa(他的向导,也是位潜水者的儿子)和我相处甚欢。我们在旅途一开始就认识了,一起经历了一段奇怪的旅途——和最后的珍珠潜水者一起前往Hidd村所在岛屿极偏远的地方,收录他们的歌声。我们坐的巴士一停下,我就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了,60个珍珠潜水者已经开始吟唱,我的天,听啊!Khalifa向我解释,对这些人来说,身处何地、前往何方都不重要,心里那种流动感永远不变。他们的声音让人想起大海。然后是壮观的仪式:把一根老绳子系到巴士轮胎上,把它当作锚,攥着绳子坐回沙滩接着唱,歌声仿佛永远不会终结。Khalifa告诉我,他们内心都非常渴望再回到珍珠河床。他们假装开始摇船,声音和成一个韵律,请求神明护佑,接着开始在沙滩上舞蹈……
Fanshawe收录音乐时也经常参与其中
Fanshawe的第一部作品《Salaams》就是以珍珠潜水者的歌声为底子创作的,收录原住民音乐的事也从此成型。
African Sanctus
非洲十字形旅途
1969年,Fanshawe完成学业后立刻动身前往非洲,去拍摄、录制传统音乐和舞蹈。他从埃及开始一路往南,前往苏丹、乌干达。当时中东和非洲时局动荡,Fanshawe说1969年埃及就不接受游客,遑论收录音乐了。“我穿上阿拉伯服装,把脸涂黑,录音机藏在长袍里,成功潜入当地,但不久就被抓到现行,在监狱呆了一周。”不过他还是在开罗录到了祷告,还成功说服伊玛目为他演示了宣礼。Fanshawe曾在耶路撒冷听到远方传来的宣礼声,同时又听到教堂里的唱诗,由此一直渴望把两者融合到一起,也代表着两种信仰的联结。后来他在合唱作品《非洲圣哉经》中终于用这段录音实现了。
Fanshawe收录到的埃及宣礼
Fanshawe的创作
Fanshawe原计划从开罗穿过苏丹前往乌干达中部的维多利亚湖,苏丹内战使得他无法进入南苏丹,他因此被迫改变路线往西走,来到马拉山脉(Marra Mountain)。一天晚上,他听到山间传来奇怪的唱诵声,寻声而去,找到四个正在祈祷唱诵的男子。Fanshawe在接受BBC采访时谈到,听完、录完这四个男子的唱诵,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当时就知道要怎样把这份录音和西方音乐以及非洲鼓点结合到一起了。“那时我觉得上帝找到了我,音乐在我脑海中展开,西方唱诗和这四个男子的唱诵完美结合,还有骆驼的声响、它身上的铃铛声……”他在月色中躺倒,流下泪来,“那时,我相信了上帝、骆驼、伟大的神明、基督、伊斯兰、佛祖,我相信了万事万物。”
Fanshawe继而往东,来到苏丹东部,录到伊斯兰学校接受训练的年轻男孩的唱诵,也录到贝沙人部族Hadendowa氏族的情歌和独特的铃铛声,还有部落男孩一边弹传统竖琴Basamkub一边歌唱爱情。
Fanshawe东西向游历北苏丹后,前往乌干达,这也使得他的旅行线路刚好在地图上构成一个十字。他认为这即是灵感来源,又是一个讯号,让他把西方音乐与土著音乐揉合起来。尽管一开始他得知无法直接穿过苏丹时觉得这是旅途中的磨难,可是后来证明,如果他顺利通行,得到的内在启迪就会大有不同,如果不是失去许多的话。
终于抵达乌干达时,正值伊迪·阿明(Idi Amin)上台前夕,情况非常糟糕。人权组织估计,阿明1971年上台后残害了至少十万乌干达人,其中不少属于阿乔利部落(Acholi)。这个部落对Fanshawe来说非常重要,他在那里录制了当地传统的Bwala舞。他一直记得当时的场景,“舞蹈突然间就开始了,大约60个穿着西式服装的非洲人,舞蹈时又重新成为真正的非洲人,扭打、敲击、甩头,在灼热炙烤的太阳下挥洒汗水。这些舞者最终进入狂喜状态,为自己、为头领和他们的大地祈祷——荣耀非洲!”
Fanshawe收录的乌干达音乐
和阿乔利部落一起度过一段时间后,Fanshawe前往中南部的一个渔村。“1969年的乌干达,我在基奥加湖(Lake Kyoga)岸录到一首撕心裂肺的哀歌。一位渔民死了,在闷热的小茅屋里,他的母亲和妻子哀悼着、悲伤地唱着。我站在那儿,看着遗体,不禁在心中呼唤我们西方人的上帝,为他祷告。东非许多人都会说英语,我就用英语念了祷词,这仿佛应和着死者家人的悲歌。”Fanshawe写道。
Fanshawe收录的乌干达原住民音乐人之一
Fanshawe短暂返回英国后,在1970年再回非洲,从他上一次结束旅途的乌干达开始,继续前往肯尼亚。他本以为这趟旅行会因肯尼亚社会动荡而像埃及那次一样艰难,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在这里遇到热情友好的马赛人和他分享传统跟音乐。
Fanshawe用他两次非洲旅途中录到的原住民音乐和自己创作的音乐一起构成全新的作品,那是历史上第一次,音乐家用收录的田野录音和自己的创作相结合。作品公演后,评论却很糟糕。但开局不利没有影响Fanshawe,他在1973年再次到非洲做新的采集,也找到新灵感,最终在1975年完成了他最著名的作品《非洲圣哉经》。几次非洲之旅,他一共收录了六百多卷磁带,音效都非常出色。
马赛族舞者
《非洲圣哉经》公演大获成功,不久BBC就邀请Fanshawe重走他十字形的非洲旅途,拍摄纪录片。他和摄制组重寻几年前的原住民音乐人,但往往已找不到了,这更让Fanshawe感到收录音乐的紧迫。不过他们在肯尼亚西部维多利亚湖附近高地的一个马赛部落中,再次找到了“The Hippo Man”(河马人),他也是这里的巫医,可能也是最后一位马赛舞者。河马人可以说是《非洲圣哉经》中的主角,后来发行的专辑也用了他的照片作封面。纪录片中的一个长镜头里,河马人舞蹈结束,他缓缓摘下河马牙制成的面饰,再一串一串摘下身上的传统项链。
最终,河马人脱下盛装,成为一个平常人,“就像是星期日教堂里的牧师,当他脱下袍子,我们大家都一样。”Fanshawe说。这也就是他记录原住民音乐,并和上西方音乐创作的原因,“我们都一样,都生活在这个极小的星球上,任何人登月,前往其他星空都是人类的作为,没有种族、宗教等差别、优劣之分。”
记录一场原住民与祖先沟通的仪式时,Fanshawe说:“在我看来,他们不仅是在与祖先沟通,也是在办一场埋葬自己古老文化的葬礼。”
“我记录了非洲原住民音乐,也记录了它们的消失。”Fanshawe说,“我根本不会唱正统的英国小曲了,我父亲大多数时间都在印度驻军,他也只会哼一点。英国人的音乐失传了,非洲音乐则正在失传。有时候我真希望可以看看大卫·李文斯顿所看到的非洲,真希望成为他,不过他讨厌音乐,而我热爱音乐,所以我们或许永远无法兼得,我们永远在失去过去。科技发展影响了非洲和原住民传统,但却又因为有了录音机让我可以记录下这些音乐,每当音乐响起,这些消失的人、消失的音乐,就又获得了生命。”
这些遥远的音乐对Fanshawe有致命吸引,第一任妻子和新出生的孩子都没能把他留下。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才和BBC重返苏丹归来的Fanshawe再次独自出发,来到苏丹继续采集部落音乐。
Pacific Ocean Odyssey Unfinished
未完成的太平洋奥德赛
1978年,Fanshawe选择了新的目的地,定居澳大利亚,去太平洋跳岛,收录岛民的音乐。往后十多年中,他也去了东南亚,总共收录了两千多个小时的音乐。他希望以此为基础,创作比《非洲圣哉经》更大型的作品《太平洋奥德赛》,可惜到去世都未竞全功。
肩上总是挂着录音机和麦克风,他说自己是去“钓歌”。他录到大溪地的otea鼓乐舞蹈,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吟唱,还有复活节岛上的hoko战舞等等。他称自己为“音乐流浪汉”,总是循着部落传统乐器和歌声而去。“部落世界变化的速度太快多半还是因为电视影像,”他说,“在这个世纪和下个世纪的交接口,许多人和文化就都成历史了。”
Fanshawe在太平洋
太平洋岛屿上,正是视频影像的传播吸引了岛民的兴趣,让他们不再在意传统保育。“人们如饥似渴地看《达拉斯》等美国电影,”他说,“我经历漫长的旅途,飞越汪洋找到他们,但这些人晚上都在看电视,当他们被《侦探酷杰克》吸引时,要让他们唱些传统歌谣让我收录真是件难事。”这样的变化比非洲局势动荡造成的困难更大。
眼看着美好的东西消失,所带来的伤痛远大于求而不得。Fanshawe见证这一切、拼命记录又为之心痛的同时,倒并不认为部落应该保持他心中的样子,他曾说:“部落原住民卸下了他们的盛装,或许又会穿上新的盛装。我们不该强求他们变成我们希望的样子,我们应该珍惜此刻拥有的一切,因为我们只不过生于此刻、能把握的也不过是此刻罢了,他们应该就是当下的样子。”
原住民自己其实就有许多很棒的西方音乐和部落音乐结合的作品,“它们依然是传统作品,但又很现代,而且两者还在不断塑造彼此。”
“我们一点都不明白‘现在’的重要性,此时此刻的意义。”Fanshawe在一次采访中说,录制部落音乐让他完全进入当下那一刻。“我总是记得一句古老的夏威夷谚语:‘这是你的孩子,保护好他。’对夏威夷人来说,”Fanshawe解释,它的意思是“保护好自然,照料、珍惜你此刻所拥有的,敬仰这一切,不要遗失你的灵魂”。
Fanshawe收录的太平洋岛屿音乐
With No Discrimination
没有分别心
Fanshawe即是探险家、民族音乐学家,也是作曲家,他收集音乐素材的道路很艰难,“我深谙独自一人的滋味,迷路,有时甚至有生命危险。”他说,除了在埃及被捕外,与陌生部落打交道也不容易。他还曾在海里翻船、被河马追、在非洲丛林里坠机……但他依然执着前行。
Fanshawe在1985年再婚,Jane Fanshawe孜孜不倦地协助丈夫整理音乐,两人总是对音乐家朋友们给予最慷慨的协助,也建立了Fanshawe音乐档案馆。
Fanshawe音乐档案馆中有4000多卷他收录的原住民音乐
1994年,Fanshawe为《非洲圣哉经》新创作了一幕,BBC请来1975年的纪录片导演再次随Fanshawe重返非洲,拍摄《重访非洲圣哉经》(African Sanctus Revisited)。
2010年,Fanshawe因中风过世,留下四千多卷音乐、影像记录。
“我怎么可能走那么远的路、碰上精彩的仪式而不参与其中呢?我们既然相逢,合当一起作音乐。我们同在这小行星上,共同分享着它。”在BBC的纪录片里,Fanshawe兴奋地拿着话筒和录音设备跟原住民一起舞蹈,参加他们的仪式、庆祝,与他们一起高歌。他天真、热切、完全享受其中的表情和河马人脱下盛装的场景一样直指人心,让人忧心部落音乐、仪式、传统的消亡,又让人设身处地感受到没有分别心的盛情。
🎵
更多Fanshawe收录的音乐
🎵
点击收听《非洲圣哉经》
🎵
📽
收看BBC1975年拍摄的纪录片
■ 建议在Wifi环境下观看
《非洲圣哉经》旅途的故事
1975年
纪录片
字幕:内嵌中文字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