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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无法知道真正的真相 | 一凡访谈

大事记文传 他者others 2023-04-14




今天世界上经历的危机,是疫情、经济危机、社会危机,但也是灵性危机。我们否认灵性太久了,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分离彼此。


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


Vincent Moon
法国人,自2009年起周游世界拍摄部落仪式,自称实验民俗志。他把所有收录的音乐、拍到的片子全都公开免费发布。
 
🎤

你在开罗见证了一场叫Zār的古老疗愈仪式,也正是那次经历使你相信音乐、仪式真正的源头来自不可见的性灵,能详细说说吗?
 
► 首先要说明,我所说的仪式指的是人们用音乐改变所有参与者的意识状态,和不可见的神明、性灵交流的群体活动。
 
Zār是完全属于女人的疗愈仪式,参与者全是女性,除了埃及,在索马里、伊朗、埃塞俄比亚等地也能找到。那是将近11年前的事,一个朋友带我到一条被遗忘的黑暗小路尽头的小屋子里,那里正在举行着这套相当完善的仪式。
 
两位女性为另一位患者演奏唱诵,出神的唱诵者引领病患进入出神状态和性灵打交道,是非常古老的疗愈方式。

收看仪式视频  ☞ 

 
她们的唱诵之美也让我看到了音乐新的层面,在这里,可以说音乐是演奏给性灵的,是和它们交流的方式。在之后探访不同地区、部落的旅途中我也懂得了,不同的音乐可以呼唤不同的性灵,只不过在不同的文化里,性灵的称呼和音乐旋律有所不同。
 
在古老文化里,演奏音乐的目的不是娱乐大众,是治愈族人。其他目的还包括建立起必要的对话——维系族人之间、族人和大自然之间等等。他们演奏、歌唱,用音乐回应自然。
 
我对仪式的兴趣由研究世界音乐而来,最初想知道的是原住民的音乐,逐渐的,我变得更渴望知道原住民为什么演奏,为何有演奏的欲望。说是演奏,当然不仅限于乐器,也包括吟唱等。

原住民用音乐和大自然交流、治愈族人等等, 但音乐之于现代人,更多的却是商品

音乐的出现比语言更早,它本身就是一种古老的交流方式,不仅为人所用,更是大自然各种动植物交流的方式。现代社会认为音乐是旋律,但原住民都知道它的本质是频率,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是由频率组成的,在不断律动中。
 
在部落中,音乐、仪式和观众的关系是怎样的?和现代社会里演奏、演出跟观众三者之间的关系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 在我拜访的绝大多数部落、原住民社区中,音乐、仪式是群体事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参与其中。确实,有些人的音乐天赋比另一些更好,但是没有人是观众,每个人都是仪式的一部分。
 
我相信现代人内心深处并没有忘记这些,也没有忘记音乐、仪式的神性,而且依然可以做到。只是我们对音乐的使用和需求变了,它成了消费的一部分,从而也就有了为观众演奏的音乐人。

仪式上,所有人的意识都会被音乐改变

寻找传统音乐、部落神秘仪式之旅,一般首先会找一位当地线人,请他/她安排行程,找到正确的采访对象等等,人类学家则会寻找信息报道人。但你的经历并非如此,每次旅行都是自己摸索,从零开始。有过失败的经历吗?成功的经验又是什么?
 
► 我也并非盲目地前往一处,当地总有一两个朋友,可以在他们介绍和带领下找到原住民灵性仪式的举办地,参与其中且不被排斥。但实在不能称他们是线人。
 
成功的经验是即兴发挥,我们每次寻访之旅都自有不同层面的魔法发生。我和太太Priscilla Telmon两人踏上这条追寻之路,依靠的就是即兴,我太太尤其如此。
 
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解释一下即兴,它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我们不会事先计划,到某地拍什么内容,也不知道是否能拍到。就我们的经验来说,计划得越少,神奇的事发生的越多。正是即兴,让我们有了一种出神的状态,而它推动着我,走向我们在寻找的仪式,也总能碰到对的拍摄对象。

Moon认为,意识处于当下状态后,不做计划即兴行事,奇迹就会不断发生

我也并不是一下子意识到这一点的,是一次又一次旅途,一个又一个萨满仪式,逐渐打开了我的头脑。不同的原住民都用自己的方式让我实实在在立足于囊括了过去和未来的当下时刻。正是这样,当我越是即兴,就越能超脱头脑知解的状态,也就更容易在对的时间出现在对的地方,遇见对的人,就好像那个世界正在等我一样。
 
不同部落的萨满、灵性导师,其实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要处在当下,即兴行事。
 
萨满们有没有教你什么具体做法做到这一点呢?
 
► 捷径或许是多吃蘑菇(笑)。
 
说说你在出神状态下拍摄的经历和感受吧。
 
► 出神没有开始和结束键,并不是进入、离开出神状态这样的,而是不停地根据所需转变意识状态。我现在和你对话,意识状态也有所转变。拍摄时同样如此,会进入各种不同的意识,有时更倾向于冥想状态,有时思想高度集中,能清晰地知道周围正在发生的每件事、每个细节。
 
我们拍摄神秘仪式时也参与其中。比如在秘鲁,拍死藤水时我们自己也喝了,会尽一切可能参与,这是和学者完全不同的做法。当然,要在嗨的时候拍摄并不容易(笑)。

和人类学家不同,他和太太拍摄的同时也会深入参与到原住民的仪式中

不过,我们对每部片子都不设预期,更没有剧本,保持即兴。真正在拍片子的是仪式中的性灵、整个宇宙,还有其他很多因素在共同运作;既然这样,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完全交给它们好了,我只是那个拿着摄像机的人而已,不是导演,不是在拍纪录片,只是尽力跟随着所发生的仪式,并且参与它所创造着的现实。
 
我的成长环境是很法式的,思维很狭窄,认为现实就是我们所见所知。寻访各地原住民神秘仪式后,我发现现实其实远比这种现代社会的认知要复杂、美丽得多。我们至少应该认可有两个层面的现实——物质的,也就是我们一般认知的;灵性上的,它不可见却同样真实存在。
 
记录现实不是拿着摄像机拍下原住民的仪式,然后告诉观众,你看,情况是这样的。

Moon认为意识状态在不同的拍摄状况下都有不同


人类学家很在意保持距离,绝不参与,不夹杂情感的记录,但这些都是西方固有思维造成的局限,完全依靠自己的智力和理性。我的“研究”方式完全不同,我想这种做法的核心在于超脱智性,我想做的并不是要向哪个部族学习,也不是想记录他们的想法、价值观。我认为我们根本无法知道真正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知道的只是自己想知道的,而真正的现实可能和这完全无关,它要来得复杂太多了。

 

因为立场不同看到的真相、得出的结论也会不同?
 
► 没错,但不完全如此。
 
一个很能体现你观点的故事:巴西亚瓦纳瓦部落的长者萨满Bira穿梭在部落和现代社会间,他曾这样告诉我:“我们是充满关爱的友善的人,欢迎人类学家和各种学者来拜访。他们的意图很好,来这里和我们生活一个月,有些长达半年,问许多问题,做很多笔记。我们也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展现给他们。离开一段时间后,他们也会把研究成果寄给我,有一百页甚至五百页的书。我读了,然后告诉他们:‘这是很棒的作品,但和我们、我们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是他也告诉我:我们的世界观是无法付诸语言文字的。

巴西丰富多样的仪式再一次打开了Moon的眼界

一方面,物质现实,原住民眼中的和人类学家认为的都没有错,但都不是完整的。另一方面,灵性现实,只有萨满们在出神状态下才能看到。那才是我所说的真正的、多维度的现实,它不止两个角度,有各个角度,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它超出了语言、普通认知的范畴,必须亲身经历才行。

 

我第一次在哥伦比亚部落中食用致幻植物,参加他们的仪式时经历了那种真实。一定要描述的话,应该是我看到每一个分子都在不同的维度,而它们又彼此牵扯、相连。但这太局限了,经验完全、远远不止如此。

 

时时拥有这样经验的萨满们也因此对现实的理解比我们通透、完整多了,他们拥有的维度比我们多。
 
过去十几年萨满、仪式的经历,最让我激动的是我和我太太向内追溯,出神状态经验的多维度现实也会为眼前的物质现实照进一道光,让我们把和现实的关系看得更清晰,看到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不对、局限的同时,也看到它的美,生命的美,意识到我们要做的应该是时时刻刻都尽全力让物质现实变得更好。

净化仪式中

我们不可能回到部落状态,已经身处全球化的时代,无处逃离是必须要面对的现实。我们的责任应该是,在经验多维度现实后,重塑我们和彼此、和自然的关系。有许多人已经在这么做了,重新建立我们和这层现实的关系,重新理解自己的局限。

如果所有人都能够一跃跳出束缚我们的所谓的现实,看一看比这大更多的多维度现实就好了。没有人能忘记这样的经历,它让智力、大脑尤其是现代社会思维变得不值一提。

 

能到不值一提的程度?
 
► 我们现代社会的人,价值观和看法都太单一了,只能看到一个层面,或许厉害一些的人可以看到两到三个层面,一定程度上说都是很微观、短视的。这个世界的形成方式,它是立体、圆融的,多维度现实展现得很明白。最前沿的量子物理或许是我们的智性所能走到的最远处,能无限接近多维度。
 

最接近经验多维度现实的语言描述方式或许是:感受到和宇宙相连,我总觉得每个人都应该经验一次,也知道这很难实现。食用致幻植物确实是一条捷径,但我并不建议所有人都这么做,得处在特定的环境,还要足够了解自己的局限才会成功,这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更安全的方式应该是一种更投入的冥想,这对现代社会的人来说也很有难度,我们无法像喜马拉雅山区的信仰者那样付出大量的时间。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要素,拥有这份经验、看到多维度现实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自我提升,这不是个人事件,而是为了所有人,一起探索一个更好的未来。说到底,我们是一个整体。有机会拥有这种经验是幸运的,不能自私。


不论是萨满还是普通人,经验多维度现实是幸运的,不应该自私地仅以自我提升为目的

你认为不同部落、地区的性灵是否也有所不同?让你觉得最合得来、最舒服的是哪种仪式、哪里的性灵?
 
► 或许很多人都会说不同地方的经验都不同,但我现在觉得不是这样,千千万万种神秘仪式,它们的本质却没有太多不同。
 
旅途最开始几年,我也受文化多样性的吸引,各种不同的仪式,展现方式、音乐、服饰、意义都让人觉得世界丰富美好。我在各个部落寻找不同,歌颂人类惊人的多样。其实即便在今天,我们依然还可以说这个世界是充满文化多样性的,不同的部族有自己的语言、仪式等等。
 
现在的人总是执著于身份证明、不同的文化之类。我在世界各地遇见的原住民萨满告诉我,其实不是这样,一切都是彼此相关、彼此影响的,没有“不同”。
 
身份证明、文化多元性这样的说法是非常智性的,由学术界强加的,在这个过程中误导、忽视了交流、共融的重要性。

在巴西的非裔结合了当地原住民信仰的仪式

从各位萨满和仪式中学习到的越来越多,我渐渐停下寻找不同,开始寻找不同背后的共同点,是什么让我们生而为人,不同的肤色、地域、语言、饮食习惯都无法分别我们。说到底,这些不同都有相同的本源,你永远都能在各式各样的不同中看到这个本源。我可从来没指望过自己会在旅途中发现这些深刻的东西。
 
能解释一下你说的本源吗?
 
► 还是那句话,要真正理解必须直接经验,直接看到它。语言是有限的,也限制了我们的理解。这也是我在各地部落中从原住民身上学到的。许多巴西部落就弱化了语言,原因很简单,有些事是无法用语言解释的。
 
不过在巴西有一种原住民信仰叫Umbanda,或许可以用它的理念来侧面解释本源。它融合了基督教、非洲原住民信仰、萨满、北美印第安人的信仰体系,他们也相信轮回。在我看来本源就是融合了一切的人类灵性的起点。你也能在荣格的著作里找到支持。
 
今天世界上经历的危机,是疫情、经济危机、社会危机,但也是灵性危机。我们否认灵性太久了,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分离彼此。但事实上,真正的灵性体验都会让我们直接经验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一部分,万物相融,本无分别。

收看巴西原住民的相关仪式视频  ☞ 

你认为部落古老的仪式对现代社会的意义就是直接经验并看到本源吗?
 
► 许多人对部落有浪漫化的幻想,真正的部落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是特别时刻,全球危机都是在迫使我们转变价值观,思考我们应该如何并肩共存,和自然相惜等等。
 
在各种神秘仪式中都能找到环保、平等社会等观念,越古老的仪式展现得越清楚。
 
我想神秘仪式的意义也在于让现代社会意识到,要走向未来,依靠学术头脑是无法得出结论、得到答案的。我们难以突破的问题就在于思考得太多了,智性不能改变世界。
 
灵性要怎么改变世界?
 
► 我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我知道,萨满的工作之一是转变某一种现实,从而创造一个对族人更好的世界。
 
今天,我们面对这场始料不及的疫情,往后到底要成就一个怎样的未来,决定权就在我们每个人手中。如果我们可以联起手来,放下执着,下定决心创造一个对所有人都更好的世界,那么这就是一个可以实现的现实。

萨满和仪式的力量、多维度现实在Moon看来都不是信和不信的问题,而是不争的事实
 
不管怎么说,底线是不能心怀恐惧,但我们在过去几十年间,社会上都充满了恐惧,这也是西方文明的基石导致的——我们始终在尽力保护,害怕失去。建造博物馆是很好的例子,保存在那里的过去的事物再也不可触碰。许多原住民就不是这样想,认为该腐烂的就应当重回土地,该创造的就要不怕失败,事实上也不会失败。
 
其实最好的保护是一起创造未来。唯一不变的就是改变,这是世界各地的哲学家、灵修者都得出的结论。
 
可能说说容易,真要付诸于实践,每一个举动都是实验。没有人知道未来,我甚至不知道十天后,当我们走上巴黎的街道要如何面对彼此。恐惧会战胜我们吧,还敢贴面相拥吗?我不知道,但没什么信心。
 
邀请不同的乐者到现代世界,一边放映你拍摄的画面一边请他们现场演奏,举办这样的活动时,你也会请性灵来帮忙,你是怎么做的?
 
► 我倒不会刻意邀请性灵来,只是打开自己。不同的现场、所在地都有自己的历史过去,也就产生了不同的能量, 自会吸引不同的性灵,我做的更多的是适应它们。

Live Cinema是Moon和太太举办的,邀请不同地区萨满、音乐人来参加的活动,播放拍摄的仪式片段并现场演奏
 
我们办这样的活动正是想让各种灵性仪式的能量走进现代社会,和我们的文化相交融。价值观源自直接经验,我们希望让更多人能有这样的经验,只有这样才能一起探索可能的未来。不仅仅是选择这种或那种更好的文化。

事实上,我并不认可“文化”这个说法,尽管它在人类历史上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但它让我们在潜意识中彼此分离——我们有这一种文化,和你们不同。发展到今天,文化更多的是在囚禁我们,成了智性带来的陷阱。
 
必须要说的是,我依然热爱不同的仪式、不同的语言带来的生命力,不同的信仰展现的宇宙观,这是人性美德投射的现实。这是由至一的本源幻化而出的多元。我们都是从那里而来,不能在多样化中迷失,要享受其中,也回得到原点。

活动现场不无强烈的迷幻之感

收录的音乐、拍摄的视频全都免费发布,有赞助支持你做这个项目吗?你是怎么维系、运营,持续旅行、纪录的?
 
► 没有任何赞助。简单来说,我们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我是土生土长的巴黎人,虽然是普通人家,但可能要比许多中东欧人来得有条件吧,也就能这样奢侈的来做这些事。不过到今天我们的账户上也没钱,从来也没有过钱,只是知道怎么花尽可能少的钱做更多的事罢了。时间久了,更多人知道我们,邀请我们去演出、演讲等等,就有了良性循环。要知道,所谓的可持续不是挣多少钱,而是用转化已有的来创造更多积极的可能性,就像萨满一样。

多一种价值观,多一条逃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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