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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散落田野的声音——独龙江

大事记文传 他者others 2022-05-08




她也属于那种非常坚韧的传统独龙族女人,死去之前,任何事情都已无法改变她坚毅的表情。


文、图、音乐采录 | 马未啸
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




珍珠 

马未啸


一支长满苍蝇的笔,

写下腥臭的殷红,

一双满是老茧的手,

从火塘里扒出一粒粒珍珠。

风暴来袭,

一条只有骨架的船,

乘风破浪,

水手们捉来一万只蝙蝠,

织成一张细密的帆。 


2009年冬 于独龙江畔


 


🎵


录制于2009年11月
演唱者:来自福贡县的四个傈僳人
地点:独龙江
歌曲:基督教歌曲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独龙江,那时独龙江只有一条连接上下游的简易小路。在前往上游村庄徒步的路上,路过一个用竹子和塑料布搭建的简易工棚时,里面传出圣咏的歌声,当时下着小雨,工棚里四个筑路工正一字排开靠在床铺上唱着,我走近,歌声并未停止,直到一首结束。我请他们继续,其中两个人便很大方的各自翻开一本基督教歌曲的小册子,其余两人即靠拢过来,最年长的那位选了一页,找了找音准,他们便在他的带领下开唱,虽然只有四人,但还是分了两个声部。

 

四人是傈僳族,来自怒江岸边的福贡县。一百多年前基督教传入怒江地区,对当地宗教文化产生了革命性改变,傈僳人这个自北方迁徙而来的民族,再也看不到原本宗教的印记,几乎全民信奉了基督教。虽然他们还留下了和彝人一样的阔时节(新年)、百褶裙、贝壳装饰。基督教在怒江的兴衰可能随着历史进程也经历了几个周期,据当地人说,1990年代怒江信教的人还不算太多,随处可见喝醉的人东倒西歪躺在路边。

 

当时我没有专业录音设备,就用一部老旧的菲利浦手机录下了几段他们唱的圣歌,音质像极了来自上个世纪的留声机,还能听到风掀起塑料布的声音。在江水边的峭壁小路上,工棚里的四个傈僳人在唱圣歌,那场景我想我一直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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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制于2009年12月
演唱者:将格洛
地点:独龙江
歌曲名:秀兰邓嘎


录制于2010年10月

演唱者:将格洛

地点:独龙江

歌曲名:齐迁朵娜



秀兰邓嘎和齐迁朵娜都是一个女性人名,两首都属于人物故事类民歌,应该是最早由歌中故事的主人公自己创作,唱给自己的朋友伙伴,用歌声倾诉心事,再由后人传唱于女性之间。《秀兰邓嘎》是独龙江上游地区传唱比较广泛的一首,老一辈女性都听过唱过,流传有不同曲调,我听过两个不同的调子。秀兰邓嘎是龙元人,这首歌是述说她在去西藏的路上偶遇一个叫斯高的人,向他倾诉自己的心事,她在熊当村有心上人,不想嫁到迪政当的人家,他们两个一路走一路对唱,还相互吹着口哨。
 
“齐迁”是独龙的一个家族名,《齐迁朵娜》的意思就是齐迁家的朵娜,她的老家就在上游的迪政当村,这首歌是她出嫁前的自述,初次传唱于大约七、八十年前。歌词大意是:我就快嫁人了,金银首饰我都不要,只要一口可以做饭的锅,我就心满意足。出嫁的那天,我会穿上好看的衣服,一路去到德鲁当(属于缅甸的一个地方)。我的那个心上人,他是个英俊的小伙。
 
歌者将格洛是我当时的一个纹面拍摄对象,当年大约60多岁,信基督教,也会唱独龙传统民歌。人家都说她是很厉害的女人,可以一个人走一天路去乡里买玉米种子,所有的事都自己干。她很虔诚,每周按时去教堂,她的儿子和女儿却都是酒鬼,拉他们去教堂听经,可回来依然酗酒。
 
她是我见过的那种很坚韧、善良、传统的独龙人。第二次去独龙江时,我从另一个村子托人给她带口信,说准备隔天去找她,第二天却与她在路上相遇,她背了个自己用尼龙绳编织的挎包,里面装了十几颗她采的野梨果,说是送给我的。那些野梨像极了她,小小的果子,黒黒的皮,里面布满了粗粝的梨砂,咬下去一口是清涩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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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制于2010年1月
念诵者:金都里父亲(已去世)
地点:独龙江
内容:新年祈福


独龙族的新年节日叫卡乔瓦,过去的卡乔瓦节热闹而隆重,大家为此要准备很久,每个家族有不同的山神,要举行祭山神的仪式,还要举行剽牛仪式。传统节日一般按季节和农时举行,独龙江上下游温度、气候差异较大,所以没有统一的日期。60年代后,氏族家族的关系日渐瓦解、新社群的形成(集中行政村)、电视手机娱乐的兴起,等一系列原因,导致此节日逐渐没落。除了县乡政府组织的表演性卡乔瓦,和民族、人类学家组织的记录性卡乔瓦,如今基本不再过自发的卡乔瓦节了。
 
当时我住在拍摄向导家,这天是西历新年,我的拍摄计划也暂时告一段落,晚餐时我们小小隆重了一下,多了两个菜,喝了一点酒,饭后便在房间里看电视,那时的电视和电灯都是靠小水轮机发电,看电视时需要将电灯关上,否则电压就不够。金都里的老父亲彼时已经八十岁有余,他听见电视机传来新闻联播主持人播报日期的声音:“今天是2010年1月1日”,便颤颤巍巍的起身,谁都没有叫,一个人跑去隔壁火塘边,火塘里的余火还未熄灭,闪着微弱昏暗的光,他拿着一个装着水酒的旧搪瓷缸,一边向空中泼洒着水酒,一边围绕着火塘念诵起新年祈福词,声音浑浊而忧伤,隔壁在看电视的子孙们浑然不知。他那些从小的记忆和习惯,总要有一个安放的去处。
 
后来我在独龙江还和他们过过各种各样的节日,六一节、中秋节、国庆节、元旦,但没有一起庆祝过他们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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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制于2010年10月
演唱者:龙衮葛仁(已去世)
地点:独龙江
歌曲名:代乔 


龙衮葛仁从一个叫龙衮的地方嫁过来,所以她的名字前面被人加上了龙衮两个字。她已经90岁了,但还行动自如,思维清晰,只是嗓音有点黯哑。丈夫已去世多年,她和小儿子生活在一起,依然下地干活。
 
《代乔》这一类歌曲,内容多为传颂个人的传奇事迹和人性光点,男性或女性都有,大都为真实人物,有一些并不久远,可能就是几十年前的人。歌曲展现主人公故事中令人感动或伤感的一面,又或者传颂他在某一方面的特立独行,比如对爱情的勇敢追求,或对艰难困苦的无所畏惧。有自述型的,也有他述型的。后来龙衮葛仁还用独龙语唱了一首“党的政策好”,可能创作于90年代,作者未知,“党的政策”这个词就是汉语表达。她还聊过一些58年和文革时期的记忆。当年她在土改中被划成富农,对于这个问题她至今还是很疑惑。
 
在龙衮葛仁去世前几年,大儿子因为酒后失手将妻子打死,被判刑进了监狱。小儿子夫妻两人同样酗酒,日日买醉,有一日被人发现夫妻双双死在家里,死因众说纷纭。她也是属于那种非常坚韧的传统独龙族女人,从过去刀耕火种的时代一路走过来,经历了各种运动和变故,直到死去之前,任何事情都已无法改变她坚毅的表情。
 
这首《代乔》,曲调高亢而哀伤,代乔是一个女性人名,这是一个关于她自己的悲伤故事,歌词大意是:我的父母要把我嫁给一个丑陋的男人,他连头发都没有,而我却像葵花一样美丽,我和他如何能相配?今夜我将吃下毒药,待我死以后,请把我那些心爱的珠子和我一起埋在土里,谁都不要去碰,从此以后,我的心思就像天上的星星一直闪亮。
 
我见过吃了“卜拉”(毒药草乌)死去的人,脸上会留下乌黑色的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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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制于2010年10月
演唱者:波森
地点:独龙江
歌曲:起房调


我找了半天发现没有给波森正经拍过照片,只找到一张2016年拍的,那时独龙江已经完成了新农村改造和整乡扶贫计划,波森在自家的新房子门口编竹筐。他的右手不知从何时开始有点残疾。

 

波森住在独龙江上游的村子,我能看到他埋在内心深处对独龙传统的热爱和自信,虽然不会轻易表露,特别是在外来人面前;他不想向一个不了解的人表露。

 

就像每个地方都有这样一个人,他年岁不算大,那时大约40多。他把从小看到学到的都记住并能很好的表现出来,并且加上自己的理解。他这些唱调大都是和叔叔学的,他叔叔已经不在了。

 

波森说,他叔叔唱歌能把在场的人听哭,就像别人告诉我波森能把人唱哭一样。这是对歌者最高的评价。他唱歌要求情绪,或高兴、或悲伤、或沉醉、或追忆,总之要在某种情绪中才开口,唱出不同的腔调。关于这点我非常理解他。去找他之前,我在村里小卖部买了两瓶白酒,送给他时他当即打开一瓶,我坐着和他喝了一会酒,抽了几根烟。他能听懂汉话,但从来不说,你用汉话问他,他用独龙话答你,他十分相信你也能听懂,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地方。

 

他唱的这首不是情歌,也不是人物故事,属于劳作歌,关于盖房子的,大约是教人盖传统的独龙木板房,第一步要如何第二步要如何,所以我把它叫做起房调。调子具有劳动号子的节奏,又有一种远近绵延的张力,他唱的娓娓道来,但也可以想象很多人干活时一起唱的那种一呼百应。

 

波森很爱喝酒,但没到酗酒的地步。他是上山挖药的一把好手,每年夏季会上山几个月,去到缅甸边境背回几麻袋重楼、贝母或者黄精。我很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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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制于2010年10月
演唱者:雄当村教堂信众
地点:独龙江
歌曲:基督教歌曲

 


这天是礼拜日,一早我便从村里出发,跟随几个信徒走去隔壁雄当村的教堂做礼拜。当时上游地区只有这一间教堂。教堂很小,就一间简陋的木板房,造型和他们的住房没什么区别,中间放了一个讲台,屋顶挂一些五彩线做装饰。那天来讲经的传教员是专程从下游村庄来的,能担任传教员的人不多,经常要穿梭于各个村子之间传道。

 

傈僳人近几十年把基督教带进了独龙江上游,2010年时整个独龙江可能有500-600百名固定信徒。被问及为何信教时,很多人会回答因为别人说信了教身体好。独龙人酗酒严重,自杀率高,但教徒禁止喝酒,不允许自杀,精神上有归属,我想这也是所谓“身体好”的一个因素。当时普遍看来,教徒的精神面貌大都比非教徒好。在家人朋友带领下信了教、过一段时间又放弃的人也很多。

 

这首歌是用傈僳语唱的,而非独龙语,1980年代政府编制的拼音化的独龙文学习和使用极不普遍,并且初期的传教工作都是傈僳人在做,所以独龙江的信徒顺理成章的使用傈僳文圣经和用傈僳语唱圣歌。一百多年前由英国传教士创立的老傈僳文非常容易学,加之相隔不算太远,独龙人多少都会一些傈僳语,信徒们使用傈僳文学圣经基本没障碍。独龙族的传教员也会不定期被安排到怒江的贡山、六库等地教会学傈僳文和圣经,回来再用独龙语讲解。

 

来小教堂里做礼拜的大约有十几个人,女性占大多数。传教员讲完课,在礼拜结束前带领大家开始唱圣歌,相比怒江傈僳教堂那华丽的多声部演唱,他们的歌声质朴粗糙,但透出一股打动人的直白。



有数据说独龙江是中国降雨量最大的地区,漫长的雨季对于外来人是一个很大的心理考验

关于歌词翻译:很多民族的传统歌曲唱词不同于日常口语表达,类似于古语或诗歌,有一些还要使用借喻。比如独龙语中就有ga’slim和ga’mulan两种婉转的借物表达方式,类似于谚语,不同辈分之间会使用不同的形式表达,非常讲究。很多本族年轻人在这种文化传承中断后都已无法听懂歌词意思,只能靠歌者来解释大意,所以歌词翻译上有很多障碍。对翻译所讲求的“信、雅、达”,“雅”尤其难以实现。对于我这种只是学习了几句简单口语的人来说,只能靠歌者解释歌词大意,再由当地年轻人转译给我,很多地方肯定无法准确表达,更无从谈起“雅”和“达”了。除了曲调的共鸣,歌词的美感无法展现,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多一种价值观,多一条逃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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