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牧人那样不要去试图控制,而是向不确定性展开自己,接受它所带来的机遇、多样和希望,这才是真正的面对未来。
图 | Ian Scoones、Palden、Wad、Tso
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
过去的一年让人明确了一点,我们身处一个不确定的、动荡的世界,必须要有一种更好的方式来应对,必须要时时刻刻和无处不在的不确定性周旋。然而总试图控制一切的现代人或许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简单的危机管理是不够的,可能发生的危机本就无法被计量,后果更无从预知。PASTRES(Pastoralism, Uncertainty and Resilience: Global Lessons from the Margins,游牧、不确定性、弹性:学习边缘化区域的经验)是个全球项目,人类学家、经济学家、农学家、生态学家和生活在中国安多藏区、印度、埃塞俄比亚、肯尼亚、突尼斯、撒丁岛的牧民通力合作,研究不同地理、市场和国家体制下的牧人是如何应对这个世界的。PASTRES团队认为,牧人的智慧对今天无比脆弱的现代社会极有助益。
在世界各个牧区,技艺精湛的牧民在不同地理环境下游牧生息,蓄养骆驼、牛、牦牛、羊等等。牧人们分布在占全球面积25%的广阔草场上,掌握着独到、精准的生产生活方式,并善于应对变化。他们不得不这样,因为他们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环境最恶劣的地区——非洲大草原、高山草甸或是南美山地。千百年来,牧人们早已接受了不确定性就是生活本身,无法避免。突如其来的干旱、水灾、雪灾都可能摧毁草场,他们也就得另辟新地。每个季节有不同的问题要面对。在肯尼亚北部的伊西奥洛(Isiolo)地区,牧民在2020年经历了干旱、蝗虫还有因疫情管控措施带来的流动限制——比起得病,无法移动对依靠牲口逐草而居、跟随它们在不同季节不断游牧的牧民来说打击更大。但就是雨水终于到来时他们也不敢松懈,39岁的牧人Rupa Boru是生活在肯尼亚金纳(Kinna)附近的牧人,她告诉PASTRES的研究员:“这里不久前才下雨,但我们现在必须小心因季节变化带来的疾病。我们生活在不断轮回的恐惧中,永远不确定短时的无雨期会如何影响牲口,然后,随着雨水降临,干旱也可能重新来过。当我们跟着牲口迁徙时,也可能遭到袭击或遇上小偷。我们的状态就是持续地和未知的将来共存。”来自肯尼亚梅尔提(Merti)的牧人Lasi Diida讲述了他的生活状态:“尽管有了雨水,但我们必须小心索马里人来打劫牲口,晚上也会点起篝火、守夜防止野生动物来袭。我们必须时刻对周遭的一切保持警惕。”生活在安多青海湖边的洛巴在2019年失去了自己的冬牧场和冬窝子,“我们是措卡哇,也就是湖边的牧人。许多人认为我们应该为湖面上涨而感到高兴,并且试图说服我这是来自圣湖的祝福。但我不完全这么想,尽管我是虔诚的佛教徒。圣湖从2015年开始扩大,这是这几年气温升高使然。这里越来越热,岗格尔肖合力雪山融化速度加快,导致湖水水位上涨。圣湖变大而不是干涸我们确实应该感到高兴,但当它大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时,就让人担心了,也要做出新的改变。我们也无法屡屡用佛教绝对顺其自然的观念来面对生活本身。”
湖水上涨吞噬了冬季牧场
PASTRES博士研究员Palden在2019到2020年间开展了一项名为影像发声(Photovoice)的尝试,在安多的两个牧区以“不确定性”为主题,邀请牧人用照片记录生活中面对的不确定性和应对方式。影像发声这种研究方法不仅可以更好地理解游牧的生活方式,从中收获不同领域带来的智慧,也让牧民们通过影像来辨识生活中遭遇的不确定性,同时,通过在社区分享和讨论不确定性,凝聚群体的力量来协商出共同应对这种不确定性的方法。
来自果洛牧人特加在村里是个小有名气的音乐人,在果洛,随着城市化和基建的快速发展,许多年轻牧人都选择放弃游牧而到城市中寻找新的机遇和稳定的生活。村子里老一辈的牧人称他们是“嘉廓”,转向城市的人。年纪大的牧民仍然认为放牧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确定的东西。“放牧是我们唯一擅长的事,我们也依然信仰这种生活方式。许多原本生活在这儿的牧民都搬到镇上生活了,但距离草原越远,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就越多。比如说,当你搬到城里,你就无法确定自己买到的肉的质量、超市里买到的牛奶的质量,你也无法保证自己是否健康,因为你不再有哪个环境和其他人一起大笑、分享故事,而且你也没有可以去转的寺院和佛塔。”两位老牧民告诉特加。他的影像发声作品中也呈现着这些。某种程度上说,牧民认为充满不确定的放牧生活是生活中唯一的确定。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教授Helga Nowotny认同这种观点,正如她在《The Cunning of Uncertainty》(狡黠的不确定性)一书中所总结的一样:不确定性是“刻入生活”的。
旱季时的肯尼亚
牧人生存、文化茁壮发展的关键是积极面对不确定,而不是消极应对和仅仅止损——这通常是现代人的做法之一。我们还建立科学模型、危机应对机制,强迫症般地想要掌控、预判不确定性,试图让所有的不确定变为可计量的确定。但掌控不确定性永远都是徒劳。许多想让牧人“现代化”的计划失败,也正是因为这些计划根本不懂得牧人文化的核心,提出的是固定不变的、“科学化”的解决方案,但这在应对多变的现状时可能完全无用。外来者对牧人的体系有很多误解。早期欧洲旅行者和殖民时期的人类学家视牧民的生活方式是奇异、狂野和不羁的,对他们的智慧也没有好感。更有甚者认为为牲口保留大面积的移动场所是不必要的,放牧使草地退化、荒漠化等等。几十年来,西方人都认为牧人的生活是落后的,应定居一处,为牲口建起藩篱,有计划地喂养它们并培育更好的品种。直到1970年代末期,生态学家才意识到牧人和生态系统之间动态和谐的美,赞美游牧生活的弹性以及他们可持续的生活方式。牧民和工业社会中的人相反,他们从不试图排除多样和多变,而是试着利用变化。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经验和实践,最大化利用草场,这种实践在旱季的尾声和季节变化时最为艰难。他们从来不知稳定为何物——总有变化出现,一场天灾或是几场,加上人祸。要预知然后掌控是不可能的,现在的气候危机又给他们带来更多变量。他们对不确定的认知从根本上和我们不同。牧民并不认为不确定就是坏的、绝望的,不去定义它是好是坏,只是拥抱它的无处不在。“通常,现代人总认为不确定是贬义的,它和焦虑、苦恼、恐惧息息相关,” PASTRES的核心研究人员Ian Scoones说:“其实并不一定如此,它也有积极的一面。不确定也蕴含着机遇,更迫使我们思考、创造出不同的、更好的处理方式,打造全新局面,它甚至也可以带来希望,创造实验空间——尝试新的社会、商业和生活模式。”现代人其实从心理上就不知道如何面对不确定,急需游牧和牧人的这一课。除此以外,在日常生活里,牧民的社会关系也在应对不确定的生活时扮演着重要角色。“现代人绝大多数认为自己是独立的个体,并不彼此相关相连,”Ian说,“而牧民世界里最重要的是亲属关系,像是东非的牧民就有很完善的氏族体系,在安多地区同样如此。”人们通过互相帮助、互利协作的方式来应对不确定。比如洛巴失去冬季牧场后,他的父亲为他提供了落脚点,表亲们以很低的价格租他草场以挺过严冬,邻居则在那一年自己的牧场上帮他照料50头羊。这种密切可靠的社会关系使得牧民在不确定中始终拥有安全感。应对干旱或其他自然灾害的首要方式是移动,但这个做法如今受到诸多阻碍:许多土地被私有化了,广袤的大地上建起了围栏;有些环保、建立自然保护区的项目设立在牧民生活的地方,但却把人排除在外,不让他们放牧乃至生活在当地等等。想去曾经能挽救一切的旱季牧场不可能了,但移动又对牲口来说至关重要。面对这个变化,牧民也展现出了足智多谋,他们利用了过去没有的科技。在肯尼亚北部的伊西奥洛,博拉纳牧民(Borana)用手机互相联系,告诉彼此哪里有草和水源,不再像过去那样步行好几天去找草场。去年初蝗虫来袭时,他们也组织起来骑上摩托车从珍贵的草场上赶跑害虫。在印度古吉拉特邦(Gujarat)的卡奇县(Kachchh),拉巴里牧人(Rabari)在夏牧场和村庄之间往来,这样牲口们就还能以丰收季后的庄家残渣为食。这样的做法也就意味着牧人得和定居的农场主建立人际关系,以获取后者的同意。事实上,不论生活方式、语言、文化社会背景有何不同,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关系都是应对不确定的世界的根本。对牧民来说,每一天的缓缓展开是流动的,并不是一个个单一事件。他们对每一天的经验和做着计划、规划的人所经验的不同。对过去的干旱、雪灾或流行病的记忆,和对未来的期许结合到一起,构成他们应对此刻的方式。“现代社会通过科技试图掌控的概念其实在现实生活中行不通,生计、灵性信仰、和自然的联系以及自身的情感状态都是不可计量的,但它们却时时刻刻影响、塑造着我们的生活,决定着各种事情如何发生、何时发生以及会被如何看待、应对、解决。”Ian表示。牧民必须要用自己对人、牲口、自然作为一个整体的深刻认知来制定应对计划,既尝试新事物,也要利用稳固常在的资源,还要把每个人不同的经验组合到一起通力合作。他们必须每时每刻都关注着地平线,好在第一时间发现潜在威胁,时刻记着过去的经验和历史教训来面对当下的、眼前的挑战。“牧民的文化看似无序、无结构,但他们就和城市建设一样,是从不同网络、不同个人付出不同的东西来取得动态的稳定,”Ian总结:“他们每个人都在不同领域有不同的经验和知识。不论这个牧人是藏地僧人还是东非集市中的小贩,他们都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有更大更深厚的认知,有良好的网络关系,还能跨族群建立起快速、有效、适应性强的沟通模式。他们值得信赖。”这个复杂体系需要交换、分享各自经验、情感、智慧,也需要一起学习新的智慧。科技也在这个体系中有自己的角色,它们是交流工具,但无法取代人和人之间的连接。稳定是动态的,只能从社会交往、谈判中来,不可能由外在的管理体系取得,因为“稳定是由不同的人的世界观、文化、生活方式共同调和而来的,由不同的经验、回忆所塑造。所有这些变量都在牧民的世界里运作着,在变化中维持稳定。”Ian说。尝试用彻底的控制来取得稳定的方式最终都会失败。几个世纪以来,牧民学会了如何跟彼此、自然、牲口等共同协作,用多样的智慧调和危机、灵活地回应问题,以确保一切安然无恙,他们也能生存下去,就像安多的牧人萨罗说的:“在高处,我们是那狮子;在低处,我们成了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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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更多PASTRES的研究进展可访问网站:https://pastre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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