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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芸薇 |“直养”与“虚静”:儒道两家的致养路向

2016-11-14 鹿芸薇 同济复兴古典书院




编者按:本文为鹿芸薇提交同济复兴古典书院“气化·感通·工夫:庄子与儒家”工作坊的会议论文节选,仅供会议讨论用,未定稿。




“养”既是修身之关键,也是感物兴情的必要准备。我们的心念发动要随时照顾,一旦出现偏颇,即刻引归到平准之态,存心持中,由“小体”达于“大体”,从“后天”复归“先天”,这便是涵养的宗旨。而儒道两家对如何涵养却有着不同用功路向。


一  儒家之“养”:“直养”而“扩充”


人最初的生命之“气”乃天赋所得,人之生死也无非气之聚散,所谓“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既然生死、聚散都是变化之事,那么,如何从发端处体会涵养,以保乾元之气呢?真正的儒家向来以此健动不息的精神,直养浩然之气,而应事接物,理性达情。“养气”之说,以孟子的论述最为显明,我们不妨从他的话引出。《孟子•公孙丑》章: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矣。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元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人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注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 孟子•公孙丑.]


以上是公孙丑和孟子的一端,可分两层意思:从“敢问夫子恶乎长?”句以上,讲“不动心”,以下论“养浩然之气”。“不动心”大概可视为“养浩然之气”的准备阶段,战战兢兢,小心守护,到“浩然之气”已经是“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了。


如何做到“不动心”呢?孟子针对告子意见,申明了自家宗旨:“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首先,志犹如气的统帅,志之所在,气当随之,这即是“志壹则动气”的效验。但也难免会遇到“志”有所忽略之时,则心志就会被“气”所牵动,便是“气壹则动志”。“气壹”即表现为我们的意识专注于外在的境界,故而颠踬趋走,心志不能居于正位。以上意思,若回到第一节所作的“水准仪”的比喻,就很容易理解。“持其志”相当于水珠处于水平仪的中间位置,这时驳杂之“气”会自然引归到“志”,从而不断充养。但有时颠仆妄为,气不能平,那水珠(志)也将不能自持,即刻就到了水准仪的一端。水准仪正取平准的意象,也可引申为养气的准-备阶段。


接着,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孟子答:“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我”还是假借一身而言;“吾”则浩然正大,通天贯地之间,“吾丧我(《庄子》句)”也。“我知言”,恰是因为一己之身与浩然之气贯通无碍,故能照察言语的真妄、曲直、谄佞等微细之象。所以,当被追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却答曰:“难言也。”因为语言必陷入名相概念的分别,是要依靠“我”讲出来,而“浩然之气”已是丧我之“吾”,又如何用言语表达呢?孟子在此处一顿,转而谈“直养”“浩然之气”。“直”乃是啐然面对,不加思虑,立时将语言的差别义又归拢回来。此为养气之关键,若不肯直下承当,便是痴狂向外寻求,如何自反而诚?接下来说“配义与道”,得宜适中谓之“义”;顺理通达谓之“道”,不以此而“养”,则气馁。“集义”即是顺于此“道”,达乎此“义”,自然蓄养而来。“义”并“非义袭而取之也”,绝不能靠外在的道德规范而取得。下面“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要念念以“集义”为事,“勿正”,不可有所预期,恐落分别情执。“勿忘,勿助长”,要绵绵若存,不迎不拒,此为养气节度之要。孟子又举“揠苗助长”的寓言而明此义:“趋而注视之”即过度着意,火气太盛,不知温养,反而会伤及了根本。


惠山读书会(陈亦刚 摄)


对比体察“不动心”与“养浩然之气”两层意思:前者重点在持衡养护,以“志”来率导“气”,后者重点在直养扩充,以“气”来应事。“不动心”还未能突破“我”在,拘于一体;“浩然之气”则“吾”、“我”贯通,弥纶天地。它让人从小私小我中挣脱出来,庄子所说“吾丧我”即是此意。“我”处于彼此、人我、是非、真妄等等二元对立关系中,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些关系的制约而产生执着,陷于困境。“我”被形禁锢着,不得自由。“‘吾丧我’乃上出气通之象,庄子之显在此,庄子之密也在此。盖‘我’者尚存小我之隔阂,丧谓消化乃至消失(sichverlieren);若‘吾’者,物我无间,天人合一也。”[ 张文江.<庄子>内七篇析义[M].201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22.]由此看来,“吾”是小“我”生命的开显,正是这开显出来的活脱脱的生命状态才能应物而不滞,随感而化成,敏锐而直接是“吾心”的作用,这是兴之所由发之地。从孟子所论“浩然之气”,无不透显着儒家的大人精神,独立天地,直面人生,通体为仁,无处不兴。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孟子•尽心上.]真正豪杰之士,当于无依傍处,犹能兴发振作。这也是因为充养自足,元气盛大之故。兴是至情至性的发动流露,若无真气相感,必不能兴。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论语•泰伯.]“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论语•阳货.]都是看到了以诗起兴,得性情之正,乃教化之发端。不断养气而扩充,人生之兴味亦随之展开。


但在《孟子•告子上》中,孟子也提到,若存养不足,则人离禽兽也就不远了。


原文说: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 孟子•告子上.]


在达到“不动心”与“浩然之气”之前,养“平旦之气”、“夜气”也是不可忽略的功夫。此气正人体阴阳能量的转换处,也是意念分别的将发未发之际。孟子教人在此体会充养,保有其全。文中孟子以“牛山之木”作比喻,说那些丧失善心之人,也就像是天天受刀斧砍伐的树木一样,“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树木的日渐枯萎,比之人的“夜气”不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呵护此气,令其长养,取信而不失乃是不动心,充实而光辉则曰浩然。一旦得其养,无物不长;一旦失其养,无物不消。通阴阳之道,明消长之机,才可会得真“养”,发起真“兴”,故圣人随其仰观俯察,便一时嗅得整个宇宙的消息。中国文化就是寻找通向圣者之路的富有践行精神的文化,其各个面向均指向于此。


总之,无论养浩然之气,还是养成大人,归根还是对人之心灵的滋养。艺术是自由放达的心灵的娓娓诉说。天地之间万物生长,而心灵的这片天地也能与天地万物息息相感,不断经由蒙养而扩充所呈现出的自由心田,正是艺术之花泠然而生的沃土。


惠山读书会(陈亦刚 摄)


我们往往不能时刻保持心灵空间与外部世界的通畅,易于被外界各种境界捆绑、束缚,还有内在各种执念所遮蔽、封锁,妨碍了人心与世界的沟通,心灵不能得以自由呼吸。惟有时刻“保始之徴”,保有最初的生命力(气),反复涵养之,心才能不断敞开,扩充到无际无边,纳万物于怀中,容天地之纵横,无私无我,则能成大人,立于天地之间而无赧。文学艺术自然从中郁郁葱葱生长起来。


“盖通天下只是一个天机活物,流行发用,无间容息。据其已发者而指其未发者,则已发者人心,而凡未发者皆其性也,亦无一物而不备矣。夫岂别有一物,拘于一时、限于一处而名之哉?即夫日用之间,浑然全体,如川流之不息、天运之不穷耳。此所以体用、精粗、动静、本末洞然无一毫之间,而鸢飞鱼跃,触处朗然也。存者存此而已,养者养此而已。” [ 朱熹《答张敬夫》第三十五.]朱子的这段话可谓通达。



鹿芸薇的兰和陈亦刚的字(陈亦刚 摄)


二  道家之“养”:“虚静”以“返本”


儒道思想皆从本民族的文化土壤中生出,两者既互为补益,又能通贯一体。儒家更重视由内在充养而进一步向外推扩;道家则返本内摄,以虚静化解有形,而游心于道境。总之,他们又同出于对天地大生命的深切体认。


这鼓荡不息,生发不已的大生命之流,又显现为一气的运化。孟子讲:“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老子说:“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 老子.道德经•第五章.]庄子曰:“通天下一气耳。”[ 庄子•知北游.]莫不是对此气的形容。而且,道家对于气尤为关注,气可以上承天道,下启万物,通达变化于六合之内。人体亦是天地的缩影,自成一个“小宇宙”,其生命之气的兴感勃发,又联通着天地之大生命。道家正是从此“气”入手,由“虚静”而“返本”的。


老子对气的阐释较为浑然质朴,他象征性的描述了天地创生之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 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二章.]


大道混化为一气,一气生阴阳,阴阳复交感,如此氤氲化生而成万物。万物虽各具实体形态,却依旧不离阴阳之“抱”“负”。“气”作为原初之生命力,又不断地“冲”于阴阳,再度兴发、交媾、激荡,得以调“和”。从根本上讲,万物无时不刻不在“气”的勃兴中创生不已,健动不息。人若“养”得此真气,便可“兴”感万物,参化天地。那么,作为人的实际修养,又将如何去做到呢?《道德经》第十六章说得甚为简要: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 老子.道德经•第十六章.]


“虚”、“静”二字,是作功夫最切要处。不论人与物,在生成之后,都是实体化的,从而不断趋向于僵化、衰败、枯朽。反之,“虚”与“静”正是复归于天地本然之机的方式。“吾以观复”即是“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即是一阳来复之道。归于根本,寂然不动,是谓“复命”。由此而道体“常”、“明”,把握造化之玄机。


青山脚下,惠山读书会(陈亦刚 摄)


在《道德经》第十章,老子特别描述了达道的状态: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 老子.道德经•第十章.]


“抱一”即此混全一气。若随时抟气虚和,至柔至静,自然恢复到人的初生之际,体会“婴儿”般的呼吸。“涤除玄鉴”,清扫纷杂搅扰的思虑,明达于玄妙深彻之心镜。“爱民治国”,由于契入无分别的智慧朗照,“爱”化为普遍之慈,“治”达于无私之悲。“无疵”与“无为”也是互为映现的,“无疵”,心如明镜;“无为”,鉴照无别。也是因为复于婴儿之初,自然“无为”,自可“玄鉴”而“无疵”。接下来的几句“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徐梵澄先生解到:“四句一贯,乃心理境界之事。庄子天运亦尝言及“天门”,而义不详。“为雌”者,谓心思不取主动而守被动。“以知”者,用智也。“明白四达”,以明也。明与智,同为知觉性境界,然明大而智小。明胜于智。古之学道者,求博大之明,非局限之智。及其“明白四达”矣,有时恍然大悟,或灵感奔注。此境有如“天门”之开,万象辉煌,妙美毕露。时则当听其自然而绝不用心智于其间,居被动而任此明之四达广被。及至私心起,智用出,则灵感寂,明悟晦,而“天门”阖矣。”[ 徐梵澄.老子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14.]他的释读甚为通透,尤其讲“明白四达”之义,更让人领会得道之人智慧灵感兴发的意象。


老子以“虚静”而致“养”,这确是道家“返本”的功夫论。他不像儒家之修“养”,是置身于人际关系的网络中,直面承当。老子对世间具体的伦理道德基本上采取了回避的态度,而偏重于个人独觉的修炼之道。“虚”心绝待,“静”观万变,由此勘破世相,与道冥合。《道德经》第六章曰: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兮若存,用之不勤。 [ 老子.道德经•第六章.]


前半句以“谷神”“玄牝”立象,明大道之“门”户、“根”本。后半句的“绵绵”,形容致养功夫绵密不断,毫不着力。“若存”,似存非存,处于恍惚之间。“用之不勤”即不失其作用,又不刻意作用,与“绵绵兮若存”意思相合,都有“虚”“静”之象。虚静恰能引动天地之“根”,开启“玄牝之门”,乾坤阴阳之气得以摶聚、扶摇、升腾、激荡…….正是宇宙间一幅整全的兴发图景!


再来看道家的另一个代表人物——庄子,他相较于老子显得更为超逸自在。《庄子》一书汪洋恣肆,全无系缚。首篇即名为《逍遥游》,鲲鹏之象,击水抟气,振翼奋飞,纵横千里,正是一个勃然兴起之喻。北冥之鲲乃鱼,化作鹏鸟,凭借六月间的海运风作,“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此乃籍大势以起兴者。大兴必有大象:“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也。” [ 庄子.逍遥游.]因鲲鹏的飞升、迁徙,天地间尘埃游气,浑茫莫分,高远而不可穷极。庄子营造如此宏大的气象,意在阐明“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 庄子.逍遥游.]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庄子.逍遥游.]“风”、“水”之厚,要不断蓄积培养而成,而鲲鹏也必借时机而生变化,这一切无不喻示着宇宙间源动兴起之力。得其大者成其大,若“蜩与学鸠”则是所见甚小者。故庄子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 庄子.逍遥游.] 下文接着说,宋荣子虽“辩乎荣辱之境”[ 庄子.逍遥游.],“列子御风而行” [ 庄子.逍遥游.] ,却都和鲲鹏一样,虽成其大,但小与大仍有所待,未尽逍遥之义。“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 庄子.逍遥游.] “游于无穷”,超乎对立,才能达到“同于大通”[ 庄子.大宗师.]“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 庄子.天下.] 之境。我们略引《逍遥游》数语,也是因为此篇兴象无穷。而且,小大之辩,有待于无穷的论说,都隐含了至养与起兴的意思。


惠山读书会(陈亦刚 摄)


庄子《逍遥游》开张恣肆以至于无极、无待之境,犹如将整个生命都投注到兴的状态。而在其他篇目中,庄子讲到养,又往往从虚化身体,消解思虑的维度入手。“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 庄子.大宗师.] “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於天。” [ 庄子.天地.] “坐忘”与“忘己”都是将实体化、概念化的身心彻底忘却,才能通化于万物。《知北游》说:“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 [ 庄子.知北游.] 也是形容止息了身体与心智的一切活动后,看似冥昧无知,而实际上乃是与天地浑然同化,明觉而遍知。因为人的耳、目、口、鼻之感官正犹如“混沌”被凿开了孔窍,只能分殊的去认知外在世界,而不能体认“大同乎涬溟” [ 庄子.再宥.] 的整全境界。庄子以“坐忘” [ 庄子.大宗师.] “无己” [ 庄子.逍遥游.] “丧我” [ 庄子.齐物论.] 的方式作了回溯、返致之功,再复归于自性本体。《人间世》中对此功夫取向表述的更为明白: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 庄子.人间世.]


“一志”方能精神内守,气息团聚,使平日向外抛掷的心念汇入道流。经过收摄之功,感官与心念皆止,气也随之回到虚静之态。“惟道集虚”,道只是虚彻灵明,本无一物。


庄子是特别重视“气”的,万物之生成、变化、消散无不显现于“气”之流行。《知北游》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 庄子.知北游.] “通天下一气耳。” [ 庄子.知北游.] 若突破了物性的桎梏,身体本来也是沟通天地精神的“管道”,“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 [ 庄子.人间世.] 还有:“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 庄子.养生主.] 可见,道家不仅重视身体的实际修炼,在表述上也很明显涉及人体的气脉流通之象。人自身既为天地一气之创化,自然也被此气所通润。只是凡俗之人蔽于经验状态,很难对身体气脉通贯有亲切体证罢了。若澄心静虑,生命本来之元气会自然发动,以转化我们的色身之滞碍。这样也就使得身体恢复原初的机能,沟通宇宙深层的信息。但肉身之存灭,气脉之通塞皆为有为生灭之事,与自然大道又了不相关。


庄子言“气”一向宗旨于天地之气的大化流行,并不着意于肉体生命的长短。诸如“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 庄子.刻意.] ,这都是专务于导引练气,期于寿考的养生术。庄子也重养生,但其所“养”乃天地之大生意,创化之大生机,若以仅从个体生命着眼,必拘于“小体”,不能道通为一。这个意思在前文引述《逍遥游》时也曾提到过了。再者,儒家所讲的“养”也是要突破“小体”之限隔,“直养”浩然之气,将一己之身推扩至家、国、天下,“大其心”而成为“大人”。儒道两家在弃“小”至“大”的见地上是一致的。


不论是从“虚静”而“养”得虚明澄澈,还是由“气”贯通天地本原,在庄子那里,宗旨都是体道而成为真人。真人才可能达到终极的“逍遥游”,他在《田子方》中曾借“真画者”之名来展现了一番游于艺境的逍遥。文曰:“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砥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庄子.田子方.]这位“真画者”的风神正引领我们回到了艺术之兴,所有的虚静涵养也在此际全然迸发。其实,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早将此意剖析明白:


“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 [ [宋]郭熙.林泉高致[A].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C].北京: 人民美术出版社, 2000:640.]


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物我间隔消泯,则物即是我,我即是物,画面自然兴发而生,何劳布列?又说:“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画之主意,亦岂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将就,率意触情,草草便得。” [ [宋]郭熙.林泉高致[A].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C].北京: 人民美术出版社, 2000:640-641.] 静居燕坐则万虑消沉,胸臆间澄澈如镜,好意佳构尽然映照其上,兴会之际,可不左右逢源?也可以说,以虚静之心养兴,自有感通之际,然后触目所见,挥运所至,无非一气之感应罢了。此气既勾通于神机,也涵养着万物,反在于胸中,在心胸中陶养万端,浑化一气,其活机、感发之际便是兴,乘兴而挥运笔墨即是画。


总之,儒道两家致“养”的侧重点或有不同,但往往都会借助于“气”作为上下贯通的媒介。只不过儒家不违逆人的经验生活,以心志统摄于“气”,坦坦然的应接人情物态,去直养而扩充;道家却以“道”为最高的存在,俯观人间世事,消除思虑,化解身形,虚豁豁的涵守真元之气,由虚静而返本。儒道之“养”、“气”终归都达到要身心通透,一片活机,时时能兴发感物矣!

 


鹿芸薇: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毕业,著有《鹿芸薇书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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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片:陈亦刚  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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