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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小铁路:探访湖南不为人知的窄轨

巴伐利亚酒神 私家地理 2020-02-27

本文中描述的X矿和M矿并非虚构,均为现实中正在使用的工作场所。考虑到它并非常规意义上的旅游景点,为避免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故将其匿名,请各位读者谅解。


X矿 
如果能把这趟行程冠以旅行的称谓,那应该是从郴州西站开始的。G租了一辆车,在京港澳高速上一路狂奔。雨滴连成柱,逼仄的空间内,刮雨器嗖嗖的声音,盖过了同伴的呼噜声。


导航定位的目的地,是湖南衡阳地区耒阳市一个叫做“蔡伦竹海”的地方。这是一座四A级别的景区,号称我国连片面积最大的竹海。似乎仅凭文字描述,便能想象置身高处观景台时的壮观场面。


然而我们并不是去竹海放飞无人机的, 这的确不是一次常规意义上的旅行。每每有人问起,我都半开玩笑地回答“去湖南挖矿啊”。这也并非故弄玄虚。“矿”是货真价实的目的地,它有被时光吞没的废弃建筑物,还有窄轨铁道。


废墟和铁道,对我来说,二者有其一,可动干戈,有其二,不动会死。所以当我们得知X矿的具体坐标后,G第一时间就在神州租车上预定了一辆川A牌照的大众捷达。 


铺设了窄轨铁路的石拱桥 本文均为 巴伐利亚酒神 图


我们驶离京港澳高速,来到耒水河畔。X矿的巨型厂房,已经浮现于金灿灿的油菜花海中。乡道旁有一座凋敝的小镇,仍留存不少老苏联特色的建筑。其中一栋的底楼,两个孩子正透过紧锁的铁门,凝视着我们一行。


X矿前身为一座1954年修建的大型监狱。羁押在此的不少犯人,都从事过挖矿相关的劳动改造。唯一让我们稍显轻松的,是当地一支叫做牛仔歌舞团的墨绿色喷漆小广告。


小镇生就一幅和《暴雪将至》如出一辙的模板。当那座灯光球场出现时,几个人都尖叫了起来。这和电影里的场景实在太像了,只不过没有江一燕孤寂而落寞的身影。


但孤寂而落寞的何止江一燕,整个小镇都在淅沥的春雨中散发着与世隔绝的气息。80年代的影剧院关门了,杂货铺关门了,海报上的性感美女,被雨水冲花了妆。不远处的耒水,依旧披着青瓷绿的衣衫沉默着。 


耒水边的小渡口


古朴的神农寺


小镇有一座神农寺。它保留了明清时期的样子,破旧,却愈加古朴。


言及此处,必须要提一下“神农创耒”这个梗。相传,炎帝神农游历此地,从捕蟹人手里一根弯曲的木棍中汲取灵感,为农民创造出了耒耜,极大促进了当地农业的发展。为纪念神农的伟大创举,人们把这条形状与耒耜有几分相像的河流称之为“耒水”,并在此修筑庙宇,烧香祈福。


耒水弯弯,流淌了几千年。神农寺香火不断,一直延续到今天。山脚下的寺庙,竟让我依稀看到几分西藏米林的红教寺庙——喇嘛岭寺的影子。分不清是错觉还是虚幻的想象,一个尼姑坐在大殿中,埋头看书。


在步入矿区的窄轨铁路前,花了老鼻子劲才吃上饭。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贴着“鱼火锅”红字的酒家,门也没有上锁,刚要感慨一下运气不错,便被眼前的场景吓坏,桌子椅子东倒西歪,满地垃圾,似遭抢劫一般,于是赶紧逃之夭夭。又找到一家写着住宿吃饭的旅馆,门一推就开,总算有个像模像样的前台,但任凭我们几个扯破嗓子,都不见人影。


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一个大姐。她指着100米外挂灯笼的某家店,说那里开着。就这样,我们在这家小饭店拯救了濒临破产的胃。腊肉、酸菜、冬笋和紫菜蛋汤足以提供体能支撑,尽管G想吃的土豆排骨和我想吃的爆炒肥肠都没有,实在搞不明白它们为何还会出现在菜单上。 


泥泞的小铁轨


矿车


穿过油菜花田,我们爬上一座雄伟的大桥。这是一座经典的大型石拱桥,有着彩虹般的完美弧形。未料,桥面并不是用来跑三轮或摩托的,通往X矿的一条铁路专用线,歪歪斜斜地铺设在上面。


相比通常762毫米规格的矿用铁道,这条铁路的轨距只有600毫米,如果你把目光投向远方,会发现铁轨压根就不是直的,在长焦镜头下分外明显,它毫无规律的摇摆,竟也能一直延伸至视线的尽头。 


那么,矿车能否安然无恙地在铁轨上走行呢?答案是肯定的。不然,这小铁路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不过场面还是有几分滑稽,不一会儿功夫,L型电力机车便拖曳着几十台乌黑色的小矿车,哐当哐当地杀了过来。它们像一群摇摇晃晃的企鹅,在雨后泥泞的破烂铁轨上步履蹒跚,发出刺耳的声响。头顶上的那根接触网,在受电弓的不断摩擦下,为我们燃放起白日焰火,和雨水联袂表演着一出奇异的幻术。


站在巍峨的大桥之上,脚下是连绵的油菜花田,它们身旁破旧的建筑物,却多半已人去楼空。


废弃的职工家属楼


墙上的二次元人物画


大桥的另一头,是空荡荡的楼房。青苔爬满了墙面,玻璃渣四处弥漫。很显然,他们都走了。我们随意闯进其中一间,电视柜的框架还在,二次元人物的海报高挂在墙上,窗帘上藏青色的花纹,也表明屋主拥有不俗的品位。


曾经,这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颇具生活气息的家庭,可如今却只留下一些残缺不堪的印记,使人好奇,令人唏嘘。我们无意评判是非,只想忠实记录这一切。相形之下,野猫就幸运多了。它们趴在高处发情,一边窥视着这群闯入者,继而狠狠厮打起来。没有人注意到,雨已经悄无声息的停了。 


我们沿着铁轨,一直走到X矿的深处。如果说直轨勉强还能称之为一条直线,那么这些转弯时的弯道,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冠以弯道的称谓了。它们是折线,而且是菱角分明,有明显夹角的折线。走过那么多条铁路,如此个性鲜明的小铁轨,还是头一遭遇见。


我们就这样,来到矿井出现的地方。人和不友好的目光多了起来,闯入者变得越来越突兀。直到一名管理人员模样的中年人出现,让这趟探寻之旅走到了尽头。他似乎很紧张,不断地抽烟,并质问G是干什么的,这让G一度陷入了迷惘。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好像就是看看窄轨铁路,拍拍照而已。但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让他信服,他用不容置喙的口吻让我们立即离开。尽管被驱离,我们并不怪罪于他,一个对铁道旅行没有概念的陌生人,显然不可能理解还会有人对这些破铁路和破矿车感兴趣。 


镇上的孩子就有礼貌多了,他们朝我们挥手致意,还说“祝叔叔们工作顺利”,嘴里简直含着蜜糖。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衡阳,离开了X矿,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之后驱车前往M镇,这里距离X矿只有20公里,却已属于郴州的辖区了。最后还要提醒一下,《暴雪将至》就是在这附近拍摄的。 


油菜花中的矿车


雨后的窄轨铁路


折线一般夸张的铁路弯道


M矿 

相比X矿,M矿的探访更为顺利一些。由于M矿覆盖的小铁路,长度几乎冠绝于中国现存的工矿企业窄轨专用线,所以我们并没有真正深入核心的采矿区域,因此没有遇到任何形式的阻拦,相反倒是邂逅了一些热情的当地人。 


去往M矿前,我们吃了一碗地道的郴州本地特色小吃——杀猪粉。虽然听上去有些骇人,但真相却有几分滑稽可笑:因为米粉里放了猪血,所以得名。


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叫张家塘的地方。从奥维地图上看,窄轨铁道就在不远处。这个地方果真有不少水塘,一群鸭子乐在其中。周围有不少明清时代的老房子,九点钟一到,住在里面的人集体出现在各家院子里开始刷牙洗脸,仿佛商量好似的。这里的生活节奏,永远赶不上大城市里分分秒秒的剑拔弩张。


住在老宅的老两口 本文均为巴伐利亚酒神 图


躲藏在机库中的JMY380内燃机车


M矿最吸引我和G的,是绿色涂装的JMY380型内燃机车。不同于大多数厂矿用柴油车的四四方方,它造型别致,生就一幅拖拉机式的外貌,与准轨铁路的调车有几分相似。没费多大周折,我们便找到了它的藏身处。


在上了锁的机车库,相机镜头勉强能够透过隙缝,将黑暗处的这些机械怪物锁定在感光度2000以上的噪点中。我们听不到它吃力的喘息,摸不到它斑驳的身躯,无法在阳光直射下验证它的绿究竟更偏蓝还是偏黄。


我们当然更期待“活着”的它——它当然没有死,我是说,期待在762mm窄轨铁道上跑上几回的它。有消息传,M矿将在几年内关闭,铁道也将随之废弃。在这个春雨濛濛的日子,我们期待听到它和铁轨碰撞发出的哐当哐当声,这是属于铁道迷的沧海一声笑,一种另类的琴箫合奏。


在我看来,想要听到比“九寸钉”和Einsturzende Neubauten更纯粹的工业噪音,非得由它亲自出马。假设这细长的窄轨铁道是一出绵延数十里的提琴,火车头便是让它嘶叫起来的琴弓了。 


可让我们心死的是一个正在务农的村民。看我们举着相机,他把农具往田里一丢,对我们大喊道:今天星期天,小火车不出来噻!旁边提着一篮菜的大姐,也随声附和着。他们知道我们大概是来拍“小火车”的,因为几个月前有日本人来过。“日本人傻傻的,就等着这小火车,不停地照相,人都挺好的。”四十来岁的村民说,“你们明天来吧,星期一才出来干活呢。”“明天我们就走了。”G无奈地说。 


M矿供职工通勤的简易车站


雨后小铁轨,一名当地人朝我们走来


我们只好顺着铁路随便晃晃。一来“来都来了”,二来也抱着一丝小小的期待,期待小火车破天荒地在休息日蹿出来一回。


距离车库不远处,有一座站台,猜测为M矿员工集散的地方。每天早上,他们在此搭乘一台破旧的铁路巴士,前往几公里外的矿区。这台铁路巴士躲藏在站台边另一处车库内,据先前到访过的铁道迷反馈,多数情况下,一个人很容易和矿工们一起挤上这台通勤车,代价仅仅为一两包烟。


G怀里揣着两包芙蓉王,脸上的表情捉摸不透。对于两个不吸烟的人来说,这就好比你从太监身上搜出了情趣用品。 


铁轨延伸的另一端,有座废弃的水泥厂。整个厂区都笼罩在一片灰黑色的氛围中,有些可怖。顺着铁轨朝里头走,一座巨大的建筑突如其来地横亘在身前,令人窒息。这里是拍摄哥特风、废土风的好场景。山坡上有一间小房子,上面写着旧时代的标语,一个“管事的”从里面走出来,紧张地望着我们几个。主动上前告知来意后,他才如释重负。 


通向工厂的铁轨


工厂已被植物侵入


转而来到机修厂附近,这是一座颇有生机的小镇。在某个铁路道口,我们被一个陌生的老汉唤住了。他从一幢粉红色的建筑里冲了出来,主动要求我们给他拍照。


他似乎有几分喜剧演员的气息,脸上永远挂着和气的笑容。他说他70年代参加工作,一直在M矿当工人,现在退休金有2000多块钱,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他问我们是不是湖南人,还说他作为一个湖南人非常骄傲,因为毛泽东、胡耀邦和朱镕基都是湖南人。他越说越起劲,后来干脆把他老婆从房子里喊了出来。老奶奶明显有些拘谨,眼神始终在游离,但还是对老汉言听计从,以至于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拍照了。他们一直站着目送我们离开,五个淡蓝色的大字从身旁的水泥墙上显现出来:爱和山道口。 


一个毫不起眼的窄轨铁路道口,居然也有一个如此浪漫的名字。在老两口和蔼笑容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恰如其分。


与X矿小镇的孤绝落寞相比,M矿小镇恍惚中竟有了一丝日本乡下的错觉。当然,长长的窄轨铁路自然是造就这种错觉的最大功臣,也成为探访这座小镇的一种捷径:我们只需在长满荒草的小铁路上一直朝前走,就能穿过小镇的核心区域。


机修厂已经呈现半废弃状态,巨大的厂房早就人去楼空。简陋小站的月台后面,“珍爱生命远离毒品”的标语写在红墙之上。牛仔歌舞团的墨绿色喷漆小广告,又一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伴随着挖掘机出租的讯息……


当地人的好奇心仍旧挂在脸上,几乎每个人都朝我们投以手术刀般犀利的目光,除了一个在铁路旁弯腰干活的老太太。她头戴一顶绒帽,手持一柄铁锤,对着一根钢钉用力地敲打,像一个在切割车间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健壮小伙子。 


爱和山道口


写着禁毒标语的宣传墙


有点日本铁道小镇的感觉


午饭是在一家“夜总会”解决的。与X小镇找不到饭店的无奈相比,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M镇这家打着夜总会招牌的饭店。无从判断到底白天是饭店晚上变夜总会,还是老板就认定了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总之他们家的菜做的还算相当入味。招牌菜叫“牛三样”,相信你把牛腩牛筋牛尾巴甚至牛鞭都猜一遍,也猜不对真实的答案为“牛肉、牛肚和牛皮”。这顿饭吃的管饱又痛快,让我们又能愉悦地举起相机,对着永远不会遇见的JMY380型柴油机车继续做梦了。


不过,那座铁路桥确实是一个梦幻般的摄影机位,我们在此足足停留了将近一个小时。围观的人民群众越来越多,我们顿时起了一种要被吞噬的危机感。好在率先发起进攻的是一个胖男孩,他戏剧性的长相和未成年的年龄,使其非但丧失了压迫性,还变相地帮我们解了围。


胖男孩先是对G的一头小辫好奇不已,不断纠缠着广东人,说他像个女孩子,让G哭笑不得的同时,隐约迸发出些许不悦的火花。G接着开始反击,问小胖子不好好学习,大白天跑这来干嘛。可惜他忘了今天是星期天,让胖男孩好一阵得意洋洋。 


很久没有见到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的人脸了。胖男孩当然不是故意为之,是肥硕的脸颊像推土机一般将整片肉卷了起来,两只眼睛就此沦落为板块运动后的一条直线。但说句实话,还是有点可爱的。他也提到了日本人,说那帮日本人在这里像木桩一样杵了一整个下午,始终沉默不语。小火车一来,个个都和中了彩票似的,又惊又乍的,实在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和G试着向他解释有一种人会对铁路和火车感兴趣,他却一点也听不进去。不过,他对G的单反倒是垂涎三尺。在G的指导下,他使用G的单反拍摄了几张照片,开心地差点连一条缝也笑没了。 


当两个孩子入镜后,雨后的小铁路变得清新起来


后来我们去取车,小胖子还一路跟过来,直到夜总会饭店的老板将他喝住。原来,他俩是父子。我们挥手作别,任车轮将雨后的泥土甩得飞溅。这个地方的人,好像都没见过外地人一样,这种好奇,反而引发了我们的好奇,也加深了我们的眷恋。这是一座被时光遗弃的小镇,我们错失了原本想要探寻的火车机车,只能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在江家村,又一次邂逅了成堆的明清时期老房子,多面临拆迁,甚为可惜。也许下一次重返此地时,此地又会落得一个其他模样。


天知道下一次重返此地会是猴年马月,小铁路的柴油机车请务必保重啊。 
在郴州,我们做鸟兽散。郴州是一座经典的南方小城,逼仄又潮湿,像广东的县城。像若你问我这趟行程值还是不值,好玩亦或失落,我也只想负责任地告诉你:于我可能是狂欢,于你可能是灾难。私房菜的口味如何,最终还得问自己。


作者:巴伐利亚酒神 编辑:徐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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