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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变坏就是从尊崇“安石之学”开始的

慧超 思维补丁
2024-11-13

这是思维补丁的第761篇文章

很喜欢,非常好听。

通往地狱的道路,由鲜花铺就


“破坏规则者,最先得利”


(一)

一个人的过去,往往潜藏着其未来选择的蛛丝马迹。


因此,改变一个人是很难的。

这难,便是由他过往人生的经历、故事、得失、荣辱、心酸、悲苦和愉逸所共同筑就的一座城,任尔东西南北风,它自坚固无比。

王安石拜相后何以判若两人,以至于知己旧友一个个远离他,“诸贤尽不从”,乃至与其反目成仇?

这恐怕还要从宋仁宗时代讲起。王安石这位后来在神宗朝简直可以呼风唤雨,乃至左右宋王朝走向的“两宋第一改革者”,在宋仁宗时代,则可谓是生不逢时,屡屡碰壁。

在很多事情上,我们分明能感受到,王安石和宋仁宗不是一种人,两个人对政治、权力、治国理政等事务的理解,可以说是凿枘不合。

讲一件嘉佑六年(1061年)的小事:

这一年,宋仁宗决定开设一场制举考试。宋朝的制举考试是一种君主下诏特殊安排的考试,这种考试比普通的贡举考试要难很多,而且考试地点就在皇宫,主考官就是皇帝本人,即”御试“。

这一年的制举考试,有一个主题: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听名字也知道,这是皇帝希望籍此选拔敢言有识之士。这一年皇帝出的考题,用一句话概括就是:

如今国家面对种种的问题和困顿,你觉得该怎么办?

考试完毕,阅卷的时候,满朝大臣却因其中的一张卷子吵翻了天。因为大臣们发现,有个胆大包天的考生,在答题时把仁宗皇帝、中书宰辅全都狠狠地骂了一通,而且骂的相当“脏”。

面对如此狂悖的考生,大臣们形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

一派认为,这样的考生目无君上、罪为大逆,定不能用。

另一派则认为,这个考生才华出众,正色敢言,“独有爱君忧国之心,不可不收”。

臣僚们对此张考卷争执不休,事情一直闹到仁宗皇帝那里。宋仁宗阅卷之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谓我何?”

意思就是,分明是我自己向天下士子求真言的,如今真的有考生以直言斥弊政,如果因此贬黜他,那天下人该怎么看我?

仁宗皇帝最终决定留用这个疯狂“诋毁”自己的考生,而且给了一个不错的成绩。

北宋的制举考试,成绩分五等,不过一等、二等是个幌子,从来不给任何人,所以实际上考试的前三名分别是:第三等、第四等和第五等。

这位大骂皇帝宰相的考生,获得了第四等次的成绩,他的名字叫苏辙。那次考试获得第一名(即实际第三等)的考生,是他的哥哥,苏轼。

年轻的王安石非常看不惯苏辙的狂悖,认为他“专攻人主”,实在是别有用心。那时他的官职是知制诰,按规定,留用考生的任命状书应该由知制诰来起草,但王安石坚决拒绝给苏辙这样的人起草任命书,誓死不从。

此时宋仁宗的宽容再一次显现出来,面对王安石拒不起草任命书的任性,仁宗也不生气,只是换了另一位知制诰来起草苏辙的任命状。

宋仁宗有“两宋第一明君”的美誉,与中国历史上的大多数帝王相比,宋仁宗的确称得上是一位宽仁大度,胸怀明月的皇帝。

但所谓“宽仁大度”,其实还存在另一种看待视角,就是“软弱拘儒、徘徊犹豫、瞻前虑后”。

仁宗是许许多多文人士大夫心中的“千古圣君”,但我想,王安石内心未必会这么看。

比如,面对重大决策常常踌躇不决的仁宗皇帝,王安石就此专门给皇帝上过奏疏,这封奏折的核心意思,就是说您作为皇帝不能总一副“深拱渊默”的姿态,放任谏官、御史动不动批评皇帝,弹劾中书重臣;重要事项皇帝得自己拿主意,遇事别动辄集体商议;皇帝应该收回“威福之柄”,不能让宰相和中书掌握那么大的权力……

王安石心中帝王,应该是一位乾纲独断,杀伐果断,不怒自威的皇帝。王安石所崇拜和向往的权力者,显然是那种紧握权柄,生杀予夺说一不二的强硬派。

这倒解释了,为何王安石在人微言轻时,屡屡上书说朝廷应该广开言路,用君子弃小人,而拜相之后,大权在握,却马上板起面孔,对“变法的反对派”们狠心狠手,冷酷薄情。

因为经历过范仲淹“庆历新政”的王安石,确实曾经亲眼目睹了,仁宗朝皇帝与宰辅如何被御史、谏官紧紧捆住手脚,因为他见证了当年改革者所面临的上下交困,也因为他曾经亲身经历了改革举措被群而攻之,无可奈何的窘境。

(二)

王安石进入中书成为宰相之后,对批评和反对自己变法主张的人,实施了雷厉风行的罢黜。

后来朱熹评价拜相后的王安石,说他“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这期间王安石的所做作为,可参见我之前写的另一篇文章《拜相之后,“开明派”王安石何以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王安石之所以能够明火执仗地“排摈忠直”,核心的倚仗是获得了宋神宗的信任与支持。

事实上,神宗皇帝对王安石在大宋朝堂上所掀起的“权术风暴”采取了默许乃至鼓励的态度。

这不仅仅是因为皇帝对王安石才能的欣赏,也不仅仅是因为皇帝对新法的敛财效果感到满意,另一个隐秘的缘由是:

皇帝本身也因此获得了更大的权力,以及更多的自由。

历史上真实的皇帝,其实并不像如今爽文短剧中刻画的那般一言九鼎、唯我独尊、无拘无束。

实际上,当一个好皇帝并不容易。尤其在北宋,方方面面给皇帝设置的条条框框非常多,遑论军政改革这类的国家大事,就连很多芝麻大点的小事,皇帝也不得自由,动不动就会被御史谏官上疏规劝嘲讽一番,甚至被谏官贴脸开骂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举一个很小的例子:

仁宗皇帝在位时,老将王德用在民间遇到两名绝色美女,他就把这两个美人进献给了皇帝。王德用倒不是一位阿谀逢迎的人,众所周知,仁宗皇帝一直没有儿子,满朝文武对这件事都挺忧心的,王将军进献美女的初衷,很可能是婉转地劝慰一下仁宗帝:

这俩美人姿色绝代,要不您再努努力呢?

古代帝王,可以合法地坐拥后宫佳丽三千,按理说这实在不算一件值得讨论的事,但当时的谏官王素还是直接找到仁宗,诘问是不是有这件事?

仁宗承认确有此事,“在朕左右,亦甚亲近,且留之如何?”

堂堂君王,这已经是商量的口吻,但王素不依不饶,开始给皇帝输出大道理。

仁宗无奈之下,只能把这两名美人遣出宫,各赏了三百贯钱。为此,仁宗皇帝还掉了眼泪,这眼泪,固然有对美人离去的惋惜,但恐怕更多是无可奈何的滋味。

宋神宗虽然比仁宗更任性,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也同样是千万条,神宗皇帝就曾对臣子感叹:

“朕平生未尝作快意事。”

所以,当王安石将那些直言不讳、纳忠效信的谏官御史一个个罢黜之后,神宗皇帝的身心自然也是舒畅的。

有宋一代,所谓的“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听起来海清河晏,其实非常依仗一个异常脆弱的平衡机制。

这个脆弱的平衡机制,是捆在皇权之上的两条绳索:

第一条是天道、法祖,即以“天命”和祖宗成法约束皇帝,天命不可违,你祖宗的话,你这个孙子应该听啊。

第二条是御史台谏对皇权、相权的监督、谏诤,这些谏官的工作,就是专门纠绳皇帝和宰相的过失妄为。

对第二条绳索,前文已有阐述,王安石上任之后,迅速完成了对御史台谏官员的“大清洗、大换血”,新的台谏官都是攀附、认同王安石变法理念的人。

很快,御史台谏从以前可以“风闻言事”,即可以根据没有证据的传言进行弹劾和进谏,发展到禁止“越职言事”,即言官不能批评谤议自己职责之外的事情。

如果说仁宗朝是“百花齐放”,到了神宗一朝,朝堂之上便只有王氏“一花独艳”了,政治风气的崩坏程度,犹如断崖。

而王安石,正是打破这一平衡的始作俑者,他破坏了自仁宗以来“宽容政治”的共识。

对于那第一条天命和祖宗成法拧成的绳子,王安石发表了每一个中学生都熟记的惊天之言:

天命不足畏。
祖宗不足法。
人言不足恤。

什么天道、祖宗、人言,都不必认真对待,统统都是文人士大夫扯的狗屁,哥们儿,你是皇帝啊!做你自己!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的神话,你可以为所欲为啊!


对皇帝的欲望、野心和志向,王安石采取了迎合的态度,对绳检皇权和相权的锁链,王安石以强力将其剪断,面对这些做法,神宗怎么可能不欢喜,不快意,不舒服呢?

可以说,放任皇权的任性,打破皇权、相权和文官集团的平衡状态,是王安石主政时期的大败笔——其对北宋王朝的影响之恶劣,远胜于变法的强力施行,以及对民间的戕害。

君王乾纲独断之下,必然是御史台谏万马齐喑。

短时间内,确实显得高效,变法措施推的快,成果出的快,乍一看成绩斐然。

但,这一切是以牺牲了王朝内部的纠偏和制衡机制为代价的。

当皇权与文官集团相互制衡的脆弱状态被打破,皇权获得了近乎无限的自由,那宽容的政治气氛必然已经转为偏狭与专制。

由此,台谏制度已名存实亡,甚至演变成了党同伐异的政治工具,劣币开始驱逐良币。

顺从的、工具性的“新官僚”开始大规模上台,他们服从、高效,只关心上之所欲,不关心下之所苦,政治风气颓然大坏。

(三)

在清除异己的同时,王安石还在大力推进“一道德以同俗”。

在神宗皇帝的支持下,王安石一派所撰写的《三经新义》,竟取代了儒家经典,成为了官学教材和科举考试的标准读本。

所谓“一道德”,其实就是一切以“王安石之学”为准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要么迎合我,跟着我王安石的路线走,要么就给我滚蛋。

这场漫长的“统一思想”运动,王安石一直推行到自己下台的最后一天。

多年之后,苏轼这样评价王安石的所作所为: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

翻译成普通话就是:

文字、思想、理论的衰弊,从未像今天这般糟糕。而这衰弊的源头,就是王安石。王安石的文字、哲学、理念,未必不好,但他的祸患在于,喜欢让别人和自己一样,容不得其他学派的声音。

王安石“一道德”之下的学术文化,并不鼓励多元性和多样化。

后来苏轼还形象地比喻:“王氏之学,正如脱椠”。

“脱椠”的意思,就是都是根据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千人一面,千文一腔,毫无个性,毫无思想,只有跟随与顺从。

实际上,这正是宰相王安石在变法之后,所着力追求的政治生态——不要思考,不要疑惑,不要提问,不要否定,不要抗争,只要执行和结果。

(四)

谈到王安石变法,北大历史系教授赵冬梅有这样的观点:

“王安石和神宗的做法对于宋朝最大的损害不在经济方面,而在政治文化方面。北宋政治走向了皇帝和宰相的专制,士大夫参政空间被极度压缩,批评纠错机制失效,腐败横行,朝廷国家因而丧失了因应内外打击的能力。国破家亡的惨剧虽然发生在徽宗-蔡京治下,根子却在王安石与神宗。”

这一观点,其实与南宋高宗的看法一致,宋高宗评价王安石变法时曾说:

“安石之学杂以伯道,取商鞅富国强兵,今日之祸,人徒知蔡京、王黼之罪,而不知天下之乱生于安石”。

面对这些指责,王安石或许可以狡辩说,虽然我排斥异己,堵塞言路,以雷霆手段推行新法,但我没有私心,我的初衷是为了国家好,我变法的目的是为了富国强邦。

这话或许不假,王安石变法,也确实没有为自己敛财,但是——

目的很重要,可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用的手段和程序,同样很重要。

古今中外,有许许多多的人间惨剧,究其源头,往往会发现一个“良善的愿景”。

为了抵达某个想象中良善光明的愿景,而放弃了宽容、法治和程序的正义,乃至动作、手段逐渐变形、扭曲,直至失控,那个想象中曾经无比美好的愿景,往往会变成现实中最恐怖的噩梦。

所以后来哈耶克写道:

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由善良的愿望铺就的。

对王安石变法的评价,古今褒贬不一,毁誉参半。

将北宋灭亡,全部归罪于荆公,显然不客观,也不符合历史事实。

但自王安石为迅速推行变法,与神宗腹心相照地清除异己、打压御史谏官之后,北宋朝堂一改仁宗时代宽和包容的政治风气,群臣之间罗织构陷、党同伐异此起彼伏,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古往今来,世道的崩坏,往往都有一个相似的现实表征:

就是正直良善的人因为形势所迫,而逐渐闭嘴,“莫谈国事”。

大宋世道的颓弊危辱之风气,就是从“尊崇信奉”安石之学开始的。


这里是思维补丁,谢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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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相之后,“开明派”王安石何以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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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慧超,前媒体人、资深品牌公关顾问

作家,已出版《这个世界不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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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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