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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洞独家报道 | 北大方圆五公里的外卖江湖

2017-02-24 张月朦 数洞社媒


「今天讲讲在北大-中关村一带活动的外卖小哥/大姐们的故事

作者 | 张月朦

编辑 | 杨开心

见到竹林的时候,她正在硅谷大厦地下二层吃着面。在这个名为互联网圣地的大厦里,她做着接入最后一公里的工作。


 

干了11天,你不知我流了多少泪

这是她干这份工作的第十一天,从最开始每天不到10单,到现在能跑20单了。

 

竹林,43岁,河南人,来北京20年。“不怕你笑话,不知道偷着流了多少次眼泪”。刚做这份工作,她最怕的是找不到路,找不到路就有超时的危险,而外卖员就是和时间赛跑的人。“每次送餐我们都得飞起来”,但有时候偏偏想飞也飞不起来。

 

不少写字楼为了安全,经常会在送餐高峰期封锁楼梯。竹林有一次好不容易爬到了11层,结果楼梯间被锁住了,她只好一层一层走下来再坐电梯上去,“我都要急疯了,后面压着好几个单子”。而电梯更是他们无福享受的噩梦,“中午送餐的时候电梯根本挤不上去,而且层层停”。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过那个在电梯里急哭了的外卖小哥,或者对她而言,这根本算不上新闻。

 

时间不够用是所有外卖员的心声,尤其是在北大-中关村地区。冬天大家都不乐意出门,外卖单量大,爆单也是常有的事。外卖员崔峰昨天中午接到18单,餐送不过来,平台也不给撤,只能硬着头皮送。“基本上一下车就是跑”,因为要一边跑一边看手机,他还扭伤了脚。

 

竹林和崔峰都穿着蜂鸟配送的衣服,不过招他们进来的是第三方的承包商。为了打通“最后三公里” ,饿了么靠自建物流,蜂鸟对接的是众包物流、第三方物流、和合作的第三方物流三种力量来消化自己的订单。与自营物流不同,竹林所在的第三方物流没有底薪,纯粹以单量来计费,夏天每单提成7元,冬天8元。相比于“等级森严”的自营物流,第三方物流的奖罚体系也相对简单,但在竞争惨烈的外卖行业,薪资和奖罚的变化有时候比天气变得还快。

△蜂鸟配送

每天早晨九点的硅谷大厦地下二层,竹林和她的同行们在晨会中开始一天的送餐生活。晨会由片区负责人召开,除了例行公事的服务要求,竹林他们最关心的是薪资和奖罚的变化。服务水平烧起了外卖行业的新战火,而外卖员的工资单就是新战场。最新的规定是,客户每一个五星好评奖励一块钱,但是如果收到了一星或者两星评价,就到罚50元到100元不等。采访那天,竹林送了二十多单,收到一个一星,这意味着她这一天白干了。

△送餐员在硅谷地下休息

烧钱模式,一直是外卖O2O的核心战略。市场的变化直接决定了平台的竞争策略。并且相比于自营物流,承包商代理的模式缺乏监管,没有统一的奖罚体系,旗下外卖员则多是“三无”员工。

 

崔峰,网名“男主角”,原先是一家国营矿场的矿工,三个儿子在老家邯郸上学。这几年矿厂效益不好,他才出来打工。经老乡介绍,去年十月份他成了外卖员。没有签劳务合同,没有保险,电动车、手机包括工服都是自己买的。

 

而竹林不明白巨头们的补贴大战,也并不在乎有没有签劳务合同,对她来说,每天多送几单多挣点钱就是她最大的幸福。来北京20年,她干过保洁、卖过玉米,“干保洁一个月,我十个脚趾头九个都(淤)青了”,即使这样,她也从没想过离开这个城市,这里是她和丈夫以及三个孩子的希望。

 

在北京20年,她一直在服务别人,但这个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干外卖之前,她和丈夫在一个小区做着收废品的生意,日供日销,挣的钱刚刚够夫妻二人和三个孩子的生活费。有穿着工服的配送员到他们家卖废品,外向的竹林就问人家,哥们你们干这个怎么样啊?对方说,不怕累就干呗。“刚好我们那边碾外地人生意不好做,我一气之下就过来送外卖了。”



“今天是穷人的日子,就是我的日子”

带着要挣钱决心,竹林借钱买了电动车和智能手机,开始了她的送餐生涯。在外打工20年,辛苦对她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但这份辛苦还是在她意料之外。

 

“有的小区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手里拿着餐只能干着急”。干到第六天的时候,一个大厦6楼的顾客取走了她15楼的订单,一来一回两单白干还有面临投诉的可能,“我都要急疯了”。

 

辛苦的时候她也抱怨:“我想老天爷你为什么不下点钱给我,让我也能坐在楼房里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为什么我们要吃苦服务别人”。

 

更委屈的就是顾客的不理解。前两天她的餐已经送到了,但是因为时间长顾客不满意还是退单了。顾客退单,这单就要外卖员赔付。退的餐19块8,对于只敢吃10块以内的竹林来说,这是她两天的饭钱。

 

崔峰也害怕同样的事情。有一次送餐,崔峰在电梯里给顾客打电话说餐到了,结果顾客出来没看到他就很快回去了。当他再给顾客打电话的时候,对方让他等一会儿,十多分钟后一个穿得很单薄的小伙子出来,抱怨道:“我穿得这么少你让我等,冻得我都感冒了”。没办法,他只能不断的道歉,希望对方不要投诉。

 

不过有时外卖员也会碰到暖心的事。做了四年外卖的胡全勇手机里一直存着一个客户的评价。那天他送餐到人大,结果汤洒了,胡全勇觉得很不好意思,说要给客户赔偿,结果人大的女孩不仅没怪他还一直感谢他,之后更写了评价感谢他。而竹林有一次送餐,因为自己的失误少拿了两份餐,结果那两个客户不仅没让她赔偿甚至反过来安慰她,“对那两个男孩我心里愧疚一辈子”。

△顾客给胡全勇的评价 

竹林喜欢说“上帝”,她解释这是追潮流,在她心里,“上帝”是冥冥中安排她命运的那个神。前两天她接到8个万柳的单子,路程远时间紧她把车开得飞快。新买的手机就夹在车把上导航。一个路肩颠簸手机掉了下来,她伸手就去接手机,结果车速太快冲了出去,差一点出事,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我回来以后和我爱人说,上帝待我不薄。”

 

今年北京冬天雨雪少,送外卖的路上,竹林会特别高兴,“今天是穷人的日子,就是我的日子”,在她眼里,好天气也是“上帝”的福利。

 

晚餐高峰我和崔峰送了一次餐。一共四单,一单在畅春园,三单在校内。他先从硅谷大厦取餐,再到南门外的养亿人取餐。送餐先送畅春园,再送校内。干了两个月,崔峰对北大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他一路小跑先送42楼再送35楼,四单花了25分钟,提成32元。

△崔峰在畅春园送餐

从畅春园到北大的路上,电动车逆行穿过车流。“干我们这个闯红灯、逆行是必须的,不这么干就没法送了”。

△崔峰在北大送餐

在中国,O2O是红海,也是血海,输血拼市场是O2O的常态。出行领域战火已熄,外卖领域则随着巨头的入局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作为深入用户的触角,外卖平台之间的策略竞争和成本控制,以更直接和更残酷的方式展现在了配送员的的送餐路中。对于他们来说,更快就意味着更多的收入,安全则是其次要考虑的事。当了两个月的外卖员,崔峰出过5次事故,不过他只说了撞到别人的一次,那天他赔了400块钱。

 

胡全勇就没有这么幸运了。2016年3月,他在送外卖途中撞上了一辆汽车,颈部骨折,在海淀医院住了两个月,前后花费数十万元。如今53岁的他又回到硅谷继续送外卖,不同的是还多了一项工作:和饿了么协商自己的医疗费用。由于没有签订纸质的劳务合同,饿了么始终拒绝承认他们的劳务关系,更不要说支付医疗费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除了供应商召集工友募捐的一千多元以外,他没有收到任何赔偿。

 


最近的北大,最远的北大

与硅谷一路之隔的北大曾是外卖员最喜欢的地方,距离近就意味着同样的时间可以送的更多。不过事情在去年10月有了变化。16年10月,北大保卫部出台《规范校园电动自行车管理的通知》,要求校内外电动自行车办理非机动车通行证后才可入内。

 

通知规定,办理非机动车通行证的电动自行车必须办理北京市牌照,校外服务保障如送餐、送水、送货等电动自行车,须以单位名义如送餐公司、外卖餐馆、送水站等申办,提供单位营业许可证、法人代表及联系方式、骑行人有效证件(身份证、暂住证或居住卡)等材料。

 

“就是走个过程,要求我们都满足不了”,胡全勇说。根据《北京市电动自行车登记办理规定》,申请登记的电动自行车必须被列入市工商管理局公布的《电动自行车生产企业与产品目录》。一般连体座、有脚踏功能,整车重量不大于40公斤、最高时速不高于20公里的车才能上牌。而送外卖的电动车及校内师生的车辆大部分都是无脚踏的电动车。

 

除了牌照,大部分外卖员也没有暂住证,更不要说还需要公司配合出具的营业许可证等。在硅谷大厦一百多个外卖员中,只有一两个托熟人办了通行证。

 

不能骑车,他们最大的感受就是累。干了一年多的朱爱萍很不适应这个“新政”,“用箱子拎着吧太沉,直接提着又怕凉”,北大变得越来越难送。胡全勇也觉得很不方便,“中午十几个单,这边几分钟,那边几分钟,给最后一个人送去人家吃饭都啥时候了”。有些学生抱怨现在送餐越来越慢了,胡全勇理解他们,“大冬天让人家吃凉饭,我们也过意不去,但是没办法”。现在,北大成了他们最不想去的地方。

 

有时候,进不去的不只是电动车。外卖员一般都从小西门进入北大,和保安“交涉”成了另一项任务。胡全勇表示,大多数情况下都可以顺利进入学校,但有时候保安会检查,“他们会问你要送到哪,再开箱一个个查”,一旦不让查或者对不上号保安就会给他们“上课”,更有甚者就只能换门进了。

 

进入小西门只是第一步。除了宿舍以外,胡全勇他们也会接到很多北大办公楼的订单,这是他们要闯的第二道关。一些办公楼不允许外卖进入,而判断的标准则是服装。采访中很多外卖员都表示,有些没有穿制服的送餐人员能够进入楼内,但他们这些穿着制服的外卖员却被保安拒之门外。“这是对我们的歧视”,胡全勇有些愤慨。而这些小障碍有时候会演变成大摩擦。一次胡全勇送一份人大办公楼的外卖,保安不让他上去,但客户一定要求送上楼,“反正你送不上来我就投诉你”!没办法的他经过沟通上楼送了外卖,但是那位客户仍然不满意并对他说了粗口,憋了一肚子火的胡全勇最终没忍住和客户大吵一架。

 


“你没钱过什么年,陪什么老人孩子”

出来打工20年,竹林最放不下的还是家里的三个孩子。如今,大女儿在郑州读大专,两个儿子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来北京20年,在家的日子却屈指可数。“老二十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说我买了下午的车票回北京,他就跑走了。我跟过去看,十三岁的大小伙子抱着我趴在我背上哭,把我衣服都哭湿了。”

 

想孩子大概是所有打工者的心声。朱爱萍35岁,来自河北邢台,和丈夫一起在硅谷送外卖。她有两个孩子,最小的只有5岁。虽然仅仅四百公里车程,但她几乎没怎么回过家,“回家一趟路费贵不说,还耽误挣钱”,而我刚提起“孩子”两个字,她就红了眼眶。

 

梁鸿的《中国在梁庄》有一章名为“救救孩子”,梁庄的留守儿童有爷爷奶奶疏于管理溺亡的,有精神世界缺失的少年犯,也有上了学却依然挣扎在城市边缘的新一代务工者。他们的父母进了城,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辛苦打拼,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被城市接纳,过上全新的生活,没想到这个美好的愿望却成为孩子的噩梦。

 

讲到孩子竹林急着给我看她的朋友圈,里面都是由于各种原因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她因为这些苦难而落泪,也因为这些同病相怜的故事而感慨。“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孩子。”

 

竹林最近一次见三个孩子是去年暑假(16年),夫妻二人把孩子接到北京,一家五口睡在一张上下铺上,爷仨睡上面,竹林和19岁的闺女睡下面。虽然挤得身上都疼,但是谈话间还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虽然想念,但今年过年竹林依然没回老家,春节期间仍有外卖需求,留下来可以多挣点钱,“你没钱过什么年,陪什么老人孩子”,竹林有些愤愤然。

 

崔峰说“人生是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在我们眼里,外卖员和这个城市所有的打工者一样,无所谓性别,不需要名字,但对于他们而言,外卖是他们在这个城市生活的身份,是一个家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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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图来源: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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