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安放在男性躯壳里的女人”,于是我做了一场特别的手术
“没有天生的性别,只有社会建构的性别”这是我曾经坚信不疑的一句话。
出生时我的生理性别为男性。曾经我试图以女性的身份融入社会,却发现从前深信不疑的“自定义性别”想法并非那么简单,自己一再陷入困境。
2019年初,筹备了多年后,我终于前往泰国,踏上了跨性别手术之路。这场手术缓解了我多年的压抑,但是此后的生活也没有泛起多大的涟漪。
我本是女儿身,又不是男儿郎
小时候看电视剧,我被女主角们的美态吸引。后来,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和信息流通,我愈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被安放在男性躯壳里的女人”。然而那时的相关资料并不多,即使自己出现了这样的想法,也并不觉得这是一种“障碍”。我甚至有幸避开了校园欺凌、性别焦虑等困扰,顺利成长为了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大学期间,我努力搜索自身的情况,希望得到一个可靠的答案。不同渠道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一个词“变性”。我这样的人,被定义为“有着强烈的变性倾向,而且需要服用药物、行为模仿、进行手术才能真正地融入社会”。于是,在“环境”的熏陶下,我开始了偷偷摸摸、断断续续地服用相关药物。
大学毕业后,我入职了某快递巨头企业。不幸的是,这间公司存在典型的性别刻板印象,崇尚男性阳刚、女性柔美。即使当时的我希望可以如电视中漂亮、敬业的职业女性那样打扮,但迫于现实压力只能继续维持男性的外表,尽力融入这种令我尴尬的工作环境中。
后来我离开了快递企业,成为了一位业务员。因为这份工作更重视个人业绩并非外貌,我开始慢慢地按自己向往的样子打扮,充分利用自己已有的“女性优势”——个子小,天生看不出喉结,声线高。此时除了管理层、HR知道我是男性,频繁接触的客户都普遍认为我是女性。
只是我这个“女性”,仍然处于极其朴素的状态,没有一点精致的感觉。彼时我有一种不安全感,毕竟身边依然有人知道我原来的身份,而“长得像女孩子”和“打扮成女孩子”仍会被区别对待。我想避开那些不必要的歧视。
辞去第二份工作之后,我对“女性身份”的需求愈发强烈,想法也愈加大胆,一直在思考“能不能直接以女性身份融入社会”的可能性。后来我靠朋友介绍以女性的身份入职了一家小型外贸公司。这家公司很小,以现在的角度来看一些流程也不正规,但我因此得以隐瞒真实身份在这里工作。
进到新公司,我开始每天化妆、尝试不同的发型、做美甲等,实现了曾经理想中的生活,甚至加入了“漂亮的女性更容易获得晋升机会”的思潮阵营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发现从前所追求的“打扮”这件事,慢慢失去了成就感和满足感,愈发显得累赘。精致的皮囊并不会带来客户的订单和领导的赏识,只有提高自身能力才可。至此,我开始真正以“女性”的身份和立场来反思社会对女性的“高要求”。
三份不同的工作,三年隐藏在柜中的日子,我过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爱使人迷惑,爱也使人清醒
我与她相识在一场篮球赛中,她是我喜欢的类型,热爱工作,细腻且温柔。她坦言,现在非常渴望找到一个可以依托的女性,令她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家人的逼婚。后来,她主动牵我的手,约我出去吃饭、看电影、散步。
当时,理性一直在提醒着我,自己从未尝试过以女性的身份与人相爱,一旦进入亲密关系必定如履薄冰。然而在后续的一次聚会中,她靠近并吻了我。自此,我放弃了大部分的理性抵抗,开始了一段不该开始的爱情。
她在暴雨中等我下班,帮我戒烟,送我化妆品,为我改变一些生活习惯。但我永远不敢靠得更近。每次她希望有更多亲密接触时,我都不得不找借口离开。就这样她的热情慢慢被消磨掉,她确实需要人来支持她撑下去,我却做不到。最终我们分手了。
如果不是她的出现,或许我依然苟活在自己构建的童话故事中。我喜欢女性,同时渴望以女性的样子去活着,可是身份和身体就像莫比乌斯圆环上的蚂蚁,找不到出口。与此同时,由于我已经服药多年,乳房等女性第二性征发育明显。做手术的想法开始萌芽了,一方面可以减少长期服用激素对身体的伤害,另一方面则是满足自己心中的欲望和需求。
跨出不可回头的一步
不久以后我辞去了第三份工作,干脆以证件男、性别表达女的外貌去应聘。很幸运,我遇到了一位很开明的老板,开始从事社会公益行业。
在新的工作中,只有领导们才知道我的身份。平日的我看上去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性。一年后,我晋升为主管,并且在年会上拿到了优秀员工奖。能够被无差异对待的感觉,真的特别好。
可是性别和身体的困扰,依然存在。尤其是那段感情之后,即使已经时隔几年我依然没能走出来。除此以外,长期服用药物对身体的伤害、社会环境的影响、以及心理压力,让我产生了走投无路的窒息感。最后我下定决心,停用所有激素药物,准备手术。
2019年,在综合对比了多家医院后,我最终选择了泰国的某国际大医院,术后效果据说不是最“漂亮”的,却是医护资质与综合服务最好的一家。这家医院价格偏贵,但是服务套餐包含14天住院和手术费等医疗费用。医院医护英语水平专业,我英语基础不错,除了专业的医疗名词,和医生直接交流完全没问题,这也是我选择这家医院的原因之一。后来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1月24日早上完成过年前的工作,回家美美洗漱一番、去田里砍了点年花给家里置办一下后,我就踏上了旅程。
1月25日凌晨落地泰国,我只睡了两个小时,早上七点多便起床化好妆。我也想简单地打扮,但“女性化”的装扮更容易通过术前心理检查,只有通过了心理检查才能实施手术。八点多到达医院,九点正式开始全日的会诊。讽刺的是,为了顺利通过心理检查,我被迫说了一些谎言:喜欢男人、喜欢蹲着尿尿等,整个过程的刻板印象无处不在。好在我顺利通过了术前必备的心理会诊。
1月26日傍晚,给“小兄弟”好好地洗干净,希望它来生找个好人家。然后我就被推入了手术室,跟麻醉医生闲聊了几句就睡着了。
1月27日早上十点多,我彻底醒了,小兄弟走得很安详,只剩包扎的纱布和延伸出来的导尿管。
我按了铃,护士走进来,很开心地用英语说“You are a girl”。我知道手术成功了,但觉得右小腿肿痛,于是询问护士是否正常,她说可能因为睡的时间有点长。我看了看时钟,从推进手术室开始算,已经过去了15个小时,便打消了疑虑。我拿起手机跟朋友报平安,之后继续沉沉睡去。
醒来后不仅成为了女生,还以为要截肢
然而不久后,我从睡梦中痛醒,又是右小腿,还明显感到这条腿发热。护士给右小腿测温,比左小腿高了2度。我挣扎着看了一下,右腿颜色发紫。
右侧小腿丨作者供图
主诊医生可能要第二天才能到。我表示理解,同时赶紧询问了一位国内学医的朋友,对方告知我这种情况可能是血栓。服用激素类药物是术后血栓的诱因之一,因此手术前要求至少停用激素1个月,但我已经停用2个月了。
晚上,我痛得厉害只能敷冰块降温,并且用枕头之类的东西垫起右小腿。护士问要不要用更强效的止痛药吗啡,这个是需要额外收费和签字确认的,我痛得忍无可忍只能试试。
迷迷糊糊到了28日早上,主诊医生和护士长都来了,他们表示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医生说下午先安排输液,看看明天情况如何。
在镇痛下,我继续迷迷糊糊地度过了28日。29日凌晨,我又痛醒了。这时除了右小腿的症状,我左侧小腿也开始疼痛,更糟的是我发烧了。早上10点,我被安排做了B超。结果显示我病灶部位并没有血栓的现象,更像是那里的肌肉发炎,于是安排当天下午请其他科医生联合会诊。我非常忧虑会不会被截肢,可不想一次手术同时失去三条腿。
左侧小腿丨作者供图
当天下午,大概7个医生以及护士长一起过来会诊,问了我的基本情况和体感后,开始抽血化验。1个多小时后,感染科的医生说“恭喜你,小问题而已”,还说了一个我不懂的单词。我掏出翻译软件查了查,Cellulitis,蜂窝织炎。医生的结论是已经无从得知感染源是什么,当务之急是做细菌培养,看看用什么抗生素治疗。当天晚上,感染科的医生就带着抗生素和输液过来了,他也跟主诊医生说了,我得多住一天院观察。
除了术后恢复以及蜂窝织炎,我还担心费用的问题,毕竟有不少是属于“套餐”外的治疗。咨询护士后我得知,除了额外使用的吗啡(2000泰铢)就没有其他费用了,因为其他都属于他们医疗服务保障范围。筹备多年,得知泰国这类手术大多只是住院3天的便宜工程。尽管好多姐妹说某某某医院做出来的更漂亮,但我依然选择了最安全的14天。事后我看了看自己的,其实也挺漂亮的。
2月5日十二点一过,护士们和我一起庆祝了中国新年,还给分享了一些零食给我,并祝我今后开始新的人生旅途。
成为女性,是值得骄傲的事
回国后病情有所好转,到医院复诊,口服了一段时间抗生素,加上原本术后的恢复,3个月后我终于回归了工作岗位。期间通过《工作细胞》了解了导致蜂窝织炎的几种常见细菌,多见于田间。回想一下,也许是自己出发前用陈年刮毛器刮了腿毛,然后又去过田野,所以感染了。
术后三年过去了,当年的姬友(女同社群的朋友)大部分已湮没于时光,只剩下知己;当年的爱情,也已伴随着她的新感情、新生活而烟消云散。即使身边不乏追求者,我还是更愿意单身;当年我对女性形象的疯狂执著,在术后作为真正的女性融入社会后淡化,只会偶尔臭美一下,满足一下小心思。我更喜欢去跑步、去打篮球、去学习进修,这些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而不是被“白幼瘦”的女性刻板印象捆绑。渐渐地,我真正理解了自我价值比外表更重要,生活才是一切。
我依然从事着社会公益行业,并且热爱着这份职业。虽然日子比想象中得更为平淡,也会因为疫情而焦虑,但每一次听到孩子们的“谢谢小姐姐”、老人们的“谢谢姑娘”,我都会感到非常满足。同时年龄焦虑、中年危机也让自己来到了人生的瓶颈,但我也准备好了面对新的挑战,提升自我。
如今,我右小腿的皮肤依然很敏感,手指甲轻轻一划就有触电般的轻微刺痛感,不知道是不是后遗症,如同身份上曾经的印记,伴随着浮沉的人生。
医生点评
程辰丨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 主治医师
每一个个体,其实有4种性别。
本文作者讲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手术”经历,其实是一段非常重要又“不太一样”的人生性别转换经历。
人的第一种性别是内生殖腺性别,也就是由染色体决定的生殖腺是卵巢还是睾丸;第二种性别是外生殖器性别,这个比较好理解,基本上是出生医学证明上书写的性别;第三种是自我认同的性别,也比较好理解;第四种是社会性别,也就是他人认为的你的性别。
我们大多数人是如此的普通,这4种性别完全一致,以至于普通人往往觉得性别就是性别,哪有那么多种性别,但4种性别也有不一致的时候。当第一种性别和第二种性别矛盾的时候,医学上称为性发育障碍,旧称 “两性畸形”;而当第三种性别和前两种性别矛盾的时候,医学上称为“易性症”,目前更常用“跨性别”这一称谓,也就是作者经历的情况。
跨性别也可以用作者形容的“被安放在男性躯壳里的女人”来简单描述,诊断依赖于有资质的精神科医师,最新版的国际疾病ICD-11目录中已不再将易性症/跨性别作为一种精神疾病。跨性别者通常在青少年时期就会因几种性别的不一致而产生性别矛盾,常伴有焦虑、抑郁等其他状况。
因为不属于精神疾病,且“灵魂”和自我认同的性别无法改变,因此改变的只能是身体。在治疗上会涉及激素替代和性别重置手术。但激素替代不能像作者那样“偷偷摸摸、断断续续地”服用药物,而是需要在医师指导下针对激素水平、生化指标、腺体情况等做系统检测、定期随访并实时地、个性化地调整药物类型和剂量。而国内目前大多数精神科进行“跨性别”的诊断,仍需要家属的陪同及认同,这在当前的社会环境中比较困难。
手术治疗上男转女的性别重置术包括阴茎睾丸的切除和外阴阴道的重建,其他手术还包括隆乳、喉结修整、面部整形等。女转男的手术因涉及阴茎和男性尿道的再造重建,手术难度更大。1984年,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成功在国际上建立了前臂皮瓣阴茎再造的金标准术式,之后不断创新并完善了可适应不同患者的新术式,为跨性别手术在技术上开辟了新的道路。
性别重置术在国内均需在三甲医院实施,选择国外就医存在较大的安全性风险,除了术前沟通和手术本身的风险以外,本文作者还经历了下肢的并发症,好在有惊无险。然而遗憾的是国内三甲医院对外宣传有限,加上精神心理科的诊断至关重要,很多跨性别者却囿于家庭的不理解常难以获得支持,仍处在求医无门的窘境。
对本文作者而言,能成功完成性别转换、融入社会生活无疑是幸运的;但对于我国约40万的跨性别者而言,缺乏家庭支持、缺乏正规就医途径、缺乏社会认可仍然是该群体面临的巨大挑战。希望社会能更多了解性别相关疾病、更多理解跨性别人群,不再为他们本来就狭小的生存空间再添阻碍。
个人经历分享不构成诊疗建议,不能取代医生对特定患者的个体化判断,如有就诊需要请前往正规医院。
作者:樱泽枫
编辑:Sylvie、黎小球
题图:站酷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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