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 性生活 | 问卷调查
良 性生活 | 问卷调查
by云也退
从第六人民医院出来,我一直咬着牙关。我的体重没有变化,虽然留了一颗牙在医生那里,但原先有牙的地方也多了一团纱布。路过轿车车窗时我照了一下,脸上一切正常,没有肿,咬纱布的地方也没有鼓起一个大包。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血还在一丝丝地往外渗,染得嘴里一片腥膻。
“残冠,拔了。”
二十分钟前,牙医从我嘴里抽回了长柄镜,也不问一声我本人的意见,两个助手就一同扑过来,先在腮帮子上打了一针,然后锤凿齐上,卸载这颗不争气的智齿。虽然脸被震得直哆嗦,疼痛感倒确是减到了最低。
“‘残冠’,这词真美,”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我闭紧了眼想着,“残冠,落霜的树木,被雾气笼罩的山峰……‘智齿’也很有味道。”
车到站的地方是个三岔路口,人流如织,我去取停在工人俱乐部门口的单车,这个俱乐部现在当然不只是给工人用的了,但建筑还有苏式风格,像个圆柱形的岛屿一样塞在车流之中。就在大理石台阶下面,我看见一些穿红色套装的人正在忙活着。她们——我似乎没有看到男性——铺开了一条又窄又长的桌子,桌边坐着两个人,面前堆了几叠纸,脚边都是纸箱,里面好像装了些小小的礼盒,站着的红套装们循环地做一样的事:向纸箱鞠一躬,掏出盒子,拿给和她们讲话的人。
台阶边竖着一个易拉宝,我根本没打算细看——商业活动有什么可看的。
但是一名红套装迎上来拦住了去路。她是经过职业培训的,笑容有些机械:“先生您好,您愿意参加一次问卷调查吗?我们有礼品赠送,调查结束后,您可以选择领取一盒糕点或一套餐具。”
“噢……”
往常的我一定摇摇头便走,但今天,刚刚修理完牙齿,我除了歇息之外真没什么要紧事,更何况后一个选项还飞进了我的耳朵,狠狠钻了几下。
我完全停下了脚步,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明显喜出望外,人都变好看了一些。然后,我看着她从同事那里拿了一份用订书机装订起来的文件。
“您不要紧张,我来帮您填写,您只需回答就可以。”
说话间,她把腋下夹着的一块薄木板拿出来,顶住肚子,在木板上摊开文件又掏出笔,仿佛是要给我画肖像一样。我遇到过一些做社会学调研的学生,他们搭讪时总是双手捧着一本笔记簿,用好学的样子让人不忍甩手而去;有时过来搭讪的是企业的市场调研员,年纪较大,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他们要达到目的,全靠青春气息或熟女的亲和力:“占用您三分钟好吗?”——我还从未见过有利诱的。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咬着牙关说:“就写职员吧。”
“什么职员?”
“公司职员。”
她写着,抬头看我一眼:“您还好吗?”
我点头。嘴里的味道太难受了,拔过牙的人都知道纱布拌着血和唾沫是个什么滋味。
“我总听不清您讲话,您好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似的。”
“我确实含着东西啊。”
“您平时有喝软饮料的习惯吗?”她开始问一些细节问题。
“有。”
“我给您几个选择,您可以单选或者多选:矿泉水、可乐、橙汁、盐汽水、椰奶……”
“酸梅汤。”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这里没有这一个选择。”
“我只喝酸梅汤。”
“您可以换一个选择吗?比如,您不爱喝盐汽水吗?”
“好吧,那就盐汽水。”
“您到底爱喝什么?”
“你不相信我吗?我很喜欢喝盐汽水,特别是在飞机上。”
“在哪里?”
“飞机上。”
她接着问:“您身边的人主要喝什么软饮料,可以单选或多选,矿泉水、可乐、橙汁、盐汽水、椰奶……”
“我们全家都喝酸梅汤。”
她“哧”了一声,在纸上划了几下,问下一个问题:“市面上现有的果味饮料品牌,您最喜欢哪种?”
“酸梅汤是果味饮料吗?”
“我举个例子吧,比如果粒橙。”
“我喜欢鲜榨甘蔗汁。”
“什么?”
我没有说成“鲜榨干鸡鸡”吧。“鲜榨甘蔗汁。”然后左手握成杯状,右手做了一个压手柄的动作。
她摇摇头,不知是对我的品位还是发音表示遗憾。我不想跟她说我嘴里是什么感觉。血还在渗出来,我现在多么渴望一份酸梅汤啊。
“您可以尽量在我给您的选项里选吗?”
我想起一些心理测试。“在进入大森林时你第一个看到的动物是什么?A、狗;B、老虎;C、狼;D、兔子;E、狐狸。”“以下画面你最爱哪一个?A、雨水霏霏的早晨;B、晴空万里的中午;C、晚霞满天的黄昏;D、繁星密布的夜空”。这类测试往往都要求受试者“凭第一反应选”,而我的第一反应总是“什么是第一反应?”
“那些我都不爱喝啊。”
“您配合一下我的工作好不好?”
“我站在这里就已经很配合了。我刚刚拔完牙,我的智齿残冠!你要不要闻一闻我嘴里的味道?”我有点发怒了,可还是只能抿着嘴含糊地说话。
红套装又填了几笔,大概是“此份问卷仅供参考”之类的吧,然后唰地翻到了最后一页。这份问卷一共有四页。
“就问您最后一个问题,您可以想一想回答:一般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一款新饮料的信息?比如朋友推荐、网上看到、从商场广告里看到、从电视广告里看到……”
“朋友推荐吧。”我有点无奈地说。我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办法来影响我的朋友们。
“OK了。”她把板往腋下一收,恢复了之前的职业表情,只是多了一点倦意。她的同事们也都在大太阳下面站着呢。“您选一下吧:是要一份糕点,还是一套餐具?”
还是很守信的,也很主动。那些箱子里放的小盒子,大概就是糕点了,我瞟了一眼,低声说了句:“餐具吧,”还做出一副被她拖了很久,已经心力交瘁了的样子。
红套装去到箱子边上,伸手往许多小盒的缝里掏摸了半天,最后掏出一叠用塑料纸包着的小勺子来。嗯,就是你吃路边麻辣烫、豆腐脑时碗里放的那种黄黄的、有时候拉嘴唇的小勺子。
过了一些日子,跟几个朋友聚会,有一位来时拿着一只蓝色的瓶子,标签上有两个字:“脉动”。
“这新出的饮料真的特好喝,”他说,旁边两人也附议:“是,挺好喝的。”
太厉害了,我心里想,我答对了最后一题——那套餐具还真不是白捡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