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 | 以“西朝鲜”自居?也考虑下“北缅甸”吧
这些沉默的人,等待别人述说他们的故事
云也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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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西朝鲜”自居?也考虑下“北缅甸”吧
by云也退
“请你告诉世界,我们没有民主,帮帮我们,把你看到的说给世界听。”直到现在,缅甸人在看到手端相机的外国游客时还是会如此央告。他们之中最乐观的人,是那些对在广阔而封闭的国土中找到出口还抱一线希望的人。——艾玛·拉金的《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通篇读下来,始终是这一个印象。
缅甸人觉得西方人尤其会有欲望说出这个神秘国家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起码有一部分是西方人自己的。从1824年起,英国在120多年里殖民缅甸,其间有无数英国人来来往往,男女老少,有文化的和没文化的,高级官员和听差小吏,其中最有名的,真正让缅甸为世界所认识的,是乔治·奥威尔。1920年代,他被派在缅甸度过五年的官员生涯,之后写出了《缅甸岁月》,虽然是用第三人称写的,但主角跟他身份相同,年龄相仿,除了结尾时自杀外,别的情节都被看作是奥威尔的自传。他的散文名篇《射象》,讲一个殖民地军官射杀一头蹂躏农田、威胁平民生命的野象的来龙去脉,同样是以缅甸经历为背景的,尽管对他是否真的杀过大象,研究者一直没有定论。
奥威尔是写纪实类文学的巨匠,准确,冷静,刻画人物和场面入骨三分,精巧的隐喻让人细思恐极。《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一书的作者艾玛·拉金,一个从九十年代中期起生活在缅甸的记者兼奥威尔迷,一直在和当地人聊奥威尔。很多很多缅甸人都读过他,不仅因为奥威尔写了缅甸,而且奥威尔的政治讽喻小说至今仍让缅甸人觉得亲切,觉得他未卜先知,在1940年代就预见到了困扰众多国家的威权政治是怎样一番光景。在谈到《射象》时,一个缅甸人说,他觉得大象是个象征,指向了殖民主义,在文中,中枪的大象缓缓倒地,缓缓死去,则很可能是奥威尔在暗示,殖民主义的死亡有自己的节奏,死亡过程会很慢,但终究会死。
这种解读都是根据事后的历史发展做出的:缅甸在二战后的亚非民族主义浪潮中终获独立,日不落帝国的那一套殖民主义体制在挣扎了二十年后的确崩溃了。但是,奥威尔的遗产不止这一预言。在缅甸,奥威尔的经典反乌托邦小说《一九八四》和《动物农庄》拥有不计其数的读者,就仿佛奥威尔在预见到殖民主义的结局后,继续预见了独立后缅甸的现实。《寻找乔治·奥威尔》告诉我们,缅甸人几乎无法不通过奥威尔来理解自己的国家,一方面,因为奥威尔太准确地把握到军政府威权政治的本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军政府不断地在抹去过去的记录,不管是书信、档案还是人民的记忆。
艾玛·拉金在旅程一开始,就注意到缅甸人对书的痴狂:
“无论你去哪儿,都能看到人们在阅读。在我所住的曼德勒旅馆外的一角,三轮车夫经常躺在三轮车破旧的座椅上,研读杂志和书籍。有时候,会有三个人如饥似渴地弓着背看同一本书。在仰光街头防水帆布铺成的简易书摊,或者在曼德勒的晚间书市,都有新书和二手书售卖。杂志可以从每条街道的折叠木桌上买到,或者是从小贩那里买到。”
震惊了。除非书的获得渠道十分有限,否则何至如此?而限制人民读书的国家又会是怎样一副操行?接下去,一项项似乎消失很久的事物都出现了:特工,书报审查,监狱,秘密审讯,它们构成了普通人的生活环境,人们对其既熟悉又陌生,熟悉自不必说,陌生则是源于人们被迫的欲言又止。拉金说,“在缅甸,没有什么可以逃离政治”——单个人的几句议论都可能转化为大型的抗议烽火;看书也是政治,是一种最低限度的反抗。
奥威尔的书对缅甸人而言是种莫大的安慰,尽管常常还得去买盗印本。缅甸是个很容易找到文艺青年的地方,文学这个通行证,让拉金可以经常去到缅甸当地人的家里,不论男女老少,说起奥威尔都会精神一振。《一九八四》的讽喻本是经历了二战的奥威尔针对英国而发,但后来,人们明显感觉苏联“老大哥”才是更合适的靶子,乃至奥威尔最后都变成了提前预告了冷战始末及苏联结局的超级大神。虽然“大洋国”到小说结尾还好端端的,但那一套冷血到极致的全面监控,也让一代代读者们在惊骇、厌恶、恐惧的同时,对其难以长存萌生了希望:一个连男女私情都逃不脱监控的社会体制,怎可能长久呢?
缅甸似乎打定主意要成为现实中的“大洋国”。读艾玛·拉金的记述,能感觉到缅甸人处处以《一九八四》来解释自己的处境,到后来,你甚至要怀疑奥威尔究竟是预见了威权政治的样貌,还是反过来,威权统治者从奥威尔的作品中学到了驭民之术?
“所有动物是平等的,但一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动物农庄》里的这句话,真是说到缅甸人的心坎里:当政府成为特权阶层的代名词,就是小说里猪和其他动物的关系了。对于不服从的人,等待他们的当然是囚禁,“在缅甸,监狱是一个无处不在的地下世界,任何人都有可能在某个时候坠入其中。”就连罪名都懒得罗织,因为“大洋国”只需要一种罪名就够了:反政府罪。
拉金本想做件纯属文艺青年范畴的事:跟着《缅甸岁月》重走一遍奥威尔的路。于是产生了一个问题:她会不会因为奥威尔的作品而带上了先入之见,到了缅甸之后,根据书中的叙述来采摘相应的证据?举一个例子:奥威尔曾写到了英国管理的缅甸监狱的恐怖:“悲惨的囚犯蹲在臭气熏天的囚笼里,被长期监禁的囚徒面色苍白,充满恐惧,被竹子鞭打过的男子臀部伤痕累累,妇女和儿童因为家里的男人被带走而不停地嚎哭……”这所名叫“永盛”的大监狱,拉金也去考察了,那里关押了大约一万名囚犯,监狱外“绿意盎然”。然后,拉金的一个当地朋友内山觉带她去参观模拟牢房,让她体验到,今天的监狱和1925年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让我三天不吃不喝,我非常饥渴,一直在琢磨,如果能去厕所我就可以喝那里的水,但是他们让我去厕所的时候,有警卫站在我的面前,不让我取水。”
这本书写得相当一般。作者的性格偏文艺,痴迷于她的每一桩个别经验,欠缺对总体的把握,历史思辨和社会学观察,都不是她擅长的。所以,她所能做的顶多就是让读者相信,现实中的缅甸,真的就是复制了奥威尔用文字和想象力创立的模板,政治高压伸展到民间的角角落落,且似乎从无松懈,而昂山素季这样的人还不足以撼动它几十年来稳固下来的死循环。
你会发现,即使拉金这个能够亲身接触缅甸人的作者,也得不停地回到奥威尔,才能让自己的叙事完整、连贯,《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看起来是一个相当低调的书名,实际情况则是:她在那个国家只有这么一件事是可以做透的,“大洋国”将人民的集体记忆切得很碎,每个人生活在压抑和闭塞的氛围下,除了自己与少数亲人的遭遇,其他的都是道听途说。
在小镇杰沙,一个“有着童话般的风景”的地方,一位看起来生活相当悠闲的男子告诉拉金,对生活在缅甸,“我们缅甸人很满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已经一无所有。我们不断地被榨取、榨取、榨取,直至一无所有。”一本纪实性作品中的对话,经常会让人觉得是作者刻意的安排,此书也不例外。你必须相信沉默寡言、愤世嫉俗是缅甸人的常态而不是故意挑出来的个例。你必须选择相信拉金,如她所说,缅甸人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告诉外来人,还需要外来人来讲述他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