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橙”仍在转动 创造那个小恶棍的作家已经百年
安东尼·伯吉斯,高冷的英国人,一生好像只做成了一件事:写出了一本《发条橙》。但他写的其他三十多部小说,都跟《发条橙》完全不同。他还写了不少传记,新闻报道,文学批评,诗,剧本,还写过一些语言学方面的论文;他给报纸杂志写的书评、剧评、电视节目评论,打印好摞起来可以装几十个大箱子;而他最爱的则是音乐。
安东尼·伯吉斯
似乎是个全能型作家。不过,伯吉斯却是真正的大器晚成,他的才华“沉睡”得太久。他生于整整一百年前的2月25日,直到1949年32岁之前,他还几乎什么都没写过,一门心思研究作曲。37岁那年他被派到马来亚和文莱去当教育官员,这才触发了他的写作欲,但他以东南亚为背景写的小说三部曲,陆续发表后一点反响都没有。后来,他在文莱的一所大学里突然晕倒,不得不被送回英国,当时医生诊断他得了绝症,只有12个月可活;谁成想,一个多产作家的后半生才刚刚开始。
《发条橙》是他1962年出版的小说,那年他45岁。小说一问世就很出名,不过,此时的伯吉斯已彻底看透,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字:写。《发条橙》只是他在那四五年间写成的11部小说里的一部。斯坦利·库布里克,是在小说发表八年后才读到了它,他惊叹:“这简直太适合改编成电影了!”他打电话给心目中的主角:马尔科姆·麦克道尔。
《发条橙》
作者: [英] 安东尼·伯吉斯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译者: 王之光
出版年: 2016-8
真的很适合。《发条橙》的未来科幻味,正好让电影发挥视觉上的长处。库布里克利用广角镜头来扭曲真实的空间,利用强烈背景灯光,将前景的人影衬托得神秘而危险。小暴徒亚历克斯随着《欢乐颂》手淫,随着《偷吃的喜鹊》勾搭色情酒吧的少女,在《威廉·退尔序曲》的伴奏下淫乱。破败的赌场舞台上的强暴,跳舞的基督像,被亚历克斯用胯指着的贝多芬像,慢动作的打斗,12倍快进性交……九个字来形容这部片子:光怪陆离,很黄很暴力。
《发条橙》电影海报
伯吉斯常说:“我想被人看作一个写小说的音乐家,而不是业余作曲的小说家。”然而,写《发条橙》的人是爱音乐的吗?他让贝多芬给亚历克斯的邪恶行为配乐,踩在变态和后现代之间的灰色地带上。在影片里,亚历克斯闯进一个作家的豪宅(豪宅通往公路入口挂着块“HOME”牌子,也很怪异),强奸了作家之妻。伯吉斯说,这桥段取材于真实,他自己的妻子二战期间曾被一帮美军逃兵给袭击过,不过,他的传记作家没有查到相关的更多证据。
故事提出的核心问题,总显得跟它极端的布局不太协调。亚历克斯被拘禁起来,有人使用一种科学手段,把他变成一个怯懦、麻木的人,看见外人就躲,听见贝多芬音乐就害怕。“人可以被强迫弃恶从善吗?”问得不错。但是,看过片子的人,是乐意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还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投放在那些暴行上?
《发条橙》电影
电影在1971年底上映,顿成“现象级”。此时的伯吉斯本人早就不在英国,在马耳他岛上找了一个宅子住下。他终于可以趋近心目中的先辈偶像——詹姆斯·乔伊斯的样子了。爱尔兰人乔伊斯一生漂泊不定,伯吉斯在50岁以后也是到处跑,不过,他并没有放松手里的笔。伯吉斯作品的中译本不多,除了《发条橙》外,还有一本《莎士比亚传》,就是他1970年在马耳他岛上完成的。此书自序中的娴熟文字,纯然是一个脑洞全开的人讲话的样子:
“倘若仔发现莎士比亚的一部新剧和发现他的一张洗衣单之间可以任选其一,我们每次都会投票选他的脏衣服。莎士比亚给人留下的印象始终是如此模糊不清,而他的朋友本·琼生却像一口钟那样清晰,而且比钟还要响亮……莎士比亚什么也没有提供,而琼生却是顶着山一般高的肚皮,板着岩石一般硬的面孔,迫不及待地凑上来说话。”
琼生是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是詹姆斯王朝仅次于莎士比亚的剧作家,资料很多,生平很清楚,而莎翁生平却成谜。故而,研究者和传记作家各种猜测。伯吉斯给莎翁写传,要的就是在模糊的地方恣情想象的感觉。在虚与实之间,在古与今之间,他是一个海阔天空,完完全全打通了的人。
伯吉斯平时靠写评论练笔。他写得最多的是书评,不管他身在何处,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合作媒体给他寄书,且基本都是文学书。虽然跟他合作的都是顶级英语大报,像《观察家报》、《泰晤士报》、《卫报》,美国的《纽约时报》也请他开过一段时间的专栏,但伯吉斯并不看重书评。甚至写小说,在他心里的地位也仍然屈居作曲之下。尽管如此,他的书评既犀利又不失公允,他选来评论的书,后来很多都成了时间检验过的杰作,例如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菲利普·罗思的《波特诺伊的怨诉》,詹姆斯·鲍德温的《另一个国家》。
他评论1960年代英国“愤怒青年”文学的代表作——金斯利·艾米斯的《幸运的吉姆》:“作者像他笔下的‘反英雄’一样反文化,因为文化和一些恶劣的伪君子联系在一起,但同时,作者又无法掩盖自己的书生气和音乐癖。”
他评论弗兰纳丽·奥康纳的《智血》:这本书反映出奥康纳一生虽短促,却很“激烈”,“她的作品坚实而精确地反映了信仰原教旨主义的南方物质世界,可作者的观点偏偏是形而上的,正所谓神秘剧的韵味。”
他对海明威经典之作《老人与海》的评论本身也很经典:“每一个词都有它的作用,没有一个词多余。海明威花了不少时间用来掌握钓马林鱼的技术,这些时间都花得很值得。”
有时候,写书评是他“玩文字”的一环。1963年,他用化名“约瑟夫·贝尔”写了一本小说《在安德比先生内部》,书出之后,伯吉斯又用本名给他常年刊发书评的《约克郡邮报》发去一篇书评,把书骂了一顿,说它很色情,一边骂,一边又把色情内容透出一点点撩拨读者的好奇心。不久,“约瑟夫·贝尔”的真实身份被揭穿,《邮报》是一份创立于18世纪的古老报纸,门风森严,当即宣布跟伯吉斯解除供稿关系,永不叙用。
而到晚些时候,他就可以靠写书评赚大钱了:1980年代中期,《观察家报》给他的稿费是1000个词600英镑,即使以今天的标准看,这也是一笔巨款。不过最初,三十来岁的时候,伯吉斯是靠写书评来贴补家用的。
虽然瞧不上评论,但伯吉斯还得跟各种评论作斗争。《发条橙》上映后,伯吉斯在马耳他写了许多文章替自己的小说辩白,因为受到了太多的攻击,太多人骂他是个人渣,用这种故事来引诱青少年走上反社会道路。不过,晚至1989年,伯吉斯还在《卫报》上说,《发条橙》是他作出的一个大胆的预言。他说,他在这本书中描写了未成年人犯罪,这成了如今大家都在议论的严峻的社会现象。“这本书是关于人的暴力本性以及人在善恶之间作抉择的能力的。”
这些话,在厌恶《发条橙》的人看来,真是厚颜无耻至极。不管怎么讲,这本书、这部电影的价值就在于:它们问世后的世界跟之前不一样了。人们会透过发条橙的隐喻来评论一些现象,比如,中国那些臭名昭著的“网瘾戒除机构”,用强迫的手段让青少年远离电脑和网络,庶几就可以跟书中“改造”亚历克斯的做法相类比。
不过,因为一些耸人听闻的青少年暴力事件发生,库布里克和伯吉斯后来也相继沉默了。伯吉斯逝世前半年,1993年2月,利物浦的一个2岁男孩詹姆斯,被两个10岁的少年绑架,横遭虐待,手段残忍无比,最后遭列车碾压惨死。罪犯后被判终生监禁(已于2001年释放,当时激起了巨大的社会抗议)。这桩悲剧终于让伯吉斯承认,他要为此负责,他的作品产生了坏影响。
伯吉斯多次解释“发条橙”一名的来历,有一次他说,二战结束那年他曾在伦敦的一个酒吧里听人说了一句“好诡异,就跟一个上了发条的橙子”,另一次他又说,马来亚语里有个词“orang”,意思是“人”,他的“orange”就是取了谐音。第三次的解释最为详细:发条橙是“一个汁水充盈、又甜又香的有机体,被改成了一个自动机械。”意思好像是说,小说里的少年恶棍亚历克斯,原本还是“香甜”的。
文/云也退
文艺能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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