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他的书揭示了蓝翔如何通往哲理之境,只怕你不会读
文 | 云也退
英语是实在的语言,拿英语写书的老外,一般不会玩标题党那套,但有些说不上是有心还是无心的“插柳”,使得一个标题迅速走红,成为一种“体”。雷蒙德·卡佛写了篇《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谈论什么》,之后就有了许许多多仿作,把“爱情”替换成各种其他词,写小说,写随笔,更多的恐怕是被杂志挪用作一个大专题的标题。另一个可说的案例,就是罗伯特·波西格在1970年代初出版的《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后世所有的衍生品——《禅与换尿布艺术》、《禅与赌博艺术》、《禅与仿冒禅的艺术》……管你是一本正经的还是戏仿反讽的,都得尊波西格为祖。
不过,波西格的体其实也不是首创。发现禅无所不在的西方人,他并不是头一个。有一个德国哲学家,欧根·赫立格尔,1920年代曾在日本仙台的东北帝国大学里教哲学,身处佛教兴隆的远东岛国,他写了一本书,直译是《箭术中的禅》,中译本作《箭术与禅心》,那可要比波西格早很多年了。《箭术与禅心》写得很粗浅,几乎可以说是“粗陋”,如今,想从跑步、柔道、洗澡、开车、阳台种菜、十字绣、打呼噜里找出任何包括禅在内的哲学的人,都可以学习这本书的写法,聆听导师,分解动作,描述自己是如何在一次又一次顿悟中脱胎换骨的。
赫立格尔的书也有许多仿品,像什么《儿童抚养艺术中的禅》之类,听起来都不正经。马三立的相声《相面》,说一个摆摊相面先生在石板上写“没有”二字,然后问顾客一串个人问题,只要顾客答“没有”,他就把石板翻过来:“看见没?‘没有’!咱这相面,奏四灵!”这个“没有”,差不多也就等于万灵的“禅”了。不过,西方人对禅的热情,自从赫立格尔之后倒是一直很浓厚,也比较真诚,他们爱谈禅,喜用Zen这个词,但不会去想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笼统地感到,这里有一个不同于西方价值体系的空间。
李白和杜甫的诗,曾在上世纪初影响了像T.S.艾略特、伊兹拉·庞德这样的英语世界顶级诗人,这两位都是美籍,于是来到价值重建的战后,禅思禅心,关于禅的话语,渐成一些美国人的一种情结。“垮掉一代”的诸人,痛感西方价值的衰败,在青春消逝的时候都投向了修禅的路径,杰克·凯鲁亚克写了《达摩流浪者》,加里·斯奈德去了日本,学写禅诗,还翻译了寒山的作品。
在这个序列里,波西格的《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不算最早,但最畅销,非但畅销,连乔治·斯坦纳这样级别的批评家,都在《纽约客》这样级别的人文刊物里大赞此书可以和一些划时代的文学名著,例如麦尔维尔的《白鲸》相提并论。这就让人不得不重视了。在书里,波西格写了一个名叫“斐德罗”的人,这个名字出自柏拉图之手,柏拉图在《斐德罗篇》里记载了这位古希腊哲学家如何与苏格拉底对话的。波西格以此命名主人公,命名那个年轻时的自我,是隐含了一种偏离正统的意思——苏格拉底是正统,斐德罗,不是。
斐德罗在书中的个性是模糊的,但他的思想很清晰,很细微,波西格成功地让人读来“不明觉厉”,甚至愿意反复去读。斐德罗和他的儿子克里斯坐一辆摩托车,他们在美国的公路上疾驰,当然了,按照哲理小说的套路,也是往内心的某个地方、或是位于内心前方的某个目标疾驰。这个地方,这个目标,斐德罗——也就是波西格本人——作为一个IQ达到170、有一份大学教职在身的男性,知道它是可感知而不可描述的,它超越了语言,斐德罗用一个词“Quality”去指代它,但不定义它,它是上帝,是善,是真理,是禅,是道。
波西格像凯鲁亚克一样,利用了“在路上”的经验。摩托车——一种介于机动车和非机动车之间的交通工具,既依赖工业文明的成果,又保持绝对个体的状态,经过一切地方但又不作停留——没读过书的人,透过这一点,就可以得到一个理解“Quality”的角度。斐德罗说,我们西方社会充满了一组组二元对立的概念:情感vs.理性,浪漫vs.经典,艺术vs.技术,主观vs.客观,等等,这些对立的概念让人痴迷而又烦恼不已,但是,当我沉浸“Quality”之中,就可以搞清楚这个世界、解决这些对立了——这种领悟,的确只有在摩托车上可以得到。
充斥斐德罗脑袋里的念头,让他相信这个世界疯了,但同时也确认了他就“是”那个世界。我在世界中——我就是世界,这正是对二元对立的一次关键超越。在书中,波西格借主角之口说出了他认为古希腊哲学家犯下的一个关键性错误,为了真理,牺牲了善:
“真理赢了,善却丢失了,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我们很容易接受了真理的现实,却很难接受Quality的现实,哪怕在这两个领域我们都一样没什么共识。”
波西格在1970年代的头上写这本书,他相信,如今斐德罗的思想会比二十年前引起更大的回响。这在他心目中是一种启蒙,然而,实际上他还是过于乐观了。这种启蒙撒到大众读者的头上,顶多只是冷一下他们的表皮而已:如果像摩托车这么一种纯技术的东西都包含着禅,那么禅岂非遍及万物,随处可见?如果维修摩托车都是艺术,那么什么不是艺术?
在说到如何把一个装错了的引擎拆了重装的时候,波西格告诉读者这“意味”着什么;同样的,他也说得很明白,当他给他的朋友约翰出主意说,可以从一个啤酒罐上截取一块铝皮作垫片,去加固他那辆名贵的宝马车上松了的把手时,约翰为什么很不高兴,而宁可让把手就这么一直松着。斐德罗的解释卓有深意:“他看到垫片是什么,我却知道垫片意味着什么。”
这里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对世俗价值的批判。但可能,这里有一种反讽的东西,即,斐德罗是一个披着娴熟的技术工人的外衣的睿智的哲人,这一点是斐德罗明知却不明言,而读者能够体会到的。那些怀揣着偏见,认为哲学就是把简单的事情说复杂的人,若能静心读读《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倒是一件好事,也许他们能稍微认知到,一个真正在运转的头脑可以创造出一个自己的世界,而不只是像普通动物那样只能对外界作出反应——被一个新闻事件引去关心一下,听听别人怎么讲,坐等互掐和反转,心满意足地翻过人生的这一页。
以那些人的认知力,恐怕“艺术”这个词都有点过时,他们活在一个完全被技术化和消费主义化了的语境之里,不觉得生活中有什么必要去谈及“艺术”。而斐德罗—波西格则说,一个技术的现实,和一个艺术的现实,两者之间的“不匹配”、“不协调”,是有点问题的。“真正的Quality”,必须是“主体和客体的之源”,他还用了一个小心的比喻,Quality不是什么类似挂在一棵圣诞树上的金箔那样的东西,而是这棵树所由之生长出来的球果。“抓住你的是形式,”他写道,“人们都是‘形式犯’,用伪造的浪漫之物覆在丑陋的技术上,以制造出美和利益,他们并不知道去探寻从哪里开始,因为没有人曾告诉他们,世界上有一个名叫Quality的东西,它是真实,并不是形式。”
忽然想到,人们关于蓝翔技校的话语,通常是从对技工工作本身的贬抑到技工收入的(可能的)高企,在两者之间,操持这种话语的人,最不肯放弃的就是操持话语的权力,言语它,评说它,印证了身份的优越,只欺负那种行业里别说出不了斐德罗—波西格,就连一个能阐述清楚技术之“美”的人都没有。波西格倒是无心去扭转人们对修车这份工作的看法,这太表层了,他身在技术之中,追寻一个能够发生和容纳技术与心灵的创造之源。他为Quality写了一本书,把一些人从那种洋洋自得的自我优越的位置上拉下来,也算是这本书最无足轻重的效果之一了。
禅的思维,就我的理解,其作用与其说是揭示真相,不如说是把一切已知的变成未知,起码是未全知,这就使人宁静。如果一个人能在读《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的时候沉下心来一阵子,去把斐德罗提出的那些问题琢磨一番,就没有白读。当然,一切思考的快意都只能是自己找来的,别人强加不得。一个人的修为,往往,也是他的造化。
【作者简介】
云也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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