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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人类简史》作者演示了如何扮演一个大预言家

2017-01-31 云也退 大家


文 | 云也退


卖瓜的不说瓜苦,卖酒的不说酒薄。尤瓦尔·赫拉利是个好学者,不过卖他的书就是纯商业行为,跟他学问的好坏没关系了。罗振宇是有自己利益的书商,签了赫的《未来简史》想大卖,至于被他吹到花好稻好的赫拉利有何妙处,还得自己去领悟。我应该是第一个专访了赫氏的大陆人,自认为拿着一万字的访谈稿,还是可以说几句的。

之所以专访他,当然是因为欣赏《人类简史》:这是一本能让外行觉得读完之后就懂了地球上发生的一切的书,它的可读性超过了直接影响了赫拉利的《枪炮、病菌与钢铁》,贾雷德·戴蒙德1998年的普利策获奖著作。不过,两书重合的面积甚大,比如《枪炮》一书就把赫拉利在“毁天灭地的大洪水”中表达的意思提前说了一遍:古老的巨型动物,缓慢演化了数百万年,能扛过一个又一个地质冰期,却在人类出现之后迅速走向灭绝;那些能够活下来的物种都是能适应的,它们跟着人类一起演化。

赫拉利基本是在重复戴蒙德(当然也加入了一些新的考古证据)的观点,而他有所补充的是一种比较鲜明的态度。《人类简史》初版于以色列,在那里火爆起来,我注意到,在以色列媒体上关于此书的评论,大多聚焦于赫拉利对人类一路从弱到强走过来的评价上:在生态系统中,人类完全“不重要”,别的生物不需要人类就能活得很好,只是由于偶然,由于“进化的一眨眼”,人由无足挂齿变为举足轻重。

与其说这个论点如何正确,不如说它的提法极为聪明。会示弱者无敌,摆出一副低姿态的成功人士——“我成功是因为走了狗屎运”——有望让成功延续得更长久。赫拉利没有对人类导致生物大灭绝表示任何遗憾的意思,但他用“不重要”和“偶然”的成功来“贬低”人的起源,反而能让我们安心做着事实上的上帝。因为,这表明人类的成功经验将不可复制,人类已经取得的地位,也就无法撼动了。

如果用上波普尔的“证伪”概念,我们可以说,赫拉利的观点无法证伪——你提不出反证来说明他是错的。他的提法基本上是对现实的确认,而非质疑;例如他说“人在坐稳了地球的江山之后,就封闭了其他生物的自然进化通道”,这个观点令人安心地吻合凡人的日常经验——谁能说他是错的,哪怕只是有可能错呢?

聪明不是罪过,我也不觉得不能证伪的理论就一定是无稽之谈。但是,当话题涉及未来,涉及电子人(Cyborg,“赛博”)和“超人类”的时候,赫拉利的论说便让我感到似曾相识。未来学的宗师,去年逝世的阿尔温·托夫勒做出过很多关于未来的预言,很多都是消极性的,比如大众媒体引起的骚乱将摧毁家庭和教会这一类“传统现实”,比如社会不能变化太快,否则,很多人会在时间中无家可归,就如同难民在空间中无家可归一样;到赫拉利这里,高度关注人工智能的他说:“人类还没有聪明到这样的程度,能够对付我们所创造出来的一切。”——同样也是“盛世危言”,说人类可能会被电子人所奴役。

都说得很好。但有个问题,为什么未来学家(一个今日的赫拉利无法抵拒的身份)都喜欢发危言?

答案是:危言不能证伪。谁都不希望自己的预言被“打脸”,于是,消极的预言,发出警告,就成了最安全的选择。我常常觉得,未来学家就是一些乌鸦嘴,他们发出危言,将来应验了是他们的能耐,没有应验,则是他们的功绩,因为这表明人类遵循了他的警示而避开了陷阱。“我们有能力创造变化,却还没有能力去理解、去预见这些变化的潜在后果。”赫拉利说。是啊,我们还没有能力,我们知道基因工程会给人类带来什么吗?如果人可以更加长寿,或者可以通过基因复制来实现后代繁殖,我们将会面临什么问题?没有人知道。正因此,赫拉利所说的肯定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人类无法控制自己发明的新技术,无法预见其后果——赫拉利断言。但是,都无法控制、无法预见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有。赫拉利话锋一转,用他颠扑不破的历史学来反哺颠扑不破的未来学。在接受《卫报》撰稿人卡罗尔·卡德沃拉德的专访时,他说:

“赛博革命,跟10000年前的农业革命完全一样。没有人坐下来,画一个蓝图,说:‘好,这就是未来的农业,将惠及人类以及地球的其他地方。’它是一个渐增的过程,一步一步,用好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时间,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没有人能真正预见其结果。”



这样的类比,并不像乍看上去的那样有意义。它无非是在说,即便社会变化已达到飞速的境地,结果仍然是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的——这理应是一种常识,一种正确的废话。我们没有任何影响局面的能力,只能等待结果出现,并任其摆布。

不过,比起10000年前,如今我们起码知道谁是策动一切变化的人,我们起码知道,我们的未来掌握在什么人手里:在一小撮实业家、科学家、工程师、技术员的手里,他们属于谷歌、脸书……那么,我们需要为这种前景未卜的现实而彻夜难眠吗?赫拉利在一通危言之后又安慰了我们一下:别急,人类还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天赋,那就是“认知不谐”,也就是说,我们能够同时持有两种或多种互相冲突的观念。“我们可以说:哇,好可爱的一条狗狗!哇,好好吃的一块牛排,嗯嗯,真好吃!我们不会觉得这么讲话有什么问题。”

万一将来被比我们高等的电子人给奴役了,就像我们现在奴役牛羊鸡鸭那样,我们还可以靠调整自己的认知来适应新形势——你看,到了指条明路的时候,赫拉利却玩起了犹太式的精神胜利法:放心,我们人类总是能忽略一切麻烦而继续前进的。

说了这些,不为批评赫拉利,只为尝其一脔,看看他的理论的说服力从何而来,又如何通过高明的论述让外行读者频频点头,引得商人和文化贩子一拥而上地炒作。说实话,像赫拉利这样一位严格素食,真诚地关注万物幸福感,每天要执行两小时Vipassana冥想,每年在印度DhammaGiri冥想中心待一两个月的学者,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名声和利益恐怕是完全无感的。我敢说,当他顶着企鹅兰登书屋明星作家的头衔到处坐台卖书,隔两三个月就来一堂TED演讲,或是因为马克·扎克伯格之类的人隆重地把《人类简史》选入线上读书会而不得不对付多出来的一大堆事务时,他的内心绝对不乏荒诞感:我都预见到传统人类即将灭亡了,或者说即将升级为新人类了,而在这之前,我还得写书卖给他们看。



赫拉利回给我的邮件里,我特别在乎一句话:“我把所有这类未来预测都视为对想象力的刺激,而非预言。”他很明白预言的意义不大,为了预言不出错,结果肯定是扔下一堆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废话。《未来简史》是对《人类简史》最后一部分的续写,依他的说法,是要刺激读者去想象,而不是告诉人什么确凿的、必将发生的事实。事实上,勾勒未来的图景,本来也就是为了让当下的人看得更远些,想得更宽些,所以在读的时候,莫太当真。


为了将“未来未知”这个终极结论阐发得血肉丰满,赫拉利动足脑筋。我觉得其具有原创性的观点之一,就是“意义世界的垮塌”。字面上读起来太抽象,不宜传播,就不在商人宣传的考虑之内。简单说,“意义世界的垮塌”是指在短时间——顶多就一百多年吧——里发生的事,将让我们目前所用的一切表达手段失灵,犹如进入了时空折叠地域的罗盘一样指针乱转。到时候,无论是想象,还是谈论,都将遇到眼下的我们难以预料的困难;到时候,绝顶聪明的赫拉利或许还能写书,而我这个专栏则肯定要停了。

原标题:他是个聪明的写作者,不是未来的预言家——尤瓦尔·赫拉利被炒红的背后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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