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 | 赵松评《自由与爱之地》:如何触及以色列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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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触及以色列的灵魂
——赵松评《自由与爱之地》
by 赵松
看完《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我多少有些尴尬地发现,无论是以色列,还是云也退,我都不算了解。收到书时,我以为很快就能看完,实际情况,却是越读越慢。因为它并不是本“以色列游记”,而是中国作家云也退独自深入以色列最具代表性的“基布兹”集体农庄,去思考以色列其国其民何以成其所是、“我”为何出现在这里的结晶体。云也退说它是“反游记”,我觉得还不能反映它的实质。在我看来,它既不是“游记”,也不是“反游记”,而只能是“作品”。它在探索思考以色列这个神秘国度和以色列人的精神世界方面所展现出的独特角度、所触及的深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更关注作者观察与思考的方式,特别的是在文体上的追求。
暗示了生成方式的“引子”
说实话,在读这部书之前,我无法想象云也退有一天会真的独自深入以色列东南角的那个小农庄内奥·茨马达,以外来劳动者的身份去体验探究“基布兹”这种以色列特有的集体农庄的历史与现实,更不会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文体来呈现这个过程。
基布兹民舍
我发现,在那篇短短的“引子”里,云也退就已埋下了全书的“种子”——关于它的基调和气氛、整体结构与生成方式,甚至是那些可以具体到段落的笔法。这个“引子”清晰地向我们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他就是要用小说的手段来完成这部非虚构作品。比如说,当他把以色列某个火车站上的糖球自助售货机作为“引子”的核心意象,不动声色而又略带冷幽默地描写了那个虔诚的犹太教徒如何拍击售货机,并成功地让卡住的糖球出来,然后自信满满地说:“我们是不会错的。”通过这个有着诡异戏剧性的场景,作者不但抓住了以色列国民性格中某个微妙的点,还把这个场景本身变成了一种隐喻。尤其是末尾那段出现之后:
“我又扫了一眼活门下的那根金属槽,它现在看起来居然不太脏了。我把糖球放进嘴里,那是一颗口香糖,就算被阳光烤熟了,它还是一颗货真价实的口香糖。”
是的,这篇“引子”已然暗示了全书的生成方式。即使就此不再往下看也可以确信:在这本书里,不会出现平铺直叙的文字,不会出现随意堆砌的场景,不会出现对异国情调的观光式感叹抒情,不会出现猎奇或攻略的视角,不会出现走马观花式的絮叨罗列,更不会出现任何意义上的鸡汤式自恋与顾影自怜的矫情。
某基布兹
以色列人何以成其所是
以色列作为二战后世界新格局中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奇点,其诞生与存续的进程之复杂,大概只有咱们中国可以与之相比拟。但要想真正了解它,尤其是它在社会体制方面的曲折探索、其国民精神层面的复杂特质,却并不容易。内奥·茨马达,云也退选择这个“基布兹”式农场作为切入点和探索的基点,显然是深思熟虑的,而整部书的写作进程也证明,它也确实起到类似于建筑龙骨的支撑作用。但是在具体行文过程中,作者所选取的支撑点,是人。出现在书中的男女老少各色人物,前前后后不下几十个,有作家、学者、官员、犹太教徒、基布兹管理者、劳动者(包括国外来的自愿加入的劳动者)、阿拉伯人。无论是反复出现的主要人物,还是短暂出场的人物,无论是用几页篇幅重笔描写,还是寥寥数笔轻描淡写,无论是静观默察式的描写,还是作者参与其中的戏剧性对话式呈现,甚至包括借人物之口转述的,作者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有种仿佛能触及他们的灵魂的感觉。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要通过他们从各种角度折射出以色列的命运轨迹、“基布兹”理想与个人命运之间的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写法本身必然会带来很多头绪,但作者有本事把这些繁杂的头绪打理成为层次丰富、结构巧妙的文本,能把一部非虚构作品写得像小说一样曲折多变、充满戏剧性。
你很难想象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去描写以色列老人:
“老人们有时会像《三国演义》里的刘备那样,摸着自己的大腿叹气说:瞧,身上腿上的肉都松了,可惜呀!”
近一百年前欧洲犹太人拍全家福的画风是这样的
这种仿佛出自老舍戏剧中人物之口的话语和出人意料的比喻,既新鲜又意味深长,还有着莫名的喜感。随着阅读的深处,你还会发现,越是写那些在别人眼中可能极为平常、貌似没什么内容的场景,作者就越是能展现出不寻常的文字魅力。比如他写餐桌边的苍蝇那段:
“哦,对了,现在餐桌边可不只有我们在进食,至少还有五百只苍蝇列席,一个不小心,很容易就把它们闷死在对折的面包里。我切洋葱时,有两只不怕死的苍蝇一起过来试刀,我用嘴吹,用刀在盘子上狠狠地切出当当的响声,最后把洋葱切成味道呛人的细末,都无法迫使它们退却,我非常起劲地轰赶桌上这些爬来爬去的家伙,但很快就发现别人跟我不同,我的肢体语言是‘都给我滚!’,别人的则是‘劳驾借光’。”
类似于这样的段落,很多时候都近乎是随机发生的,以至于会让人觉得,随便什么日常场景细节,到在作者笔下都能变得很有戏。有时他写着写着,会进入一种自嗨的状态,甚至还会让人想到马三立的相声,慢声细语地说着极寻常的事儿。尽管偶尔也会觉得作者多少有点贫嘴,但总的来说倒并没有影响文本结构的平衡感。
围绕着这样那样的幽默场景的,常常是以色列人所特有那种执著感、责任感、坚忍的性格,以及隐约在深处的沉重复杂的历史感与持续裂变中的现实感。他们的信仰支撑着对他们对未来的渴望,而他们的乐观又仅仅针对现在。在触及这些内容时,作者没有任何移情景仰式的夸张赞叹、也没有事不关己的旁观冷漠,他的观察即是体认,在分析现象时,他不会孤立地进行判断,也不会轻率下结论,即使是保持着不动声色的状态、即便是语涉嘲讽,也会随即展现为颇为矜持带有批判意味的内省:
“一个目光短浅的人只会趋利避害,可是自认为目光远大、心灵结构比较复杂的人,难免要陷入迷惑。世上有那么多聪明的人,做的事情不过就是因利而上、见害而退而已。他们就像那些敏锐地嗅到千里之外的蜗牛肉味的水蛭,秘而不宣地把空地填满。索尔·贝娄说过:‘除非你将自己的生活作为一个转折点,否则便没有存在的理由。’多好的一句话!但它被混同于一种普通的乐观主义;我想,可能得有一点犹太智慧才能充分理解,为什么贝娄说的是‘把生活作为一个转折点’,而不是‘把眼睛当作人生的最低谷’。”
柠檬草茶,无法描述的味道之一种
“世界上大多数的味道是无法描述的”
云也退读的书多,在这部书里被提及的作家不下十几位,像塞万提斯、蒙田、索尔·贝娄等人还有几位以色列名家的句子常常是信手拈来,他的引用有时候很点晴,有时候又很见其率真性情。比如在内奥·茨马达农庄里一个孩子在前面连蹦带跳地为他带路时,他会想到《格林童话》里的比喻,“快活得就像小鹿的尾巴一样。”而实际上他自己有时候就是个极有孩子气的人。比如他会这样煞有介事地说鸡:“对鸡来说,一生中值得铭记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他还会这样说黑蚂蚁:“有一些黑蚂蚁行色匆匆地路过,我一锄头挥了下去,它们就像土地爷一样没了踪影。”有时候写嗨了,他干脆直接来上一段童话式的描写:
“几把锄头先后在土地上捶出闷响,植物根部周围的泥土疼得缩了起来。这些长错了地方的植物的根系并不庞大,但打击来得过于突然,它们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一个个问号形的根部从碎散的土屑之中露了出来。……如果这里有地鼠,它们应该都吓哭了;蜥蜴应该在第一锤下地时就跑走了。我们的锄头挫骨扬灰,把许多弄不清哪里伸过来的侧枝都给砍断了。有时锄头砸到硬物,震得两手发麻,我便怒不可遏地敲打它附近的泥土,直到其瓦解,吐出一块鸡蛋大、面如土色的石头。”
而紧跟在这样一段文字之后,毫无预兆出现的又是完全沉思式的转换,也颇能反映云也退在文体构造与把控上的功力:
“有时我瞄准一顶细瘦的草,最后得到的却是一个大坑。有时,我眼看着能斩获完整的一套根系,结果却在几下重击之后伐倒了主干,深刻的抗力仍旧埋在地下,让人心头一灰。这个活儿激发着人的烈暴,又控制住它,缓和它,熄灭它,把它偶然化,不让它滑落为挑战与征服的顽狠无度。”
“世上的大多数味道都是无法描述的。”云也退在书中某处这样写道。其实,这话用来形容他写的这部书也同样合适。正是文本在语言、结构、意味上的丰富性,造就了它那难以形容而又耐人琢磨的味道。这书里流动着各种冷热幽默,也有诸多不易言传的或隐或显的沉重与复杂,它们之间的对应与平衡使文本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张力,但从全书来看,这些仍然不能说是造就其文体风格的全部因素,因为在书中还存在着以纯正的散文笔法写就的部分,它们本身不但是美文,还有着重要的文体结构支撑作用。
“在老城里逛腻味了的游人,陆续出金门登上橄榄山。汲沦谷从山的西侧延伸到城南,与欣嫩谷相接。站在谷的东侧西望,老城城墙从圣殿山植被稀疏、黄绿交织的山冈上巍峨地耸起,穆斯林的圣殿——金顶清真寺——就那么光灿灿地停留在你的视野中,被周围不同层次的城砖、岩石、墓碑、屋顶一起掩映着。汲沦谷里过去有水,如同护城河一样一直流到南边的欣嫩谷,古代的闪族人在欣嫩谷里给火神摩洛克献祭儿女,现在,这里是一个由英国捐资建造的公园,从谷里爬上来,两脚都会沾上红红的黏土。
在橄榄山上向东南望去,目光越过大片大片碎碎的白房子,你可以看到死海模糊的影子,像地上的一摊墨蓝色水迹,一动不动。橄榄山上最显眼的一栋建筑是万国大教堂,设计者为安东尼奥·巴尔鲁奇,时间为1924年,正面窟窿上巨大的马塞克拼画讲述着耶稣基督替世界受苦难的故事。围绕着教堂的是一大片古老的橄榄树林,即著名的‘客西玛尼园’,耶稣据说就在此园中被捕,园中的三棵超过两千年树龄的老树,人子献身时,它们应该已经在场了。”
隐藏在图景深处的个人精神自传
在这部书中,其实还有一条极易被忽略的叙事层面,就是穿插其间的出自云也退之手的那些摄影作品。初看它们,自然是在阅读文字的间隙里,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感觉。等读过了全书之后,再去专门看它们,则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无疑,它们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意味着一些特别的凝视瞬间,它们意味着另一种语言,是某种停顿,也是沉默,会为这个文字构建起来的世界染上一抹神秘的色调。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时隔多年之后,假如云也退在某一天重新打开这部作品,只是面对这些图片,而不去看那些文字,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它们会不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重新激活他的记忆与想象,写出另外一种文字,关于记忆与想象之间的以色列,也关于那个特殊时段中的自己?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这部作品中还隐藏着云也退的阶段性精神自传。他的所思所想,尽管多数情况下都是围绕着以色列的历史与现实、基布兹的人与事铺陈展开的,但他的自我省思的或隐或显,也是贯穿始终的。他时常在冷静地审视、探究着外在一切的同时审视、探究着自己,甚至可以这样认为,正是基于强化这种状态的需要,他才开启了以色列之旅,去那个名叫内奥·茨马达的基布兹农庄生活劳动了三十一天的。关于这一点,书的“引子”中有段夫子自道式的文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当时作者精神世界的耐人寻味的起点,我姑且用它作为本文的终点:
“我一点都不空虚,可我怀疑我的充实。我被各种不怀好意的感觉所缠绕,其中沉得最深的是耻辱感:悬在二十多层高的写字楼里,在六面中空的隔音板之间,我耻于承认我不屑于这片唯物主义的大地,它能把人的几乎一切行为都消化成一串数字,或一个成本与收益的比率。我在这里做的一切事,都会被我自己所讽刺,就像我讽刺他人做的任何事一样。我都耻于承认我早就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了。”
2017年11月26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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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
作者: 云也退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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