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师说|在北大,听戴锦华老师讲电影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内附精彩视频)
《北大师说》视频见文末
“我在进入到综合大学的电影教育时,我的基本诉求或者说理念,就是希望改变——在大学的人文教育传统中,我们把电影单独地当作一种透明的叙事形态。有时候我们把它当做戏剧,我们讲表演;更多的时候我们把它当文学,我们讲人物、讲情节、讲语言,我们唯独不讲电影。”
2018年9月18日下午,在拥挤的、沿墙站满了人却极其安静的480座大教室,戴锦华给出这样的开场白,然后开始,讲电影。
仅仅是往台上一站,
就可以吸引住所有人
如果给《影片精读》的课堂做电影化的处理,或许你将伴随着放映机齿轮的转动,在光尘里看到这样的段落:
低机位的中景镜头里,能看到第一排桌前已经加了两个绿色的矮凳,一开始前后脚几乎不断的一双双鞋逐渐变少,整体光线也变得越来越明亮,嘈杂的教室里依稀可以听见大概是前排几个人的话声,似乎在交流各自对今日影片的看法。理教悠长的上课铃响起,一个人冲进画面在侧面的地上坐下。
镜头切到讲台上给了一个“戴爷”的特写,她抬着头注视前方,在铃声的最后一响后拿起麦克风,笑着开口:“好,我们今天讨论电影《暴雨将至》……”,与此同时,嘈杂的议论声迅速地消失,只余下四面八方连绵不断的键盘敲击声、书写声与电子设备自有的隐约电流声。
……
教室侧面的电子表的特写里,鲜红的数字显示着“17:36”,镜头逐渐拉远,逐渐能看到窗外昏暗的天色与路灯的光、最后一排仍在敲击键盘的男生、教室侧面站着的目光炯炯看向前方的少女,直到全景收进了大部分的同学,戴爷的声音传来,“那按照惯例,开始进入提问环节。”一个中间位置的男生高高举起了手,“好,那边那位男同学。”
……
越过一个背着书包带的肩膀,近景镜头中,你能看到周围的一群学生围在讲台周围,一个人正在提问,戴爷的侧脸上体现出一种认真倾听的神情,她简洁地回应了问题,然后说:“我一会还有事,还有问题咱们边走边说。”镜头开始随着这一群人移动,一个男生正说着“戴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他们走出了教室的门。
每周的《影片精读》都大略如此。
每周二的中午十二点匆匆逆着下课人潮进入这个大教室占座的,至少有十余人,甚至有人在十点之前就来占座。短短十分钟以后,教室前三四排的四五十个座位就都已经有了“主人”。在此后的三个小时里,这个没有课的教室将被陆陆续续涌来的学生填满,如果等到第6节下课再来,基本只能借凳子来上课了。
今年大三的王晓婷也是每周都早早来占座的人之一,与教室里大部分急忙赶过来的人不同,她并没有选上这门课,是来旁听的,但是《影片精读》是这个学期她听得最认真的一门课。“戴爷不需要刻意做任何事情,仅仅是往讲台上一站,就可以吸引住所有人。”在已过去的大半个学期的学习里,她学着去解读一部电影,更学着去思考,“戴爷使我认识到‘看’与‘看见’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影片精读》不点名,也不做任何形式的签到,每周赶来的五百人,只为听一堂喜欢的课。
她比我想象的锋利很多
中国语言文学系的谢欣玥曾这样描述这门课:“每周三节课的影片精读是我的生命之光,我在她的课上战栗与痛苦,而言语的洪流拍碎所有虚幻的想象,向我裸裎出世界的河床。”
“战栗与痛苦”,来自戴锦华“对真实的暴露与洞见”,那些对生活的陈述,对冷战的反思,对科技的思考,对未来的构想,带同学们一起回归对真实世界的审视与反思。这些思考很难,谢欣玥很多时候感到“没有答案”,但她也因此更佩服戴爷作为学者的自我定位,“她在看清这些之后,还会有坚定的立场和声音。”
对“文本”的层层深入,和对意义的追寻,这是人文学最经典的传统之一,戴锦华带学生熟悉它。对于那些重要的片段,她仅用口述,一镜一镜地剖析景别、角度、调度、色彩、用光;一层一层地解构叙事诡计与视听修辞,不放片段却瞬间唤起观影经验,令视听如在眼前。但在大家还沉浸于《暴雨将至》中地区民族冲突带来的冲击,与对影片叙事结构的思考和惊叹之时,她又三言两语之间,铺展开故事背后全世界普遍存在的偏见与冲突的背景,精妙地讲述其中“时间的埃舍尔”。
这种深入与铺展,并不来源于对影片反复解读带来的熟稔。参考教材是她本人的著述《影片精读》,但其中涉及的影片和课堂讨论的无一重复。今年的课程片单中,既有《死亡诗社》《暴雨将至》这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经典老片,也有《钢的琴》《布达佩斯大饭店》这样的近年口碑力作,更有《三块广告牌》《头号玩家》这样今年刚刚在大陆上映的新鲜作品,而一共11部的片单中,只有4部与两年前的课程重复。
她不掩饰自己的好恶,直言自己就是偏爱艺术电影,但与此同时仍对那些经典的好莱坞电影做出详细的评述;上课时提到《盗梦空间》,她也会笑言自己就是“诺兰一生黑”,但分析仍一句不缺。坦然的偏爱曝露着她的真性情,也恰合她“戴爷”的别号,但不带偏见的讲授亦佐证着她作为学者的基本操守。
年近60岁的戴锦华站在讲台上,仍然蓬勃着旺盛的生命力,对着同学们用“梗”“宅男”这样的词汇开着玩笑乃至做着讲授,丝毫感受不到她与青年的距离,似乎永远走在时代的尖端。比起谢欣玥原先想象的那些中文系老师的可能性,她“锋利很多”;而用王晓婷的话来说,“中文系很多课程能让人感受到翩翩君子儒雅温润的风度,而戴爷却以她犀利的语言和锋芒的思想给人带来一种别样的视角。”戴锦华的讲述像是一把尖刀,切开影片与文化外部一层层的掩饰伪装,给学生带来视角与思维的拓宽,让他们能够尝试“看到电影没有讲述出来但已经讲述的东西”。
那是突然之间对广阔的一点点发现
虽叫“影片精读”,但课堂上,戴锦华从不放任何电影片段,甚至连几乎只有截图的PPT也总在课程最后才走过场似的匆匆放完,对作品的观看和初步理解全部由同学们自行在课前完成。课堂上,她常用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从电影的发行时间与背景呼唤时代记忆与历史叙事,由基本的视听语言分析它的表现和张力之外,在精微的叙事结构里延伸出灵感的解剖与哲思的回响。以影片为轴心,外延出对政治、历史、社会、文化的种种知识,在叙事、修辞、形式上作多样探讨,虽然一开始就说要“讲电影”,但影片精读不只是影片,这是“戴爷”课程的魅力所在。
在《头号玩家》的课堂提问阶段,就读于元培学院的陈竞立给人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她接过话筒一开口,便是“如果将影片中的现实世界看作实在界,游戏世界看作象征界……”,随后借助拉康的理论体系,给出了一段自己的分析。侧耳听完,戴锦华拿回话筒,赞许道:“非常好,还是像我上次说的一样,完全可以写下来。”
上次是指一周之前,在《暴雨将至》的课后,陈竞立终觉得“自己想到了略微有一点价值的点”,第一次向戴锦华面对面地给出了“时间的支取”这样的分析,得到了肯定。
与同学们可能的想象不同,她自陈“对于电影本身几乎一无所知,没有多少作品积累也不懂电影语言”,选《影片精读》课就是因为她希望能用电影的方式进入世界,而且听老师推荐说戴老师“把拉康和马恩理论结合得无比精彩”后又看了她的《浮出历史地表》和《雾中风景》。在理解后的认同与对话之外,戴锦华课上更具象层面对视听语言、叙事诡计和时代背景的讲授补充了她的缺失,学习到的电影语言也帮助她更充分地完成理论之间的衔接。
那些曾被电影蒙蔽的“最佳观众”,可以获取理论的讲述,得以一窥影片背后的真实;而已经能够熟练运用理论体系进行文本解读的同学,也可以得到实体上的补充。《影片精读》的课堂借助一部部影片,“打开缺口”,带来一个个全新的观影视角与话语世界。
她教会我沉下心来好好充电
本学期第一次进入具体的电影,做了对视听语言的详细分析以后,戴锦华谈起不少人曾有的向往:上完《影片精读》,我已经能懂这么多视听的内容,是不是就可以拍电影了?
成功的例子当然有。有一届柏林电影节上,一个中国电影人来找她握手,说听过她的两次讲座,自己又去读《电影批评》,这次进入了青年竞赛单元。但失落而归的人更多,甚至有人曾言,“当年多热爱戴锦华,现在就有多仇恨戴锦华。”
她强调自己的实践批评理论是完全“戴锦华式”的,使用了很多理论资源,但很少涉及创作理论,创作的介质更与导演完全不同。仅是听完课程就想要投身电影工业可以说是相当草率的想法,不过这样的深入解析对于那些本就有志电影实践的同学仍不乏裨益。
影视创作协会的团支书张越扬从高二开始接触摄影,拍摄过的微电影曾获得上海市高中生微电影竞赛的奖项,入学以后也一直活跃在校内影视创作的各个领域,投身电影实践是他目前的向往之一。在《影片精读》的课堂上,他的收获之一就是懂得“沉下心来好好充电”,因此开学以来他放慢实践的脚步,“不再那么急于表达”。
或许由于自身的拍摄经验,和其他同学更多对特定的影片印象深刻不同,“戴爷”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有关胶片死亡的看法。胶片和数码介质不同带来的影响这一问题从第一节课提出开始,就如同一个隐秘的幽灵不时浮出水面,在《钢的琴》中,是后胶片时代的继承与反思;在《暴雨将至》里,表现为特殊的画面风格;而《头号玩家》更直接作为“使用数码媒介制作的关于胶片电影的电影”而表达出一种特殊的电影情怀。这样的讲述与张越扬原本的认知产生了很大的冲突,也让他“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去审视介质改变所带来的可能”。
他也上过校内的其他电影相关课程,不同的课程有不同的风格,《影片精读》的特色正在于“真正做到了‘精读’”,一节课专注于分析一部影片,力求从多维度把特定的作品讲深讲好。戴锦华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镜与世俗神话》的写作,“其中每部电影的观看次数超过二十次,有的多达六七十次”,虽然她也自陈这是“一个绝对不可能重复的经验”,但这样“沉下心来”“讲深讲好”的研究精神,已经通过讲授深深影响了课堂上的每一个人。
来北大,学习怎样看电影
授课时的“戴爷”敏锐而锋利,但当她温言诉说,你又能体会到另一种温柔的力量。
戴锦华为期一年的线上课程被命名为《52倍人生》,而每年阅片量高达数百部的她自己,又延伸了多少倍的人生呢?如果文化也能比作一条河流,她的讲述或许可以比拟为澎湃的涛声。立身于北大,她一直在思想;重返中文系,她坚持人文精神。
来她的课堂,来中文系,来北大,来思考“人何以成为人”,来“成为自己和保有自己”。
我们在等你。
文字:蔡翔宇
美编:蔡翔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