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的日常——读《故事新编》
鲁迅作品里总能读到小人物的不幸，然而把这种故事中的不幸侵染到读者心里，变成一种悲凉的是在故事里同样卑微的小人物！华老栓手里攥着的馒头蘸了革命者夏瑜的血。
——作者简介——
张涛，在湖北的新疆人。不出售烤肉，不倒腾干果。以读书为生活，只为不坐井观天；计算机专业出身，教书匠，但求不误人子弟。
2016年，鲁迅逝世80周年。各种媒体纪念鲁迅的文章渐渐多起来，到了一个应该谈论鲁迅的季节。但我却要承认，我对鲁迅的文字其实是陌生的。每次谈到鲁迅，只能说些八卦，所以时常感到自己的猥琐。
选择重新开始阅读《故事新编》，既是一次被动的作业，也是一次主动的补课。
读完之后，读书笔记怎么写呢？这真是挠头！也许是被小学时语文老师那句“我是把嚼过的馒头吐给你们吃！”恶心到了，总想能说点别人没说过的话，“哪怕是丢一块石头在嘴里，也要自己嚼出血来！”更觉得自己一把年纪，没必要在工作场合之外再有意重复别人的话。但是要对鲁迅作品说句“新鲜”的话，似乎很难。所以在几番“挣扎”之后，我删掉了许多矫情的文字和故意从别人那里“趸”来的意见，只留下自己几句不像样子的话。如鲁迅说的那样，“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罢了。
《故事新编》读完之后，除去可以直接感受到的，鲁迅式的语言以及作者用历史故事对现实生活的模拟而产生的喜剧感外，我脑海中直接产生的是如下一组词语：
昏乱
一方面是小说发生的环境造成的，天塌地陷、洪水滔天、刀兵四伏、荒草丛生。更重要的是一种语言及人物对话营造出来的昏暗、嘈杂、荒凉、逼仄的感觉。
《理水》开头，在一段“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的背景的介绍后，天上飞来了几辆“奇肱国”的飞车，载来几位所谓的学者与官员，于是开启了话唠模式，喋喋不休的对话中掺入了英文单词与单词的汉语拟音，充斥着各种争辩、显摆以及错乱的逻辑，一种嘈杂的感觉扑面而来，挥之不去。
《补天》中这种类似的人声嘈杂又加上了混乱的 43 34109 43 14940 0 0 3191 0 0:00:10 0:00:04 0:00:06 3191场面：“轰”地一声巨响，天塌地陷，女娲脚踏手抓，勉强稳住身子之后，一波波“小东西”轮流登场，张嘴都操着文言，与白话行文格格不入，看似雅驯的词句，内容确是虚妄，空洞甚至是卑鄙的，尤其是那个背诵“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的“小东西”，却被安置在女娲“两腿之间”，并且“向上看着”，这种极具讽刺的安排让人读之哑然失笑。
墨子“走了三天，看不见一所大屋，看不见一棵大树，看不见一个活泼的人，看不见一片肥沃的田地”， “城墙也是破旧的，……店铺都贴着减价的条子，然而并不见买主。”（《非攻》）当然也有有“生气”的：募不来“麻，灰，铁”只有囤积砂石作为武器的管黔敖；每天高呼“死啊”“气啊”的曹公子，但这种奔走呼喊放置在前文营造的环境里，如鸟鸣更显山幽，只能平添那种破败、荒凉以及乌云压顶的感觉。
消隐
《故事新编》中主角们在原来的文本中即便不说高大，起码也有一副俨然的面目，然而到了鲁迅的小说里，一开头把他们拉到世俗人物中间。“女娲忽然醒来了……伊揉一揉自己眼睛，……呼吸吹嘘着，汗混合着”（《补天》），与一个普通的妇人无异；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奔月》）可以想见马背上的羿，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射日的勇力与精神，成为一个在太太的责难下，低眉耷拉眼的中年男子； “这半年来连养老堂里也不大平静，……只有伯夷最不留心闲事，秋凉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整天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原来敢在万军丛中挡住武王马头的伯夷，《采薇》故事里不过是躲在老人院里晒太阳混饽饽的衰翁。
这还不够，背负着太太命令“再走远一点”的羿，错射了别人家的母鸡，在老婆子的抢白与嘲讽下，交出了一天的口粮落荒而逃；发誓“不食周粟”毅然出走的伯夷叔齐，遇到山大王“小穷奇”，只有唯唯诺诺口称“大王”，乖乖举起双手让人搜身，完全没有了“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人物隐去了崇高庄严产生的疏离感后，以一种夸张的世俗的形象“重现”，就如同给本来扁平或者程式化的人物吹入了一口现世的“人气”，使人物充盈的摇摇晃晃地站立了起来，让读者看到更多的面向。
羿逃出了老妇人的纠缠，却遇见了曾经的学生现在做起剪径的逢蒙，一番较量，终究用颇为得意的“啮镞法”涉险取胜。老先生板起脸来批评后辈的无理与不上进，换来的是恶语相加。小说末尾，愤于妻子逃家，羿弯弓射月，似乎要重振往昔射日的雄风，可月亮只是抖动了一下，摇摇欲坠，但终究挂在天上。这两段描写，像一团渐冷的灰烬里蹦出的火星，一闪又隐没了下去，英雄末路耶？好在，还可以烧鸡造饭，称豆喂马，生活还要继续，明日或许可以找道士去再要一丸丹药，也许根本没有必要。
出走
不管是被剥削了一篇《道德经》的老子，还是用哨子招来巡士才得以脱身的庄周，主角都以其不同的方式从场景逃离，然而故事的场景在主角离开后依然在延续，读者是留在这个场景里的人，一直到文本的最后，甚至更久。
这里我想说的是《采薇》。
《采薇》是一个由出走贯穿始终的故事。伯夷叔齐这对顶着孝悌光环逃到西岐的兄弟，本已经是混饽饽等死了，一切时间都以制作饽饽来计算。但武王伐纣了，以下犯上了，不仁不义了，所以“周家的大饼”决计不能再吃了，一起逃上首阳山，采薇度日。最终饿死在那里。
他们为什么会死？在《史记》里，他们的生命终结在一首诗歌里；在后世流传的故事里，也简单写作“薇尽”，但在鲁迅的《采薇》中，死是最后一次逃无可逃的出走。他们心中最后一件抵御寒冷、饥饿、嘲讽的衣裳——所谓的“义”被人撕破了。
小说里这个东西被外化成了一件“老羊皮袄”，是他们离开养老堂唯一带着不愿丢弃的东西。有人说“小穷奇”的段落是讽刺并揭穿伯夷叔齐所谓“气节”的假面，我觉得这层意思也许是有的，但绝不止于此！他的出现，是要为另一个（些）人的出现做铺垫。
不是么？把上古“四凶”之一的“穷奇”这样的名字赋给一个小人物，作者是要强调他的恶，行文中可以看到“小穷奇”确实是一个匪气十足的强盗，但是这又怎么样？“穷奇”虽凶恶，却并没有剥夺两个逃亡者最后的精神依傍，那件旧皮袄，而一个乡下土财主家里的婢女成为了二人的“终结者”。
鲁迅作品里总能读到小人物的不幸，然而把这种故事中的不幸侵染到读者心里，变成一种悲凉的是在故事里同样卑微的小人物！华老栓手里攥着的馒头蘸了革命者夏瑜的血。
伯夷叔齐在传统的历史叙事中本来不算小人物，但这里他们脱掉了一切后世给他们披挂上的外衣，塌缩成两个扎进深山的小老头。他们其实早已明白未来的归路的，只是静静地走向薇尽而亡的结局，所以叔齐会希望拦住伯夷祥林嫂般的告白，但是作者不能让他们这样死！
阿金不过是一个乡下女人，不能理解夷齐所谓的“仁义”，说出刺死伯夷叔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这样的话，也是倒卖自己主人小丙君的意思，然而她的发言比她的主子更致命——所谓“不食周粟”竟可以被一个下人如此轻易地戳破，这是何等的孱弱。所以，“薇自然是不能吃”了，旧皮袄也就不知去向了。
阿金这样的女人形象在鲁迅作品里我们时常可以看到，比如《朝花夕拾》里的“衍太太”，比如《且介亭杂文》里的另一个“阿金”，或许还有《故乡》里的“杨二嫂”。她们的甚至比“阿金姐”更加的不堪：粗鄙，功利，市侩，用心险恶，甚至还有点淫荡。
每次看到这样的人物出场，总是无法压制心里的厌恶的感觉，像一脚踩在污水里，走出很远还是感觉脚上湿漉漉，臭烘烘。女人，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女人，在那个时代及以前的叙事里，本来就是几乎没有道德感的一群。
作为“首阳第一高人”，小丙君，曾是前朝天王宠妃舅公的干女婿，是代表着通达礼义的祭酒，坐享500下人的服侍，但是他更晓得的是“天命”，在大厦将颓的前夜，交付了自己大半的家产，换来两顷穷山下的“肥田”，在群氓间做起了“诗人”。他善做文学批评，懂得作诗要“温柔敦厚”，他的道德感极强，从伯夷叔齐《采薇歌》里听出了“讥讪朝政”，大义凛然，指出二人是不忠不孝的“昏蛋”。
富家的小姐太太们心中反潮流的“行为艺术家”应该是高大俊美的，但在参观后发现，“不好看”。
往来的参观的村民，不管是将他们看做疯子，傻子，亦或是名人，当看到两个人蜷缩在石头后面死掉的时候，多少会在心里会生出一丝愧疚或者别的异样，但是当“阿金姐”一番揭发，那段夷齐不识抬举贪吃鹿肉的解说，让大家“肩膀也轻松了不少”。若有若无的羞耻感，在幻想伯夷叔齐“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拼命的吃鹿肉”的影像里悄悄地放下了。
死便死了，死后还要被绘声绘影说成贪吃鹿肉而咎由自取，在生人彼此心照不宣下或许会继续添枝加叶，这该是最大的悲凉吧。
——
突然感觉自己被作者带入了，就生活在这种兵荒马乱、没有丝毫神圣与崇高感的的世界里，竟无法出逃。
拉里拉杂写了不少，总是词不达意。很多喜欢的篇章，更多想说的话，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索性撂下笔不写了。
鲁迅作品的研究近百年，想来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吧，这里写的不过是幼儿般的咿呀学语，也许过段时间自己也就分不清说了什么。
——张涛作品——
——《恩存文化》编委会——
主题：恩存讲文化
宗旨：弘扬经典文化 存贞修德求道
刊期：2016年12月10日
主编：恩存
责编：卡西老潘
编辑：小迷 何杰 陈娟
美编：陈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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