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麦府震后往事
全文6000字,有点长。
我原本不打算写这篇了。比起在当地坚持十年重建的人们,写做过什么,心有不安。不是没有想过参加一些纪念活动,最后决定平静地度过这一天。
但是,昨天早晨在一个文件上写下日期,2018年5月12日,身上像通了电一样,手发抖。我于是知道,晚上孩子睡着以后,我还是会写点什么。
那些偶尔想起、未曾忘记的事。
摄于2008年6月,绵竹。军人们正在密集的帐篷间,清出一条消防通道。
/ 01 /
和你在一起
2008年5月12日14:28分,我想那是大概少有的、全中国都记得自己在干嘛的瞬间。
我和另几位麦肯锡同事在友成基金会,参加成立一周年的会议。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几秒钟后,人们开始迟疑地相互问道,「你感觉到了吗?」
当时并不知道是千里之外的八级地震,一时谣言四起。当天晚上,友成基金会的同事向四川出发了。他们给地震灾区捐赠的第一批物资是越野车、越野摩托,从临近省份的供应商各处调集。
随后某个周五,友成说,国内没什么现成的灾民安置营地经验可以参考,希望迅速翻译一本比较权威的安置营管理手册。
关于安置营的通风采光、卫生防疫、治疗护理、物资分发配给系统、公共设施、无障碍通道、商业配套、教育与心理干预设施、文娱活动、社区的参与式管理……
因为,人们很可能要住上两三年之久。
我当时在麦府的老板Bin哥拍胸脯说,这事我们来办,星期一交工。
摄于2008年9月,绵竹九龙镇。废墟上的临时住所,玉米金灿灿地挂着。生活在继续。
300页。
给北京、上海、香港、台北和法兰克福Asia House的中国同事们群发。一下午邮件像雪片一样涌进我和Bin的邮箱,四个小时以后,认领了200多小时的工作。
对每周工作70至90小时的人们来说,周末喘口气的时间是宝贵的,而回复率之高超过了最乐观的估计。
比起前线连日手指头挖出血的人们,真的不算什么,我懂。但我依然被震动了。
素未谋面的台北同事Elsie给我电话,她开始通读全文,分优先级,准备万一人手不够的时候,先从最相关最紧急的章节开始分发。
北京分公司翻译团队的leader,马上动手开始做中英文词汇对照表,并且凭她的经验,告诉我以这个难度,每人一小时能翻多少,段落跨页怎末分配协调。
回复里有一个外国名字,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是一个说一口流利中文的老外,Matthias,当时已经转回德国了。
韩国籍的女秘书写道,「虽然中文和英文都不是我的母语,但我会尽力试试。」
快要上飞机的人,紧着催我先发出来,好在航行中就能干活。有人提醒我分配页码时,要记得说明是PDF文件的页码,还是原书显示的页码。有人重新调整了词汇表的格式,可以更加用户友好。有人推荐最方便的翻译软件,做了从下载到使用的小指南,群发给所有人。
多年以后,你问我怀念麦府什么,我怀念做什么事,都有好多人拼命要跟你一起做得更好。
深夜,第一批翻译的文字已经回来,屏幕上一片片红红的未读邮件,微光闪烁。
那时候的中国,「汶川」就是一个这样瞬间可以获得帮助的关键词。
比方说,在我飞往成都的前夜,我和朋友在上海龙之梦家乐福,买玩具和药品,但找不到大箱子装。就会有营业员丢下手头工作,带我们去大家电仓库、去后面的纸箱回收处寻找。
那一段时光,所有人都「和你在一起」的气氛,难以忘怀。
/ 02 /
普通公务员
我第一次见到陈科长,是我来到绵竹的第二天。
我国政府向全世界宣布,三个月内出四川省重建规划。一级级安排下来,各县市的重建规划初稿要在震后6周内上报。
你知道震后真可以说是百废待兴,6周太紧张了。当时,仿佛全中国能写规划的机构,各大高校、设计规划单位都到了四川。
我的项目组支持绵竹的产业规划。因为东汽、剑南春和清平磷矿,绵竹一直是四川省成德绵经济带的工业强县。经济局主管工业,管理科长老陈,就成为了我们最重要的客户工作伙伴。
摄于2008年6月,绵竹经济局临时工作棚。站着的是麦府BA,Oliver。
在后来的几周里,陈科长仿佛永远在经济局临时办公点的破棚子里等着我们,或是带我们一家家去绵竹的企业,在企业回答问题时做一些评论或者补充,在企业抱怨政府的时候就笑着解释,或是按照我们的要求催各处的数据资料,一页页传真过来。
2008年6月16日,我去绵竹市政府开会。那时公司为了我们的安全,还让我们住成都,来回三个小时很费劲,我尽量隔天去,去的时候就把事一块儿办了。
于是,我很自然地开完会顺便跑去经济局的破棚子转了一圈,看看有什么新的消息、意见、数据。
那天陈科长看起来有点累了。所以我没有烦他找新数据的电子版给我,用相机把数据一页页拍下来,准备传回北京请人录入。为了省力气,我索性把他U盘里的所有文件都存了过来,想着也许以后用得上。
里面有一个文件夹,于是我知道了他的名字,陈可聪。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科长。
摄于2008年6月,绵竹经济局临时工作棚。黑衣女孩是派悦坊创始人Liang,蓝衫是陈科长。
随后几天,团队埋头赶报告,我、Liang、Oliver轮流从成都去绵竹。那天Liang去绵竹想要跟进东汽情况——此前东汽是国资委直属企业,在汉旺那座停在2:28分的大钟后面。它和它的配套企业贡献了绵竹GDP的40%,震后它将搬离绵竹。
Liang跟我说,陈科长突发脑溢血入院了。
2008年6月18日晚,我打电话给陈科长的领导。
我说,李局长呀,我明天来绵竹,找你有三件事,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第一,我想给你再看一稿,听听你意见。
好好好。
第二,我想见下江苏省对口支援绵竹工业部门的人员。
好好好,他们已经到绵竹了,明天我们一起见。
第三,陈科长在哪家医院,我们想看看他。
沉默。
明天我陪你吧。不过陈科长可能挨不过今晚了。
2008年6月19日清晨,陈科长去世了。
经济局的破棚子贴了张讣告,所有的人更加忙碌,看起来更加疲惫。
这些普通公务员们,确实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地震后一天也没有休息过。住得差、吃得差,工作量和复杂程度陡增数倍或者数十倍。
我后来去过一次陈科长家。
绵竹在震前是极其富庶的城市,离成都平原不远,有东汽这样的龙头企业、上市公司,有剑南春这样的利税大户,有亚洲四大磷矿之一和天池煤矿。
但是这个城市主管工业的科长,妻子是下岗的,家里极其朴素。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样的人。我们项目组支付了陈科长在南京上大学的女儿最后一年的学费。
在随后的十年里,我和绵竹的十来个普通公务员保持着联系。除了怀孕哺乳期,我每年回去一次,在饭局上听他们用四川话聊天。在地震灾区之前,我对公务员在感情上是很隔膜的,因为他们而有了彻底的改变。
/ 03 /
生与死面前
麦肯锡在四川的志愿项目组,从一个渐渐地增加到四个。全部免费。大中华区本来就不大,人手很快就不够了,开始向海外调集会说中文的同事。
有一天Bin哥突然给我电话,说平行的项目组要从法兰克福调集K了。
K和我正在离婚。
Bin哥说,「我让他们hold住,因为我一定要问问你,如果你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我就力争不让K来。」
十年后,回想起来,我还是非常非常想哭。这也是我喜欢麦府的原因,因为在压力之下、名利场上,总有老板还真关心你的感受。
我记得自己非常政治正确地回答,没有关系的,确实缺人手。
于是,K也到了四川。那时我们组已经住到德阳,其实和成都的组完全见不到面。
在灾区,在每天有家长抱着孩子遗像在政府门口长跪不起的情境中,在市长也在家长面前跪下去的场面下,个人的爱恨情仇、离婚分手,似乎都是那样渺小。死别之前,生离没有丝毫分量。
摄于2008年夏,绵竹遵道的志愿者临时板房办公室。
有天深夜,我和K通电话。
我说,余震了。
他说,没有呀。
过了几秒,他说,哦,我感觉到了。
这几秒,震波从龙门山脉抵达成都平原。这几秒,你能感到大自然的力量,人世间的无常。
然后K问,do we still have a chance?
后来,我们还是回到日常,办理离婚了。
但是在那时、那地、那刻,是想过珍惜所拥有的。尽管,只是一瞬。
/ 04 /
崇高与无耻
当时的灾区,人潮汹涌。
有个某某高校的老师,跟着某某公益组织,到绵竹来。他来推广号称高科技的种子,一看就裹挟着商业利益,却打着扶助震后农业的旗号。
那个公益组织在当地捐款颇多,组织的理事长深得当时绵竹市长感激。市长姓李,「李市长」刚好谐音「理事长」。
在某个饭局上,这位老师劝酒,希望当地政府支持他,然后赤裸裸地对某位公务员说,「你离理事长越近,就离李市长越近」。
我目瞪口呆,顿时觉得自己是在大公司里被圈养的纯真小白兔。
还有件事。震后在当地服务的机构中,不乏如雷贯耳的品牌、麦肯锡的重要客户,其中有一个客户公司人员,多次短信骚扰我们团队的一个小姑娘,有次还来个强行熊抱。
那时候我年轻,拿捏不了轻重,被公司的客户至上深深洗过脑,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项目组的董事是Hai,和Yibing、Bin哥轮流来罩着我们。他半夜飞到成都。我给他电话,说领导我知道自己啰嗦,但这里有些事我确实hold不住了。
我絮絮叨叨地说完了。
Hai只说了一句,「管他什么客户,去他妈的!」
他粗口一出,我如释重负。
十年之后,我明白,崇高的人亦有私念,深情的人亦有计算,在黑与白之间还有fifty shades of grey。为人处世,就是在明辨是非与和光同尘之间的不断选择。
灾区,这个水深鱼多的地方,给过我启蒙。
/ 05 /
时光与坚守
和所有中国人一样,很难不期待2008北京奥运会。项目组每天集体去救灾指挥部上班的路上,有个男生Mark就一直一直放《北京欢迎你》这首歌。
但是,我们当时对奥运会的感受是复杂的。因为,很快,奥运开始与灾区争夺眼球。
如果我在前线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地震的破坏性是多么大,重建需要的不是刷屏几周,而是十年二十年的投入。
震后一两年,你从成都出发,向北而去,依然可以看到岷江两岸的大山都被震得碎碎的,如瀑布般倾泻。
靠近公路部分被加固,每隔一公里站着一个民工小哥,头戴安全帽,挥舞小旗子。小规模的崩塌总是在不断地发生,接近危险路段时,警察让车都在安全处停下,保证危险路段畅通,可以快速通过,降低被砸到的可能。
这样的植被水土恢复,该有多漫长。还有失去亲人、失去家园的人们呢?
摄于2008年9月,从成都到映秀的路上。
但是,地震后大约第40天,灾区的声音就低微了下去。
我们努力继续做事。譬如,从TCL那里募集了一批大屏幕电视机,安装在绵竹各个板房学校里,让孩子们可以看奥运会。
捐赠仪式上,记者们走进板房学校,孩子们起立,唱起了《北京欢迎你》,让人动容。主持仪式的男孩当年十岁,现在在大连上大学。
摄2008年9月,我们做了一本纪念台历,义卖和做筹款时的礼物。孩子们签上名。照片由Oliver从绵竹摄影协会的硬盘上一张张挑选,标题和文案由奥美志愿者Mike Zhuang帮助。
奥运期间,整个项目组休假中断2周。2008年8月8日全国禁飞,我从绵竹回到了成都,一个人趴在酒店的大床上看完了开幕式,非常美。
奥运结束后又大半个月,我们也项目收尾,陆续离开了。最后一天,我们在当地常用的司机卢师傅送我在绵竹的大街小巷、山里村里转了一圈。后来我去绵竹,他还来接送。
重建之路极其漫长。2010年8月13日,绵竹清平乡再次发生了特大泥石流,失踪和死亡12人。山都震成那个样子,夏天的雨水就会造成次生灾害。
同年甘肃省的舟曲特大泥石流,遇难达到1557人,失踪284人。绵竹的朋友说,绵竹的泥石流面积和立方其实更大,遇难人数少是因为这里的灾备再也未敢松懈。
强降雨前,就会做好撤离准备,永远有人值班,挨家挨户去清场。这是绵竹在2008年5月12日失去11000条生命后,在其后无数场大雨中建立的机制。
我最后一次去绵竹是2017年。清平乡的泥石流现场,清运与重建植被的工地上,大型工程机械依然在繁忙工作。距离地震,已有九载;距离泥石流,已有七年。
灾难,对于这里,从未过去。
/ 06 /
我想念他们
2008年5月末抵达成都时,我只准备陪着领导们周末参加个活动。等Yibing、Hai、Alex和Bin见到绵竹市长接下任务时,掐了时间,觉得不够。
我跟Bin哥商量,我不回去了,你搞两个BA过来。第二天,我在机场等待,接到了Liang和Oliver。
然后Ling来帮忙,她马上要去Stanford了,走前友情支援我们。
然后我叫来自己的室友。她在另一家咨询公司工作,以前是专职社工,有六年志愿者管理经验,她老板居然同意了,还继续发她工资。这个老板后来还安排了陈科长女儿的实习。
人手不够,继续加了Yao,Nica,Jason,Mark。1+6的项目得有多贵,但那时麦府要啥给啥。
晚上在小旅馆的房间里开会,没有白板,男生们就轮流把大白纸按在墙上。指挥部的办公室不够,大家就抱着电脑坐在地上。
和别的项目也没有什么不同。老板严格,项目紧张,synthesis(哦这个麦肯锡神奇的词汇)不够好很郁闷,做了个GDP预测模型把客户impress了非常高兴。
老实说,除了热和忙,不住五星级酒店,并没有太艰苦。安置营门前热热闹闹的小吃摊,很快生机勃勃。四川的东西真的太好吃了!连榨菜都格外好吃!我至今很怀念德阳那家旅馆的盐煎肉。
摄于2008年6月,我第一次去绵竹灾民安置营,两位大哥的笑容太有感染力。请麦府设计师给震后项目组做个PPT模板,设计师说这张太喜欢了,把它放在了封面上。
越艰苦的地方,越容易成为朋友。
遇上Newsweek的记者Mary Hennock,很感兴趣麦肯锡在做什么,就约了采访。(当然后来因为擅自接受外媒采访,PR负责人G批评教育了我一顿。)第二年,在北京,Mary操刀改了我商学院申请材料的英文。
友成基金会在绵竹志愿组的负责人,我叫他「洪七公」,因为他戴个草帽,头发越来越长,非常丐帮。
去找他说事儿,下雨,雨点打在板房屋顶上,咚咚咚咚,说话根本听不清。我俩就泡个面,等雨过去。
摄于2008年6月,绵竹,洪七公在要离开的志愿者背上签名。
板房边是友成建立的帐篷幼儿园,我离开时,那里已经铺上水泥地、砖路,种上了树,开出了洁白的雏菊花。
那时经常去遵道,很快就和万科志愿者混熟了。王石先生被叫作王十块,但其实万科在灾后重金投入,重建医院学校,基本不宣传。在遵道,新建的学校可以抗九级地震。
摄于2008年8月,绵竹遵道镇。左手边是镇临时办公室、会议室,右手边是万科和一些公益组织。
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学校墙上孩子们在灾后画的「我想要的学校」。
而那些画上,都有厕所。你懂的。万科志愿者挖了一个很大很深惊心动魄的大坑,上面颤颤巍巍搁几条木板,他们管上厕所叫去「香格里拉」。
万科志愿组比我们艰苦很多很多。我们从成都搬到德阳后,依然住在大概三星的酒店里。他们住在遵道板房办公室后面的行军帐篷里,极其闷热的,每周末去城里洗一次热水澡。
摄于2010年6月,灾后两年的绵竹遵道新建学校,围墙上放大了当时孩子们所画的理想学校。
有个周日下午,我从遵道(我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老去遵道了)要赶回剑南开会。万科的沈彬说,你太累了,我替你去吧。
我不肯。他让我坐在树下等着,跑回板房给我拿了一瓶润喉糖。
……
十年,那些灾区认识的朋友们,有些还保持联系,有些渐渐相忘于江湖。但是,那个夏天发生过的,我想,大约没人会忘记。
我知道,这些事,我大概一年记起一两次。日常中,我焦虑时焦虑,庸俗时庸俗,短短四个月并未改变人生。但是它们真的发生过,在我们心里投下一层底色,发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