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图》@南京 | 逝者如斯，必有人重写爱情
本文为杨超与卫西谛在南京先锋书店对谈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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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记：王思文
编辑：高达、CCG
今年年初，《长江图》在柏林国际电影节获得杰出贡献艺术奖。作为一部影像史诗，《长江图》从最初的创造到最后的完成已经历经十年，就像是一部画作，从最初的速写，惊喜的素描，到最终的完整呈现。这里面包含了视觉触动、内心激情与结构探索。8月22日，杨超导演带着《长江图》最新“重生”版海报和剧照来到了南京先锋书店，与著名影评人卫西谛对谈从《待避》 到《长江图》的故事。
卫西谛与杨超，南京现场
卫西谛：谢谢大家，这么热的天，到先锋书店来，由我跟杨超导演有一个小的对话，今天我们还会公布《长江图》的水墨版的海报和一些精彩的剧照，现在先请《长江图》的导演杨超和大家见个面，我们正式开始。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n0182ug8u4n&width=500&height=375&auto=0《长江图》先行版预告片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w0306h742iw&width=500&height=375&auto=0《长江图》第二版版预告片
《长江图》与南京的渊源
卫西谛：刚才我们看了两个《长江图》的预告片，一个预告片是液晶版的，大家如果留心的话可以看到下面的时间，是2012年，第二个算正式版的预告片是吗？
杨超：算是第一个。
卫西谛：现在《长江图》定档是2016年9月8号，中间隔了差不多五年，中间拍摄的过程和后期的过程都非常得艰苦，大家如果刚才留意看的话，第一个正式预告片里面，也出现了南京的江心洲的镜头，我们先请杨超先聊一下跟南京的读者和观众打个招呼，聊一下拍的时候，在南京大概拍了多长时间？
杨超：谢谢，感谢各位在这么一个空间里我们见面，这是一个难忘的温度。这个电影的确是有很多故事，因为拖的时间比较长，刚才大家看到的是用同一段音乐剪接的，两版相隔四年的预告片，第一个预告片的影像都是由我自己拿着小DV拍摄的，里面出现的有两张脸，一个是我本人，一个是当时在南京找的一个南艺学校的小女孩，在现场出现一下，这是第一个片子。
第二个是我们在完成第一期正式拍摄之后，用正片素材剪的。这个片子大家可能不太清楚，我们拍摄期有两年，并不是说我拍了两年，中间有一年多重新找钱继续拍。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南京是哪个镜头？有一个很多芦苇，有一个小点，秦昊在里面走，芦苇的镜头是江心洲，船工叫做小洲，在南京拍了三天，这场戏大家看到的是其中一个镜头，其中江心洲的戏是我们特别难的一场戏，因为女演员要下水，那个时间是春节前三天，2012年的1月份，最冷的那个时间。辛芷蕾有很大的内心恐惧，对水，对那种寒冷，觉得很困难，也是一个镜头完成，所以没法用替身，她就得下水。当时我们把船停在江心洲那边花了很长时间做演示，这是痛苦的生理上的折磨，但也克服了。她的脚在江心洲沙滩上划了很多的血，她说这个脚完全没有知觉了，因为很冰。这是我印象很深的南京江心洲的拍摄。
从戛纳出发
卫西谛：我第一次见杨超，正式见面是2011年来采景的时候，当时我还挺惊讶，晚上的时候接到电话，给我打电话说杨超在这儿采景，要不要见一见。当时我心里面一楞，杨超是很久没有听说过的名字。因为我最早看杨超导演的片子，是2002年的《待避》，他刚刚在戛纳电影节获得最佳短片奖的时候，之后就在北京看了这个片子，应该是实践社办的。
杨超：对，你在啊？
卫西谛：我坐在后面，我说一点幕后的故事，那一次实践社办的是唯一一次中国独立电影节，跟南京的中国独立影像展（CIFF）不是一回事，当时2002年的时候就邀请几乎所有中国民间的DV拍的作品去参加。当时是大家刚掌握了新的影像武器，什么都敢拍，什么都想拍的时候，就导致了在北京电影学院的标准放映厅里面，放的时候满场都是嬉笑和怒骂。然后有人往上扔矿泉水瓶子，主席杨子就不得不上台说请尊重作者。在那个气氛底下，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待避》，故事我已经忘记了，一直印象蛮深，当时应该是毕业作品。
杨超：对。
卫西谛与杨超，南京现场
卫西谛：电影语言是非常好的，印象特别深，紧接着就是第二年开始拍《旅程》，入围戛纳获得了奖，在我们当时看来还是说不上传奇，但也是圈子里面非常热门。大家都会传说《旅程》拍的怎么样，之前遇到过什么事情，当然很少有人看到，因为今天的主题是从戛纳到柏林，到2004年《旅程》去的戛纳，到2016年《长江图》去了柏林，这中间隔了12年，我们说一点轻松的，两次去戛纳的感受对你自己的电影之旅是不是很好的起点？
杨超：我确实算是被戛纳发现的导演，它对我真的有很大的帮助。如果不是他来发现我的短片，恐怕我未必今天会拍电影，或者会以完全不同的电影方式出现，我在毕业的时候拍了一个《待避》，是电影学院导演系的作业，有15万人民币可以拍胶片，当时非常好的机会，30分钟的一个短片，写年轻铁路工人Loser的故事。这个短片拍完之后放了三年，如果不是戛纳跑来挑中它，我不会把它送到戛纳，不敢想啊。
戛纳电影节办了多年的短片比赛，但是还没有中国导演获过奖，我印象中是没有，2001年的时候，电影学院当时的院长给我打电话说，戛纳来电影学院挑片子，挑中了《待避》，让我去戛纳比赛，这是很大的改变。我当时在电影学院门口租了一个小房子在那儿继续学习电影，中国学电影本身就是很难的事，学了四年感觉完全不会，你压根觉得自己不能拍电影，突然之间2001年就去了戛纳，感受到了电影奥林匹克盛会对作者的尊重和光荣。那种光荣是你在北京租房子不可能体会到的，其实到今天也一样，戛纳会给导演头等舱，会照顾导演在电影节期间所有的支出，我当时是非常穷的学生，很多无理的要求都满足了。我说我只会中文，戛纳又在巴黎给请一个中国留法的留学生全程陪我一块儿，负责导演跟电影节给交流，在北京、在中国是体会不到的，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一个天才，其实我压根不是天才，我只算个稍微努力点拍电影的人，我是一个普通人。但戛纳所有人都说不行了，你好厉害。太奇怪了，可是他们没见过来自中国的学生，去到戛纳去，所以对我的好奇心。我就在这种好奇心中得到优待，还得了一个奖，还有五万法郎的奖金，可以在北京生活两年到三年，不用干活了，不用找广告，不用跟剧组，我就继续在北京读书跟电影，就等了两年。
卫西谛与杨超，南京现场
杨超：刚才说到实践社的事，那个办的首届影像展，我们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北京所有的“人渣”都到齐了。来自各地的诗人、画家、DV青年聚在一起互相辱骂，互相批评对方的作品，后来被称之为非法组织，我们就立刻销声匿迹了。我们就把这个组织转化为一个公司，叫实践无限。实践无限拍的第一个电影，也是唯一的一个电影就是《旅程》，拍完这个电影之后这个公司也结束了。实践社的历史使命就是办了第一届影像展，实践无限公司的使命就是拍了《旅程》。
卫西谛：《旅程》很少有人看过，因为一些客观的原因，讲一对青年男女，好像是三次的出走，我印象很深。那一年我编《电影+》时，电影学院的杜庆春老师说：一定要写一下这个片子。当时我也没有看过，他写的印象很深有三次，一男一女，第一次是火车、船和汽车，第二次是骑着自行车，第三次是徒步，慢慢退回到自然的状况底下。我后来看你从《旅程》到《长江图》有一个体会，就是说你对出走也好，对旅行也好，有一个相当大的执着，第一次是年轻的男女通过爱情感知这个事情，第二次《长江图》有点像通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纠缠，去感知整个历史，那你能不能聊一聊拍《旅程》的过程中，对电影和感情的一些心得，或者是一些在这个过程中解决了什么问题？
杨超：这个说的是一个很有趣的角度，的确是这样，两个长片都是关于旅行的，关于离开自己平常的位置，去走路的电影。
《旅程》海报
导演最可怕的是太自恋，但我是个反例
卫西谛：先说为什么《旅程》我们都看不到吧。
杨超：《旅程》当时融资的时候，最后让他们拍成是田壮壮导演，他当时在中影集团世纪英雄的公司，当时算是最大的公司了。这个片子当时已经被拒绝了，当时在主流电影刚要萌芽的时候。领导说《旅程》这样的东西不需要它了，在偶然的情况下壮壮导演看到了这个剧本。
他看了第一眼剧本，看了前面几个第一场戏的描述，他说我觉得挺好的啊，可以拍。领导有点惊奇惊异，你要觉得可以拍的话就在你的工作室拍吧。于是，经过了一年的融资之后，在即将绝望之前，壮壮导演改变了《旅程》的命运。他给扬子打电话，让我过来，因为他没有见过我，第二天就见面了，当时他还打着吊瓶，拿着剧本说这是谁写的？我说我写的，行，我看了一遍，不用再改了，拍吧，今天下午先给你们打40万，你们先开始筹备开机。我觉得跟做梦似的，在2012年的时候，壮壮导演打着吊瓶给了我们40万，就开始采风拍摄。为什么后来大家没有看到，电影拍完之后世纪英雄公司就停办了。虽然《旅程》去了戛纳，但是这个公司找不着了，以至于《旅程》的海外发行公司，法国的合作社，他们后来想在欧洲发行《旅程》的时候，发现母公司没有了，也找不着人签协议，外国人完全不能理解说还有这样的事，业务未了，合同未完成就可以再见了，什么也不说了。我对着一切毫无办法。后来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在法国巴黎地区发行了这个《旅程》，这个工程结束之后，《旅程》在国内就消失了，只在电影资料馆放映了一次，后来我把它拷贝拿出来，借出来，这是唯一的放映，但是后悔的是我把拷贝还回去了，当时不还回去也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这个电影公众遗忘了，我也遗忘了，因为我也没有觉得他拍的有多好，我一直处于对自己认知不清的状态。
卫西谛：谢谢，杨超讲的非常精彩，第一大家都没有看过《旅程》这个片子，第二也可以了解一下艺术电影和商业片的区别，尤其由导演自己来讲。我们接着《旅程》讲，《旅程》是2004年去的戛纳，一直到拍成《长江图》，已经是十几年的时间了，在这个时间当中，我为什么听到你的名字吓一跳呢？因为像杨超导演你前后哪怕两年三年一直在拍，商业片不用说，商业片因为这十几年中国电影的发展是爆炸式的，现在已经做到了产品化，甚至金融产品了，艺术电影方面其实新的人也一直都有，那你这十年一直在做《长江图》，或者一直在从写剧本到筹拍，这个过程当中，你大概的状态和心态是什么样子的呢？这个我其实也没有好好问过你。
杨超：导演的这种工作节奏和他的创作，确实和他的生活和性格有很大的关系，我的问题就在于我可能是一个对自己判断不太准确，后知后觉的人，我今天能够去拉《旅程》，并且能够非常大胆直白的说自己拍的很好，这个是在两三年以前才做到的。在之前对《待避》和《旅程》的判断很奇怪的，是性格导致的对自己的信心不足，很大程度上受这个影响，说得好听点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待避》之后我也等了好几年，《旅程》之后更是这样的感觉，《旅程》后来也去了戛纳，我当时说实话不太理解为什么？我当时想，戛纳是疯了吧，我感觉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今天我明白，可能占便宜的是戛纳（笑）但是当时你自己内心对这个事情没有理性的认知，其实会妨碍到你的创作，我的这种慢跟这个确实有极大的关系。2004年拍完之后这个片子也没有发行，空档期又不知道拍什么了，努力寻找题材的过程中，生活也一塌糊涂，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很多年，其实当时《旅程》被选到你那本书里面，我还觉得挺开心的。
卫西谛：我问你要剧照你立刻回了。
杨超：对，你可以感觉到我对自己的判断不准，你刚才跟我说的大家在期待杨超下面做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觉得这算是又完成了一个。我后来跟学生讲，跟年轻导演也讲，导演可怕的是太自我，太自恋，但是我好像是一个反例，这个也一样可怕，耽误的时间太多了。我后来在《旅程》之后去了国戏教书，教书算是一个铁饭碗，有了一个固定收入，算是在北京能活着，然后就准备《长江图》的剧本，为什么这个剧本的格局和野心这么大，其实也跟我对《旅程》不满足有关系，说实话我拍完之后很多年都觉得拍的太呆板了，可能这个事只出现在我身上。
后来写新剧本的时候就非常想做更了不起，更厚、更扎实、更庞大，给自己又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长江图》本身漫长的制作周期，其根本原因就是野心太大了，就是提了一个不仅当时的中国电影资源不可能支持，就是说2012年给一个艺术电影导演五千万，拍一个纯艺术电影，没有这个可能性，完全没有这个可能性，超出了那个时代的限制，也同时客观的讲超出了我在那个时候所拥有的语言和艺术能力，双重超出，就提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出来，其实到最后你会发现最根本的两个是完成不成了的。还有在那个时候我不像今天一样能明白自己是谁，我能做什么，那个时候严格的说还处在一种自发状态，不了解自己是谁，我觉得这是我的性格，归根到底都是性格导致的，提出庞大的计划导致这种延误。
《长江图》新款剧照，南京首发
导演的第一个敌人是摄影师
卫西谛：刚才看到第一个采风拍的预告片，用掌中宝拍的，那个画面特别好，我之前听你几次课也都讲到了这个片断。拿片断加一点带素去创投，这个片子拿到了五个创投，戛纳、鹿特丹，还有金马、香港。
杨超：还有南方基金。
卫西谛：也是破纪录的，你觉得你拍的主要是影像的力量，因为当时故事好像还不太成熟。
杨超：影像和审美的搭配，大家能立马感受到哥特金属音乐和中国景观带来的感觉。这看起来很奇特，好像是一个精心的设计。但其实我就是狂爱那种音乐的人，也是狂爱中国山水的人，这是我必然会选择的途径。我觉得是美学上的搭配，这种节奏感，直觉的节奏感带来的结果，同时它受益于我当时想要去解决自己影象问题的思路。现在我跟摄影师特别好，我可能算一个受摄影师欢迎的导演。但是最初的时候，我用一个反语来说，某种程度上我是受到摄影师欺负的。这个词其实不准确，其实每一个导演在工作中的第一个敌人都是摄影师，我相信我同时代的，还有各位新的导演都一样，当导演会立刻发现在剧组里面最容易质疑，也最有资格质疑你的只有摄影师，导演就是在于摄影师的竞争合作中成长的。我在第一次跟《待避》的时候，跟三个最好的摄影师合作，李肖夫、曹郁和李伟，我在拍《待避》的时候，这个标配是最豪华的。我在拍《旅程》的时候用的张锡贵，是第六代很好的摄影师，我都很好的完成了影像，但是我没有亲手完成它，我希望能够真正感觉到影像是什么，所以后来采风的时候就决定自己拍，这个融资的方式也是挺值得作为经验分享给大家的，不用文字而是用影像证明自己。
卫西谛：后来李屏宾老师合作的时候，他算是最好的摄影师了，跟他合作的时候有没有被“欺负”呢？
杨超：宾哥人品太好，不会欺负任何导演。就《长江图》来说，因为有《旅程》在前，我也做了详细的分镜头平面图，所以在影像上没有任何的冲突，我们在审美上有一点点不同，因为他没有西方的爱好，他可能不理解哥特金属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长江图》里面加入这个感觉，这个是他不见得理解，也不见得赞同的，但是他传统的那一面和我是完全贴合的，我们几乎不会对具体的焦距和镜头的选择有任何分歧，我在纸上画出来复杂的镜头，他会用他的方式去完成，这个非常顺利。
摄影李屏宾
从手持DV开始的《长江图》
卫西谛：还有没有时间再放一段。
杨超：我们就放一段《挽歌》。
杨超：为什么写的是《信使》，当时还不叫《长江图》，因为第一稿剧本叫《信使》，讲的是一个男性船工逆流而上，给一个位于重庆朝天门流浪女孩捎一封信的故事。大家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现在的影像时代，那时候还是磁带，三千多块钱掌中宝拍摄的，很小的一个机器。这是第一次，这是中国水墨画皴的技法，其实中国画在水墨写意的主流之外，它也是有写实的，这个皴就是写实。
这是过了三峡水库之后，江水又重新变成黄色的样子，幸亏有这个大雾，要不然长江没有这么好看。凄惨吧，这是著名的哥特乐队永恒沉睡（Sopor Aeternus）的名曲叫《May I Kiss Your Wound》，带有欧洲中世纪神神鬼鬼的味道，其实和这个景观也能相合，现在这个景观已经不见了，都已经在水下了。这个漂亮，这个有对比的，前后对比非常明显，我没有三脚架，就是用手持的，但是轮船本身就是一个平滑的轨道，手持着只要拿着稳就很好看，我还自己做了一个摇镜头。这是最帅的时刻，雨滴打在画面上，形成了多重的水雾，活动水墨，你看着这个货船缓慢的前进，会有一种“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感觉。
夜景是影像拍摄永远的难题，无论是胶片和数字都抓不住，所以最好的长江并不是《信使四章》，也不是正片拍出来的《长江图》，是我自己在采风的时候看到的那条河。这时候已经有非常明确轻松的构图意识了。我抓住这个角落的时候，当时就意识到我已经可以用影像作诗了，我会知道这个时刻这个角落最有诗意了，数码DV时代就是每个人都成为影像师的时代，大家随时可以拍出特别好玩的东西。切了一个在三峡里面的船，三峡已经成为一个湖了，水位太高，导致山变得矮了，当年高峻的峡谷已经没有了。这是在芜湖，如果南京下雨，你们到南京轮渡去拍估计也是这样，但是你们要知道用这样的景别。其实镜头已经湿了，我从那个时候就意识到货轮缓慢的前进，带有一种比快速前进更强大的压迫感，就是因为慢，方向不变，才有非常稳定，非常压迫的质感，这是挽歌。
《长江图》新款剧照，南京首发
逝者如斯，必有人重写爱情
卫西谛：我们最后聊一下故事，从导演的角度聊《长江图》，马上9月8号要公映，也做了比柏林获奖时候更好的版本。能不能再说一下这个故事，这个主题，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穿越。我看了一下我身边看过的这些朋友，我发现女性的观众对这个主题要更敏感一些，会更感兴趣，或者感到非常震撼，《旅程》也有一点，女性是比较决绝的，爱的比较深刻，从这个角度来聊一下故事，因为这个片子也无所谓剧透。杨超：这个片子第一遍看得非常小心，有太多需要发现的细节，就像你说的一样，女性和男性相比有更决绝，这个故事是站在男性的视角上，跟着一个中年船工从上海的入海口开到长江源头，在这个男人船长这一路上逆流而上的过程中，就遭遇到一个女孩十几年的历程。这个故事在时空结构上比较疯狂的是，从男人的角度来看，我们看到的是从上海到宜宾大约一两个月的航程，时间就是2016年，就是当下的中国，但是他在路上所经历的女孩是十几年的历程。只不过，他经历的这个女孩是逆经时间而来的，最后看到的女孩是最年轻的样子，大部分观众很可能第一遍的时候不太意识到这个女孩的历程是倒着讲述的，因为是一个十几年的历程，而且一个码头一个码头跳跃着讲述，所以这是一个每一次两个人的相遇，都是时空在对流的疯狂奇特的时间结构，这种时间结构也只有在长江，对中国人有这么大意义的河流中间才有可能成立，如果没有这样的景观，没有这样文化想象的空间，这些都不能成立。只在长江里能成立，它就是属于长江的电影，所以叫《长江图》，它既是长江全貌的展示，又是这个女孩倒叙十几年的心灵史的展示，还是一个男人逆流而上寻找自己的过去，寻找自己救赎的心路的展示，每个时刻都有故事在进展，它是个对观众提出较高期待的电影。
卫西谛：当时我一开始看先导预告片的时候有一句话，要“重写爱情”这四个字印象很深，当时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杨超：逝者如斯，指的就是这个河流，孔子说河流就是逝者如斯，还有另外一下当下含义，长江已经被当代生活改变了，被我们某种程度上不负责任的行为伤害了，长江的美感正在消失，长江魔幻的属性正在消失，李白杜甫的长江已经见不到了，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一句，逝者如斯。必有人重写爱情指的是这个爱情故事，因为《长江图》虽然是一个爱情故事，但它真不是表面上普通的爱情故事，它不是一个郎情妾意，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它是不断相遇，不断告别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到了最后的时候，男人和女人在长江的头和尾互相回望，那个时刻我希望读懂的观众会有百感交集的感觉。我期待这种心灵共鸣。当然，也有人读到祖国伟大壮美山河，这也没有什么错（笑）。这个男女之间，男人到了长江源头，回望整个长江，才明白女孩已经到了长江口，也不可能再见到面，不光是空间的阻隔，还有他们俩对信仰，对追求，对精神需求，对爱本身的看法都有巨大的差异，只在最后的凝望中才明白女孩是一个什么人，他一直以为这个女孩在追求爱情，其实不是，远不止如此，我只能说这么多。
卫西谛：大家在9月8号上映的时候再去看，柏林获银熊奖到现在蛮长时间了，很多电影会借着获奖就上映了，原来是2K到重新做4K，这个版本的特点再重新讲一下。
杨超：那个奖叫杰出艺术贡献，我们去柏林之前做了很仓促的后期，入围的时候是一个DVD版本，只有25天的后期制作时间，目前的2K版是25天做完的，这个太不负责任了。每个中国人对长江都有理解，我们最后在大屏幕上呈现的长江不能在25天做完，所以我们咬咬牙投入了巨大的资源，花了一百多万，当然这是宾哥的一个宿愿，他从一开始知道我们做2K的时候就非常愤怒，他认为我们把他的工作少了50%给别人看，但是当时在去柏林之前，我们就是没那么多钱，怎么也变不出来，这个市场就是那样，所以我们花了很大精力做4K,做声音，在9月8号上映的4K版本，会是一个大家没见过的中国。
卫西谛：今天谢谢杨超导演，最后在南京第一次发布水墨版《长江图》的海报，我们先看一下。
重生版海报，南京首发
逝者如斯，必有人重写爱情
杨超：这个叫重生版，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款，大家能看出来是什么东西吗？
观众：这是女人的身体。
杨超：对，大家注意到这个船是从女人的下部航行到女人心的方向，非常类似于长江航线的位置，从西到东，背景是水墨的山水，这个标题是叫逝者如斯，必有人重写爱情。我们曾经花时间讨论这个女性身体是不是应该更明显，但从你们的反应来看没必要了，凑近看的话就是河流本身。这就是广德号的船，整个画面都是水墨画出来的，只有那个船是照片，这是我们把水墨和写实融合在一起的体现。
这是南京小洲的江滩，我们在岸上拍的，上面是一首诗：卖鱼人和买鱼人彼此仇恨，彼此拥抱，一切人反对一切人。这是在巫山拍的镜头，上面是秦昊用竹竿打捞船工尸体和衣服的碎片。
现场Q&A
卫西谛：今天就到这里结束，杨超导演讲的很辛苦，现场也很热，有没有观众要交流？
提问：我是想问导演，因为上一部电影是找不到出品方，所以没办法跟观众见面，这一次电影决定权是在你手上吗？
杨超：现在在我手上，上个《旅程》出品方的问题是那个时代的问题，到现在也是，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关注到王宏伟和冯艳所属的独立电影圈，在那个圈子里面有太多的独立电影和独立纪录片被主流忽视了，相比较《旅程》，《长江图》的命运也不算是最差的。
提问：《旅程》所得的金摄影机，应该是两位导演拿过，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新加坡的，按道理讲这个电影拍完之后，拿到那么大的奖之后，却等了十年，像你说的这个时代可能没有艺术片的市场，虽然非常苦，但是你能把个人的东西呈现出来，这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情。
杨超：对，我非常同意，首先是一个幸运，总的来说艺术电影在今天的观众，还有投资，还有市场，绝对还是处于一个非常初期的阶段，真正的中国艺术电影语言的启蒙，真正能力的提升才刚刚开始，市场更是如此了， 因为整个市场观众，《变形金刚》、《寻龙决》还没吃饱呢，让他们接受《长江图》是不可能的。这没什么悲情的，这是很健康的一件事。这个事情就是刚刚开始， 大家只能更多耐心，慢慢积累，都是为未来勃发的时代在做准备，但绝对不是最近这几年。现在还处在准备阶段，在每一个层面都还处于准备阶段，导演在准备，市 场也在准备，观众也在准备。
南京先锋书店，现场观众
提问：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您在拍《旅程》的时候是2004年，《长江图》是2012年开始拍的，您有八年没有拍电影，我有点好奇，您在八年做了一些什么事情，让自己的创作水平保持在比较高的方面。
杨超：其实我拍了，拍了两个很烂的电视电影，导演不拍是不行的，导演不到现场掌控影像，掌控剧组，掌控演员手会很生。导演的生活就是拍摄，那个时候我没有机会拍，也没有写到剧本，所以只能拍那个，《小英雄雨来》用了一百多万拍的，分成了两千个镜头。我是对影像有偏执的人，我喜欢影像本身，我超级喜欢商业片的，我是魔幻、恐怖和科幻这三大类的超级发烧友。我几乎看过所有的魔幻片，我也超喜欢科幻，其实我是做了很多准备，我目前在做艺术电影，但是我也有自己商业片的计划，我也有一个拍像《黑客帝国》影像奇迹的计划。在电影上我是完全开放的。在那几年中间，除了拍电视电影，我教书了，教书可能某种程度上也帮助我重新梳理自己，这是一个帮助，教书就得不停地拉片，就像跟你们拉片的事情每天给学生做，逼着自己重新学电影，这个事情我是不拒绝的，因为我觉得现在也在学，我现在在看电影上所抱有的期待也不比你们低，一旦看到一个好电影我非常兴奋，就是不断地看，不断地想这件事，其实你不拍也没关系，还是会保持自己的状态，我也算是一个读书人，我也在不停地读书。
提问：之前没有看过您的作品，今天来主要是因为对《长江图》的题材很感兴趣，因为作为南京人对长江既熟悉，又非常陌生的一件事情。来了之后，您讲的两个《旅程》的片断我觉得很喜欢，我很喜欢这种用镜头来说话的方式，今天能够由导演自己亲自来说，它的镜头是怎么产生的，这个电影我肯定会去看。现在我很感兴趣的就是导演设计镜头的时候，是先有了剧本，很清楚你需要什么，去顺这个场景，还是看这个场景过程当中，像你的采风，脑海中出现了对剧本想要表现的东西。刚才您说拍摄的时候很痛苦，也经历了很多困难，那在拍摄的过程中您最快乐的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这么难还一直在做？谢谢。
杨超：我先说第二个问题，导演在现场不可能快乐，这是我的一个哲学，不光是我这么感知的，我也是理论上认可的，导演如果在现场特快乐，特轻松，没可能，不光是我不可能，李安也不可能，库斯图里卡也不可能，我问过库斯图里卡。李安更是如此，李安每次拍摄都跟第一次一样，他自己说的，他没有自信，他每一次拍摄都没有自信，他随时可能完蛋掉，崩溃掉。我的个人说法，李安也不是在视听语言、影像建构上很突出的导演，都已经累成这样了，这几个例子证明说导演在拍摄或者工作的时候，太辛苦，最多就是喘口气，我觉得顶多就是如此，或者说你拍的非常好，超出预期那个时刻，但那种时刻一般都是老天爷给的，因为你事先分过镜头，你按照镜头拍完就不叫超出预期，突然老天下雪了，你特别合理的拍到这个雪呈现给观众，《旅程》也有那样的时刻，突然间老天凑的那么好，逮着了，就这种感觉，稍微的轻松一点，瞬间而已。很快就有人来问你新的问题。你在工作中想快乐，就等于放弃了导演的职责，导演就是跟全世界挑战的人，要不然你怎么在镜头上建立世界，你是建造世界的人，所以不可能快乐。
第一个问题，对我来说是先有场景。对我来说是，先在场景中感受，在场景之前我会先有概念，我隐隐约约也知道我要写一个什么东西，像刚才说的那样的女孩，这个我知道，具体发生什么我其实不知道，然后我需要在场景中让这两者同时互动，发生反应，再去找它，我是在场景中写剧本，而不是写完剧本再安排场景，这是我的过程。
提问：根据什么来选择的？
杨超：就是先撒开网去看，我当时的理想状况是从上海一直开到宜宾，在船上可以吃住，随停随看。做不到。成本太高了。我拍了《长江图》也没有看过长江全段，我的采景算是非常充分的，但囊括长江的三分之一就不错了，就在固定的范围之内尽量多的看 66 47047 66 31371 0 0 3015 0 0:00:15 0:00:10 0:00:05 5819，时间长了就会有那个敏感，一到那个地方就知道是可以的，在那儿想十分钟就知道怎么拍了。
提问：杨导您好，我是非常业余的，我不是艺术相关从业者，但是今天说实话收获很大，我可能是代表了一些很业余的观众问的这个问题，其实之前对艺术电影的忽略，并不是因为不关注，而是可能看不懂，没有这方面的思考，今天通过您的讲解，可能对这方面会有新的认识和思考，我的问题是我们这些很初级的，但对这方面有认识的人，通过看什么样的作品提高这方面的审美呢？
杨超：首先你不要有一个艺术电影高于商业电影的想法，这是第一，它不存在等级差。最好是你对艺术电影的喜爱是从内心发出来的，如果你没达到这一点的话，你对艺术电影的喜爱是叶公好龙。一般来说对商业电影的熟知，猜到结局，猜到桥段，你对商业电影已经很饱的时候，那个时候对艺术电影产生的爱好，才是非常健康自然的爱好。可以从初级的文艺片看起，从不那么类型的商业片看起，文艺片跟艺术电影是有巨大区别的，先看文艺片是一个好的路，比如说你喜欢《老炮儿》吗？你喜欢《烈日灼心》，那是文艺片，这种就不太类型化，这样就从很健康的路上，从对影像和内容的兴趣的路上，走上了对艺术感知的路。最后一步你觉得文艺片好像也不能满足我了，到最后你就会发现越来越难接受模式化的东西，喜欢特别完整的个人表达，就到了你不会接受工艺美术画，而是愿意看梵高和莫奈，这个路是比较好，具体的作品很难说，因为每个人欣赏的角度不一样，很难有作品推荐。
卫西谛：好，时间差不多了，谢谢杨超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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