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取名的背后
中国人非常重视名,无论是地名、人名还是物名,都一定要字雅意深,耐人寻味。《红楼梦》中那些与作品叙事密切关联的地名、精巧雅致的人名俯拾即是,但更能彰显作者取名特色的,是贾府中的建筑名,因为这些命名不像前述地名与人名那样大部分劈空而来,而是随着人物的建议、交流甚至争论而固定的,这就赋予对其进行阐释的基点。若循此以入,定可探骊得珠。本文拟就宝玉所居“怡红院”之得名稍作浅析,期得抛砖引玉之效。
一
先看一下这个命名的来源。在贾政带领众人(也是作者带领读者)浏览大观园时,走到后来的怡红院,作品是这样描述的:
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1]
张俊先生在《新批校注红楼梦》中说:“写怡红院,则有碧桃、芭蕉与西府海棠;而以棠为主,因其色稍红,故以名院。”[2]“以棠为主”似无作品文本的支持,梳理一下文本即可知。
此时,贾政要“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一个清客说‘蕉鹤’二字妙”,此名只及芭蕉;另一个说“‘崇光泛彩’方妙”,直接用了苏轼《海棠》诗首句“东风袅袅泛崇光”为名,贾政与众人都称赞,但宝玉一方面也客气地附和说“妙极”,另一方面却又叹息“只是可惜了”,他的理由是:“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问:“依你如何?”宝玉说:“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从这段描述可知,宝玉认为此院的特色是“蕉棠两植”,不应该“顾此失彼”。
然而,宝玉的设想却被元妃否定了,元妃省亲时,列出了宝玉拟名的四处场所,即有凤来仪、红香绿玉、蘅芷清芬、杏帘在望,余三处均依原拟而未改,只有“红香绿玉”被元妃改为“怡红快绿”,并因此赐名“怡红院”。那么,我们需要追问的是,为什么要添此一段波折,而不是开始便让宝玉拟名为“怡红快绿”呢?
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为了彰显元妃的才华。稻香村便是可以互证的例子,宝玉所拟“杏帘在望”虽被保留了,但元妃赐名是“浣葛山庄”,我们都知道此李纨所居之所当名稻香村,那为何不让元妃一步到位呢?看后文即知,这是为了突出黛玉的才华,让黛玉替宝玉拟了最后这一首,“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前文就会知道,这里增加的波折本属无谓——在宝玉拟题时本来就说“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脂砚斋在元妃改名时批云:“仍用玉兄前拟‘稻香村’,却如此幻笔幻体,文章之格式至矣尽矣!”即指出此名仍恢复宝玉原拟之名,则本不必有此一节,之所以要“幻笔幻体”,当为表现黛玉诗才而设。
不过,怡红院的问题可能较前述之例更为复杂,因为还有元妃对“绿玉”的态度。我们看一下宝玉写诗的情形便可了然:
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
此段从宝钗角度坐实了从“红香绿玉”到“怡红快绿”的变化是元妃的“不喜”。所以宝玉诗中用“绿玉”来形容芭蕉正中其忌,宝钗的解决办法是把“绿玉”变为“绿蜡”。余英时《敦敏、敦诚与曹雪芹的文字因缘》一文认为:“雪芹之改‘绿玉’为‘绿蜡’尤其可能是受了二敦的影响。我们试把雪芹的‘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和敦敏的‘绿蜡烟犹冷,芳心春未残’对照着读,立即可看出它们之间必有渊源,因为句法和遣词合到这种地步极少可能是偶然碰巧。”[3]这个看法并不能通,事实上,连宝钗都给出了渊源,即唐人钱珝的诗,其原诗云:“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4]三曹对证即可知,敦敏的诗与曹雪芹为宝玉量身定做的诗都当脱化自钱诗——虽然曹诗与敦诗确实相似,但兄弟长相相似并不表明二者有父子关系。
余英时之所以想证明这一点,倒意不在此。此节文字下有脂批云:“此等处便是用硬证实处,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从何落思,穿插到此玲珑锦绣地步。”余先生便说:“我相信这个批评很可能出自敦氏兄弟之手。因为雪芹在小说中把他们的诗句套了进去,所以受到他们的特别赏识,而且所用‘穿插’两字才有着落。否则仅仅举出一个旧典是无需如此特别赞扬的。”暂不论这一“相信”从文献上看如何牵强,即便果如余先生所言,曹雪芹此诗是从敦敏诗套来,而且敦敏也知道此事,他应当也不会写出这样一段评点来。余先生之所以有如此误判,是没有明白脂批中说的“穿插”究竟何指。关于此,红研所校注本的注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但‘绿蜡’二字本此,‘春犹卷’三字也从此诗第二句化出。可见宝玉的诗句原是一起构思的。小说写他原用‘绿玉’,据宝钗意见改为,‘绿蜡’实为借此穿插对话,勾画人物。”可知此节亦如前文所言稻香村之例一样,是作者有意穿插的结果。
那么,小说究竟是如何“穿插”的呢?我们看一下宝玉这首题为“怡红快绿”的诗,“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首联说“两两出婵娟”,便把蕉棠都写了出来,正如脂批所云“双起双敲,读此首始信前云,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驳他人到自己身上则无能为之论也”;尾联说“对立东风里”,又有“双收”之妙。知宝玉力图将二者都呈现出来。中间的颈联与颔联即两两形容:“绿蜡”则指芭蕉,“红妆”自指海棠(此语仍袭前云苏轼诗);“袖”而云“绛”,“烟”而云“青”,则仍分别对应红、绿二字。
周汝昌先生《红楼十二层》中有《黛玉之致死》一节,已经指出,“在‘省亲’回中,由于元春的关系,两次都把‘绿玉’字样废除不得使用”,是“对钗、黛有厚薄分别”[5],的是巨眼,然惜仅提及,未做详论。徐乃为先生《“红香绿玉”试释》一文云:“如周先生等以为不用‘玉’是取弃‘黛玉’之意;那么,‘宝玉’一词中亦含‘玉’呀,亦难圆通。”[6]这一反驳或不妥当,因为弃的不是“玉”,而是“绿玉”,即黛玉也——因为“绿玉”正是黛玉的隐喻。我们看一下前文写潇湘馆,“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此后无论清客所说“淇水”“睢园”还是宝玉拟的“有凤来仪”及“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均在描摹其中的翠竹。而古人常以“绿玉”为竹的雅名[7],白居易《履道新居二十韵》云“篱菊黄金合,窗筠绿玉稠”[8]、杨万里《竹床》云“已制青奴一壁寒,更搘绿玉两头安”[9]等句均用此意。如果说这还只是推测,那么再看下文的证据。宝玉为潇湘馆所写的诗前四句是“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张新之即评云:“第一句、第四句点绿玉。”其实,仅从字面上看也可知二者关系,“黛”为青黑色,如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云“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10],王维《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云“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11],均云山峰之色,实即绿色;再如有黛青(岑参《刘相公中书江山画障》云“粉白湖上云,黛青天际峰”[12])、黛草(江淹《知己赋》云“黛草兮永秘,朱丹兮何晨”[13])之类的词,算是以“黛”为“绿”;钱起《赋得池上双丁香树》有“黛叶轻筠绿”之句[14],意思是说丁香树的“黛叶”都要轻视竹子的绿色了,则可见此字的颜色。所以,“黛玉”实即“绿玉”。
二
既然“绿玉”指黛玉,那“红香”呢?有人认为仍指黛玉,如张新之即云“香玉乃黛玉寓言”[15],亦有道理,因为第十九回宝玉还讲了一个耗子偷香芋的故事,“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则似亦可从。但这一看法与宝玉反复强调的“蕉棠两植”颇相扞格。也有学者认为红香指黛玉,而绿玉指宝玉[16],但宝玉为怡红院所做的诗在双起双收后说“主人应解怜”,则此主人为谁呢?其实,熟悉曹雪芹笔法的读者都应该明白,作者在作品中往往钗、黛并举——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只有十一首,原因就是要将二人并举,只好放到同一首中;本文讨论宝玉作诗的情节中,也不欲有所轩轾,故先让宝钗为宝玉“一字师”,接下来干脆让黛玉代作一首,以示平等。甚至在怡红院这个有着复杂投射的地方,都既有宝钗的影子袭人,也有黛玉的影子晴雯,怎么可以在命名时只顾其一呢。所以,此处“红香”当指宝钗。我们依前论述之理路来看。首先是蘅芜苑,“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写了这么多,最后归结一点,“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为了强调此“香”,后边还接一大段议论,众人说是“薜荔藤萝”,贾政说“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甚至说了一大堆香草之名,直到最后被贾政喝住。众人品题时的“兰风蕙露”“杜若香飘”“三径香风”及贾宝玉的“梦也香”也都辐辏到这个字上来。连后来赋《蘅芷清芬》之诗时,也有“助芬芳”“一缕香”之句。
行文及此,也要再探考一下“红香”的问题。徐乃为先生认为此“‘红香’非‘香气’之‘香’,是‘香烛’之‘香’”,此论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吸收,此前两版“红香绿玉”均无注[17],至第3版增注云:“红香绿玉——海棠无香,故‘香’非指香气,乃指香烛,属名词。这里是一个并列短语,意为红的海棠似香,绿的芭蕉如玉。以香的点燃喻海棠开放。”不过,徐先生的论述实可商榷。如他论第三点时说“苏轼《海棠》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原来,苏轼把海棠比作‘高烧的红烛’。那么清思考:今‘烛’已移用作‘芭蕉’之喻,则‘海棠’须得换一个新的喻体”。他的意思是说,在宝玉诗句“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一联中,“红妆”本是化用苏轼诗句,把海棠比作红烛;但现在出句中的“绿蜡”已经把芭蕉比作烛了,那么对句的“红妆”就不应该再是烛,但又要与烛相近相似,那就只能是香烛了。这段推论多有疏漏。一是化用别人诗句,竟然还可不加任何改造就暗中改换喻体,这恐怕只能是接受者的诠解;二是换喻体的理路也并不必然,即出句说了烛,对句便不可说烛,若果如此,古代大量咏物诗都无法解释了。而最重要的疏漏是第三个,即认为“苏轼把海棠比作‘高烧的红烛’”,这是前两个疏漏的根基,但这个认识却是完全错误的,因为苏轼并没有把海棠比作“高烧的红烛”,而是把海棠比作“红妆”,原诗的意思是说怕夜深花睡去,所以诗人点燃高烛,继续观赏烛光下的海棠。《冷斋夜话》卷一即指出此句当本于杨贵妃“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唐明皇说“岂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之典[18]。钱锤书《谈艺录·三三》云:“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冯星实《苏诗合注》以为本义山之‘酒醒夜阑人散后,更持红烛赏残花。’不知香山《惜牡丹》早云:‘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又云:“香山、义山语意,亦唐人此题中常见者。如王建《惜欢》:‘岁去停灯守,花开把烛看。’司空图《落花》:‘五更惆怅回孤枕,自取残灯照落花。’”[19]自唐迄宋,诗意一脉贯之,均为此意。徐先生可能也觉得此语说服力不够,所以引用时故意把原诗中的“高烛”引为“红烛”,从而把原本喻海棠的“红妆”移到“红烛”上来。事实上,苏轼原诗此处有两种异文,一是“高烛”,二是“银烛”[20],从无“红烛”之说。可知徐先生此论实基于对苏诗之误解,不足采信。
至于徐氏所说第二点,即“绿玉”的“玉”是名词,所以“香”也应当是名词,即香烛之香。此说也并不妥帖,因为“香”作为“香气”之“香”,当然也可以是名词。至此,我们先说一下“绿玉”,徐文直接把此词当作蜡烛来解释,或许是受宝钗为宝玉换字的影响,以为只是换了字,但意思全同,其实并非如此。绿玉本是以比喻的方式来形容芭蕉的,渐成芭蕉的别称,只是形容芭蕉像绿色之玉一样(此与翠竹被称绿玉相同);而宝钗为改一“蜡”字,其典源即发生变化,以钱珝诗“冷烛无烟绿蜡干”为新的来源,其实是想说芭蕉未展之叶卷在一起,就像一支绿色的蜡烛,然此“烛”却是无烟之烛。这是钱诗一个极具个性的比喻,不能将之完全合并到常见的绿玉之喻中去。所以,“红香绿玉”只是把芭蕉比作绿色之玉,这是有实质之物;而把海棠比作红色之香,这是无形之物,是通感之手法而已。
所以,徐氏所说三点中,最关键的却是第一点,即“海棠无香”。徐氏先引“唐贾耽《百花谱》:‘海棠为花中神仙,色甚丽,但花无香无实。西蜀昌州产者有香有实,土人珍为佳果。’宋人彭渊材引惠洪《冷斋夜话》卷九云:‘天下海棠无香,昌州海棠独香,非佳郡乎?’”[21]此二条之着重点正在西蜀昌州海棠有香,虽然笔者也同意徐先生所云“海棠无香,虽未必是生物学意义的科学结论,却是中国的传统认识”[22]的判断,但特殊情况要特殊对待。清初陈淏子的《花镜》是一部非常有名的园艺专著,其云:“西府海棠,一名海红。树高一二丈,其木坚而多节,枝密而条畅,叶有类杜,二月开花,五出,初如胭脂点点然,及开,则渐成缬晕明霞,落则有若宿妆淡粉。蒂长寸余,淡紫色,或三萼五萼成丛,心中有紫须,其香甚清烈。”[23]知西府海棠是有“香”的。那么,《红楼梦》中的海棠是什么品种呢?或许作者正因“红香”二字,特意点出此海棠正为“西府海棠”,所以众人都赞说“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正突出其之与众不同。贾政还解释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这段话颇不符合贾政的形象,所以庚辰本旁批云:“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总之,这一段都是要说明此株海棠的特异来。因此,文化传统中对“海棠无香”的认知并不能延伸到《红楼梦》中来。
再回到“红香”与宝钗的对应上。宝钗之有香,是《红楼梦》中为人熟知的设定,第八回二宝互赏对方佩饰时,“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钗的解释是她吃冷香丸的香气。故以独特的西府海棠之香、之艳拟宝钗,亦甚匹配。
元妃之所以把“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仅从字面上来看,自然也说得通,因为宝玉所拟,虽用雅致之“绿玉”代芭蕉,用通感之方式的“红香”代海棠,但毕竟着眼于色、味,作为匾额,稍觉着实;元妃改为“怡红快绿”,用两个表达心情的字来修饰红、绿二字,顿觉生色(贾芸进怡红院时还特意写其看到“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但其深层意思恐怕还是把能直接引起与黛玉关联的“绿玉”二字弱化;并在此弱化的基础上进一步删除——即将此院之名命名为“怡红院”,只取了匾额四字中的前二字。
宝玉一直想维持“蕉棠两植”的均势,这大概也是他“爱博而心劳”的注脚,更是希望两全钗、黛之写照。但这种理想最终被元妃抹去,只剩下了代表宝钗的“怡红”,于是,这一命名的替换恰成为作品情节走向的一个隐喻——元妃是否喜欢黛玉,那是另外一个更为复杂的话题,但仅就怡红院的得名而言,作者已经用精巧的映射机制(正如他在英莲与金桂、板儿与巧姐等关系走向上使用的一样)表明了弃黛留钗的倾向。
三
在《红楼梦》走向海外的时候,这一问题却又成为两种语言交流的“巴别塔”。英国著名汉学家霍克思先生(David Hawkes,1923—2009)曾译此书,对《红楼梦》的英译有重要的贡献。然其书并未选择惯用的A Dream in Red Mansions(杨宪益先生所译)之类译名,而是选择了The Story of the Stone,这很可能与译者对《红楼梦》一书作者、版本等情况的认定有关,但也可能因为西方对于“红色”的文化感知与中国大相径庭。在中国这既是一种喜庆的颜色,比如《现代汉语词典》共收六个义项,分别是像鲜血的颜色,象征喜庆的红布,象征顺利、成功或受人重视、欢迎、象征革命或政治觉悟高,红利,姓。[24]其最后一个是中性的,第一个说到鲜血之色,但举例为“红枣、红领巾”,可见至少也是中性的,另四项均为积极的释义。但在英国文化或者扩大到西欧文化中,却并非如此。尽管漫长的古代,红色也曾经是备受偏爱的颜色,但从14世纪以来,这种色彩的文化意义却“饱含争议”并变得“危险”起来[25],在欧洲文化中增加了暴力、流血等因素,如陆谷孙编《英汉大词典》中red在形容词的十二个义项中,有八种释义均为负面的:充血的、发炎的,沾有鲜血的,烧红的,流血的、暴力的,赤化的、左派的,赤字的,红种人的,南非科萨人的[26](后二种为种族歧视之用语)。两种文化对此颜色的不同认知可以说一目了然,更有趣的是中文语境中的“红利”与英文语境中的“赤字”(red ink)二义,真是妙对。所以霍克思为了照顾英语世界读者的文化惯性,以使用异名的方式规避了“红”字。
但是,怡红院不像《红楼梦》有多个异名可以选择,当如何处理呢?杨宪益先生将其径译为“Happy Red Court”[27],霍克思则先将“怡红快绿”译为“Crimson Joys and Green Delights”,已尽量避免使用“red”一词。相对来说,“Crimson”似多用于对自然红色的描述,用例较“red”为窄。仍以陆编词典为例,此词名词释义一为“深红”,二是“深红着色剂”;形容词释义一为“深红色的”,二为“血淋淋的”;动词释义一为“变绯红色”,二为“成熟”。总体来看,“血淋淋”一项稍显负面,但其前有“(喻)”的标识,即为比喻义。所以,霍译此词,既未改原意,又能避免接受心理之冲突,是很高明的择用。这颇类前及之“赤字”,此词其实是汉语受西方文化影响而产生的新词,但同样为了规避中国人接受时的心理落差,避免了使用“红”字,而改用“赤”字。
在这样精妙的译文之后,让人大吃一惊的是,霍克思却并未把怡红院译为“House of Crimson Joys”,而是赫然译为“House of Green Delight”!曹雪芹可能无法想象,他精心为宝玉的居所设计了“红香绿玉”的格局,然后让元妃改为“怡红快绿”,并特意选择前二字来影射元妃的态度;而在20世纪一个英国翻译者那里,仅仅因为迁就目的语读者的文化认知,便草率地扭转了元妃的选择,抛弃了“怡红”而选择了“快绿”!这看上去仅仅是一个译名的问题,但深入《红楼梦》的叙事潜脉中便可看出,作者苦心孤诣搭建的隐喻体系被拆散了;再扩展到宏观的视野中,亦可将其看作中外文化交流中一个负面的缩影。
注释
[1]曹雪芹著、无名氏续,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30页。以下引《红楼梦》原文若无特殊说明,均引自此书。
[2]曹雪芹原著,程伟元、高鹗整理,张俊、沈治钧评批《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22页。
[3][美]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24—125页。
[4]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I960年版,第8197页。
[5]周汝昌著、周伦玲编《红楼十二层》,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86页。
[6]徐乃为《“红香绿玉”试释》,《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1辑。
[7]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引《正字通》云“寒玉,竹别名,亦曰绿玉”(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529页),此条文献为当下学界所接受,然引用有误,《正字通》原文仅前五字,无后四字(张自烈《正字通》,《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235册第98页)。
[8]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843页。
[9]杨万里著、薛瑞生校笺《诚斋诗集笺证》,三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89页。
[10]鲍照著、钱仲联增补集说校《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3页。
[11]王维撰、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78页。
[12]岑参撰、廖立笺注《岑嘉州诗笺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95页。
[13]江淹著,胡之骥注,李长路、赵威点校《江文通集汇注》,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0页。
[14]王定璋校注《钱起诗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73页。
[15]冯其庸纂校订定《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398页。
[16]如刘春颖《关于“红香绿玉”更名为“怡红快绿”的意蕴解析》,《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2辑。
[17]分别参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红楼梦》第238页及1996年版《红楼梦》第231页。
[18]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凤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
[19]钱锺书《钱锺书集·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07页。
[20]苏轼撰、张志烈等校注《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504页。
[21]此云“宋人彭渊材引惠洪”之语当误,然当非笔误,因此文收入其《阆苑仙葩:红楼梦艺术论》一书时多有修改,而此句仍旧(万卷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83—184页)。
[22]虽然他举了张爱玲“人生有三大恨事”的说法,而不是举张氏剿袭的彭渊材之语——彭氏之语,正在徐氏前引之语的下一条,或许徐氏未能留意,参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第81页。
[23]陈淏子辑、伊钦恒校注《花镜》,农业出版社1962年版,第185页。
[24]《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563页。
[25]这是《色彩列传:红色》一书四章中后两章的标题,请参看:[法]米歇尔·帕斯图罗著、张文敬译《色彩列传:红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
[26]陆谷孙主编《英汉大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645页。
[27]Tsao Hsueh-chin and Kao Hgo:A Dream in Red Mansions,Translated by Yang Hsien yi and Gladys Yang,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94,p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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