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怡红院”取名的背后

李小龙 红楼梦学刊 2023-03-12

内容提要作为贾宝玉的居所,怡红院既在大观园中占据重要地位,又有着复杂的隐喻与投射。这个处所的命名过程在作品中有清楚的记录,但这只是叙事的表层,我们尚需对其内在含意进行探索。这涉及到作者让元春将“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并进而定名为“怡红院”的叙事意图,并由此追索出元春对黛、钗二人的态度。在这一理解的前提下,再来考察英国汉学家霍克思对“怡红院”一名的改译,亦可见“同化”翻译策略对作者原意的遮蔽。
关键词怡红院    元春    黛玉    宝钗



中国人非常重视名,无论是地名、人名还是物名,都一定要字雅意深,耐人寻味。《红楼梦》中那些与作品叙事密切关联的地名、精巧雅致的人名俯拾即是,但更能彰显作者取名特色的,是贾府中的建筑名,因为这些命名不像前述地名与人名那样大部分劈空而来,而是随着人物的建议、交流甚至争论而固定的,这就赋予对其进行阐释的基点。若循此以入,定可探骊得珠。本文拟就宝玉所居“怡红院”之得名稍作浅析,期得抛砖引玉之效。

先看一下这个命名的来源。在贾政带领众人(也是作者带领读者)浏览大观园时,走到后来的怡红院,作品是这样描述的:


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1]

张俊先生在《新批校注红楼梦》中说:“写怡红院,则有碧桃、芭蕉与西府海棠;而以棠为主,因其色稍红,故以名院。”[2]“以棠为主”似无作品文本的支持,梳理一下文本即可知。

此时,贾政要“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一个清客说‘蕉鹤’二字妙”,此名只及芭蕉;另一个说“‘崇光泛彩’方妙”,直接用了苏轼《海棠》诗首句“东风袅袅泛崇光”为名,贾政与众人都称赞,但宝玉一方面也客气地附和说“妙极”,另一方面却又叹息“只是可惜了”,他的理由是:“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问:“依你如何?”宝玉说:“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从这段描述可知,宝玉认为此院的特色是蕉棠两植”,不应该顾此失彼”。

然而,宝玉的设想却被元妃否定了,元妃省亲时,列出了宝玉拟名的四处场所,即有凤来仪、红香绿玉、蘅芷清芬、杏帘在望,余三处均依原拟而未改,只有“红香绿玉”被元妃改为“怡红快绿”,并因此赐名“怡红院”。那么,我们需要追问的是,为什么要添此一段波折,而不是开始便让宝玉拟名为“怡红快绿”呢?

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为了彰显元妃的才华。稻香村便是可以互证的例子,宝玉所拟“杏帘在望”虽被保留了,但元妃赐名是“浣葛山庄”,我们都知道此李纨所居之所当名稻香村,那为何不让元妃一步到位呢?看后文即知,这是为了突出黛玉的才华,让黛玉替宝玉拟了最后这一首,“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前文就会知道,这里增加的波折本属无谓——在宝玉拟题时本来就说“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脂砚斋在元妃改名时批云:“仍用玉兄前拟‘稻香村’,却如此幻笔幻体,文章之格式至矣尽矣!”即指出此名仍恢复宝玉原拟之名,则本不必有此一节,之所以要“幻笔幻体”,当为表现黛玉诗才而设。

不过,怡红院的问题可能较前述之例更为复杂,因为还有元妃对“绿玉”的态度。我们看一下宝玉写诗的情形便可了然:


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


此段从宝钗角度坐实了从“红香绿玉”到“怡红快绿”的变化是元妃的“不喜”。所以宝玉诗中用“绿玉”来形容芭蕉正中其忌,宝钗的解决办法是把“绿玉”变为“绿蜡”。余英时《敦敏、敦诚与曹雪芹的文字因缘》一文认为:“雪芹之改‘绿玉’为‘绿蜡’尤其可能是受了二敦的影响。我们试把雪芹的‘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和敦敏的‘绿蜡烟犹冷,芳心春未残’对照着读,立即可看出它们之间必有渊源,因为句法和遣词合到这种地步极少可能是偶然碰巧。”[3]这个看法并不能通,事实上,连宝钗都给出了渊源,即唐人钱珝的诗,其原诗云:“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4]三曹对证即可知,敦敏的诗与曹雪芹为宝玉量身定做的诗都当脱化自钱诗——虽然曹诗与敦诗确实相似,但兄弟长相相似并不表明二者有父子关系。

余英时之所以想证明这一点,倒意不在此。此节文字下有脂批云:“此等处便是用硬证实处,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从何落思,穿插到此玲珑锦绣地步。”余先生便说:“我相信这个批评很可能出自敦氏兄弟之手。因为雪芹在小说中把他们的诗句套了进去,所以受到他们的特别赏识,而且所用‘穿插’两字才有着落。否则仅仅举出一个旧典是无需如此特别赞扬的。”暂不论这一“相信”从文献上看如何牵强,即便果如余先生所言,曹雪芹此诗是从敦敏诗套来,而且敦敏也知道此事,他应当也不会写出这样一段评点来。余先生之所以有如此误判,是没有明白脂批中说的“穿插”究竟何指。关于此,红研所校注本的注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但‘绿蜡’二字本此,‘春犹卷’三字也从此诗第二句化出。可见宝玉的诗句原是一起构思的。小说写他原用‘绿玉’,据宝钗意见改为,‘绿蜡’实为借此穿插对话,勾画人物。”可知此节亦如前文所言稻香村之例一样,是作者有意穿插的结果。

那么,小说究竟是如何“穿插”的呢?我们看一下宝玉这首题为“怡红快绿”的诗,“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首联说“两两出婵娟”,便把蕉棠都写了出来,正如脂批所云“双起双敲,读此首始信前云,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驳他人到自己身上则无能为之论也”;尾联说“对立东风里”,又有“双收”之妙。知宝玉力图将二者都呈现出来。中间的颈联与颔联即两两形容:“绿蜡”则指芭蕉,“红妆”自指海棠(此语仍袭前云苏轼诗);“袖”而云“绛”,“烟”而云“青”,则仍分别对应红、绿二字。

周汝昌先生《红楼十二层》中有《黛玉之致死》一节,已经指出,“在‘省亲’回中,由于元春的关系,两次都把‘绿玉’字样废除不得使用”,是“对钗、黛有厚薄分别”[5],的是巨眼,然惜仅提及,未做详论。徐乃为先生《“红香绿玉”试释》一文云:“如周先生等以为不用‘玉’是取弃‘黛玉’之意;那么,‘宝玉’一词中亦含‘玉’呀,亦难圆通。”[6]这一反驳或不妥当,因为弃的不是“玉”,而是“绿玉”,即黛玉也——因为“绿玉”正是黛玉的隐喻。我们看一下前文写潇湘馆,“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此后无论清客所说“淇水”“睢园”还是宝玉拟的“有凤来仪”及“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均在描摹其中的翠竹。而古人常以“绿玉”为竹的雅名[7],白居易《履道新居二十韵》云“篱菊黄金合,窗筠绿玉稠”[8]、杨万里《竹床》云“已制青奴一壁寒,更搘绿玉两头安”[9]等句均用此意。如果说这还只是推测,那么再看下文的证据。宝玉为潇湘馆所写的诗前四句是“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张新之即评云:“第一句、第四句点绿玉。”其实,仅从字面上看也可知二者关系,“黛”为青黑色,如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云“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10],王维《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云“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11],均云山峰之色,实即绿色;再如有黛青(岑参《刘相公中书江山画障》云“粉白湖上云,黛青天际峰”[12])、黛草(江淹《知己赋》云“黛草兮永秘,朱丹兮何晨”[13])之类的词,算是以“黛”为“绿”;钱起《赋得池上双丁香树》有“黛叶轻筠绿”之句[14],意思是说丁香树的“黛叶”都要轻视竹子的绿色了,则可见此字的颜色。所以,“黛玉”实即“绿玉”。


既然“绿玉”指黛玉,那“红香”呢?有人认为仍指黛玉,如张新之即云“香玉乃黛玉寓言”[15],亦有道理,因为第十九回宝玉还讲了一个耗子偷香芋的故事,“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则似亦可从。但这一看法与宝玉反复强调的“蕉棠两植”颇相扞格。也有学者认为红香指黛玉,而绿玉指宝玉[16],但宝玉为怡红院所做的诗在双起双收后说“主人应解怜”,则此主人为谁呢?其实,熟悉曹雪芹笔法的读者都应该明白,作者在作品中往往钗、黛并举——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只有十一首,原因就是要将二人并举,只好放到同一首中;本文讨论宝玉作诗的情节中,也不欲有所轩轾,故先让宝钗为宝玉“一字师”,接下来干脆让黛玉代作一首,以示平等。甚至在怡红院这个有着复杂投射的地方,都既有宝钗的影子袭人,也有黛玉的影子晴雯,怎么可以在命名时只顾其一呢。所以,此处“红香”当指宝钗。我们依前论述之理路来看。首先是蘅芜苑,“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写了这么多,最后归结一点,“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为了强调此“香”,后边还接一大段议论,众人说是“薜荔藤萝”,贾政说“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甚至说了一大堆香草之名,直到最后被贾政喝住。众人品题时的“兰风蕙露”“杜若香飘”“三径香风”及贾宝玉的“梦也香”也都辐辏到这个字上来。连后来赋《蘅芷清芬》之诗时,也有“助芬芳”“一缕香”之句。

行文及此,也要再探考一下“红香”的问题。徐乃为先生认为此‘红香香气之‘香’,是‘香烛之‘香’”,此论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吸收此前两版红香绿玉均无注[17],至第3版增注云:红香绿玉——海棠无香,故‘香’非指香气,乃指香烛,属名词。这里是一个并列短语,意为红的海棠似香,绿的芭蕉如玉。以香的点燃喻海棠开放。”不过,徐先生的论述实可商榷。如他论第三点时说“苏轼《海棠》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原来,苏轼把海棠比作‘高烧的红烛’。那么清思考:今‘烛’已移用作‘芭蕉’之喻,则‘海棠’须得换一个新的喻体”。他的意思是说,在宝玉诗句“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一联中,“红妆”本是化用苏轼诗句,把海棠比作红烛;但现在出句中的“绿蜡”已经把芭蕉比作烛了,那么对句的“红妆”就不应该再是烛,但又要与烛相近相似,那就只能是香烛了。这段推论多有疏漏。一是化用别人诗句,竟然还可不加任何改造就暗中改换喻体,这恐怕只能是接受者的诠解;二是换喻体的理路也并不必然,即出句说了烛,对句便不可说烛,若果如此,古代大量咏物诗都无法解释了。而最重要的疏漏是第三个,即认为“苏轼把海棠比作‘高烧的红烛’”,这是前两个疏漏的根基,但这个认识却是完全错误的,因为苏轼并没有把海棠比作“高烧的红烛”,而是把海棠比作“红妆”,原诗的意思是说怕夜深花睡去,所以诗人点燃高烛,继续观赏烛光下的海棠。《冷斋夜话》卷一即指出此句当本于杨贵妃“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唐明皇说“岂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之典[18]。钱锤书《谈艺录·三三》云:“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冯星实《苏诗合注》以为本义山之‘酒醒夜阑人散后,更持红烛赏残花。’不知香山《惜牡丹》早云:‘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又云:“香山、义山语意,亦唐人此题中常见者。如王建《惜欢》:‘岁去停灯守,花开把烛看。’司空图《落花》:‘五更惆怅回孤枕,自取残灯照落花。’”[19]自唐迄宋,诗意一脉贯之,均为此意。徐先生可能也觉得此语说服力不够,所以引用时故意把原诗中的“高烛”引为“红烛”,从而把原本喻海棠的“红妆”移到“红烛”上来。事实上,苏轼原诗此处有两种异文,一是“高烛”,二是“银烛”[20],从无“红烛”之说。可知徐先生此论实基于对苏诗之误解,不足采信。

至于徐氏所说第二点,即“绿玉”的“玉”是名词,所以“香”也应当是名词,即香烛之香。此说也并不妥帖,因为“香”作为“香气”之“香”,当然也可以是名词。至此,我们先说一下“绿玉”,徐文直接把此词当作蜡烛来解释,或许是受宝钗为宝玉换字的影响,以为只是换了字,但意思全同,其实并非如此。绿玉本是以比喻的方式来形容芭蕉的,渐成芭蕉的别称,只是形容芭蕉像绿色之玉一样(此与翠竹被称绿玉相同);而宝钗为改一“蜡”字,其典源即发生变化,以钱珝诗“冷烛无烟绿蜡干”为新的来源,其实是想说芭蕉未展之叶卷在一起,就像一支绿色的蜡烛,然此“烛”却是无烟之烛。这是钱诗一个极具个性的比喻,不能将之完全合并到常见的绿玉之喻中去。所以,“红香绿玉”只是把芭蕉比作绿色之玉,这是有实质之物;而把海棠比作红色之香,这是无形之物,是通感之手法而已。

所以,徐氏所说三点中,最关键的却是第一点,即“海棠无香”。徐氏先引唐贾耽《百花谱》:‘海棠为花中神仙,色甚丽,但花无香无实。西蜀昌州产者有香有实,土人珍为佳果。’宋人彭渊材引惠洪《冷斋夜话》卷九云:‘天下海棠无香,昌州海棠独香,非佳郡乎?’”[21]此二条之着重点正在西蜀昌州海棠有香,虽然笔者也同意徐先生所云“海棠无香,虽未必是生物学意义的科学结论,却是中国的传统认识”[22]的判断,但特殊情况要特殊对待。清初陈淏子的《花镜》是一部非常有名的园艺专著,其云:“西府海棠,一名海红。树高一二丈,其木坚而多节,枝密而条畅,叶有类杜,二月开花,五出,初如胭脂点点然,及开,则渐成缬晕明霞,落则有若宿妆淡粉。蒂长寸余,淡紫色,或三萼五萼成丛,心中有紫须,其香甚清烈。”[23]知西府海棠是有“香”的。那么,《红楼梦》中的海棠是什么品种呢?或许作者正因“红香”二字,特意点出此海棠正为“西府海棠”,所以众人都赞说“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正突出其之与众不同。贾政还解释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这段话颇不符合贾政的形象,所以庚辰本旁批云:“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总之,这一段都是要说明此株海棠的特异来。因此,文化传统中对“海棠无香”的认知并不能延伸到《红楼梦》中来。

再回到“红香”与宝钗的对应上。宝钗之有香,是《红楼梦》中为人熟知的设定,第八回二宝互赏对方佩饰时,“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钗的解释是她吃冷香丸的香气。故以独特的西府海棠之香、之艳拟宝钗,亦甚匹配。

元妃之所以把“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仅从字面上来看,自然也说得通,因为宝玉所拟,虽用雅致之“绿玉”代芭蕉,用通感之方式的“红香”代海棠,但毕竟着眼于色、味,作为匾额,稍觉着实;元妃改为“怡红快绿”,用两个表达心情的字来修饰红、绿二字,顿觉生色(贾芸进怡红院时还特意写其看到“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但其深层意思恐怕还是把能直接引起与黛玉关联的“绿玉”二字弱化;并在此弱化的基础上进一步删除——即将此院之名命名为“怡红院”,只取了匾额四字中的前二字。

宝玉一直想维持“蕉棠两植”的均势,这大概也是他“爱博而心劳”的注脚,更是希望两全钗、黛之写照。但这种理想最终被元妃抹去,只剩下了代表宝钗的“怡红”,于是,这一命名的替换恰成为作品情节走向的一个隐喻——元妃是否喜欢黛玉,那是另外一个更为复杂的话题,但仅就怡红院的得名而言,作者已经用精巧的映射机制(正如他在英莲与金桂、板儿与巧姐等关系走向上使用的一样)表明了弃黛留钗的倾向。


在《红楼梦》走向海外的时候,这一问题却又成为两种语言交流的“巴别塔”。英国著名汉学家霍克思先生(David Hawkes,1923—2009)曾译此书,对《红楼梦》的英译有重要的贡献。然其书并未选择惯用的A Dream in Red Mansions杨宪益先生所译之类译名,而是选择了The Story of the Stone,这很可能与译者对《红楼梦》一书作者、版本等情况的认定有关,但也可能因为西方对于红色的文化感知与中国大相径庭。在中国这既是一种喜庆的颜色,比如《现代汉语词典》共收六个义项,分别是像鲜血的颜色,象征喜庆的红布,象征顺利、成功或受人重视、欢迎、象征革命或政治觉悟高,红利,姓。[24]其最后一个是中性的,第一个说到鲜血之色,但举例为“红枣、红领巾”,可见至少也是中性的,另四项均为积极的释义。但在英国文化或者扩大到西欧文化中,却并非如此。尽管漫长的古代,红色也曾经是备受偏爱的颜色,但从14世纪以来,这种色彩的文化意义却饱含争议并变得危险起来[25]在欧洲文化中增加了暴力、流血等因素,如陆谷孙编《英汉大词典》中red在形容词的十二个义项中,有八种释义均为负面的:充血的、发炎的,沾有鲜血的,烧红的,流血的、暴力的,赤化的、左派的赤字的,红种人的,南非科萨人的[26](后二种为种族歧视之用语)。两种文化对此颜色的不同认知可以说一目了然更有趣的是中文语境中的红利与英文语境中的赤字red ink)二义,真是妙对。所以霍克思为了照顾英语世界读者的文化惯性,以使用异名的方式规避了“红”字。

但是,怡红院不像《红楼梦》有多个异名可以选择,当如何处理呢?杨宪益先生将其径译为“Happy Red Court”[27]霍克思则先将怡红快绿译为“Crimson Joys and Green Delights”,已尽量避免使用“red”一词。相对来说,“Crimson”似多用于对自然红色的描述,用例较“red”为窄。仍以陆编词典为例,此词名词释义一为深红”,二是深红着色剂;形容词释义一为深红色的”,二为血淋淋的”;动词释义一为“变绯红色”,二为“成熟”。总体来看,“血淋淋”一项稍显负面,但其前有“(喻)”的标识,即为比喻义。所以,霍译此词,既未改原意,又能避免接受心理之冲突,是很高明的择用。这颇类前及之“赤字”,此词其实是汉语受西方文化影响而产生的新词,但同样为了规避中国人接受时的心理落差,避免了使用“红”字,而改用“赤”字。

在这样精妙的译文之后,让人大吃一惊的是,霍克思却并未把怡红院译为“House of Crimson Joys”,而是赫然译为“House of Green Delight”!曹雪芹可能无法想象,他精心为宝玉的居所设计了红香绿玉的格局,然后让元妃改为怡红快绿”,并特意选择前二字来影射元妃的态度而在20世纪一个英国翻译者那里仅仅因为迁就目的语读者的文化认知,便草率地扭转了元妃的选择抛弃了怡红而选择了快绿”!这看上去仅仅是一个译名的问题但深入《红楼梦》的叙事潜脉中便可看出,作者苦心孤诣搭建的隐喻体系被拆散了再扩展到宏观的视野中,亦可将其看作中外文化交流中一个负面的缩影。



注释

[1]曹雪芹著、无名氏续,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30页。以下引《红楼梦》原文若无特殊说明,均引自此书。

[2]曹雪芹原著,程伟元、高鹗整理,张俊、沈治钧评批《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22页。

[3][美]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24—125页。

[4]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I960年版,第8197页。

[5]周汝昌著、周伦玲编《红楼十二层》,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86页。

[6]徐乃为《“红香绿玉”试释》,《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1辑。

[7]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引《正字通》云“寒玉,竹别名,亦曰绿玉”(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529页),此条文献为当下学界所接受,然引用有误,《正字通》原文仅前五字,无后四字(张自烈《正字通》,《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235册第98页)。

[8]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843页。

[9]杨万里著、薛瑞生校笺《诚斋诗集笺证》,三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89页。

[10]鲍照著、钱仲联增补集说校《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3页。

[11]王维撰、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78页。

[12]岑参撰、廖立笺注《岑嘉州诗笺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95页。

[13]江淹著,胡之骥注,李长路、赵威点校《江文通集汇注》,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0页。

[14]王定璋校注《钱起诗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73页。

[15]冯其庸纂校订定《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398页。

[16]如刘春颖《关于“红香绿玉”更名为“怡红快绿”的意蕴解析》,《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2辑。

[17]分别参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红楼梦》第238页及1996年版《红楼梦》第231页。

[18]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凤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

[19]钱锺书《钱锺书集·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07页。

[20]苏轼撰、张志烈等校注《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504页。

[21]此云“宋人彭渊材引惠洪”之语当误,然当非笔误,因此文收入其《阆苑仙葩:红楼梦艺术论》一书时多有修改,而此句仍旧(万卷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83—184页)。

[22]虽然他举了张爱玲“人生有三大恨事”的说法,而不是举张氏剿袭的彭渊材之语——彭氏之语,正在徐氏前引之语的下一条,或许徐氏未能留意,参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第81页。

[23]陈淏子辑、伊钦恒校注《花镜》,农业出版社1962年版,第185页。

[24]《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563页。

[25]这是《色彩列传:红色》一书四章中后两章的标题,请参看:[法]米歇尔·帕斯图罗著、张文敬译《色彩列传:红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

[26]陆谷孙主编《英汉大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645页。

[27]Tsao Hsueh-chin and Kao Hgo:A Dream in Red Mansions,Translated by Yang Hsien yi and Gladys Yang,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94,p257.


【本文原载于《红楼梦学刊》2022年第1辑】








学刊正刊订阅方式










1 邮购订阅




各大邮局(所)及中国邮政APP订阅识别上方二维码,
即可下载中国邮政APP




邮发代号:18-102。由河北省廊坊邮局向全国发行,各地邮局均可订阅。







2 网络订阅



通过“杂志铺”官网、微信公众号,或京东、天猫、当当“杂志铺旗舰店”均可订阅。





京东、天猫、当当“杂志铺”官方店及“杂志铺”官网均有销售长按二维码即可进入
“杂志铺”中国艺术研究院期刊专题









 关注“杂志铺”公众号,

点击“杂志订阅”即可订阅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