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长文 | 沙特与阿联酋的竞争与分歧
△阿联酋总统穆罕默德·本·扎耶德·阿勒纳哈扬（左）与沙特王储兼首相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本·阿卜杜勒阿齐兹·阿勒沙特（右）
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在西方眼中常被看作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两个强大、富有石油资源的君主制国家，都是美国的盟友和美国武器的热衷消费者，他们联合决心以自己的方式与华盛顿合作，维护地区的安全与稳定。
如果存在政治或观点上的差异，至多也只是表面上的。自2014年以来，这两个国家在也门问题上站在同一边，他们反对伊朗及其与西方的核协议，并在2017年联合孤立并封锁卡塔尔。
然而，在幕后，真正而严重的分歧正在形成。这两个国家现在正在进行一场悄然的斗争，决定谁将成为阿拉伯海湾乃至阿拉伯世界的主导力量，利用自己的经济和外交政策，不仅在海湾合作委员会（GCC）内部发挥影响力，而且在世界舞台上展示。
过去看似传统的兄弟般的竞争，在过去几年中已经呈现出分裂的迹象。
作为海湾合作委员会中人口最多、经济规模最大的两个国家，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一直是天然的竞争对手。
这种竞争的一部分源于领土争端和王朝政治，这些问题早在1971年阿联酋独立之前就存在。然而，近年来，全球石油市场的压力、地缘政治格局的变化以及对国家使命的不同理解加剧了紧张局势。
这两个国家之间的潜在分裂可能对海湾地区的政治格局以及美国在该地区的安全战略产生深远影响。
△沙特王储兼首相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接受专访，畅谈NEOM新城规划背后的故事
欧佩克、石油和多元化
这些日益增长的分歧可以追溯到多年前，根源深深植根于经济竞争之中。
早在2009年，阿联酋对将海湾合作委员会中央银行的总部设在利雅得的提议表示反对，从而导致该银行的计划夭折。
最近，石油政治使这两个国家之间产生了分歧。
2021年7月，沙特阿拉伯在欧佩克+组织内领导了一项计划，将原定于2022年4月到期的产量削减延长至年底，以弥补COVID危机期间油价几乎崩溃的损失。
阿联酋提出了异议，称该提议“不公平”，因为它将要求阿联酋承担不成比例的产量削减，可能造成数百亿美元的收入损失。
这一争议在当月晚些时候得到解决，卡特尔同意提高五个成员国的产量限额，包括阿联酋；但紧张关系仍然存在，以至于阿联酋的消息来源不得不在3月否认该国考虑退出欧佩克的报道。
各方都淡化了分歧，但它暴露了阿联酋对沙特阿拉伯在欧佩克+组织中自视为至尊的假设以及其他问题的不满。这一事件为未来两个海湾重要国家之间在欧佩克和其他领域的紧张局势奠定了基调。
围绕石油的争端只是更复杂的竞争中的一个方面，这场竞争涉及到不同的经济愿景，迫使利雅得和阿布扎比在现代化和经济多元化方面展开了日益激烈的竞争，往往以牺牲彼此的利益为代价。
根据威尔逊中心学者大卫·奥特维（David Ottaway）的说法，利雅得的领导人——沙特阿拉伯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阿勒沙特（通常称为MBS）“旨在挑战阿联酋成为中东地区的主要商业和交通中心。”
他指出，MBS计划花费1470亿美元，将沙特阿拉伯打造成为该地区主要的空中和海上“物流中心”，与阿联酋竞争成为海湾的主要贸易枢纽。
作为这一计划的一部分，沙特政府于今年3月宣布推出一家新航空公司——利雅得航空，由沙特王国的公共投资基金拥有。
利雅得航空公司预计将通过最初购买72架波音787梦想飞机，直接与阿联酋的主要航空公司——海湾航空、阿联酋航空和阿提哈德航空展开竞争。
△新成立的利雅得航空与美国波音公司达成飞机采购协议
为了鼓励外国投资者在沙特阿拉伯设立企业，该王国正在实施一系列政策，这些政策实质上对阿联酋经济构成了直接挑战。
两年前，在石油产量争端期间，利雅得实施了新的进口限制措施，取消了经济自由区内产品的免关税市场准入权，而这些自由区是阿联酋经济的支柱。
此外，这些规定还特别包括以色列参与制造的商品，对2020年由特朗普政府斡旋达成的亚伯拉罕协议中增长的阿联酋与以色列贸易关系构成了谴责。
沙特阿拉伯还决定挑战阿联酋成为大多数在海湾地区开展业务的外国公司的首选总部所在地。
2021年，沙特政府开始要求在王国开展业务的外国公司在2024年之前在该国设立总部，目标是到2030年有约480家公司这样做。
虽然沙特官员表示，这是为了确保全球企业长期致力于王国，但阿联酋官员不太可能以同样的方式看待这一举措，因为阿布扎比和迪拜现在承接了海湾地区76%的主要公司总部。
沙特阿拉伯采取的一些举措是该王国急于实施“2030愿景”计划的结果，这是一个全面的发展框架，旨在实现沙特经济的多元化和公共服务的发展。
这个计划不可避免地使沙特与海湾其他国家，特别是阿联酋产生一定程度的直接竞争，而阿联酋早在几年前就加入了经济多元化的列车。
但是，这场竞争现在开始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权力斗争，沙特试图在这场零和博弈中重新确立其在海湾地区的主导地位，其结果将有助于确定谁将成为海湾地区的主要大国。
△利雅得 vs 迪拜，行吗？
地缘政治分歧：也门和以色列
在地区战略和政治问题上，这两个国家曾一同前进，但也出现了分歧。
最突出的例子是也门问题，即使在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的军队干预下，以恢复国际社会承认的总统阿卜杜拉布·曼苏尔·哈迪并打击伊朗支持的胡塞反叛分子的八年之后，也门问题仍然使两国关系动荡不安。
阿联酋参与这一努力部分是为了表明对沙特阿拉伯的支持，但也是为了打击政治伊斯兰主义，并且更重要的是通过确保靠近也门的重要海上贸易航线，包括通往南红海的巴布尔曼德布海峡，来保护自己的经济利益。
除了承担大部分激烈战斗的重任，阿联酋还在南方训练了大约9万名部队，并且现在对一些武装团体保持着操作控制权。
这些部队已成为南方过渡委员会（STC）的军事支柱，该委员会是阿联酋支持的分裂主义运动，阿联酋通过该运动继续施加影响力。
令也门政府及其沙特支持者困扰的是，阿布扎比还在索科特拉岛上建造了一座军事设施，该岛指挥着亚丁湾的入口，并在迪拜曼德布海峡中间的迈威恩岛上建造了一个空军基地。
△阿联酋在亚丁湾部署的五个军事基地
为了保护自身的安全利益并在也门的政治未来中发挥重要作用，阿联酋已经实现了其目标。
考虑到国际社会对战争及其人道主义影响越来越多的批评使其参与变得越来越难以为继，阿联酋于2018年从也门南部和西部撤出了大部分军队，这标志着冲突动态的重大转变。
沙特阿拉伯及其昔日的盟友现在实际上处于战争的对立面，这一现实得到了沙特阿拉伯的承认，当沙特支持的也门政府在2020年承认南方过渡委员会时，STC成为政府的一部分。
这一局面不仅鲜明地展示了也门局势的变化，也展示了两个海湾大国之间关系的变化。
为了不落后，沙特于今年6月召集了一个新的政治组织——哈德拉毛民族委员会，以充当南方过渡委员会的制衡力量。
这两个国家对待以色列的不同态度也加剧了他们之间日益增长的竞争。
自阿联酋在亚伯拉罕协议下正式与以色列建立关系以来，两国之间的关系取得了巨大的发展。
经济合作蓬勃发展，双边贸易额从亚伯拉罕协议签署前几乎为零的基础上，已经在2022年达到了25亿美元。
目前有约1000家以色列公司在阿联酋运营，而且随着阿联酋与以色列于今年4月签署了《阿联酋-以色列全面经济合作伙伴协议》，预计经济关系将进一步增长，这是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签署的首个自由贸易协定。
与此同时，沙特阿拉伯至今拒绝与以色列正常化关系，尽管美国进行了外交努力（虽然秘密安全接触仍在继续）。
这种情况在政治和经济上对利雅得与阿布扎比形成了不利，特别是考虑到拜登政府将扩大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之间的和平圈子视为其在中东政策的基石，这一战略已经在华盛顿的政策中凸显出来。
对美关系差异
的确，在与美国的关系这个更大的问题上，也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尽管美国在过去一年里对沙特阿拉伯给予了相当高层次的关注，但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与拜登总统之间的关系仍然糟糕，而且MBS明确表示他正在试图寻求更独立的外交政策。
阿联酋与沙特阿拉伯一样，对美国在该地区的持久能力表示担忧，并在俄罗斯和中国关系上与华盛顿保持了一定距离，但它似乎成为两个国家中更受信任的盟友。
阿联酋与美国的军事和经济联系仍然紧密（阿联酋是美国武器的主要消费国，也是美国出口在中东最大的市场）。
更重要的是，阿联酋（与沙特阿拉伯不同）参与了美国领导的在阿富汗、科威特、伊拉克和塞尔维亚以及美国领导的北约任务在利比亚的军事行动。
作为与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广泛的军事合作的一部分，阿联酋与美国和其他国家的部队进行了全面的训练和战斗演习，并在阿尔达夫拉空军基地驻扎了约5,000名美军，并为美国第五舰队在杰贝勒·阿里港提供支持服务。
在2010年代的一段时间里，由于其军事实力和对美国在该地区和其他地区任务的热情支持，阿联酋在美国军方中享有“小斯巴达”的声誉。
尽管最近美阿关系出现了一些紧张，但总体而言，美国与阿联酋的关系依然稳固，并且与沙特阿拉伯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的领导下所展示的反复无常的决策和半隐性敌意形成鲜明对比。
阿联酋对亚伯拉罕协议的热情接受和与以色列的关系开辟了新的机遇，有助于推进美国在该地区的安全政策，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沙特阿拉伯的持续抵制。
阿联酋仍然是华盛顿在海湾地区的首选伙伴（尽管没有美国政策制定者会公开承认），这一点可以从特朗普政府批准向阿联酋出售最多50架F-35先进战斗机和18架MQ-9死神无人机的决定中看出，这对任何阿拉伯国家来说都是首次，尽管有关条款的谈判仍在进行中。
2022年7月在吉达与阿联酋总统穆罕默德·本·扎耶德·阿勒纳哈扬（MBZ）会面期间，拜登总统对阿联酋和MBZ都表示了热情的赞扬，并邀请MBZ访问华盛顿，这是一个明显的礼貌，而这一礼遇没有被延伸给穆罕默德·本·萨勒曼。
即使在当前地区标榜独立于华盛顿的表现主义外交成为标准的时代，与美国保持紧密的政治军事关系仍然是权力和影响力的象征。
愿景竞争
两种相互竞争的海湾领导愿景开始更加公开地发生冲突。
沙特阿拉伯的愿景以王室家族坚信其在海湾地区的合法地位为核心，这一地位基于历史、人口和经济实力。
直到最近，该王国的文化和政治观念一直非常保守，主要关注政权维护以及与国内宗教机构合作阻止社会和政治变革，并且通常是对事件做出反应而非主动推动。
虽然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的领导下这种情况开始迅速改变，但该王国仍在努力迎头赶上。
阿联酋的世界观将其视为更具活力、前瞻性、社会和经济自由的国家，这在过去十年左右的积极外交政策和愿意采用国家战略来建设更具韧性、可持续和全球一体化经济方面得到了体现。
例如，阿联酋的《愿景2030》在2008年发布，比沙特阿拉伯早了整整八年。阿联酋在国际软实力和国家发展指数上始终排名靠前。
这种阿联酋的愿景对其自身公民以及阿拉伯地区的许多其他人都非常吸引；例如，2023年的阿拉伯青年调查显示，阿拉伯地区的年轻公民连续第十二年将阿联酋评为他们最想居住的国家，并希望他们自己的国家也能像阿联酋那样。
可以理解的是，阿联酋对沙特阿拉伯的主导地位感到不满，并感到有必要在全球事务中坚持自己独立的道路，不仅是出于自尊和权利的原因，还是为了保护其不断扩大的经济和安全利益。
△迪拜正在发展新能源的路上一路领先
随着沙特和阿联酋的发展战略在同一领域竞争，以及阿联酋的崛起挑战了沙特阿拉伯在海湾地区乃至欧佩克内的领导角色的观念，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国家愿景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尽管两国都否认存在分歧，而且沙特和阿联酋仍然在许多目标上保持一致：应对伊朗的侵略、阻挠国内外的政治伊斯兰主义运动，并支持与他们在防止另一个阿拉伯之春中表现出强烈兴趣的、志同道合的专制主义者。
但随着沙特寻求重新确立其在海湾地区政治中的领导（有人会说是霸权）地位，而阿联酋则追求与其经济利益和全球使命相一致的独立目标，影响力和权力的竞争只会继续增长。
这场竞争在也门和欧佩克中最明显地展现出来，而且在经济领域以及吸引外商直接投资、贸易和旅游方面，这两个国家也在竞争中。
在外交上，它们将争夺地区仲裁者的角色，例如阿联酋在2022年2月安排了一次电话会议，帮助修复卡塔尔和巴林之间的裂痕，而沙特阿拉伯则一直在苏丹进行外交努力，这是沙特外交努力的一部分，旨在使自己在超越欧佩克+的世界舞台上成为重要角色。
△迪拜酋长在迪拜骑单车，背后是发展理念的领先
对美国有什么影响？
对于美国来说，阿联酋退出联合海上部队（Combined Maritime Forces）以及其与沙特阿拉伯的竞争可能会给建立一个更强大的区域安全结构以对抗伊朗的努力带来复杂性，例如希望达成的中东防空联盟。
而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在与以色列的关系上存在明显差异，这将使美国努力将以色列融入该地区的目标更加困难，这是拜登政府的主要政策目标。
美国政策面临一项艰巨任务，因为两国都有展示与华盛顿独立性的利益，并可能日益竞争地与中国建立更紧密的关系。
另一方面，两国都很可能对美国军方对伊朗海军试图劫持过境海湾的油轮的回应感到满意，这种行为自2019年以来一直持续存在。
总体而言，阿联酋退出联合海上部队以及与沙特阿拉伯之间的竞争对美国在该地区的政策提出了挑战和机遇。在追求遏制伊朗和将以色列融入该地区等更广泛目标的同时，要在与两国的利益和关系之间取得平衡，需要美国进行谨慎的外交和战略决策。
然而，美国有可能利用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之间的悄然但重要的竞争，以获得与华盛顿的密切政治军事联系所带来的好处。
沙特阿拉伯寻求通过提供安全保证和核能合作作为与以色列接触的代价，而阿联酋则努力最终敲定F-35战机交易。
根据谁更多地配合美国的优先事项，通过暗示或展示在珍视的军火或贸易方面的特殊待遇，可能有助于推动某些决策朝向华盛顿的方向。
美国外交政策通常并不擅长微妙的手法，但在一个对美国领导地位日益感到不满，并出现了一个小而重要的机会的海湾地区，尝试这种手法可能是值得的。
请注意，这并不意味着美国可以单方面控制这场竞争或影响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的决策。
这是一种战略上的尝试，需要根据具体情况来调整和灵活运用。同时，美国需要在处理这场竞争时保持敏感度，考虑到地区内部的演变动态和情绪。
只有这样，美国才有可能在与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建立紧密的政治军事联系的同时，实现自己的政策目标。
本文作者查尔斯·邓恩，为华盛顿阿拉伯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美国前外交官。
那么重点来了：他给美国政府的政策建议，我们可以借鉴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