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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缅甸克钦难民营度过了圣诞与新年

格布 世界说 2019-12-21

编者按:缅甸是片神奇的土地,有全球寿命最长的军政府,却也是对领土管控力最弱的军政府。北部大片山地分布各种利益集团,这些集团大多用民族、宗教作为自己的标签。一年前,缅甸实现民主大选,但对于缅北来说,所谓大选是另一个世界的游戏,它并没有能够实现将北边的山地世界和南部的缅甸合为一体。


一个月前,战乱再起,山地的普通居民再次沦为漩涡中的流沙。他们的现实不确定,未来不确定,更好的生活更是无从说起。奥拉村的居民是缅北的新一波牺牲品,而他们的选择要么是躲进丛林,退回到近乎部落民时代的生存环境中,要么是投靠更大的难民营。在我们的生命体验中,这样的事情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发生过,但在智人从东非大裂谷走出非洲以来,却是人类历史上常见的悲剧。为了理解这些沦为流沙的人,世界说专员格布找到他们和他们一起度过了圣诞节和新年。


世 界 说

格 布

发自 缅甸 克钦邦


平安夜,有人在麦拉难民营搭了一座稻草屋,约一米高,挂上彩灯,仿造《圣经》中那个伯利恒城的马厩,白布包裹的一束稻草,就是那个著名的“婴儿”。


仿造《圣经》场景搭建的耶稣诞生地


这个全世界在相互祝福的夜晚,56岁的拉玛觉在家徒四壁的小屋门口呆坐。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家乡以外的地方过平安夜。

 

这个圣诞节,并没有想象中的张灯结彩。白天,难民们到会场里做祷告,拉玛觉只是站在会场边缘,跟随众人一起唱赞美诗。他穿着布道时才穿的白衬衫,围着干净的笼箕,笼箕下面露出灰扑扑的抓绒裤。


若是在自己的村庄,他本是带领信众祈祷颂唱的牧师,站在众人面前,宣读经文。


唱赞美诗的拉玛觉(左一)

甜蜜十二月


拉玛觉的村子在边境地区,叫做奥拉,一共27户人家,全是景颇族,属克钦独立军管辖范围。

 

2016年12月10日,缅甸政府军的炮火打到奥拉,教堂被烧毁一半,两位村长带领村民,逃进村外的丛林,留下一群牲畜自生自灭。

 

“我们虽然是在克钦独立军的范围里,但从未有军队来过。也不知道怎么打起来的,缅甸军队来的时候,村里被他们炸过的地方,都成了一个个大水坑。”拉玛觉认为自己的村子很无辜,说起来难掩激动。

 

作为村中唯一的牧师,他坚持战争中只有人多的地方才大是安全的。在联系到克钦浸信会总部办公室之后,得知可以住进麦拉难民营剩下的空房,他决定带着一家八口渡过梅开恩江,奔赴距克钦邦首府密支那5公里的麦拉山。

 

由于途中要经过缅甸边防军和缅甸政府军驻地,克钦独立军也必然反攻,许多村民害怕路上遇到交战,不敢过江,继续留在了丛林里。跟着拉玛觉上路的,只有七个家庭。


一位跟随拉马觉从奥拉来到麦拉难民营的难民


“走得匆忙,只有一辆小货车,所有人挤在里面,除了换洗衣服,没带多余的东西。16号和18号克钦独立军都在反攻,我们不敢前行,17号在曼当村住了下来。19号早上过江,再走就是NDA的地盘。”

 

他所称的NDA,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是克钦独立军的一支部队,现已被缅甸政府军收编为缅甸边防军。

 

12月20日黄昏,这些边防军人拦下了拉玛觉的小货车。

 

“他们对我说,天黑了,昔董那边的缅甸军队肯定不会放行,你们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拉玛觉没有想到,那一晚睡得格外温暖。边防军安排他们住在当地的小学里,为他们提供饭菜、药物,又送来了棉被。

 

12月21日,拉玛觉一行人经过腾密公路重镇昔董,抵达麦拉难民营,那一排排的竹编小屋,密集分布,周围圈起铁丝网,是为难民营与麦拉其他村庄的边界。

 

难民营房间(竹编小屋)外观


他记起在路上看见一些难民没有住所,夜里取芭蕉叶当被子,白天再收起来,担心自己也会失去庇护。麦拉难民营还剩下十间空屋子,直到教会将他们安顿进去,给每个人分发草席和被盖,他才安下心。


拉马觉的新家


这里是克钦邦外莫镇最大的难民营,聚集着两千三百多位难民,从第一家人迁入至今,已是第七个年头。许多人在此出生、死亡,不识故土。人们仿佛顺应了这样的生活,将麦拉当做自己的家。

 

如果像那些住了七年的人一样,把难民营当做家的话,未来作何打算呢?

 

拉玛觉说:“我不敢想。初来乍到,地方不熟,这里给吃给住,不好意思,但也不知道怎么去找工作。在这边,烧火,怕拿了别人的柴,上厕所,也怕走错了地方。很多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做,怕拖累别人。大家都是没了家的人。

 

麦拉难民营两百多户人,只有二十个厕所,平均十家共用一个厕所,每个厕所都上锁,由十家人轮流打水、清扫,不能随便乱用。新来的人,一切要重新分配。

 

拉玛觉家四个学龄中的小孩,本来在奥拉村的小学读书。那所学校是村民凑钱盖的,老师也是从村子里选出来的,打仗之后学校就关闭了,而麦拉这边的学校,怕孩子们跟不上,也凑不出多余的钱,他打算让他们休学一年。


难民营中的孩子们


在克钦邦,基督徒们在11月的最后一天守夜,迎接“甜蜜十二月”,大人们在家中准备过夜的米粥,在家门口挂上圣诞装饰,孩子们在空地上点燃篝火,歌唱耶稣的降生。因此,克钦邦的圣诞节,实际上从11月最后一晚就开始了。

 

而在难民营中,教会将圣诞节推迟到12月31日,随新年一起庆祝。麦拉浸信会传道员滚加诺说道:“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庆祝两次。”

 

眼见麦拉难民营教会在忙着筹备圣诞节与新年,拉玛觉只能黯然神伤:

 

“我们村里准备过圣诞节的时候,就开始打仗了。

 

所以没过成,我也是一位牧师啊,几个躲在丛林里的家庭请我去主持过节,也没有办法回去。圣诞节没法和他们一起过,跨年也没法一起,心里很难过。今年,只能和这里的人一起过节了,我们也没有准备什么东西。”


生活在麦拉


 麦拉难民营是克钦邦最早的难民营之一,2010年末,战争打响之后,许多边民就迁了过来,由克钦浸信会统一管理。

 

克钦浸信会从世界各地的基金会找来资助,为难民们提供基本的生活设施,诸如房屋、厕所、生活用品,有时候会有大米、药物,以及小型发电机。麦拉通电以后,谁也不敢用电器煮饭,因为那会烧掉全村的电路。

 

克钦浸信会难民办公室管理着克钦邦境内外数百个难民营,因此,他们为难民提供的资助往往杯水车薪。

 

难民们开始出去做零工。

 

麦拉山下一马平川,伊洛瓦底江冲击出的平原,是肥沃良田。男人们常常可以找到种水果、种菜、收麦子,或者放牛这样的临时工作,一天挣得5000到10000缅币(约26-52人民币)的工钱;女人们则大多会去镇上去帮人洗盘子,洗衣服。

 

“现在晚上不可以在外面行动,外面打仗,两边的军队都在抓丁,不管你是什么民族,只要你是个人,都要抓。因此大家每天起得更早,出去打工,早去早回。”说这话的丫丫是个景颇族90后姑娘,在中国盈江工作,回来过圣诞节。内战打响前,她家里刚刚修好两层的小楼,还没住通透,战火烧过来,只好举家搬到了难民营。

 

“六年了,这里成了一个真正的村子!”她无意间说。

 

但这些逃难者,依然难逃成为克钦独立军与缅甸政府博弈的棋子。

 

2016年10月,缅甸政府军猛攻克钦独立军重要据点期间,克钦教会和克钦文化团体在密支那市组织了两次大规模反战游行。


麦拉难民们在密支那参与反战游行


克钦的政客们、学生们、修女们都走进了游行队伍,而成千上万的难民,才是其中的中坚力量。麦拉的难民们,乘坐货车赶往密支那,一边行路一边高唱赞美诗,举着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民盟政府为何安静?民盟政府请赡养难民!昂山素季你在哪里?”抑或“美国请停止支持缅甸军队。”“难民何时回家?”

 

两场游行更像两出苦情戏,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也没有带来任何变化。这些横幅被带回麦拉,在难民家屋檐做了遮阳布,似乎更有用。

 

被当做难民遮阳布的游行标语


2016年11月20日凌晨,克钦独立军联合掸邦多家民族武装在掸邦中缅边境多地缅甸政府驻军发动袭击,约14000名难民涌入中国,该事件被称为“1120冲突”。冲突期间,缅甸政府军在克钦邦的军事行动有所减缓,但依然步步逼近克钦独立军总部。

 

时至2016年12月27日,克钦独立军在克钦邦的多处重要据点失守,战火仍在继续。住在边境公路沿线的村民,每天都看着大量军队开过。整个克钦邦,晚上九点刚过,便街道萧索,不见人影。

 

同一时间,800公里以外的缅甸首都內比都,昂山素季和民盟政府正在为“民族重回和解与和平中央办公厅(NRPC)”的新年开幕仪式积极筹备。她将在新年第一天,宣布2017年被定为缅甸的“和平之年”。

 

对于昂山素季,拉玛觉充满疑惑:“现在克钦人都不喜欢昂山素季。我们选她是因为她保证给每个民族发展空间,她保证过会有的。但现在不知道她向着哪一边,不知道会怎么回报我们这些给她投票的人。”

 

克钦网民们在Facebook和微信群中流传着:“若缅甸政府军持续威胁克钦独立军总部,我们要把战火蔓延到密支那,蔓延到曼德勒。甚至更远!” 在克钦邦首府密支那,部分克钦教会,号召节日期间不举办任何庆祝活动,以铭记“现在糟糕的局势。”

 

而麦拉难民营似乎没有听到这样的号召,失去家园的人,能活着就要感谢神。圣诞礼拜一做完,教会人员打开奉献箱,开始数钱。箱子里全是一百或两百缅币,最大面值的不过五百,皱皱巴巴。这若是在密支那市里的教会,就实属稀罕,那里的人们,每次奉献时间,给出的最小面额都是一千缅币(约5.12人民币)。


加上来自克钦浸信会总部的捐助,总共一百六十万缅币,足够这里两千多难民过一个好节了。


奉献箱

新年盛会


“1,2,3,4,5,6,7,祝你圣诞快乐,7,6,5,4,3,2,1,祝你圣诞快乐……”

 

音响里刺啦啦地反复播着中国“电音小天王”王绎龙的《圣诞狂欢曲》,三个年轻人扮成圣诞老人在麦拉难民营会场里欢跳,一边跳一边撒糖果,他们到哪儿,孩子们就涌到哪儿,尘土飞扬。围观的老人们也跟着音乐舞起来,虽然没人听得懂歌词。


分发糖果的圣诞老人

圣诞庆典上,工作人员给为难民营服务过的人发礼物


这是2016年的最后一天,对于麦拉难民营来说,既是圣诞节,又是新年。在会场里,主牧师带领众人祈祷:

 

“感谢耶稣赐给我们万物,送我们至迦南美地……

 

请耶稣保佑长辈们,到了新的一年也开心、平安、健康,每一年都这样;

在学习的人能够学到更多;

做生意的人能够顺利发展;

种田的人,保佑他们平平安安。

 

从2017年开始,我们往后的日子,再也不要有战争,每个人过着平静的生活。让我们克钦大地可以自由自在,拥有自己的法律,和发展空间。

 

主耶稣,请给我们一颗会祈祷的心。请主保佑克钦独立组织和克钦浸信会的领导,更好地带领我们。我们对领导没有你我之分,新的一年依旧会像一家人一样。请主耶稣给我们力量,让我们克钦民族像以前一样团结,不要分裂,请你保佑。”


 新年夜,难民营里的青年们挨家挨户唱歌祝福


天黑之后,麦拉难民分成了8个小组,组员自愿参与,跳群舞“景颇通噶”,由教会主日学校的老师评分,选出最优秀的一组。

 

跳群舞“景颇通噶”的人们


这是一种男女对跳的圆舞,男性佩刀,女性佩手绢,舞蹈动作模仿田间劳作,或者搬运货物,到末尾部分,舞者聚拢,示意民族团结。拉玛觉的妻子也参与到其中一组,这一组男性人数不够,她和其他几个姑娘便穿上男人的衣服,挥舞长刀,而她们娇羞的样子,又引来人群一阵阵哄笑。


拉马觉的妻子(左三佩刀)


舞蹈比赛之后是歌唱环节,人们涌入会场,两个年轻人以一首《文邦》开头。

 

这首景颇语歌曲常常出现在克钦人的各种集会上,赞美对克钦“国家”和民族的忠诚和爱。“文邦”在景颇语里意指所有人,又衍生出“克钦文邦”,指“克钦”所包括的六个少数民族。

 

然而这六个少数民族,不是每一个都认同“克钦”这个称谓。有的人厌倦战争,亦不接受景颇族独大,早已脱离这个群体,独立发展自己的教会和社区,与留在“克钦文邦”里的人互不往来。 


观看表演的人们


上台表演节目的人,多是难民营中的“元老”,他们从内战开始就住在这里,不曾有机会回到故乡。由于没有足够的钱买花,年轻人们去草丛里采来野草和树枝,当做献给表演者的捧花,每当表演者被一堆野草簇拥,台下便一阵哄笑。一位驼背老人更是众人大笑的对象,丫丫回忆说:

 

“从我小时候起,他就在村子里面啦,据说是天生的智障。村里小孩乱跑,他都要去管。他认为值得尊敬的人,都会前去握手。”

 

这位老人一直戴着一顶圣诞帽,这种帽子与西方圣诞帽的红白色不同,而是克钦民族旗帜的红绿色。每个上台的表演者,他都要去握手,然后敬一个军礼,无比严肃。然而他越是严肃,人们越是笑得厉害。他就像察觉不到有人在笑自己,下一个节目继续送上军礼。


年轻人为唱歌的老人献上野草


拉玛觉的妻子和其他几位从奥拉同来的妇女带着孩子,也在人群中欢笑,而她们的丈夫们,则在拉玛觉的屋子里围坐着祷告。先是拉玛觉念主祷词,然后每个人都站起来,向神提出自己个人的祈求,似乎是为了压过外面的音乐声,这些祈求声无比高亢。

 

会场上方的塑料挂钟,悄然告诉人们,2016年只剩下半个小时了。

 

麦拉教会的传道员宣布演出结束:“最后,请大家将自己过去一年做过的错事写下来,放进外面那个箱子里,没有人会去看。然后,让我们在新年来临之际,将那一切错误都烧掉,干干净净走进2017年。”

 

会场外面的箱子,表面糊着白纸,印着“MARA KA”,景颇语“罪过”之意。前来投放“错事”的,大多是妇女和小孩。“错事”被恭恭敬敬投进去,等待焚烧。

 

一位难民向箱中投放“错事”


11点45分,拉玛觉和他的村民,也都加入到人群中,在“罪过”周围成一个圈,跪了下来。主牧师开始祷告:

 

“今夜在此迎接2017年的每个人,都请主保佑。此后我们的生活只交给你,没有你,我们不能做成任何事。你曾为我们备好光明的道路,而我们总是不能抗拒诱惑,走到其它不好的路去。今天我们写在纸上的都是我们的内心话,我们现在知道错了,来到你面前,希求你的原谅。”

 

跪在“罪过”周边祈祷的人们


一个青年敲响了新年的钟声,迎来了前途未卜的“和平之年”。

 

那座钟,挂在会场外面,锈迹斑斑,原本是二战时期落在克钦邦的一枚炮弹。

 

传道员扔下火种,“罪过”燃起的瞬间,人群欢呼。仿佛一切都被原谅了。


(本文图片来自作者)

END

责任编辑 | 秦 轩

版面编辑 | 丁 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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