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风暴下的斯里兰卡,正在陷入饥饿
35岁的阿杜拉(Athula)是斯里兰卡政府认证的一名导游,二十多岁时,他就进入了斯里兰卡蓬勃兴起的旅游业。过去,他几乎每天都用三轮车载着各国游客,拜访斯里兰卡中部小城康堤的寺庙和茶园。为此,阿杜拉自学了英语和德语,还自己设计了四五条不同的游玩路线。
新冠疫情以前,阿杜拉一家的生活蒸蒸日上。他每天能赚三四千卢比(约合人民币100元),妻子也在公立学校当老师,两个人的收入足够供一家人生活。他把与客人的合照贴满了车身,昭示着自己的业绩。
和全世界的旅游业从业者一样,他的生活在新冠疫情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没了游客,阿杜拉成了一名普通的三轮车司机,加入了枯坐在街边等客人眷顾的司机大军,收入不到以前的十分之一。
今年八月起,斯里兰卡逐步向游客开放,意在推动旅游业复苏,为低迷的经济注入一剂强心针。但阿杜拉等来的不是游客,而是飞涨的物价。
“大米、糖、牛奶的价格都比去年涨了60-80%,我们现在都买最便宜的本地大米。”阿杜拉说。他很欣喜接到了我的电话,因为我是他在近两年来接到的第一位外国游客。
随着疫苗覆盖率的提升,斯里兰卡的学校也将逐步开放。阿杜拉正在发愁,因为他拿不出钱来为大儿子付1.8万卢比的学费。他的三轮车贷款也没还完,90万卢比(约合人民币3万元)买的车,现在每个月带给他的收入甚至不够月供。
更多的人正在陷入饥饿,尤其是是保安、家政工、酒店服务员等非正式就业的人群,他们因疫情彻底失业,为了应付物价的上涨,他们的饮食结构被迫改变,蔬菜、蛋白质、糖的摄入都大大减少。
自八月底政府宣布控制基本食品的价格起,这场粮食危机已经持续数月,物价的上涨之势仍未扭转。它的背后,是一场由新冠疫情、外汇危机、农业革命等多个因素引发的完美风暴。
依赖进口的岛国
长期以来,斯里兰卡的小麦、扁豆、牛奶、糖、蔬菜等基本食品都依赖进口,以奶制品为例,全国消费的奶制品中,有约八成来自于进口。新冠疫情助推了全球货运成本的上涨,也使得斯里兰卡的食品进口价格出现明显上涨。
另一方面,由于旅游业、贸易出口还有国际劳工汇款都遭到了疫情的打击,斯里兰卡的外汇储备也在今年迅速萎缩。为应对外汇危机,政府自疫情之初,正逐步加强进口管制,限制进口的类目已经从汽车、空调、电子产品,延伸到了啤酒、服装、甚至香料等食品。
进口管制的同时,政府将基本食品纳入配给制,并任命军队来保证基本食品的供应,但这并没有解决市场上的囤积问题,甚至催生了私人贸易商在黑市上加价出售。在实施价格管制一个多月后,政府又在10月初宣布解除对基本食品的价格管制,这进一步刺激了食品价格的上涨。数据显示,斯里兰卡2021年11月的食品通胀率达到了17.5%,为12年来的最高点。
● 斯里兰卡过去一年来的通胀率数值,其中今年11月食品通胀率17.5%,非食品通胀率6.4%,均为近年新高 / 网页截图(数据来源于斯里兰卡央行)
我的房东阿努拉达(Anuradha)在国营电视台工作,妻子是大学教授,对他这样的中上层中产阶级来说,食物价格的上涨影响并不大。但外汇管制也引发了其他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比如液化石油气也涨价了。“以前一罐只要1400卢比左右,现在涨到了2500卢比。”他告诉我,不仅价格上涨,液化气的供应也紧张,他不得已换了一家供应商。
“在斯里兰卡,几乎一切都是进口的。我们别无选择。”阿努拉达说。
在民众忙着应对必需品短缺的同时,外汇危机的影响还在继续延伸。11月中旬,为节约外汇,斯里兰卡关闭了国内唯一的一座炼油厂,恐慌的公众因此在加油站排起了长队。
医药行业也受到了外汇管制的影响,和其他商品一样,斯里兰卡的核酸检测试剂、防护设备、疫苗也都来自进口,这无疑更加重了政府的财政负担。目前,本地已有一些药品出现了短缺。也因为依赖进口,斯里兰卡私立医院的单次核酸检测费用高达30美元左右。
新冠加速经济危机
毫无疑问,新冠疫情确实加剧了斯里兰卡的经济危机。但这一危机并未因疫情而起,过去的几年里,斯里兰卡高企的外债和大兴基建的发展模式,一直受到关注甚至批评。
2009年,斯里兰卡长达26年的内战宣告结束,前总统拉贾帕克萨举债大兴基建,马特拉·拉贾帕克萨国际机场和科伦坡莲花塔等大型项目相继建成,在成为城市地标的同时,也被被反对派认为是对公共资金的巨大浪费——这些大型基建项目导致近十年来斯里兰卡外债持续膨胀,到2020年,斯里兰卡政府的债务已经与国内生产总值持平。
● 2019年落成的科伦坡莲花塔 / 网络
今年10月,穆迪投资者服务公司宣布,斯里兰卡“外汇储备不足、外债维持高水平将导致违约风险上升”,将斯里兰卡的主权信用评级再次下调至Caa2。根据穆迪的发布数据,截至9月底,斯里兰卡的外汇储备仅为20亿美元,比年初的52亿美元缩水了一半以上。这些储备仅能够支撑约1.3个月的进口,并且远低于政府在2025年以前,每年需偿还的约40-50亿美元对外还款额。
事实上,即使在疫情之前,斯里兰卡的经济增长态势就并不乐观。自2014年起,斯里兰卡的GDP增长率就在逐步走低,到2020年降为负增长,总体缩水了3.6%。
全球旅游业的冰冻是一大原因,2019年,旅游业的收入大致相当于斯里兰卡GDP的12.6%。受疫情影响,2020年,斯里兰卡的旅游业收入从2019年的36亿美元缩水到了9.57亿美元。2019年4月的恐怖袭击后,斯里兰卡的旅游业刚开始逐渐复苏,又在2020年遭遇了新冠疫情的毁灭性打击。
在斯里兰卡,旅游业直接或间接雇佣了近40万人,55岁的达哈姆西拉(Dahamseela)就是其中一个。他在斯里兰卡南部海滨小城加勒的一家酒店工作,虽然在去年的大裁员中幸运地保住了工作,但在因疫情而来的断断续续封锁中,他每个月只工作10天左右,收入也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他的大儿子今年读大学,因为外汇短缺,政府对大学生的电脑补贴计划被叫停,而货源的紧张导致市场上二手笔记本的价格也在飙升。他被迫借债给儿子买了电脑。
● 位于康堤锡兰茶叶博物馆旁的汉萨纳茶园 / 世界说
此外,斯里兰卡的服装、茶叶等产业的出口,以及跨国劳工汇款也受到了疫情影响。2019年,斯里兰卡的服装和纺织业占出口的40%,茶叶占了近17%,它们的出口量都在2020年有所下降,这两个行业各自雇佣了近100万人。另外,斯里兰卡有近200万跨国劳工在海外工作,每年创汇的数量也占到了GDP的8%左右。
不合时宜的绿色革命
斯里兰卡粮食危机更深一层的推力,还有政府推动农业绿色革命的野心。今年4月,斯里兰卡政府决定禁止进口化肥、杀虫剂和除草剂,以鼓励农业采用纯有机的生产方式,称这将使斯里兰卡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禁用化学肥料的国家”。
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强硬改革,却刚好发生在经济萎缩、物价飞涨、出口受阻、民众生活水平遭到严重打击,而新冠疫情的威胁还悬在头顶的这样一个时间点上。
7月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斯里兰卡有90%的农民在生产过程中会使用化肥,对化肥依赖度最高的前三类农产品分别是水稻、橡胶和茶叶,这也是斯里兰卡农业的主要支柱。生产者认为,一夜之间废除化肥将严重影响农业生产,有茶叶生产商称,茶叶的产出将下降一半。
斯里兰卡的大型茶园很多属于政府所有,这些茶园一般走在有机生产的前端。位于康堤锡兰茶叶博物馆旁边的汉萨纳茶园是国营茶园的一个例子,这里的总种植面积为317英亩。茶园的经理告诉我,茶园从今年开始堆造有机肥,将在不久的将来实现纯有机生产,他预计产量可能会有一定程度的下降,按具体情况还需要看实际的产出。
● 汉萨纳茶园的采茶工 / 世界说
但与政府茶园不同的是,占了斯里兰卡茶叶产量75%的小型茶农对产量和成本更为敏感。对于这些种植面积一般仅有10英亩左右的家庭种植户来说,禁止化肥的使用将更为艰难。
此外,和粮食安全联系更为直接的水稻生产也遭受了严重影响。尽管农业对斯里兰卡GDP的贡献仅有8%左右,但有28%的斯里兰卡人口以农业为生。据报道,在4月政府禁用化肥后,已有一些农民选择在2021年的春季播种季减少种植面积。
在禁止化肥进口的同时,因为斯里兰卡本国难以生产出足够的有机肥料供使用,政府还需要从其他国家进口有机肥料。
围绕着化肥问题,斯里兰卡各地的抗议浪潮持续了几乎一整年,在强烈的反对声中,政府在10月份率先取消了对茶叶的化肥进口禁令。11月下旬,政府宣布为“确保粮食安全”,又取消了化肥进口禁令。但此时秋季播种季已经结束,施用化肥的时间也已经错过了,很多农民担心,明年春天的产量仍然会受到很大影响。
62岁的辛哈(Singha)以前为政府工作,退休后,他打理起了家里的土地,在康堤的郊区种了大概1英亩的水稻。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田里耕地,准备播种下一季的水稻。他告诉我,以前他种的大米主要供自家吃,无需再另外购买。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们已经习惯了使用化肥,不可能一夜之间放弃。”辛哈说,虽然禁令已经取消了,但市场上依然买不到化肥。(责编 / 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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