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女婿亲历乌克兰战争：所有美好记忆都被抹去

我是一名在荷兰定居的华人，我的妻子是乌克兰人。2月24日凌晨，还在睡梦中的我们从乌克兰朋友那里收到了开战的信息。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毕竟战前几周的新闻基本都是关于俄乌紧张局势的，但我们始终不相信会打的那么快，以及规模那么大。而且战争发生前一周德国总理和普京会谈之后，普京还承诺撤军，我们甚至觉得这次危机可能会化解，或者至少推迟一段时间，继续谈判。

如今被战争消息惊醒后，我们夫妻俩除了立即给在乌克兰的岳母家人打电话询问安危，剩下的只有无所适从。

其实，从战争爆发几周前开始，我和妻子就一直在劝说她在基辅的家人们尽快撤离乌克兰，但岳母一家一直坚持留下，甚至在战争爆发首日，我岳母还自愿去献血。

战争进入到第二天，基辅市区开始遭到俄军轰炸和炮火袭击。我妻子给她妈妈和82岁的姥姥打电话，哭着劝说她们离开。我从没见过我妻子那样哭过，当时心里特别难受，也很担心她家人的安全。在我们的劝说下，岳母一家终于同意暂时离开基辅，到城外Vorzel小村庄避难，岳母的姐姐和姐夫住在那里。

我曾经去过这个宁静的乡村，一片森林中间有一个很漂亮的湖，湖上有一个浪漫的小餐厅，晚上月色朦胧的时候，餐厅外面的桌子上点着蜡烛，人们喝着红酒，有说有笑，非常温馨惬意。

● 战前Vorzel小村庄里的湖和湖上的餐厅 / 世界说

不料，岳母一家抵达不久，Vorzel就遭到俄军空袭。俄军的目标是当地火车站，却把火车站周边的商店甚至幼儿园一同炸毁。电力系统也被破坏。我和妻子非常害怕当地通讯中断，失去与岳母一家人的联系。

轰炸后，岳母走出避难的地下室跟我们联系，说一些邻居的房子都包裹在火焰和浓烟中，离他们最近的爆炸地点只有30米，她们决定撤离乌克兰。而我和妻子也驾车从荷兰启程，前往波乌边境接他们一家。

离别、逃难、援助

我岳母姐姐的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妇，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丈夫决定留下参军保卫家园，妻子也选择留下陪伴丈夫，但希望有人帮忙将孩子带出乌克兰。岳母一家在出发之前，提出可以帮助带人。可是孩子坚持留在父母身边，他知道一旦他离开父母，可能很久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了，甚至是永远。最终夫妇两人尊重孩子的意愿，让他留了下来。

现在Vorzel村成了乌克兰基辅保卫战的交火前线，这一家人的命运也杳无声息。

● 携带宠物逃难的乌克兰人 / 网络

然而，让十几岁享受童年时光的孩子选择离开家庭同样是残忍的。一个在波兰开民宿的中国朋友，给一对乌克兰母女提供住处，也给她们提供了生活用品。孩子的父亲就留在了乌克兰与俄军作战。母亲为了孩子的安全离开了乌克兰。她对丈夫的牵挂，和对女儿的爱，令人感到无比心酸。

我妻子的家人驾车从小镇开上高速公路不久，道路附近就发生了俄军第二次袭击，车里可以听到轰炸的声音，子弹会时不时地打在路面上。在极端恐惧中，一家人尽可能快地开出了那片区域，最终幸运地逃离了交战区。如果不是他们亲口告诉我，我真的会认为这是某个好莱坞电影里的场景。

高速公路上车辆非常多，时速一般只有30到50公里。在缓慢的开了几小时后，他们遇到的下一个问题就是极其有限的燃油，许多加油站已经没有油可加，有油的加油站也需要排队4，5个小时才能加上油，并且每辆车只能加20L。遇到一些路段被封被毁，或者某些途径的村镇被空袭或者有空袭危险的，他们就需要选择其他的路绕路前行，使得原本缓慢的路程，更加漫长。最终，原本不到8小时的车程，他们开了一天半才抵达边境附近。

到了边境后，又整整排了3天的队才最终进入波兰。在4天多的路程和等待中，他们一家只有一些冷的食物充饥，并且因为汽油有限，尽可能少开暖风，车内很冷，在缓慢行进的状态中，他们也很难得到休息。等我们在边境附近接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而且其中3个人发着高烧。82岁的姥姥坐在车里太久，下车之后走路都很困难。

战争爆发后，边境和难民营的难民有感冒生病的，没有充足的医疗资源，乌境内也有许多受伤的军民需要药物救治。这时，海外尤其是欧洲工作的乌克兰人展示出强大的动员能力。

一些在波兰工作的乌克兰朋友，尤其是大巴车和卡车司机，积极联络乌克兰境内需要帮助的难民，组织车辆前往基辅帮助需要撤离的难民，顺带从波兰运送捐赠的物资给边境难民营和乌克兰医疗机构。我和妻子也买了一系列药品送过去。

克拉科夫几个接收捐赠物资的仓库，一度挤满了物资，不得不发布公告暂停接收衣服、饮用水和食品。许多志愿者组织都在战争开始后两天内就已经招募到了充足的人手，开始提供及时有序的服务，而不再接收新的志愿者申请。

● 波兰境内的乌克兰难民临时安置点 / 波兰外交部

我们荷兰这边也有大量的物资捐赠，部分手机通信公司取消了乌克兰的长途和漫游费用，以便欧洲居民可以与在乌克兰的亲人朋友保持通信顺畅。总之，无论官方还是民间自发组织，乌克兰都得到了令人欣慰的关注和支援。

目前乌克兰仍然需要大量的处方药物，婴幼儿用品等等，这些物资我妻子和我们乌克兰的朋友也在一直帮忙组织联络。相信情况会很快好转。

俄罗斯选择了敌意 但乌克兰不会输

战争开始前，俄罗斯方面放出言论不承认乌克兰作为国家的独立性，指责乌克兰人是“纳粹”，但这显然偏离了事实。

乌克兰人并不反对与俄罗斯的正常贸易经济交往，也并不敌视俄罗斯人，但乌克兰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一些公司俄族同事平时交流时虽然也使用俄语，但绝大多数乌克兰人从未觉得自己是俄罗斯人，始终认为乌克兰是统一独立的民族国家，并希望可以和邻国进行平等的外交关系。是的，许多乌克兰人希望乌克兰加入欧盟，就像我们来西欧留学工作一样，他们也希望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也有权利作出这样的选择。这绝不应该是邻国入侵的理由。

我妻子说，许多乌克兰人从前并不特别热衷于政治，只是想过好自己的安稳生活。但是随着俄罗斯不断干预乌克兰选举，以及在2014年占领克里米亚并挑起顿巴斯冲突后，乌克兰人不得不面对长期的战争状态。每天都有乌克兰士兵在顿巴斯阵亡的消息传来，即便是无心政治的乌克兰人也不会无动于衷，越来越多的人将俄罗斯视为威胁。

如今全面战争的爆发让乌克兰人甚至是那些说俄语的乌克兰人，都更加仇视俄罗斯，位于东部俄语区的乌克兰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对俄军的抵抗跟首都基辅一样强烈。需要指出的是，我妻子家人并不仇恨俄罗斯人民，毕竟许多俄罗斯人也是反战的。

战争对每个乌克兰人和与乌克兰有关的人都造成了冲击。十几天前，我和妻子还在荷兰朝九晚五地工作和生活，岳母家人也在基辅过着平静日子，现在却全都聚在波兰，我们夫妻俩忙前忙后照顾逃难后发烧生病的岳母家人。

但随着战事拖延，无论是在留在乌克兰国内保卫家园的人，还是像我妻子家人这样离开的人，都从战争爆发初期巨大的慌乱和震惊中慢慢平静了下来，并对未来做了些简单的思考。

● 3月5日，被乌克兰便携式防空导弹击落的俄苏34战机 / @osinttechinal

首先，我们俩不认为乌克兰会输掉这场战争，大多数的乌克兰人也坚信乌克兰最终会取得胜利，获得真正的独立，尽管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其次，我妻子的家人目前并不打算移民，但是是否打算回乌克兰，以及何时回，取决于战争情况的发展。

如果乌克兰国内大多数人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恢复正常，只是与俄罗斯及亲俄分离分子处于政治敌对状态，平民百姓的生活相对安全，那么他们愿意回到乌克兰帮助乌克兰重建，以及帮助乌克兰的经济发展。不过，如果包括基辅在内的部分乌克兰地区不幸被俄罗斯或俄罗斯扶植的傀儡占领，妻子家人会担心在国际制裁下一旦回到基辅就会失去跟世界的联系。

我们对未来最悲观的预计是俄罗斯在乌克兰战场受挫后难以收场，转而使用核武器挑起世界性的战争，这不仅仅是对乌克兰最悲观的预计，也是对全欧洲，甚至全人类最悲观的预计。我希望这个预测不要成为现实。

然而无论未来朝哪个选项发展，战争已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基辅那些曾经的同学、同事、朋友，每天生活在恐惧和危险之中，那些平日举目可见的历史建筑、每天都会走过的安静小路、每次朋友见面都会去的小餐馆，一个一个地被破坏、被毁掉。俄罗斯发动的这场战争不仅夺去了无数人鲜活的生命和安稳的生活，也在试图抹去乌克兰人共同的童年记忆。（责编 / 权文武）

点击图片直达往期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