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490 航班上
我第二次在飞机上看见窗外的月亮。第一次是在伦敦飞爱丁堡的空中,我一早去伦敦买了冬天的衣服,自己乘夜班飞机回去,恰逢中秋节,一人在外,哭得很厉害。这一次我不止看见月亮,还看见星星、云层下面的城市,实际上是刚结束了异地的工作,心情轻快、很不一样。
工作和杂志有关,我在截稿的最后关头决定到柏林拍摄。拍摄场地通常在城市周边,我只有很少的时间来到城里闲逛。
以 SODA 书店为中心、方圆两公里的区域,是几个士绅化(Gentrification)最严重的街区,审美趋于同质的买手店、咖啡馆、寿司餐厅,甚至骑自行车的年轻人,让人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柏林还是哥本哈根。骑自行车去书店的路上,我突然闻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味道,立刻停下来和当地建筑师朋友说,“这里闻起来像阿姆斯特丹”。
“其实经典柏林的味道,是阿姆斯特丹+尿味,不过经过几年的士绅化进程,这样的味道已经不常出现在市中心了。”
当然,所有这些都不至于让人讨厌柏林,相反,柏林呈现出的城市样貌,让人以为士绅化仿佛诞生于此。(无从得知。)我甚至坚定地歌颂士绅化,它更像是全球化带来的审美基础教育,在一些——无论是基础设施还是文化上——特别破败的城市街区,想想我们周围某些被“统一设计”的牌匾占领的街道,或是那些经济坍塌后破败的厂区,如果没有士绅化进程,它们将永无翻身之日。
SODA 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那种书店,它洁白、简单、不复杂,只有书和少量的周边产品,例如T恤和帆布包。书架上的杂志都是最新的,橱窗是《Monocle》城市导览手册的临时书展,店员是个长发嬉皮士装扮的年轻男孩,仿佛是柏林城市代言人,我去结账的时候,他还在门外吸烟,然后静悄悄地冲进来。买了两本杂志,店员问我要自己拿着还是要买一个帆布袋?我说我可能要骑车,没办法拿着,还是买一个帆布袋吧。这样我就自然而然地“获得”了一个书店的周边。
尽管印刷物的选品仍然是书店的核心,但没那么好的书店,往往让人觉得繁重。这种繁重不是藏书量带来的,而是附加在“书店”这个空间里的业态太多,当你走进去,看到那么多的活动、咖啡和周边产品,书成为装点某种商业模式的摆件,只会条件反射地觉得:嗯,书店真的很困难啦。
我买完杂志,简安骑车来找我。来柏林后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刚刚停好,马上就下起雨来。我心情惆怅,因为未来的杂志拍摄需要阳光,结果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都有可能是多云或是下雨。
“你要是上一个礼拜来就好了,30 多度的晴天。”
30 多度的柏林和 30 多度的巴黎、30 多度的斯德哥尔摩类似,让人匪夷所思。
欧洲城市的极端天气变得越来越频繁,这是不争的事实。想起去年我在斯德哥尔摩的酒店办入住,中途冲出来几个美国客人,大喊着要换房间。为什么要换呢?前台问。他们说,因为太热了,“难道你们不能把空调打开?”
北欧人很无奈:“这家酒店历史上就没有装过空调。我们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天气。”
中途得知简安约了一个小姑娘,希望和我们一起去早午餐——买了杂志,再去吃早午餐,就巧妙地融入了士绅化街区的生活氛围。
小姑娘很早就出国念书,下周回国办签证,不得不和刚开始约会的男孩分开一段时间,于是吃饭的时候,所有谈话都是围绕这段“感情”展开的。他们说好周一见面,但是小姑娘周五就想见到他。男孩子拒绝了,告诉她:“我们说好了周一见面,你可以周一再过来,之前不行,我要一些自己的私人空间。”
简安随即分析,西方人的恋爱观念不太一样,这是文化差异造成的,何况“你们才约会两个月”。我在一旁吃饭,这是一家亚洲餐厅,我点了饺子和泰式米粉,很少插话,我自己对恋爱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发言权。
“但我下个礼拜就回国了。”“我觉得他对我不够好。”“我觉得他不太在乎我。”“我觉得……”
“你怎么会想这么多?他可能……”我想到了自己,“就只是想一个人在家里干活。”
她们投来疑惑的目光,很快又讨论起来。大多数时间是简安在开导对方。我感到了,在这种话题上,作为男性天然的弱势。
我们在晚上某个餐厅的开业派对后见到了这个男孩,据说是三个国家的混血,他会花两个小时教小姑娘英式餐桌礼仪。小姑娘说:“我早就知道啦!”男孩子说:“可是以后,你有可能会见到我外婆、和她一起吃饭。”(这小子真会说。)他还没有来到,小姑娘就开始对着 WhatsApp 傻笑,一蹦一跳地宣布:“他会来和我们吃晚饭,我好开心。”
总之,年轻人的恋爱真是让人羡慕,让人想到街边的草莓店。我也不太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到这个季节,柏林街头就会出现很多只卖草莓的小亭子,盒装,大小两种规格,最大的一盒要七欧元。那是欧洲最新鲜、最好的草莓,好到——会让单身的人难过。
很多事都是后话了。一天的时间里吃了三顿饭,还参加了餐厅的开业派对,我立刻意识到,柏林的生活可能是我不擅长的生活,主要因为社交的密度太大。
并且,社交效率也很高。我记得,派对中央是一张长桌,餐厅创办人拿来一副麻将,大家都围了过去。我们刚要离开派对,有两个德国人站在橱窗门口看见了,就好奇地发问:“他们在玩什么呢?”简安回答说:“ It's mahjong(麻将)。”
"What's mahjong?"他们追着问。
"Google it."她说。没有给对方继续说话的机会。这让我们都很震惊。后来她解释说,他们长得不够好看,不值得浪费时间。
那个派对在柏林城的东边,从市中心过去至少二十分钟,出租车司机一路上向我介绍周围的苏联建筑。“你看,这里所有的建筑都很大!”他看上去六十多岁,正好经历过那个剧烈变化的时代。“他们就是喜欢把建筑造得很大。”他说“他们”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我们”的姿态开始显现出来,心情复杂。
身在柏林,总让人有一点空间错乱。如果你对历史有过基本的了解,会知道过去有东德和西德。而柏林这座城市,虽然整体位于东德,却有一部分被“划分”出来,成为“西柏林”,和“东柏林”一墙之隔。
有天晚上,我去更东边的城区吃晚饭。从地铁出来,要经过格尔利茨公园才能到达。公园绿树成荫,有篮球场和跑步专用道,甚至有小型高尔夫球场,却不断有人迎面走来,低声问我要不要“买点东西”(药)。我的孬种体质立刻发作,走得飞快,害怕被谋财害命。
结果才踏出公园,就仿佛来到了另外的世界:人们坐在楼下喝酒、吃饭,安居乐业,有浓厚的社区氛围。
我去的餐厅叫 Bar Raval,一家西班牙餐厅,就在公园对面。思然向我推荐了这里,她是我从前第一次到柏林时提供了慷慨帮助的人,她说这里原先是《再见列宁》的男主演开的,现在好像换了老板。我非常震惊!整个学生时代,《再见列宁》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谁能想到我会在这样一个惊魂未定的夜晚和这部电影重遇?电影讲述了,柏林墙被推到前后,柏林(我忘了是东柏林还是西柏林)兄妹设法欺骗病床上的母亲、让她以为自己仍活在同一个时代的故事。
我说:“直到今天,我 QQ 空间的头像都是这部电影的海报!”但在座的各位连 QQ 空间是什么都忘记了。
年轻人要多和朋友见面,这是我最坚定的忠告。过去两年特别是去年,我自己的生活还挺难熬的,往坏处说是生活全面失控,往好处说,那是成长的代价。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看上去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其实并不是一种选择,有一种情况是,他们走的是一条比别人更难走的路。社交网络是没有办法呈现个人生活中那些真实的黑色的,表面上四处环游看上去过得还行的我尚且如此,相信还有很多默默无闻人是这样。白天我可能不会这样说,但夜里我会告诉你这样的话:越是艰难,越要相信亲人和朋友,拿出勇气面对明天,明天是一个务必要到达的地方。
当然这几天的生活并非只是和吃饭有关的,我也需要工作。工作地点一般离亚历山大广场有四十分钟到一小时不到的车程,因为天气不好,原先要拍摄的很多场景都被迫放弃了,我也不是要刻意隐瞒自己的工作内容,说起来也没什么好隐藏的。
例如,第一天我和简安到 Schlachtensee 湖为摄影师采风。其中有一个划船的项目不能错过,我自告奋勇要去划船。仅仅过了二十分钟,我们的船就漂进了芦苇地里,简安大喊:你在干什么呢?我才回过神来。原来,一路上我们纷纷拿出自己的手机修图而忘了划船。船被水和风推动着,最后又被困在芦苇之中。
只有一个下午,发生了真正意想不到的事。我和摄影师来到湖边,天气一如既往地糟糕,只好心情沮丧地往回走。中途,太阳突然出现了。湖边的人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我看到,有一个坐在岸边打电话的年轻人,看到了太阳之后,立刻挂断了电话,跳入湖中。岸上有一对父女本来躺在湖边,看到太阳出来,爸爸也带着小朋友下湖游了起来。我们后来问到,只是为了这里的景色,他们全家从柏林搬到湖边。
我也忍不住脱了衣服跳进去。在郊外的湖里游泳,听上去是德国或是北欧人的日常,只不过短短几十米的游动,却像是对糟糕天气的泄愤。
但我从来没有在湖里游过泳。这种突然的冒险,以及几天来,我一直在爬树、并犹豫要不要从岸边的树枝上跳到湖里,让我感到自己童心未泯,不知是好是坏。
杂志出版之后,有朋友跑来和我说,你要变得成熟一点。“我去和经纪人喝酒,他们说你就是个小孩。作为朋友,听到他们这么说,还是有点想反驳回去——但我意识到他们说的是实话。你应该……无论如何……应该想到自己的年龄……和现在的职位……”
我认为,他的说法很有道理。我从来没有说过,身上带一些“少年气”是件多么正确的事,虽然这三个字被附加在许多人身上,成为类似(通常是中年人身上的)美德一般的存在。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成熟、事故一点或许是好事,我们都不应该否认这一点。
你可能觉得我疯了,但事已至此,我只好承认自己还有写书的愿望。如果我还是希望将来的自己能够写书,能够不时时刻刻被人际关系束缚,那么在战略上,还是要稍微保护一下体内那些并不成熟的想法和习性:如果接受了百分之百成熟的自己,是没有办法把东西写好的。
我开始觉得,现在的状态很像是那种都市电影里的作家。那种写了很久的书、但是还没有获得出版、于是很悲惨的作家。那种每天去咖啡馆、对着落叶发呆的作家,或是最终发现了开 Uber 的乐趣、决定放弃写作的作家。当然,如果他的书一辈子都没有获得出版,那么连作家的称谓都得不到。
尽管我现在正在用手机熟练地写着,只是为了打发掉飞机上无聊的时间,用手机写博客,几乎变成了我的日常,我在出租车上写,在吃饭的时候写,和朋友见面的时候,我也会突然拿出手机……但是有一天,我不是这样随时随地地写博客,而是写一本书。
我并非没有出版过书,然而,那本“命中注定”的书必须是结构完整的虚构作品。在这个非虚构被高估的年代,我们应该重新回到虚构的怀抱,就像从前一样。我小学时候想的那个青春疼痛故事(结果我毕业之后就立刻发表出来了,你能相信吗?一个小学生写的成年爱情故事被发表在给中学生看的杂志里),或许是中学时期构思的那个玄幻故事(说实话我都忘了是什么,那个时期我脑子里只有《哈利波特》,导致我很泄气),或许是我开始做编辑时最想要写的那个关于时尚杂志的故事(但是没来得及写,时尚杂志就差不多灭亡了,好惨)……
总之那将是一本书,是未来生活的底线。确认了底线,我们才能接受现在的生活中做一些没有什么意义、也并非成果显著的尝试;才能接受有时候的确浪费了时间和精力,到世界各地去无所事事地跳入水中;才能犯错误,或是承受失去,特别是实现不了的梦想。确认了底线,就会时刻记得,反正最后,还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眼下的工作真是匆匆忙忙,我也更加知道时间的宝贵。赶快离开柏林,登上飞机,一弯白月一场梦,就到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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