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会儿吧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不远处坐着一个穿着豹纹连衣裙的白发老太太。她双颊下垂,滔滔不绝,并不和蔼可亲,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还有一个镶满亮片的碧绿色手拿包,她拿着它走来走去,从这一桌换到另一桌。
深夜里,那个包像一个移动的迪厅激光球,也许是当晚三里屯唯一闪烁的激光球。
六月下旬,三里屯并没有往时热闹。在我眼里,它曾是世界上最有活力的街区。白天,日料店被迫停业;晚上,包括“那里花园”中的酒吧,都被要求在晚上10点前关门。(很多酒吧不都是晚上10点才真正开始营业的吗?)因此被其中一个酒吧拒绝后,我和肖、赵两位朋友从太古里北区一直往南走,最后坐在机电院西侧的大街边。这里有着默默抽烟的人和偷偷摸摸的蚊子,但我们都能忍受——长达两个小时。
三个人快速梳理近况,其中有人一开始就打起了呵欠。我喜欢和他们说话。有时候我甚至不必说话,只需要聆听,就有一种不劳而获的乐趣。记得月初我们去昌平的朋友家吃晚饭,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到了凌晨三点,我一边玩手机,一边听他们聊天。最后我们一起满足地打车回城里,路上看到当天晚上皎洁的满月,仿佛是老天对聒噪的我主动闭嘴的奖励。
从前我们在杂志社共事时,他们是比我资深得多的媒体人,后来又进入互联网和艺术行业——他们的经验和转变,他们的建议和鞭策,都有助于我的完善。此外我又想到,这几年时间,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陆续搬去上海(我在网上发起了#守护最好的北京#这个话题,显然这对于我们身边的人才流向上海并不可能起作用),因此留在北京的朋友,更像我手中的绳索。
春节过后,我们又不约而同地开始挑战全新的工作,理所当然会遇到全新的问题。比如,线下展会不得不延期或是取消;而刚刚开业的书店不仅遭遇这座城市整体的困境,有一天,由于邻居的水管爆裂,店面和仓库受损。同事冲入仓库抢救那些出版物,结果几千元的潮鞋彻底报废了。
后来发现眼下的难题未必都是疫情带来的。在朋友面前,我们开始光明正大地审视自身。例如,肖告诉我:“几年前有人和你聊完项目,背后对你的评价是,很少看到像你一样有那么多奇思妙想,但是在计划上,却一团糟的人。”我告诉他,最近我和另外的朋友录制播客时,也发现了这个巨大的漏洞。我们谈到,工作越是远离媒体,越能感到:媒体人转行或是去尝试新的工作,最初只能凭借较强的洞察能力,劣势是(以为自己知道得多、见过的人很多,却)缺少方法。这导致了大多数经验的获得,只能依靠试错,即从错误中学习。作为成熟的经营者,拥有想法并不是最困难的,最困难的是掌握方法。
撇去特殊时期的影响,挑战新的工作,令我想到人们对《乘风破浪的姐姐》这种综艺节目的普遍质疑和讥讽:当你超过人们认定的应该“保持稳定”的年龄,是否要告别过去的一切,去做自己不擅长、甚至没有尝试过的事?
三里屯还不像今天这么风声鹤唳的时候,我去太古里北区跟两位做零售的新朋友见面。说完正事,我了解到其中一位姐姐正在考虑辞职。她已经在自己的领域拥有超过十年的资深经历,最近却被一家由“年轻人”创办的新公司打动。
她犹豫着,抛弃过去积累的资源和成就、重新开始,是对现在生活的巨大挑战:万一失败了,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怎样的风险?我们都警惕:男性在同样的年龄去迎接事业的转变,通常没有人会觉得他会承担太大的风险,相反被认为是一个开展事业的黄金时期。相比之下,当同龄女性决定去挑战新的事业,则需要顾虑更多:三十多岁,会不会太晚?万一失败,会不会没有退路?必定变得更忙,会不会影响家庭?这是多么糟糕的现实:女性事业的所谓黄金期往往不是取决于自己的梦想、才干和体能,而是受限于社会普遍又理所当然的偏见、谎言甚至是歧视。当然啦,我们热情地(包括身为男性的我有一些羞愧地)鼓励她迈出这一步。同时她也回应着我们:“要完成自我的文艺复兴。”
谁会不喜欢忠于内心、追逐梦想的人?当我利用失眠的时间把《意大利制造》和《好莱坞》两部连续剧看完,发现这些品质无论在何种年代都是被突出的价值——而不像如今。
《意大利制造》的故事发生在 1975 年的米兰,艾莲娜,一个来自意大利南部移民家庭的女儿,决定去时尚杂志 Appeal 应聘一份工作。藉由这个视角,电视剧致敬了那个年代的意大利设计师和时尚产业,艾莲娜本人在时尚杂志的工作中也得到了飞速成长和晋升。
听上去和《穿普拉达的恶魔》是一个故事?看上去也很像。这是我一开始的想法:一部意大利版的《穿普拉达的恶魔》。不过,当我终于熬过这个先入为主的判断,发现这部剧意大利语电视剧和美国电影相比,至少有两个重大的区别。
第一,它赞美时尚的力量,这种力量的影响力超越了社会和经济范畴。七十年代,社会和政治动荡,Valentino 和 Prada 如日中天,Armani 和 Versace 斩头露角,时装制造成为米兰、甚至“意大利制造”最美的名片,艾莲娜的上司 Rita(据说她的原型是 Vogue意大利版传奇主编 Franca Sozzani)在一次决定性的封面会议上提出:“时尚是创造、想象,是文化,是自由。”从今往后,人们不会只因为单纯的穿着需要去买一条短裙或一条丝巾,他们会为设计师和创造者着迷。艾莲娜则补充说:“人们会追随他们,想要实现他们的想法”。
第二,更强调女性意识的觉醒、赞美女性。艾莲娜周围的男性,无论是男朋友、父亲,通常作为一种阻碍自己前进的力量出现。但她均对这种力量做出了反抗:在工作渐入佳境时,拒绝了婚约;父亲斥责她没有完成毕业答辩、没有去找正经工作,她决定搬出去和同事住在一块儿,继续自己在杂志社的工作。剧中有一幕,Rita 带艾莲娜去拜访乔治·阿玛尼的工作室,她站在一旁观赏阿玛尼给模特试衣服、赞叹衣服的美丽,设计师则指出这些优雅的时装之于女性的意义:“你们女人被嘲弄——总是过于光芒四射、负担太多,好像你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被人抱上床。(但)优雅不是要惹人注目,而是被人铭记。”
总之,《穿普拉达的恶魔》没有过明确的表达。剧中关于杂志编辑部的故事,突破了年代——我相信,每个曾经或是正在从事时尚杂志工作的人,都能在当中很多环节找到共鸣:充满创意的秀场、灵光一现的拍摄、能够鼓舞人心的采访、万众瞩目的封面。与此同时,它不完全是光鲜的,它是复杂、艰苦的,它是靠天赋和努力共同支撑的工作。
我过去一直不喜欢米兰,无论是在杂志社还是写专栏的时期,只要身在米兰,都是出差,你能想象,是和时差作斗争的忙乱的日子。(因此是随意的偏见。)有一次,我在时装周跟一个刚认识的设计师聊天,她说“但是没有米兰的话,意大利早就完了”。看完《意大利制造》,我决定赞同这句话。
时尚产业并非紧随时代,而是时代的一部分。我联想到,疫情期间,时尚杂志也不能幸免于苛刻的环境,不得不竭尽所能,确保在无法完成大量拍摄的基础上完成杂志的出刊。但我翻完美国版 VOGUE 的六七月合刊,感受到时尚编辑们的决心:因时而动,永远是最先找到办法的那类人。甚至写了一篇关于杂志的阅读笔记。
值得一提的是,正值美国今年 BLM 运动的高潮,这篇阅读笔记发出去第二天,BoF 记者就提到一份由 VOGUE 主编 Anna Wintour 撰写的备忘录,其中她对 VOGUE 没有以公平的方式给予少数族裔足够的创作空间致歉。与此同时,记者也报道了:多位媒体主编因为种族歧视问题离职或退出公司日常运营。文章提出:“从根本上讲,大多数时尚杂志都是建立在推销特权阶层生活方式基础上的,其中就包括奢侈品广告商销售的商品,富人可以拥有,而其他人却没有。但在今天这种不平等和愤怒的气氛中,这样的特权仍然是人们希望拥有的吗?”
不过即使在很小的圈子里,来自 Netflix 的《好莱坞》也没有受到太多的关注。我留意过,一些靠推荐影视剧为生的媒体很少讨论它,一个读者甚至在看到我的推荐后说:“我还以为我是唯一看过这部剧的中国人。”它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因为这个故事的开局太老生常谈了吗?一个美国白人男青年到好莱坞追梦,但是他没有受过表演训练(以及没有才华),只能一边到加油站打工,一边寻找突破事业的机会。然而,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加油站:这是一个只招美男子的加油站,他们被要求和各式各样的客户提供“加油”之外的服务。身在好莱坞,这些客户(通常年老色衰)或许就是某个知名制片人或是名利场派对的组织者,男孩们在车里、在床上、在泳池边、在办公室的隔间里,遇到了他们的“贵人”,于是梦想得以迅速铺开:成为演员、成为编剧、成为导演,女孩、女人加入进来,共同完成他们心目中足够赢下奥斯卡的电影。
观看《好莱坞》是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过程,前提是你懂得其中暗含的笑料。例如,编剧将如何讽刺好莱坞的情色交易、抨击电影行业中的种族主义,演员们又是如何“自然而然地”演绎那些做作或是愚蠢的角色。与此同时,它刻意将各式各样的政治正确融入其中,从少数族裔、性少数人群到女性主义,尽可能地传递时代价值。你会看到,黑人女演员在黑人编剧和亚裔导演共同的“改动”下,饰演了一个白人女主角的故事;你会看到,当女性意外掌管电影公司大权,她并没有开除跟自己老公厮混了十年的女演员,而是不忍心看到对方的才华被男性的花言巧语淹没,而赋予她更重要的电影角色;这时,行业的改革才真正发生。
剧中的亚裔女演员致敬了传奇人物黄柳霜。其中一个镜头,她终于到了嘉奖,站在台上演讲:她感谢剧组给她一个角色,不是去饰演一个“亚裔女子”,而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会发现,《好莱坞》如此集中地“偿还”行业的不公,令它既荒诞又复杂。
然而,我们不是明星,现实也不是综艺或是连续剧:现实比娱乐节目复杂多了。
所以在三里屯聊天的两个小时实在有限,我们避免去谈论什么复杂、深入的东西。当我被问到:“你生日是怎么过的?”我就回答:“没过。”
我是六月双子座,不知道什么型血,很招蚊子,不太招人。去年生日,我拒绝了朋友和同事的邀请,没有跟任何人吃饭或是喝酒作乐,(第二天我看到办公室里准备了却没用上的生日用品。)而是很早就回家。拉上窗帘,从下午六点睡到了晚上九点。睡眠,就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今年我的计划是:躲得更远。
我和远在丽江的朋友密谋,生日当周要去她工作的那家酒店度假。酒店远离市区,离梅里很近,仅仅看照片,会以为那是阿尔卑斯或是落基山脉,是一个绝佳的度假地!酒店还没有正式营业,我会是最初的几批客人之一。
当时还邀请了我妈妈一起,希望短暂的休假能让我们紧张的家庭关系得到修复。实不相瞒,在最近一次吵架之后,她把我拖进了所有通信软件的黑名单。这可是史上首次!我记得,当我发现我的微信已经被她删除,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她。她已经泣不成声,“别给我打电话了……电话要怎么删掉你呀……”又迅速挂断了我的电话。
和往常一样,争吵围绕着我的工作展开。我下班回家后,她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在微博上说过要再开一家商店之类的打算,同时提醒我,无论是不是说过类似的话,都不能太过于劳累,不要做透支自己的事。她总是对无法给我更多的帮助而陷入沮丧,“不知道要怎么帮助你”……
我不能接受这种“字节级”的监控,于是变得气急败坏起来。我告诉她,工作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提醒,尽管自己即将过生日,却仍将长期作为一名无法长大的“巨婴”),正如我往常提醒的,她不需帮忙,也没有必要知道公司、工作的决策。但我很快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在一个分隔两地的家庭关系里,尤其在父母和孩子之间,“关心”是对方唯一能给予的东西。好像只要做到了关心,我们就能心安理得。
于是我冰冷地指出,这样的关心是为你自己做的,用你的话说,是出于好意,却并非考虑过我的感受。然后我得到了中国年轻人一生都要面对的、共同的反驳——“但你那些同学考了公务员,在当地不也不需要这么辛苦吗?”我北京生活超过十年,仍然没有躲过这个问题。
总的来说,由于家人过于担心我的处境,反而激怒了我。我变得又刻薄、又严厉。她则因为我恶劣的态度,愈发悲痛起来。我们用语言和语气互相伤害着对方,直到她删掉了我的微信——长达十天,后来又相安无事了。
好在去云南休假的计划得到了她的大力支持。当时南方正经受暴雨侵袭,表面上,人们争相讨论娱乐节目带来的话题,却很少提到致命的洪水。(作为报复,有一个晚上,我突然转发了至少十条和洪水有关的新闻。显然,这也无济于事。)我们乐观地展望,也许到了出发的那一天,雨水就会变少,交通也会恢复。
结果北京疫情出现反弹,我提前一天收到了航班取消的消息。
至于真正到了生日那一天,奇怪的是,当我现在努力筛选脑海中的的素材,只记起来两件事。
第一,白天一切顺利,我回家的时候,和专车司机短暂地吵了一架,原因是他没有到我们约定的地方停车。我关上车门,一边不耐烦地指出他的错误,他也激烈地辩解着。正当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他突然(按照服务流程)换了另一种语气说:“好的,请您系上安全带,我们出发了。”接着又说:“请问车内温度合适吗?”
我措手不及地说:“嗯……合适,走吧。”
第二件事是,我记得有一个新闻说,当天华为手机份额超越三星,成为世界第一。每次想到这一点,并非能够联系到品牌认同感,而是暗暗感叹个人命运在时代面前的微弱。
所以当朋友问我:你是如何度过生日的?我就回答:没过。实在不像什么敷衍之词。
我们先聊着。将近零点,我们才发现那位老太太的身旁没有任何人。她的对面是一张空着的椅子。她也不是在跟任何人打电话。炎热而冷清的夜里,她独自形成了一个热闹交谈的角落。
哦,原来是这样。应该就是传说中掌管三里屯植物生长的神仙?三里屯的植物比其他地区要长得好一些——主要是那些槐树、杨树、悬铃木和银杏。原因是夜晚,会有专门的神仙来向植物传达指令:尽管生长是一种本能,但植物需要掌握方法。神仙们手里会拿着绿色的法器,目中无人,只是滔滔不绝。把交待的事情说完,就会回家去。
我们都不想打扰神仙的工作。“还是需要经常聚聚!”于是朋友之间的见面结束,各自打车回家去了。
没过两天又碰上了日食。人们冲出家门,目睹这难得的奇观,而我却什么也没看到。
按照占星师的说法,食相,意味着改变。所谓日食是月亮挡在地球和太阳之间,遮蔽太阳光的现象。日食经常和新月伴随,在占星学中预示着开始。“日食通常是非常好的时期,因为它标志着事情的开端,因而也激动人心。”尽管这句话出自苏珊·米勒之口(我的第一本书记录了我两次和她用餐的故事),鉴于目前的情势,我难免有所怀疑。
正如我说过的,我的生活特别是分享到社交网络中的生活,正受到来自家人的字节级的监视。有一些故事正是碍于这样的局限,我才没有办法说出口。不过,我打赌他们(也许包括大部分人)不会有耐心看到这里,所以我打算把一些工作上的实际情况集中展示在下方。
过去的一个月里,公司负责旅行内容的部门有两位同事离职。这样春节后已经有四位同事离职。
新书店试营业后正逐渐步入正轨,但因为疫情反弹,至少从我每天早上收到的银行短信来看,业绩受到很大影响。后来因为邻居的水管爆裂,出版物和包装物料全部被淋湿,我们正联系物业和保险公司理赔——目前没有收到正式反馈。
但既然提到第一本书,我不得不说,在我的第二本书更换了两次编辑之后,我隐约觉得它——看似要搁浅了。因此,我一边消极地等待着它的诞生,一边又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日食的能量。
由于无法出差,我和一些客户的会面都取消了。这段特殊的日子,身在北京的我们不方便外出,其他城市的人也不太愿意来北京。对于我这样的作者来说,“没有旅行,就没有生产力”。
这些事情摆在我面前。我如何比从前表现得更加成熟?我要把更多的精力用在重新梳理团队目标,以及最重要的——学习方法上。这意味着我自己的创作也会受到影响。有一些时刻,有可能变得特别重大的时刻,我小心翼翼地问自己:你要成为一个继续创作的人,还是真正学会了如何做好管理的生意人呢?你自己的“文艺复兴”会发生在何时?
我被这些问题笼罩,被六月笼罩。七月到来的时候,时间有一些延迟,风也有一些延迟。
有一个傍晚,北京终于刮起了凉爽的风。连续几周的暴晒,好像只有那个傍晚是凉爽的。我在小区花园里转了转,这附近有遛柴犬的网红,有遛家长的小孩。有跳绳的中年男人,有跑步的外国女人。我发现,小区的植物同样长得很好,不知道是拜哪位神仙所赐?这些植物又茂密、又不炫耀,总之不是为了遮挡那些棱角分明的商场,更像是为了让小区里那些被遗弃的猫和狗们,拥有栖身之所。
又一阵风,植物沙沙作响。北京又值得爱了。
先爱一会儿吧。☁️
三里屯太古里
东三环和东四环
追着凌晨的满月
三里屯的松树
三里屯的新书店
一个有风的傍晚
《好莱坞》剧照©豆瓣电影
《意大利制造》剧照©豆瓣电影
被迫取消的云南新酒店之行 © HYLLA
重要进度更新:
今天我的第二本书出版了吗?——并没有
今天我见到 Tyler Brule 了吗?——并没有
今天我和 Roger Federer 握手了吗?——并没有
今天我的牙套摘了吗?——并没有
……
今天我把杂志店开起来了吗?——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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