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偷拍」纪录片，揭开了一条非法牟利的色情产业链
策划、撰文、编辑 / KY主创们
上周六，BBC NEWS上线了一部《追查「痴汉」》的纪录片，在日本语境里，「痴汉」指一种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未经他人允许的、以抚摸等身体接触为主的性侵害行为。也用来称呼进行这一行为的犯罪者。
但BBC此次想要追寻的「痴汉」是：一个色情平台背后的“犯罪团伙”。
该平台与一般的色情网站不同，它以“偷拍现实生活中的女性”为卖点。
里面的视频，既包含日常在公众场所，如地铁、公交等，对女性私处的偷拍，还包括偷拍者所记录的，对不同女性做出的典型痴汉行为，如尾随、猥亵等严重性骚扰的过程，内容不堪入目。
看上去，偷拍者们隐蔽、熟练、几乎总是能够轻易得手。
而这些视频的来源，除了日韩、港台以外，主要以中国内地为主。
为了找出背后的主谋，记者团队注册了会员账号，顺藤摸瓜找查到了第一位共犯：Noctis，中文名为臧新宇的在日乐队主唱。
假借音乐节经纪人Ian的身份，卧底记者先后结识了Noctis及其乐队贝斯手Lupus，并得知了确凿的信息，二人都在为上文提及的色情平台提供帮助，Lupus负责宣传推广及打击同行，Noctis则为该网站的第一款项接收人。
同时，也得知了该网站的实际控制者：「猫咪」，即下图中的「齐叔」。
齐叔为人谨慎，身藏暗处不轻易见人。在多次请求及表达了投资想法后，他才终于露面。与预期不太一样的是，这位幕后真凶是一名看起来像大学生的27岁中国男子。
从齐叔口中记者得知，他一共运营了三家网站，均以贩售偷拍视频为主。单个偷拍网站的日均营收额在5000-10000元人民币不等，并拥有不下一万名的付费会员。
到这里，记者们彻底揭开了这一黑色产业链的真实面貌。这些在公共场合下对女性的窥视、骚扰、侵害，被制作成「商品」，放在互联网上供有相近癖好的男性消费，转化成资金流入齐叔等人的口袋。
看完这部纪录片，我们陷入了沉思：偷拍黑色产业链的背后，展现了现实中女性怎样的处境？这些偷拍者又是抱以怎样的心态做出了病态的行为？现实中，这些行为将如何被法律定性？
结合记录片的更多细节，我们想聊聊这些值得持续深究的话题。
现实中的「偷拍」，
是一种窥淫凝视下的
「性暴力」
当记者假扮投资商身份在酒吧与齐叔聊到商业模式，自诩「市场风向标」的齐叔大谈为什么「电车、地铁、公交」的偷拍系列如此受人欢迎，他说道：「他们喜欢看这个去意淫。我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因为我自己都有这种癖好。」
他所说的「意淫」和「癖好」，正好点出了其网站视频的两大类内容。
第一种是在女性不知情的情况下偷拍其裙底，窥探她们的生殖器或臀部等隐私部位。在欧美国家中，这种行为被称为「upskirting」，即窥阴癖。
这种行为的动机往往由窥淫欲（scopophilia）驱使，把不设防的女性作为窥视的对象，获得偷窥带来的快感（或者只是单纯满足好奇心）。
2019年，德国女生汉娜‧赛德尔在网上发起将「偷拍裙底」入刑的请愿活动时，她在采访时说道：
「Upskirting最令人恶心的地方在于：你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偷拍受害者。你可能只是站在超市、地铁或演唱会的自动扶梯上就被人偷拍了。
而且你也不知道这些照片会被用来做什么——它是否会被上传到色情网站、网络论坛上？是否有人看着它们自慰？是否会成为被贩卖的『流动色情站』？」
第二种则更令人感到不适。偷拍者会在女性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自己的生殖器放在对方的衣服上摩擦、射精，从这种具有高度侵犯性的行为中获得满足感和刺激感。
他们将被拍摄者（通常为女性）当成了性对象，肆无忌惮地剥夺对方的身体主体性，使其成为「从属性目的的存在」，然后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一场「微妙的强奸」。
（强奸受害者难以走出伤害绝非软弱，公众号主页回复「强奸后」，了解强奸会给受害者带来怎样的伤害。）
在网站中，这样的影片数以千计且非常受欢迎，平均每条影片的点击量均超过2万，很多影片以几十元到几百元的价格出售。
而无论哪种，对于被害者来讲，都构成了无处不在的、彻底的「影像性暴力」。
2017年，英国学者McGlynn等人提出了「影像性暴力（image-based sexual abuse）」概念，是指各种违反他人意愿并涉及私密影像的行为，包括拍摄、散布、传阅、出售、移花接木。Ta们认为，这些行为是一个“连续体”（continuum），并且有紧密的、难以分割的关系。
也就是说，该色情网站映射的偷拍产业链，聚合了影像性暴力的各个环节。而本质上，这种性暴力是一种权力的展现。
在窥视中，偷拍者往往出于对性征服的幻想，给自己赋予某种特权以此建立自己的主体地位，并从被偷窥女性的不知情或无法反抗的权力压迫中获取快感。
甚至，这种快感远远多于性体验本身。因为这种性权力感的建立，能够补偿现实生活中的潜在不足感，满足他们内心深处对掌控、力量、权威等等一系列的需求。
正如影片中记者通过走访一家以「痴汉」为主题的风俗店所得知的：“「痴汉」服务中，女性并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站在那里。然而，男性顾客希望她们表现出不服从的态度。”
从这一角度上来说，不论是俱乐部里的痴汉，还是地铁里的偷拍者，甚至是偷拍影片的观看者，事实上都在以另一种形式对女性实施同样一场性侵害。
同时，由于偷拍所带来的满足是短暂的快感。一旦暂停，他们会体会到强烈的不安感，直到再次开始“作案”。
于是，偷拍的侵犯性行为可能会变得重复和强迫。偷拍者可能在短时间内连续做出一系列的偷拍行为，逐渐发展为一种「性成瘾」。
违法成本低，
造成了偷拍的罪恶滋生与泛滥
除了人性“恶”的部分以外，偷拍产业链的形成、偷拍作为违法行为的泛滥，还和哪些客观因素相关呢？
纪录片中的受害者孝子提到，当自己感到被侵犯后，对方消失在了人群，自己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孝子的遭遇其实指出了残酷的事实就是：偷拍、猥亵行为在现实生活中的作案门槛很低，且非常难以取证。
一方面，公共交通工具等拥挤场所为违法者创造了天然的“遮蔽”，他们只要伸手「摸一把」或「按下快门」，之后便可借助人群的掩护迅速逃离或装作若无其事。
另一方面，面对这种隐蔽性、机动性强的违法行为，警方也很难采取及时、有效的行动。
纪录片中，日本警方投入了大量人力在车站与列车中巡查，寻找可能的「痴汉」。他们在长期的实践中摸索出了一套判定「痴汉」的方法。
这套方法虽然有效，但因为需要长时间 1 对 1 盯守目标，无疑是对警力的巨大考验，再加上偶尔的错判误判，最终的执法效率有些杯水车薪。
相似的难题，在我国也同样上演。
近年来，多家媒报道了全国多个城市派出所成立专项「猎狼小组」的新闻，警方混在人群中便衣执法，专门打击公共交通等场所的「色狼」事件。
但在执法过程中，警方也发现，这类违法行为的执法和取证也存在很大难题：「如人员密集、上下频繁不易固定证据和跟踪抓捕的问题，以及受害人不配合造成取证难的问题等等，都影响了对地铁色狼的打击效果。」（中国经济网）
民警还表示，要打击该类违法行为「单靠‘人盯人’，即便再精准，也难免挂一漏万。」数据显示，北京轨道交通单日客运量高达千万人次，像图中这样隐匿、迅速的作案动作，如果不是现场刚好有警察在进行执法记录，证据很难被固定。
然而，即便是成功取证，目前我国对于偷拍在法律上的量刑也有所缺失。只有认定为强制猥亵时，才会依照刑法做出最高五年以下的判决。偷拍虽被法律明令禁止，却尚不触犯刑法。
取证难、量刑轻，也打击着受害者当场反抗、呼救、报警的勇气与信心。
在缺乏证据且没有他人声援、帮助的情况下，受害人势单力薄，冒然发声还要承受遭到语言挑衅、羞辱、暴力等二次伤害的风险。
纪录片中，另一位受害者弥生，在回忆自己第一次遭遇「痴汉」的经历时谈到：那时我才仅仅8岁，即便成年后也觉得这是「女性无能为力的‘天灾’」，大家都放弃抵抗了，因此没有勇气公开向别人讲述自己的遭遇。
国内，一位北京地铁14号线内的受害人也提到，当自己感受到有人在摸自己臀部时，第一反应是「憋屈」，又因为快要下车了，以为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也有很多受害人因为顾及名誉和担心被报复，选择拒绝接受警方的帮助、指认嫌疑人。
这也是为什么，纪录片中日本负责追查痴汉的警官提到说：这类事件更多需要依靠市民来抓住违法人员。
纪录片中，日本民间的确成立了一些「反痴汉」的公益组织。志愿者们自发开展「反痴汉」行动，但受限于志愿者身份，ta 们的工作仅限于当发现有可疑人士尾随女性，主动上前将双方隔开，阻断嫌疑人的作案动机。
57岁的弥生也积极加入了这项事业。如今的她，希望通过讲述自己的经历，和呼吁更多受害者、旁观者的加入，去改变社会，为让之后的女孩们免受「痴汉」骚扰而贡献自己的努力。
这也是我们希望通过今天的文章想要发出的呼吁：
现实中，单凭受害者进行自我保护，是没有尽头的。真正的权益、权利救济，最终依然需要一个法律健全、监管到位的社会来共同实现。
纪录片结尾，记者问受害者孝子：
“你如何看待这个结合了痴汉和偷拍，利用性暴力牟利的新产业？”
她说：“对那些性侵害我们的人来说，我们女性只是满足他们欲望的影片内容，他们将我们物化，他们不认为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同时，她还将下面这些问题抛给了「痴汉」，“我想问他们：
‘女性对你们来说是什么？’
‘你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的母亲和家人吗？’
‘你身边没有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你觉得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她们身上，你还可以视若无睹吗？’”
我们想，这些发问，也同样是对所有旁观者的发问。
References：
McGlynn, C., & Rackley, E. (2017). Image-based sexual abuse. Oxford Journal of Legal Studies, 37(3), 534-561.
BBC NEWS. (2023). 追查「癡漢」——誰在售賣中國日本性侵偷拍影片. Yout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