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家言说|秦岚:与鸟飞翔——回望铃木三重吉与日本儿童文学杂志《赤鸟》
秦岚,日本立命馆大学文学博士。曾任中日双语文学杂志《BLUE•蓝》主编。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副主编,编审。研究主要围绕16世纪以后东亚地区的文学与艺术展开,在中外杂志发表学术论文二十余篇。译著有大江健三郎的《在自己的树下》(合译 南海出版社)、松浦理英子的《本色女人》(合译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金原瞳的《裂舌》(上海译文出版社)、高桥伴明的《禅》(剧本 日本2009年1月10日公映 )、芳村弘道的《唐代诗人与文献研究》(合译 中华书局)等。主编有《知日文丛》丛书(中央编译出版社)。
与鸟飞翔
——回望铃木三重吉与日本儿童文学杂志《赤鸟》
秦 岚
一本好杂志是时代的引导者,办杂志的人是杂志的灵魂,决定杂志的格调色彩和高度。铃木三重吉和他所创办的《赤鸟》,正是这样的典型例子。
提起《蜘蛛之丝》,大家都知道是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著名短篇;提起新美南吉,大家就会想到他的《小狐狸阿权》;但是提起《赤鸟》和铃木三重吉,知道的人就不多了。其实,《蜘蛛之丝》和《小狐狸阿权》以及太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日本作家作品,最初是从铃木三重吉创办的杂志《赤鸟》中走出来的。那么《赤鸟》是怎样一本杂志呢?
《赤鸟》是铃木三重吉于1918(大正7)年7月创办的儿童文学杂志,1936年6月三重吉因肺癌去世,8月《赤鸟》终刊。除去1929年4月-1930年12月一年九个月的休刊,《赤鸟》前后办了近十七年,在近代日本引发了一场深刻的儿童文学与文化运动,它使有史以来,特别是明治以来的或以训教、或以娱乐为主要内容、使用随意口语编写、印刷粗鄙的儿童读物,一跃成为作品、封面、插图以及装帧都达到高艺术品质的纯洁端丽的儿童文学读物。这本杂志开启了日本儿童艺术教育、情操教育的门扉,并使日本儿童文学得到了空前的提升,达到世界水准。
毋庸置疑,《赤鸟》是一本牛气冲天的杂志。
今年是2018年,是《赤鸟》诞生整整100周年的年份。站在100年后的今天,再端详这本杂志,人会自然地带上历史的眼光,再认识《赤鸟》的文学、艺术、文化遗产,看到它们仍然作为基石性存在焕发着的生命力,从内心发出更沉静的评赞;也会站在今天回望杂志创办人,再认识其精神骨架,细品其人生故事的深厚况味,重新获得感动和启迪。是的,《赤鸟》和铃木三重吉,都值得我们这样去回望。
不同寻常的三重吉
历史上总有这样的人,他们生下来就注定成为一方豪杰,或完成了不起的事业。但他们并不一定有高大全的性格,而是缺点优点都很突出的特立独行的人。
九十年代初我刚到日本不久,就知道日本曾有铃木三重吉这一号人物。起因是偶然听到他的一则逸事,觉得特别有趣。说是他每天早晨骑上高头大马,嘎达嘎达地到朋友家去喝茶,喝好了,就嘎达嘎达地走了。那是一对年轻夫妇的家,拮据得要为每天早晨这杯茶费心思。当一杯也端不出来的时候,女主人摆上一杯白开水,小碟子上放一颗腌梅子,难为情地低着头。偏偏,三重吉说“这个最好喝”。九十年代初还没有网络的便利,尚不能顺手翻出更多信息,这反倒给想象以空间。我想象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东京的马路的样子,高头大马上的人的穿戴、神态,想象泡茶人家有什么特别,等等。总之,对这个人产生了关心。
年轻时代的铃木三重吉
青年时代的三重吉拜在夏目漱石的门下,并倡导搞起了“木曜会”。“木曜”者,星期四也。“木曜会”,规定造访漱石宅的时间是星期四。这个方法既为漱石解决了每天有客人来访无法写作的烦恼,也使漱石的仰慕者在星期四有一个围绕漱石的聚会,喜欢文学的学生和一些知名作家、学者聚集在漱石的书房聊天,讨论文学。这个文学沙龙似的存在,吸引了当时一些最有才华的诗人、小说家、还有哲学家。高浜虚子、小宫丰隆、和辻哲郎、芥川龙之介等都是“木曜会”的常客。许多年后,和辻哲郎在《漱石之人物》中回忆说:“以漱石为核心这些青年的聚会,如同法国的沙龙,星期四晚上,只要到那里,就必定饱享知性饗宴。然而,那里或许还有超出沙龙的东西。他们依着对漱石的敬爱而聚集,随即这种共同的敬爱变成了友爱的媒介。他们都认为,这种在别处无法达到的亲近之情源承漱石之恩。于是,星期四的晚上又成了友情交响乐似的聚会。”
“木曜会”气氛宽松、自由、快乐,漱石的孩子们也时常欢快地在边上玩耍。不喜欢孩子的三重吉曾对师母镜子说:聚会的时候家里的小孩子应该塞到衣柜抽屉里锁起来!应该拿包袱皮包了,放在澡盆里!关在壁橱里!……即使气氛宽松自由,但我看到这些把漱石大女儿笔子气哭的话,还是感到了吃惊和不安:“这个人率性尺度真大啊!”
然而,就是这个不喜欢小孩子的“家伙”,最后为全日本的孩子做了惊天动地的好事,并为之努力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是后话。
三重吉是一位早熟的小说家。他1882年(明治15)出生于日本广岛市猿乐町(现为中区纸屋町),9岁痛失母亲,15岁即在《少年俱乐部》上发表《念亡母》,在《小国民》上发表《天长节记》。日俄战争爆发之年,三重吉高中毕业,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即今天的东京大学)英文科,开始听夏目漱石的课。不幸的是23岁的三重吉得了神经衰弱和胃病,严重到休学去能美岛静养。然而绝对坏的事情是没有的。三重吉在这里开始与无限崇拜的夏目漱石通信。漱石和他互通俳句,并鼓励他走文学道路。这一切给这个20出头就遭遇挫折的年轻人巨大的支撑和信念。更令人称快的是,疗养期间他在岛上意外地得到了小说素材,创作了对偶遇的美丽女性相思相念、余韵绵绵的文字《千鸟》。小说送到漱石手上,得到激赏,并推荐到三重吉喜爱的《杜鹃》上,这可是连载漱石《我是猫》的杂志。
1906年,24岁的三重吉返回东京,创作一发不可止,小说《山彦》《千代纸》先后付梓,《小鸟的巢》《桑实》等在《国民新闻》长篇连载……1915年(大正4),33岁的三重吉已经出版了《三重吉全作集》!然而,就在如此旺盛的产出期,他于《中央公论》上发表完《傻瓜老八》后,戛然止笔,不再写小说。这看上去让人觉得太过任性并且决绝。
停止写小说的三重吉并没有放下笔,他转型成了一位了不起的童话作家,并开启了终其一生为之奋斗的伟大事业——创办儿童杂志《赤鸟》。
“铃子缘起说”
一个不喜欢小孩子的人,如何忽然间转变性情,为孩子办起杂志来了呢?
最为通行的说法是1916年6月女儿铃子诞生,这让三重吉开始关心少儿读物。他发现孩子的书非常粗劣,无论内容还是装帧,都令他不能容忍,便欲亲自动笔给孩子写故事。对此三重吉自己曾不止一次做过交代。我们来看一段他的话:
大正5年6月,长女铃出生。在第一次有了孩子的无限喜悦之中,我忘记了一切地爱着孩子。给铃买她还不会玩的各种玩具的同时,为她网罗、阅读起她还远远用不上的坊间流行的各种儿童读物,我被它如此的粗鄙、低劣惊呆了。于是,我并无意向哪里投稿,仅仅是想为至爱的铃写故事,从这纯洁的兴趣出发,在铃熟睡的面庞前我写起来了。写成了《湖水之女》(外三篇),忽然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就该写童话”。这最初的翩然而至的动机并非虚言,是事实。
——铃木三重吉《关于我的创作与编辑》
这就是有名的“铃子缘起说”。三重吉因为不满儿童读物粗鄙的现状,提笔创作新童话,并由此萌动创办杂志的想法,并且说干就干,于是带来日本童话、童谣革命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儿童杂志《赤鸟》由此诞生!
“铃子缘起说”非常有魅力,其叙述给人率性、传奇、文艺的印象——似乎女儿铃子出生,让三重吉放下小说之笔而拿起童话之笔。然而历史很吊诡,经常展示令人意外的一面。1957年6月28日,日本的《中国新闻》上刊登了这样一段记事:一位名叫青木小鸟的人,声称“铃木三重吉是自己的父亲”。报纸报道说,三重吉之子铃木珊吉与父亲私生女青木小鸟第一次见面相认。那一年青木小鸟44岁,是大姐姐,算起来她出生前后三重吉正在写小说《小鸟的巢》。知道青木小鸟,即铃子的姐姐的存在,“铃子缘起说”中因为长女铃子出生而开始注意儿童文学、并转行做儿童杂志的故事基础,一下子就崩塌了。
事实上三重吉由小说家走上童话创作之路、创办儿童杂志,这个转变的过程并非如此顺风顺水,而是有着痛苦选择和一步步艰辛积累做铺垫的。从《铃木三重吉全集》的一些书信可以看到他转型的艰辛经历。
实际上正月的活儿我接下了《文章世界》《新小说》和《新小说与新文林》的三个。其中一个已经来了“正月之内一定交稿”的催促,但我一页都还没写出来。焦躁……难道这是我三重吉完蛋了的凶兆吗?
——大正2年11月28日 致小宫丰隆
小生从《桑之实》出版至今,我一直疲惫,创作欲一丁点儿都提不起。……可是不写没有饭吃,苦斗两个月,总算写出了给《中央文学》的12页和给《文章世界》的25页,全部是极其糟糕的垃圾货色。别的活儿全部推掉了。这种现状或许和神经衰弱严重有关,但更主要的是因为思想干涸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完了!废了!这种感觉一直让我不安。低气压就要来了,明年靠作品不能果腹了。
——大正2年12月12日 致青木健作
小生正在为博文馆的“少女文学丛书”翻译戈蒂耶的小说。无可糊口,就堕落进少女文学了。
——大正3年5月30日 致井本健作
这三段话都译自大正初期三重吉写给朋友的信。这些信告诉给我们最为重要的信息,一是放弃小说写作并非任性地一掷笔那么简单。前两封信均写于1913年,内容都充满焦虑。我们读得出一位作家因为思想枯竭而无法写作的痛苦,读得出他的努力和放弃都经历了挣扎。二是放弃小说带来了严峻的生活困难,而染指儿童文学则有“堕落”的耻感。这明白无疑地证明,当时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社会地位低下,没有荣誉感可言。
从写作本身来讲,转型创作儿童文学也并非简单之事。如何面对儿童,用怎样的叙事语言,对于三重吉都是全新挑战:
御伽噺第一编已经脱稿。按小宫细致的提示对多处表达做了修订。……可能的话,想得到多方面的指教。逐步适应了,就会变成高手。(大正5年7月11日 致迟崎忠孝)
三重吉对御伽噺以“粗鄙”做评价,说它“绝不是文学”,但是这个时候它已经成为谋生手段。他刻苦又虚心,写好了给朋友看,根据朋友意见做修改,希望自己早日适应这种写作,早日成为好写手。经过几年、上达千页的御伽噺写作,到大正6年7月17日给小宫的信中出现了“对(所写的御伽噺)内容还没有足够的自信,但已经能比较轻松地写作了。……拼命地、用心地写下来,对过往粗鄙的御伽噺已经感到可以多少做些改革了”这样的句子。
这里足见三重吉在创办《赤鸟》之前对给孩子写故事练笔之多,也足见他过人的敏锐——对仅仅接触了几年的御伽噺,就敏锐、清晰地发现了问题,并锐意“改革”。他创办新儿童文学杂志念头的产生与此紧密相关。
三重吉转型还有一个现实原因,应该是从事儿童文学写作赚到了钱的经验。他的《湖水之女》是由英国、意大利、俄罗斯的传说改写而成的童话集,出版后卖得很好。这位曾经的著名小说家、抒情诗人有深厚的文学资质,又有外语优势,选择、改编外国故事特别得心应手。这两方面共同作用下,他编著的《世界童话集》一本本连续面世。而他33岁时花大力气出版的13卷本《三重吉全作集》卖得不好,赔了很多钱。10卷本《世界童话集》1917年出版即赚不少钱,偿还了债务,还有盈余做投资。对于生活上有很大压力的三重吉而言,此时应是彻底明白了挣到钱是硬道理。决定放弃小说写作后,三重吉有过开书店谋生等等打算,后来都放弃了。为孩子创办杂志,最初是计划办他已经掌握了写法并立意改革的御伽噺杂志。1917年11月10日在写给小池恭的信中他写到:“我目前正在计划做一本御伽噺的专业杂志。拜托了藤村、鸥外、白秋三人,加上我,四个人打算每期都写……”但是最终,他的想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抛弃了御伽噺改革,决定创办一个史无前例的、能够带来儿童文学划时代意义的革命性刊物。这就是《赤鸟》。
所以,“铃子缘起说”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问题是三重吉为什么要编这样一个故事呢?其要点之一在于故事可以宣示三重吉身份的转变。
三重吉是夏目漱石最有名的弟子之一。在文坛上他是后期浪漫主义实力派作家的旗手。他的小说以其纤细的感觉、丰富的抒情性为特色,在当时的日本文坛声名赫赫。以三重吉的身份,如果直接就从事儿童文学写作,不论是他自己还是社会,都可能目之为“堕落”,但如果为自己的新生儿而写故事,叙事的主角,就不再单单是一位作家,更重要的是一位充满爱心的父亲。一位父亲为孩子写作,在逻辑上可以轻松地回避掉可能的攻击。
不过,因为女儿诞生开始注意儿童读物这个细节,未必出于虚构,或许就来自私生女“小鸟”诞生所带来的“初为人父”喜悦的真实体验,只因“小鸟”无法公诸于众,以“铃子”出生来表达了作为父亲“要为孩子写好东西”的心愿。果真如此的话,几年后登场的《赤鸟》,其刊名也会引发人联想。它很可能是来自第一个女儿小鸟。这个女儿名叫“小鸟”,而刚出生的孩子在日语里叫“赤ちゃん”(赤子)。或许《赤鸟》这名字正寄托着父亲对这个无法公诸于世的孩子的爱和为孩子们做好文章的初心……人生的无奈中往往藏着深情厚意。
放飞《赤鸟》、创造时代
我已经得到当代文坛的重要作家、同时也是一流名手的文章家森林太郎、泉镜花、高浜虚子、德田秋声、岛崎藤村、北原白秋、小川未明、小宫丰隆、野上白川、野上弥生子、有岛生马、芥川龙之介等数位权威人士的支持,意欲发起一场史无前例的、为世上的小人儿们(孩童)书写具有真正艺术价值的纯粹、端丽童话和童谣的运动,为此,我决意创办并发行月刊杂志《赤鸟》。
事实上,人们都在为孩子的读物发愁。充斥于世间的少男少女读物和杂志的绝大部分,我们只要看一眼那恶俗的封面,就不会有买给孩子的愿望了。这样的书和杂志,不外是充满功利、情绪刺激、变态的哀伤一类下作内容,并且其文字表达方式也颇为粗鄙。我一想到这样的东西会直接影响孩童的品性、趣味、文章格调,就十分难过。和西洋人不同,我们日本人悲哀的是我们还不曾有过一位为了孩童的艺术家。我们仅仅回顾一下自己小时候读了什么样的东西,我们就会特别想,为了孩子,去做漂亮的读物!……
这是三重吉为宣传新刊,向社会各界印发的题为“童话童谣创作的史无前例的文学运动”的宣传资料。
这段话内容很饱满,劝说力很强。除说缘起、述宗旨外,还从装帧到内容、到文章写法,批评了现有孩童读物的恶俗和粗鄙,在批判中明己之志,树立起《赤鸟》的努力目标——为孩子们做高艺术品味的童话童谣、美的装帧、插画,一句话——“为了孩子,去做漂亮的读物!”在《赤鸟》存在的18年中,三重吉从未改变自己这非同寻常的抱负,从未追逐流行,从未迎合低俗,一直在提升杂志的艺术性、追求刊发作品内容的率真朴素、文章表达的出色等方面不懈努力。
这段话还有一个特点——开篇就罗列了一大串一线作家、文章高手的名字。这并非借以吓人,而是以此宣示杂志作品高水准的保障,提振儿童文学的社会地位,即出色的作家将浩浩荡荡地进入儿童文学领域。
三重吉从小就懂得团结就是力量,懂得建立同盟的意义。他小学时爱打架,和什么人都敢打,脸上身上的伤没有断过。有个大块头他打不过,总挨打,于是他找来两个伙伴割手指,歃血结金兰,定下契约:遇到什么情况,三人都是同盟,要一致对敌。有一次大块头把三重吉扭着胳膊按倒在地,两个盟友立刻动手参战。一个抓住大块头的睾丸,另一个把他扑倒……这种集多人之力去做事情的思维方式,正是三重吉拼力动员当时文坛重要作家一起参与《赤鸟》创作的思维原点。拉一线作家加入,能最直接地得到无可估量的社会的认同与期待。
在这里还要提起“铃子缘起说”。在动员名作家写作儿童文学时,铃子的故事多次被使用。因为这段故事中蕴含着“为了儿童”的大义名分。这个大义名分触动了作家,他们成了《赤鸟》始创期最有力的支持者。《赤鸟》成功飞起来了。日本儿童文学的新时代开启了。
柄谷行人说:“谁都觉得儿童作为客观的存在是不证自明的。然而,实际上我们所认为的“儿童”不过是晚近才被发现而逐渐形成的东西。”
江户时代日本民众的孩童教育,主要依靠私塾和寺子屋。前者提供的古代文化系统的主要知识,后者则以寺庙为依托,以教会孩子基本的数学和文字记录能力为主。能接受正规教育的人非常有限,更多的孩子接受基本的寺子屋教育后,就会走向社会,或者帮助务农的双亲从事农业生产,或者到城里“童稚奉公”成为幼小的学徒。1870年,日本政府设置文部省,开始发布学制和在全国实施义务教育令,近代以来迅猛发展的小学教育,彻底改变了这种情况。大正时期,随着国家近代教育体系的普及,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孩子走进近代的小学校成为学生。对于这些学生,教育制度的标准化带来的转变是极为巨大的。在全国范围内,出现了使用同样的教科书、上同样的课、在同一时间段上学、同一时间回家、写作同样的作业的新变化。这些成群结队走向学校的孩子,已经不是一般的孩子,他们是“儿童”。
“儿童”的产生,不仅带来学习方式的变化,游戏方法和成长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前代人所延承的孩童文化中,有着与此时的“儿童”文化相当不同的地方。过去往往是大孩子照顾小孩子。这样不仅大孩子因此得以意识到自己的成长,乐于承担起照顾的责任,而且小孩子也极自然地产生早日长大,进入大孩群的愿望。孩子们在自己独立的世界中,琢磨游戏方法,为物品命名、自己编歌词讲故事,他们的世界是各自独特的,有着无限有趣的东西,令人难以忘怀。然而小学校学龄级别制度下,纵向的大带小的孩子世界被横向的同学关系冲击,新的教育制度,创造出来一批一批不同年龄段的“儿童”。这些儿童的将来,所面对的是与全世界联通的新的知识体系,他们未来活跃的空间,不再只是村落,田地或小小的手工作坊,而可能是更辽远的城市,更广阔的空间。
在这种剧烈变化面前,传统的孩童教育已经脱离时代,明治以来的以训教、娱乐为主要内容的“御伽噺”故事、惩恶扬善的传统故事类型已显出保守陈腐。而在世界上,1868年美国女作家露易莎·梅·奥尔科特创作了长篇小说《小妇人》,1871年刘易斯·卡罗尔创作出版了《爱丽丝镜中奇遇记》,1872年英国作家奥维达出版了小说《佛兰德斯的狗》,1875年马克•吐温出版了《汤姆•索亚历险记》,1878年马罗出版了《无家可归》……相比之下,日本与世界文学领域的儿童文学已经存在相当大的脱节。1910年小川未名出版了《红船》,露出了文艺的清新,但形单影只,难成规模。在这样的儿童群体形成、教育方式转变的时代环境下,真正的儿童文学登场就成为了需求。
1895年甲午战争得胜的日本从大清国抢劫到一大笔战争赔款,日本经济上一下变得富有;1905年日俄战争打败俄国,让日本一下子获得了强国的自信,日本社会开始变得非常重视“教养”,开始在思想上寻找发展的空间,日本历史走到了有名的“大正民主”时期。这是世界上各种社会思潮不断影响日本的时期,也是短暂的各种思想文化在日本获得发展的重要时期。三重吉感受到了日本社会这种变化,开启了儿童艺术教育、心灵教养的崭新事业,《赤鸟》应运诞生并成长起来。
《赤鸟》甫一登场,就亮丽喜人。创刊号的封面用的是年轻洋画家清水良雄的石版画《马饰》,清爽的色彩、两匹带着金铃铛奋蹄的小马、马上两个自信、矜持、漂亮的洋装女孩儿,给人新鲜愉快的美感。这个《赤鸟》像炸响在人们头上的一声惊雷,引来全社会的注目,随即又像新暖的春风,遍吹儿童世界。
《赤鸟》创刊号封面 清水良雄作
在《赤鸟》创刊之初以至整个前期中,文坛重要作家的投稿保持了良好势头,在《赤鸟》中积累了大量优秀的童话、童谣作品,儿童文学创作呈现出崭新的局面,不少作品成为今天儿童文学的经典之作,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之丝》《杜子春》、有岛武郎的《一串葡萄》、宇野浩二的《蕗下的神灵》,等等。三重吉曾将《赤鸟》的稿费提高到当时日本最高的程度,比畅销刊物《中央公论》还要高。儿童文学成了众人瞩目的领域,连女性杂志,连报纸都刊登童话童谣来吸引读者。在《赤鸟》即将走到终点的年份,坪田让治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曾说:“我想,作为作家而在那时一篇童话都没有写的人,恐怕是屈指可数的。”(《儿童文学的早春》,《都新闻》1936年3月15日)
1920年的《赤鸟》从80页扩版到了104页,用纸也提高了档次,价格从20钱提到25钱。这一年8月,杂志社开始以童话和童话剧为主要内容编辑《赤鸟之书》十册。这套书作者包括铃木三重吉、西条八十、菊池宽、有岛五郎、小岛政二郎、江口涣、楠山正雄、久保田万太郎、芥川龙之介、久米正雄。到此,新的儿童文艺创作已见规模。1921年的《赤鸟》已经还完创社的债务,开始新的飞翔。这是《赤鸟》兵强马壮、最有气势的时代。
《赤鸟》是一个敞开的园地,许多童话童谣新人走进来,比如新美南吉,他们把从心里生长出来的作品栽种在这片园地里,并逐渐成长为新一代著名童话、童谣作家,使《赤鸟》得以保持高艺术品质。
《赤鸟》最出彩的童谣。童谣占有大量篇幅。北原白秋是这个栏目最为重要的主持人、童谣的选稿人、点评人。童谣可以理解为儿童诗和谱上曲子的儿童歌曲。“赤鸟曲谱集”在创刊第二年的5月号刊登了西条八十的儿童诗《金丝鸟》,成田为三为之谱曲,这是“赤鸟曲谱”的诞生。
三重吉文章能力很强,他非常重视对儿童写作能力的培养。从创刊号开始就设了“作文征文”栏目,亲力亲为地为投稿的孩子选稿、批改、评论,写很多文章谈作文法,并且到全国各地巡回讲演,指导作文。这个栏目很快显示出强大的是生命力。作文在当时的学校教学中份量很大,《赤鸟》读者半数以上是教师,三重吉所著《作文教室》《作文读本》,一直到今天仍为作文指导的基础性书籍。1948年,在三重吉去世13年纪念日设立的“三重吉奖”,至今仍然是日本表彰儿童优秀作文、诗歌最有权威的奖项。
在《赤鸟》上三重吉为日本孩子做的另一个系列是著名的《古事记物语》。即是把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历史书《古事记》改写成孩子们能听得懂、看得懂的故事。三重吉为事颇有章法,对这本古书改编也定下了原则,即保持《古事记》原有的朴素品质和力道,在此基础上发挥自己的文章能力,用孩子熟悉并且漂漂亮亮的语言写故事。为此,出自他手的《古事记物语》,不仅为当时的孩子所爱读,在近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列在《古事记》入门书目中。
《赤鸟》在儿童画方面也积极引导和培养孩子们,孩子们纷纷拿起画笔自由画画,积极投稿。留法画家山本鼎,大正9年1月号起在《赤鸟》征集自由画,积极倡导尊重孩子个性的自由画教育运动,大正10年出版了《自由画教育》,是自由画的大力推手。1925年3月25日,《赤鸟》主办了“自由画展”,有380张作品入选,日本几乎所有的都道府县都有应征作品。画作品质很高,可以说这是《赤鸟》多年宣传自由画的结晶之展。东京展览结束后,作品巡回展览到关西的大阪,大大地推动了自由画的进一步普及。此后,《赤鸟》也增大力度,到1927年,杂志已经扩展至164页,彩色插页达六张。
此外,“赤鸟运动”还延展到自由诗、童话剧、作文等许多方面,并对儿童的服饰、游戏方式、玩具等等发生了连锁的影响。
一本《赤鸟》带来了文学、文化乃至生活方式的诸多变化,恐怕这是三重吉也始料未及的,但真实发生了。
为金丝鸟找回忘却的歌
所有这一切,主要是由于三重吉懂得办一流杂志,必须有一流人才。他把优秀作家、诗人、画家、音乐家都召唤到《赤鸟》的周围,并且不断地培养新人才,坚守“艺术的高标准”,他使《赤鸟》成为头雁,营造出儿童文学、文化勃兴成长的机运。
我们来看童谣《金丝鸟》诞生背后的动人故事。
1919年6月22日,为了纪念创刊一周年,《赤鸟》在东京帝国剧场举办了纪念音乐会。音乐会的指挥是山田耕作、近卫秀麿,歌唱者是成田为三教的赤坂小学的学生们。演唱内容主要是《赤鸟》发表的童谣。那天学生们身着绛紫色的裙裤,垂放下的头发系上了丝带。他们并肩站在舞台上,歌声清亮,传送到剧场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无比新鲜的音乐,是用儿童的话语写就、由儿童演唱的歌曲。那一天最受欢迎的歌是西条八十的《金丝鸟》:
忘了歌的金丝鸟,
扔到后面山沟里吧
不啊 不啊
不能那样
忘了歌的金丝鸟
塞进门后草丛中吧
不啊 不啊
不能那样
拿柳树鞭子抽它吧
忘了歌的金丝鸟
不啊 不啊
那样太可怜
忘了歌的金丝鸟
放到象牙的船上给他银的桨
在月夜的大海上
它就想起了已经忘却的歌
这首歌背后的故事主人公是三重吉和西条八十。当时政府编写的《小学唱歌》歌词不仅生硬,而且充满说教,曲子也大量抄袭欧洲民歌。想要改变这种状况的三重吉从一位诗人那里听说了西条八十的事。据说他写的一首《铃音》不知道被什么人谱了曲,就在学生中间疯传开了。于是三重吉一直找到西条八十的家里,拜托他为孩子们写新童谣。三重吉说:“社会上为孩子们准备的唱歌,大都是功利目的性的散文,干巴巴缺乏味道。我们应当给孩子们美丽的空想和纯情,我们应该创造出能够不伤害这份空想和纯情的歌词和曲子。我的杂志今后将刊登这种诗歌,和童话并列,我称之为童谣。”西条八十本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在早稻田大学过着一边读书一边写诗的青春岁月,不料父亲溘然辞世,家中财产或被下人卷走,或被兄长挥霍殆尽。失去父亲和家财,他不得不放弃写作,做起小买卖。三重吉找到他时,他刚刚收拾起天妇罗店,一个人编辑一本《英语的世界》杂志,完全不再写诗歌了。被三重吉的热情所感动,已经搁笔的西条八十重新振奋起来。据说西条八十为了完成三重吉交待的写作“艺术性童谣”的任务,苦恼了很多天,后来以对自己身世的感慨写就了这首《金丝鸟》。《金丝鸟》在《赤鸟》上一发表,立即得到绝赞,谱曲后一夜间成了流行全国的“新文艺童谣的第一首代表作”。声名大振的西条八十此后连续出版诗集,得到社会的认同,并被母校早稻田大学聘为讲师。再后来他赴法国留学,回国后成为早稻田大学法文系教授,诗人,而他最广为人知的是歌词写作。1921年西条八十出版的童话集《鹦鹉与钟表》,在序文中说三重吉就是那位把他放到象牙船上、给他银桨的人,让他重新徜徉于月夜大海上,重找回自己的歌。再造之恩,他将一生铭记。此后数年,他每期都为《赤鸟》写作一首童谣,一直到1921年8月因对诗歌的理解观点不同,与北原白秋关系破裂为止。
西条八十
三重吉网罗人才、培养人才,有不少美谈故事,使《赤鸟》的周围聚集起不少才俊。为数众多的作家之外,还有为《赤鸟》谱写出《金丝鸟》《松鼠松鼠小松鼠》《赤鸟小鸟》等童谣代表作的成田为三、山田耕筰等音乐家,清水良雄、铃木淳、深泽省三等《赤鸟》封面、扉页画、插图的重要画家。这当中也不乏让人感慨的故事。比如前岛友,从少女时代就喜爱《赤鸟》绘画,特别喜欢清水良雄的画,为之感动,长大的她成《赤鸟》的插画家,一直坚守到杂志终刊。
《赤鸟》飞行的轨迹
《赤鸟》提供了全新的儿童观念,提倡儿童创作自由诗、自由画、提倡发挥儿童主动性的作文原则、以作家原创为主的儿童文学写作,这一切都对同时代的杂志和报纸产生了正面冲击,好评如潮。1919年10月号创作童话投稿120篇。到1920年1月号,作文的应募总数达1262篇。1919年11月号,杂志全部售完,并且没有一本退货!这在当时是非常少见的事情,发行数量也节节攀升,保持在三万册上。三重吉还将发表过的童谣汇集起来编成《赤鸟童谣集》出版,卖得又快又好。
《赤鸟》的成功引起了社会对儿童世界的关注,模仿刊物一本接一本地创刊发行,《故事世界》《儿童杂志》《金船》《小学生》《小学女生》《说故事》《童话》等等。儿童文学一下子了众人瞩目的领域,那些在文坛不得意的作家们也热热闹闹地给孩子们写起故事来,到1922年,连《读卖新闻》这样的报社也开始出版童话集。毫无疑问,《赤鸟》倡导的儿童文学运动已然成势。
但是,模仿杂志的大量出现,使《赤鸟》多了很多竞争对手,成为《赤鸟》的强敌。这些跟风杂志不仅同样刊发童谣童话作品,从栏目设计到目录编排方式,连封面也模仿,甚至职员名字直接搬上去印了的情况也有。更具有杀伤力的是不少跟风杂志并不模仿《赤鸟》死守高品质、纯艺术性的操守,刊登迎合大多数读者的侦探故事、漫画等等内容。《赤鸟》连续出现退货现象。
1923年日本关东地区发生7.9级大地震,15万人丧生,地震灾区出现流言说朝鲜人趁乱放火、往水井里投毒。于是震后在政府默许部分军警配合下, “青年自警团”扫荡朝鲜人聚居区,用棍棒和日本刀杀死了近万名朝鲜人。数百名中国人也被裹挟进去成了牺牲品。引人注目的是杀人者很多都是青年人,他们主要使用冷兵器和棍棒,手段冷血残酷,死难者几乎无完整尸首。就社会力量发动这一点看,这和发生在纳粹德国1938年11月9-11日的“排犹”非常接近。大正的自由空气到这里一变,开始走向冷肃,整个社会都飒然自觉,日本经济也进入下行期。这些对追求纯艺术的《赤鸟》杂志,都是不利的环境变化。
《赤鸟》定力超强,持续发力建设自己,在定时保质保量完成杂志出版之外,还有不少影响深远的举措。比如1925年3月25日日举办的《赤鸟》自由画结晶展览“自由画展”和其后巡回展,大面积地拓展了《赤鸟》自由画的影响空间。
1929年,北原白秋为中心,《赤鸟》的童谣作者们组成了“赤鸟歌谣会”。歌谣会以坚持童谣发展的正确方向、专心从事创作、促进相互交流为宗旨,歌谣创作者的队伍蔚为壮观。这一年,是《赤鸟》问世的第十年。
七月,三重吉写了《迎接十周年》这篇文字:
《赤鸟》彻底超越了鄙俗风潮,为了成为一本与儿童亦师亦友的杂志而持续奋斗至今。值此创刊十周年的喜庆之际,首先我必须向赞同《赤鸟》的诸位艺术家、杂志的直接订阅者和间接读者、从未间断支持我们的为数众多的爱好者们致以深厚的谢意!《赤鸟》创刊之时,面向少男少女的艺术、艺术教育的社会设施,都还处于非常低劣的状态——孩子们唱的歌谣,只有词和曲都低俗的教科书上的东西;孩子们的读物,除去少数例外,便皆是出自卑俗者之手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头看当时的学校教育,比如艺术课程,或被配以不得当的机械式教育,或被视作无用之事。这一点大家都已看得很清楚。
于此相对,《赤鸟》率先迎接当代几乎所有的优秀艺术家进入儿童世界,为儿童创作出纯艺术性的童话、读物,“这简直就是日本文化上的一次革命!”是我们所得到的公众评价。像今天的日本这样,一代优秀作家竞相为儿童创作,这是在至今为止的任何民族中所从未看到的特殊事情,这绝对是日本人独有的骄傲。其次,童谣的创作同样也是《赤鸟》的独创之举,现在我们已经有数百篇玉作在手。如此奋斗而获得为孩子书写的灿灿童谣集的民族,除了我们,哪里还有呢?童谣的作曲和纯艺术性的儿童剧也都是首先从《赤鸟》诞生的。
在学校教育方面,除了上述丰富成果之外,我们当然还要提到《赤鸟》最早、最彻底、无一遗漏、率先实施的自由画运动。现在不论是哪一个学校,课堂上你还看得见那种干巴巴毫无生气的照图学样吗?作文方面,《赤鸟》创刊前只不过是机械地做一些单一的、毫无生命活力的因袭作文练习,在作文方法教授上,也只是机械地重复毫无生命活力的老题目练习。即便是作文方面的权威性研究与讨论,纠结的也不过是关于是命题好还是自由选题好这类滑稽而又表面化的问题。不必说,他们对于作文是怎样缺乏理解!如今,已经有很多优秀的教师在与《赤鸟》一起献出热心和努力,并催生了很多儿童创作的优秀作文集。对于《赤鸟》,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了。
此外,《赤鸟》最值得夸耀的还有提倡儿童创作自由诗。它和作文一样,在世界儿童自身所创作的艺术中,是唯独日本才拥有荣光的领域。《赤鸟》的这些优秀自由诗作集,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也是足以令人惊异的划时代的存在。
《赤鸟》彻底超越了鄙俗风潮,为了成为一本与儿童亦师亦友的杂志而持续奋斗至今。值此创刊十周年的喜庆之际,首先我必须向赞同《赤鸟》的诸位艺术家、杂志的直接订阅者和间接读者、从未间断支持我们的为数众多的爱好者们致以深厚的谢意!《赤鸟》创刊之时,面向少男少女的艺术、艺术教育的社会设施,都还处于非常低劣的状态——孩子们唱的歌谣,只有词和曲都低俗的教科书上的东西;孩子们的读物,除去少数例外,便皆是出自卑俗者之手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头看当时的学校教育,比如艺术课程,或被配以不得当的机械式教育,或被视作无用之事。这一点大家都已看得很清楚。
于此相对,《赤鸟》率先迎接当代几乎所有的优秀艺术家进入儿童世界,为儿童创作出纯艺术性的童话、读物,“这简直就是日本文化上的一次革命!”是我们所得到的公众评价。像今天的日本这样,一代优秀作家竞相为儿童创作,这是在至今为止的任何民族中所从未看到的特殊事情,这绝对是日本人独有的骄傲。其次,童谣的创作同样也是《赤鸟》的独创之举,现在我们已经有数百篇玉作在手。如此奋斗而获得为孩子书写的灿灿童谣集的民族,除了我们,哪里还有呢?童谣的作曲和纯艺术性的儿童剧也都是首先从《赤鸟》诞生的。
在学校教育方面,除了上述丰富成果之外,我们当然还要提到《赤鸟》最早、最彻底、无一遗漏、率先实施的自由画运动。现在不论是哪一个学校,课堂上你还看得见那种干巴巴毫无生气的照图学样吗?作文方面,《赤鸟》创刊前只不过是机械地做一些单一的、毫无生命活力的因袭作文练习,在作文方法教授上,也只是机械地重复毫无生命活力的老题目练习。即便是作文方面的权威性研究与讨论,纠结的也不过是关于是命题好还是自由选题好这类滑稽而又表面化的问题。不必说,他们对于作文是怎样缺乏理解!如今,已经有很多优秀的教师在与《赤鸟》一起献出热心和努力,并催生了很多儿童创作的优秀作文集。对于《赤鸟》,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了。
此外,《赤鸟》最值得夸耀的还有提倡儿童创作自由诗。它和作文一样,在世界儿童自身所创作的艺术中,是唯独日本才拥有荣光的领域。《赤鸟》的这些优秀自由诗作集,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也是足以令人惊异的划时代的存在。
……最少,在这10年间,《赤鸟》忍受着苦痛和牺牲,没有一寸的妥协和退缩,不折不扣地守住了初心和气节。于是,在儿童世界中的我们,赢得了辉煌和荣光…… 《赤鸟》独自走着自己的路。没有《赤鸟》,日本的儿童世界中将没有一本合格的杂志。《赤鸟》肩负着重大的使命……
这是三重吉对《赤鸟》十年的总结。时光走过近百年,我们回望,知道三重吉的总结是真诚客观的,没有虚言。《赤鸟》和三重吉对日本儿童文学、文化所作出的坚守和丰功伟绩,也正是历史所做出的评价。
记载着三重吉功绩的画像 晚年的三重吉
再看三重吉这篇讲话。激扬文字的背后,杂志实际上已经面临危机。三重吉一直骄傲并挂在嘴边的一件事,就是《赤鸟》的经营不依靠资本家。然而意想不到的经济压力一下压过来,没有资本的脆弱就显示出来了。在给友人小池恭的信中他吐槽说杂志每个月返品越来越多,经济上越来越困难。他写道:
……到来年6月号就满十年了,不管怎么说先努力到那个时候。高级员工两人发给了一年的薪水,让辞了。现在我和妻子之外还有两个员工在做。1月号我写了52页之多,用各种不同的名字发表,这样下来到六月,收支平衡的话还可以继续,不行的话就废刊。那样,日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杂志出现了,实在是遗憾的事。可以的话,我就再放开写那些无用的小说去。朋友们希望我这样。祝大家过个好年!
从关东大地震开始,日本经济就进入下行期,不景气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到1929年,整个社会在物价高腾和不安定中颠簸。在这个世界性的经济危机的年头,已经举步维艰的《赤鸟》,最后还是坚持不下去了。《赤鸟》坚持出版到了1929年3月号。
走过十一年征程,《赤鸟》休刊了。
三重吉的涅槃
休刊前三年,三重吉几乎将自己所有的财力都投入到杂志中。杂志休刊时,他想的是重返文坛,去写小说维持生活。但是从他告别文坛的1915年算起,已经是14年过去了。后期浪漫派早就是明日黄花。文坛兴起的一波是无产阶级文学,小林多喜二出版了《蟹工船》(1929年),另一波比较突出的作家是新感觉派横光利一、川端康成、片冈铁兵等。意欲重返文坛的三重吉,忽然发现自己写不出阶级斗争的故事,也出不来新感觉那种大胆与新颖的笔墨。文坛上,他像一只失群鸿雁在天空飘荡,无所归依。在给森田草平的信中他写道:“因为生活所困,如果可能我还是想写小说。可是如果不写阶级意识或摩登女郎就没人看的话,我就怎么都写不出来了。”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会儿的三重吉,像极了鲁迅诗中的彷徨者。
休刊后的三重吉,就这样失去了活跃的场所。
一度他梦想编一本《小学艺术》,期望能得到十万读者。他主要想做的是指导儿童写作文和自由诗。1929年3月12日傍晚,三重吉失足踏空,左大腿骨折入院,打着石膏绷带在医院住了七十二天,出院后被要求接受按摩百日。这时他的主要活动,一是接受东京市的委托,做关于作文的演讲;一是参与骑道少年团的游行活动。在体育教育上,三重吉认为骑马有助于儿童的精神教育。他自己1922年开始骑马。《赤鸟》休刊前一年的1928年,他参与创建了骑道少年团并担任理事。骑道少年团为了接受皇室检阅而勤加训练, 49岁的三重吉不顾伤后体弱,总是和少年们一起训练到黄昏,得了肺炎和干性肋膜炎,又整整卧床两个月。病中的三重吉反思一生的道路,终于认识到什么是自己真正的使命——当一个不入流的作家活下去是有罪的。应当把这从疾病中挣扎回来的余命都奉献给儿童,奉献给《赤鸟》。1930年7月3日他写信给山田清吉说:
拜启:
1月17日您的信我收到了。我因感染肺炎差一点死去。没能及时回信,真是非常失礼了。从5月起能下地了。进入6月,忽然升起一份勇猛之心,决意将这捡回来的生命再一次奉献给《赤鸟》。这次一定做好它。期待您的援助。
拜具
身体力行是三重吉的生活原则。这以后三重吉的生命历程几乎都是围绕着一个核心,那就是复刊《赤鸟》和办好《赤鸟》。这期间改造社将他的作品与森田章平的作品合为一集出版,印数达9万4千部,但他已丝毫没有回头重去写小说的意思了。考虑到《赤鸟》废刊是因为经济上没有保障,他决定多招募会员收取会费,以保证杂志有稳定的经济支持。他开始在全日本巡讲,希望通过个人的宣传活动获得5000名会员的支持。三重吉最擅长的题目是作文指导,所以他演讲的内容主要是作为教学科目的作文的任务、作文的本质、作文的根本指导方法、国定教科书的批判等,每次演讲都吸引300-400名教师参加。演讲后他就地招募会员,在当地组织《赤鸟》的支部组织。从1930年6月份起他的足迹遍及横滨、木更津、熊谷、山梨、仙台、石卷、白石、新溩、村上、大阪、京都、神户,在各地设立《赤鸟》分部,到10月,招募到的《赤鸟》会员已达5740名。夯实了复刊的经济基础后,1931年1月《赤鸟》正式复刊。从休刊到复刊,中间间隔了一年九个月。
三重吉负担起复刊后《赤鸟》的经营和编辑工作。许多栏目都是自己亲自操刀。重新复活的《赤鸟》增加了照片插页,自由诗、童谣、自由画都有相当的版面。新刊最大的个性是不登广告。三重吉认为广告会脏了杂志的封面,除非有重要的出版物、发明、良药、优秀制品,才会用很小版面做无偿介绍。这足以见出三重吉对新体制的杂志经营有一份自信。
复刊后的自由诗编发重新为社会上的自由诗创作提供了阵地,在作文的指导方面也尤其投入力量。120页的杂志,有20页拿来发表孩子们的作品。但是早期为数众多的作家参与写作的局面已风光不再,复刊后杂志的一半文字,几乎都是三重吉自己执笔。对于其他稿件他也尽力编辑修改。重新得到活跃场所的三重吉就这样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6月30日在寄给堤文子信中他写道:
文子你好吗?你的作品《狐狸嫁女》被选入8月号、《喷嚏》9月号。这样连续两个月发你的作品,别人一定会很吃惊吧。我修改处你可以参考一下。《狐狸嫁女》等,我都做了修改。每一期的童话我或者都写、或者整个进行修改,任何一页都不曾缺少过我的润色和修改。我很累。但是,因为这累《赤鸟》的每一页每一角都漂着芬芳之气。问候你的爸爸、妈妈。也问候你在大阪的姐姐。
6月27日 铃木三重吉
字里行间让人感受得到铃木三重吉对自己的刊物爱到何种程度。短短的几行字里,多次提到了“修改”文章。投稿作家们不论是怎样的文章高手,三重吉都要严格审读,改得丹黄灿然,让他们的作品更接近儿童。为《赤鸟》写过很多童话的坪田讓治有一次对作家佐藤春夫抱怨三重吉改稿子的事,说“哪一篇稿子他都下笔改”,佐藤春夫回答说:“连我都没及格(不被修改)过,你这么年轻的作家,被修改理所当然。”三重吉在稿件把关上没有过妥协没有过倦怠,即使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很多人都认为后期的《赤鸟》在水准上和前期没有办法比较。后期的《赤鸟》编辑和发行主要依靠三重吉一个人。尽管在童话创作领域推出了新美南吉,在童谣创作方面推出了新人与田准一和巽圣歌等,但大正民主的教养主义运动已经是明日黄花,曾经支持过《赤鸟》的作家们风流云散,曾经的“《赤鸟》现象”已经难寻踪迹,聪明的三重吉看得到这一切却仍旧坚守这本杂志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对命运的觉悟。
童谣领域与田准一和巽圣歌的创作给时代增添了新的风格,发现并将他们推向社会的,是从一开始就和三重吉合作、一并走过来的北原白秋。北原白秋与三重吉的决裂,是后期《赤鸟》历史上最重要的件事。对于《赤鸟》贡献最大的人,除了三重吉,首先要提及的就是北原白秋。北原白秋早在《赤鸟》创刊之前已是诗坛一号人物。白秋少年时代家境富裕,但16岁那年因为火灾家道衰落。他早年参加过与谢野铁干的新诗社,1909年出版诗集《邪宗门》,1911年出版《回忆》。他对于儿童真纯诗情的珍视,得到三重吉的共鸣。从《赤鸟》创刊起他就是该刊大权独揽的诗歌编辑,主宰所有的童谣、自由诗的选稿与编辑。对他负责的版面,三重吉绝对尊重,从不置言。白秋对诗歌献身般的热爱感染了很多人,以白秋为核心,团结了“赤鸟童谣会”相当一批诗人。后期白秋渐渐以此自重,他认为《赤鸟》的购读者多是诗歌爱好者,杂志办刊方针上应当更突出诗歌,而不应当发表那么多学生的习作。对刊物定位不同,是他与三重吉酒后大吵大闹得原因。他威胁三重吉说,如果不增加诗歌的版面分量,他就会辞职,那将招致一大半以上的读者退会。三重吉酒品本来不好,喝多了经常会说话做事都过格,白秋和他曾多次酒后争吵过,但都和好了。白秋此刻没有意识到的是,对复刊之后的三重吉,《赤鸟》就是他的命。当白秋以刊物的命运要挟三重吉,这就踩到了三重吉绝对无法容忍的底线。三重吉愤然当着白秋父母的面将酒泼到了对方脸上。1933年,两个老伙伴彻底分道扬镳了。
1932年的一份社会调查显示,东京小学生最喜欢的杂志是《少年俱乐部》《幼年俱乐部》《少女俱乐部》。和这些发行量能到几十万册的杂志相比,《赤鸟》缺少的是什么?是漫画、侦探故事、机械构造、发明发现的照片和介绍等等。漫画也好、侦探故事也好,都属于三重吉极为反感的“恶俗”,是《赤鸟》缺少但不肯增加的。后期的《赤鸟》抓住了作文,尤其抓住了在学校教作文的老师们。这些人是后期《赤鸟》会员的主体,他们大都是通过三重吉的作文演讲组织起来的。所以白秋辞职后对刊物的影响有限,并没有出现大量退刊的现象。但白秋的退出,是《赤鸟》非常大的损失。杂志不仅失去了一位水平极高的编辑,在自由诗和童谣领域也失去了一大批重要的作者。实际上到这个时期,在《赤鸟》上发表作品的作家已经屈指可数。1935年10月三重吉得了哮喘,病重得下不了床。1936年2月,病卧在床他仍旧给从未谋面的新进女作家林芙美子写信,拜托她为《赤鸟》撰稿。这时期《赤鸟》慢慢增加了很多意想不到的读者——喜欢文学的大学生和社会青年。他们认同三重吉对于文字的那份严格,佩服他修改文章的本领。
也许已经预感到死亡即将来临,进入1936年1月,三重吉就开始将手里还保存的各种《赤鸟》相关的出版物寄送给杂志的支持者们。过去出的杂志的合集、单期的老杂志、老歌本,这些书加上来自病床的三重吉亲切的问候,传向四面八方。三重吉深知没有他们,就没有《赤鸟》这本杂志。1935年三重吉因为哮喘再度卧病,到1936年5月因为癌症开始发烧,但被误诊为神经疼。因为病状恶化,于6月24日住进东京大学附属医院。26日正在福冈高等学校读书的儿子铃木珊吉赶了回来。三重吉说,我们大家吃一顿告别的饭吧,于是要了鳗鱼饭的外卖。三重吉抬头看着大家吃饭的样子说:“这鳗鱼饭好吃吗?慢慢嚼好了再咽啊。”这顿饭后第二天早上6时许,他就在病床上去世了,享年54岁。
位于广岛的铃木三重吉文学纪念碑
最后一期《赤鸟》,是发行于三重吉死后的8月号,里面刊载了林芙美子的《蛙》,还有三重吉翻译的马罗的《无家可归》,《赤鸟》落下帷幕。10月,出版了360页的“铃木三重吉悼念号”。北原白秋在追悼文中写道:
无论如何,世上绝没有像白秋这样深的痛惜之念。因为一如《赤鸟》是三重吉后半生的象征一样,《赤鸟》同时也是不肖白秋的分身与影像。
放飞一代儿童杂志的三重吉,为儿童文艺倾尽全力的三重吉,就这样合上了人生最后一页。
这篇文字马上就要交稿了。写到这里,心情沉郁激荡,为这百年前的人和一本杂志,为这超越时空的一种精神。
2018年6月11日 于学清苑
原载于《十月》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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