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 任芙康:洁来还洁去——忆谌容
01
有时将装稿的信封放传达室就走。有时想当面聆教,须先申请,内部电话问应“同意”,填写会客单,然后等人来接。报社大楼共五层,评论部位于四层,无电梯,老范虽然腿脚稳健,对他亲自下楼,我亦过意不去。老范总是轻描淡写:没关系,走走也是活动。
20世纪90年代初,谌容与巴金在巴金家中
1972年3月,春山如笑,来了两个上学去处,一是北大读哲学,一是南开念中文。内心虽有挑选,仍进城讨教。老范听懂了我之所爱,便说,兴趣最要紧,你上天津吧。正是就学期间,梁天办了入伍手续挂在我团,人进了师部宣传队(在梁天帮助下,又搜罗去冯小刚)。我毕业前夕,谌容出版长篇小说《万年青》,后来读过她赠送谢首长的签名本。
1979年谌容(右)在北京同仁医院体验生活
1978年夏天,我已调天津。谢首长突地来电,让我立刻跟老范联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招收新闻研究生,老范参与其事(其时他已任《人民日报》副总编),想让我重回北京。我虽不才,却总让老范记挂,内心异常感激。可当时已对新闻了无兴趣,便直言谢过。老范只是遗憾,似乎说我“小任太有主意”,便作罢不表,言语间毫无不悦。如师如兄的老范,同样时时牵念我另一位战友张雷克。我的文化底子是1966年老初三,而雷克则是同年老高三,博闻强记,文章精彩,书法漂亮,是我此生心悦诚服的“师父”之一。我俩两块床板同居一室,支撑当时装甲兵“晨阳”报道组,连年获得表彰。不久,雷克脱下军装,由老范安排进《人民日报》评论部,很快显山露水,成为主力。他执笔一篇社论,获领导夸奖,并提出见见作者。数日后,老范领着,前往领导府邸拜见。事后听雷克感叹:为人之温厚,院落之简朴,实出意外。后因报社无力解决家属调京,老范放走如日中天的良将,推荐雷克担任《中国纪检监察报》首任社长兼总编,其家庭诸事,不久迎刃而解。
02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经万力前辈接纳,我转业《天津文学》。后又得柳溪大姐赏识,左右该刊小说版面。其时,谌容的《人到中年》震动文坛。1986年夏天,我张罗《天津文学》小说作者大兴安岭采风。因老范这层关系,谌容欣然应邀,携梁欢同往。一路上,谌容神闲气定,专注景物,属于“揽胜团”模范团员。
中年谌容
当重返牙克石,方知三个可爱的林区,都有秀山丽水,都有感人境遇,都有他处所无的“绝活”。总之,皆大欢喜,尽兴而归。我本一直忐忑,见面后,专与谌容母女聊聊。梁欢特别开心,屈指细数根河吃到的种种南国水果,又夸伙食忒讲究了,厨师都曾沈阳学艺,能在大虾身上雕出花来。谌容笑着,点头为梁欢作证。
《人到中年》手稿
有次我告诉谢首长,谌容来天津写稿,我们为她联系了睦南道130号一个套房。头晚入住,她里瞧外看,十分满意。转天上午再去,她让我坐书桌前听听。好奇中,我落座屏住呼吸,便入耳一种遥远、沉闷的声音,分辨不出响自何处,却有余音绕梁的执着。这叫人怎能伏案?遂起身下楼换房。谢首长听罢,哈哈大笑,说是无独有偶,他亦曾安排谌容住进部队外宾招待所“码字”,凑巧也有点莫名其妙的动静,最后换房便安。我们共同的结论是,谌容喜静,确实消受不起异响。
03
有次赴京,头天电话预约看望。翌日进门,觉出满屋紧张。谌容见我,直接吩咐,孙女发烧,咱们去趟医院。我扔下提包,脱去外套(明白碰上体力活了,也知医院距离,必得轻装才好),抱起哭闹不止的孩子便走,谌容锁门随后。出胡同右拐,直行千米有余,到得同仁医院。谌容径自要求医生给孩子打针退烧,很快病娃呼呼睡去,她又指挥离院回家。来回两个千米,我内衣汗透,双臂发酸,但见孩子平稳,我亦不再心慌,只是口渴,端杯大饮。《人到中年》的主角,便是一位医生。谌容能出神入化地“创造”出陆文婷,显然于医术已具相当常识。我看她对孩子病状的判断,句句都是同医生做同事般的商讨。端庄的谌容,平素少言,这天的大姐,临事不乱,竟有满脸英气。
电影《人到中年》介绍
此刻,几番阅读这段文字,体味“川东乡间”“层层梯田”“寂寞的坝子”“冬水田”,这些字眼,立时幻化为真切意象,全是我年少时熟稔的风物。冬水田在最冷的天,能一夜间敷出一片薄冰,晨起的路人,只需伸出食指,轻叩即裂。寂寞的坝子上,蛰伏着三二农舍,甚或单家独户。每当黑瓦的屋顶,飘出淡白色炊烟,崽儿们个个活泛开来,展开对饭食的遐想……不需费力,我仿佛就能洞悉谌容的少年,平添一种乡土相连的亲和。四周阡陌,都不是风景,但在如此冷清的川东山水间,恰有世事启蒙的源泉。可不是,谌容在这里小树小草小花般长大,然后怀揣着常人所无的蕴藉,迈开双腿走南闯北。终在一天,其岁月河流荡漾开来,乃至激起波澜,笔底生辉,成就为文坛异数。人生灿然厚遇,这应该是她自己都不曾料到的吧。
星期天夜光杯记忆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