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美国监狱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南方周末 Author 南桥
美国调查记者鲍尔和他的《美国监狱》一书。(资料图/图)
在雪城大学读书时,我上过一门《质性研究》课。课程要求我们找个场所做实地观察,找些人来访谈。班上有国际学生犯愁,说咱们刚来,对环境不熟,也没人际关系,除了学校,找不场所观察,找人访谈也不易。当时的教授、著名质性研究学者伯格旦老师笑着说:“你们怎么不跟我们美国人一样,跑个地方呆上几个月,回来就能写本书呢?”他说得比较委婉,别的老师可能会说:没有地方找地方,没有人认识人啊,还等别人送上门吗?这点打破舒适区的勇气都没有,以后做什么研究?连个作业都犯愁,太没出息啦。伯格旦老师的话跟随了我很久。我后来写过不少美国生活和教育观察的小文,还真出了书。在公众号还没有普及的时候,这些文章和书籍,给有兴趣了解美国教育的读者开了一个小窗口。
当时,被老师的话一激,我立刻行动起来,找地方去观察。我学的是教育,去美国中小学观察固然最好,但中小学生多属未成年人,隐私保护严格,什么事都要家长书面同意。去找一个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中小学,有野心是好的,但一个学期节奏很快,每周都有新任务,完整观察略有困难。我想到了公共图书馆,兴冲冲去找当地公共图书馆负责人,告诉他说:我在上一门质性研究课,想到这里来做研究,做观察,访谈图书馆用户,可否?负责人想也没想,就说不行。我战术失败了,我也在作业里承认了这种挫败。我的开场,就和阿Q说的一样:吴妈,我要和你睡觉,行不行?我说得那么直接,谁愿意放着独立自主的工作,甘当鱼缸里的小金鱼,让你来观察呢?这不等于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你眼皮底下?我图的是完成作业,他们图什么?
后来我做起了卧底研究(covert research)。作为大众的一员,我可以大摇大摆去公共图书馆,他们拦不住。当时我想,管你同意不同意,我在不干扰任何人的情况下,作为读者坐在一个地方观察,O不OK?那时候女儿小,正需要带她去图书馆看书。她看书、听故事,我写观察笔记。后来,我又找了其他去公共图书馆的读者访谈,就这样完成了我的研究。教科书上说,这种卧底研究有争议性。我在无奈、无知、无畏的心态下,举起双手,迎接这种争议性,课程最终还是拿到了A。此后,我作为家长、课程设计人员,近距离观察了很多美国教育的现状,也写了几本书。有一次出版方的宣传上写我是“卧底美国教育”,我至今保留着相关海报。
在新闻界,有一种调查记者就是卧底性质的。舍恩·鲍尔(Shane Bauer)写的《卧底美国监狱》(American prison: A reporter’s undercover journey into the business of punishment. Penguin Press),就是这么一本卧底卧出来的书。鲍尔蹲过监狱。2009年他在中东做自由职业记者。一位朋友来访时,他陪他们去远足,不小心跨越了伊朗边境,几个人一起被抓,身陷囹圄,鲍尔本人长达26个月后才获释。
作为囚徒的阅历,为此书中的观察增添了新的质感。出狱后,鲍尔住在加州。当地监狱因长时间单独监禁的虐待,发生了绝食抗议事件。长时间单独囚禁,俗称关小黑屋,对囚犯身心都是一种摧残。鲍尔发现,美国是全世界把犯人关小黑屋最多的国家。每年被关小黑屋的人多达8万人。他想了解美国的监狱里是什么样子。
去采访吧,监狱肯定会斩钉截铁地说不,兴许比当年拒绝我的图书馆工作人员还干脆还坚决。哪个监狱没有污点?防火防盗防记者。他于是想了个别的办法,卧底。监狱怎么卧底?是去犯罪吗?他想到的办法,是去应聘监狱的看守职位。他果真应聘到了一个时薪九美元的监狱。监狱竟没有做认真的背景调查,就让他入职。若去调查,知道他蹲过伊朗监狱,写过新闻报道这些料都会被抖出来。看来,不是所有雇主都去领英等社媒账号去偷窥应聘者。也可能只是看守的职位比较底层,犯不上去做调查。
进入了监狱当上了看守之后,鲍尔完完整整地参加了入职的全部培训,从中了解到很多关于监狱的规定。监狱看守被剥夺配枪权的一大原因是家庭暴力。培训人员说:忙活一天,疲惫地回到家里,老婆吼他,问说为啥不按时回家。两个人最后会互吼,互扇耳光。好了,邻居一报警,从此就不能配枪了。培训人员还让他知道了不少监狱的程序,比如什么时候可以向囚犯开枪,开枪之后如果对方继续反抗怎么办。培训员还特别强调,不要和囚犯发生性关系。有了初一就有十五。有个女看守和一个囚犯发生了性关系后,这个囚犯告诉了他人,勒索和流言之下,她守身如玉碎,节节败退,先后被十个囚犯上过。
鲍尔进入监狱工作之后,发现此监狱像公司一样在运营。为了节省成本,有时候病人有病也不能及时得到医治,痛得抓墙的都有——大家别以为蹲美国监狱是度假。节省开支,皆因不少监狱为政府按特定价格,把囚犯监管外包给了私人企业。监狱居然是门生意。
身着狱警工作服的鲍尔。(资料图/图)
既然是生意,自然要考虑成本收益。现在非法移民拘禁的监狱,不少都是外包给私人管的。外面看不出来,典狱长、看守、医生、囚犯,一个都不少,唯独这些人其实并无联邦或者地方的“事业编制”。据《今日美国》的一篇报道(《川普任下移民监狱有利可图》, 2019年12月19日),监狱外包是一个30亿美元的产业,在2019年时候的在押人数就多达五万。在企业化外包的机制下,主要激励机制是逐利。这导致每年400 多起移民监狱中发生的性侵犯或性虐待指控,另外还有医疗保健不足、频繁使用单独监禁、暴力事件等问题。囚犯为这些问题带来的苦难,频频绝食抗议,甚至自杀。这些事,书中都有鲜活具体的事例。
我们身边也有同样的例子。我所在的城市有个“蓝帽子花监狱”,是专门收押非法移民。得克萨斯和墨西哥交界,国境线漫长,来往非法移民众多。不少人关了一段时间后,被放了出来,直接放入社区。这种情况也引起居民的担心。故此,当地政客在移民、修墙问题上都比较保守。州长阿博特甚至用一辆大巴士,装满了非法移民送到华盛顿放掉,以示对拜登政府移民政策和行动的不满。为什么关着关着人会放掉呢?从这本书上看,关久了,司法系统进展缓慢,迟迟进入不了程序,只能如此。另外,这也和监狱成本也有关。蓝帽子花监狱也是一家私人监狱。我还去过那里给人当了一次翻译,也算是一次卧底吧。
鲍尔也调查了不少监狱公司化的历史,将其追溯到南北战争以后。南北战争以后,黑奴被解放,南方的牧场农场等产业,一下子失去了大批免费劳力,于是有“生意头脑”的商人,就打起了囚犯的主意。利用囚犯的免费或者廉价劳动力,很多过去难以完成的繁重体力劳动得到了解决,尤其是修路。作者介绍,监狱管理者缅怀“劳改”的过去:囚犯劳动一天,就没精力折腾别的花样了。闲着反而什么问题都会发生。事实上,整个人类都这样,尤其是小孩:他们浑身精力无处撒,天天伏案学习,也会伏出问题来。家长需要平衡。
我儿子一个老师是前监狱看守,他说这位前看守老师是用带囚犯的方法对待他们的。我后来一想,可不是?学校和监狱类似的地方还真不少:比如两种地方的目的,都是为了改造来者,至少理论上。两种地方都要“服刑”时间:初中有期徒刑三年,高中有期徒刑三年或四年,大学有期徒刑四年。进入博士就不得了,搞不好毕业绵绵无绝期,差一点就像无期徒刑。一说到教育创新,人们都希望打破这种基于学习时间和课桌座位的呆板体制,不再让学校像监狱。可惜创新总是难上加难,倒是校园枪击,使得学校增加了警察看守和各种保护措施,更像监狱了。
鲍尔在做看守的时候,带着录音笔,常做记录,回到家整理。没有遇到很多问题。平时他和其他看守也没啥两样。但他发现,日子久了,职位会潜移默化改造人。他在这种环境里,脾气越来越坏,待人也渐渐冷漠残忍。有一回,一个囚徒口里唱着小曲,歌词有些刺激,鲍尔就以为是针对他的骚扰,大发雷霆。一个调查记者变得越来越入戏。在渐至危险的时候,他的工作结束了。
时至工作结束,他已卧底数月,积累了大量内幕素材,后来写成报道,在他供职的《琼斯妈妈》杂志上发表,引发大量关注。此书也是对这篇经历相关报道的一次扩充。他将自己卧底一事曝光后,引起了监狱的大地震,监狱的管理方换了,人员也大幅变动。监狱后来的管理也严格了一些,用人时加强了背景调查。从这个角度看,鲍尔的做法是很极端的,断了后来人去调查的路子,但是如果没有他这么做,又会如何?或许监狱里发生的好多事,公众永远无从知晓。是的,有人会因他的报道丢掉饭碗,但也有人因为他的报道,处境得到改善。这种取舍,是调查记者时常要做的伦理选择。
鲍尔卧底的监狱为此事专门聘请了公关公司,还请了律师,威胁控告鲍尔本人和《琼斯妈妈》杂志。监狱方糊涂的是,他们请的律师也是《琼斯妈妈》熟悉的并有业务关联的律师,所以后来此事不了了之。身份公开之后,鲍尔索性向监狱方提出了150个采访问题,监狱方面都一一回应,可能他们也知道,这个记者不简单,杂志也不好惹。
鲍尔卧底监狱的事,应该是调查记者铤而走险并获得成功的一次遭遇。诚然,他们的卧底做法有争议性,但对公众来说,他们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捍卫了大家的知情权。我们应该为此感谢他们。前一段时间,《纽约时报》的一则征订广告中称其调查记者如何秘密做街头调查,如何更换位置甩掉跟踪,如同007一般。他们为记者这个职业,赢得了光荣和尊重,也让正规媒体在这个被社媒围攻的时代,重新赢得了社会的信任。
原载于《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