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贵|东北解放区文学的历史空间与思想价值
张福贵,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
一、重回东北解放区文学现场
在一批最前沿的左翼作家流亡关内之后,东北文学经过了一段艰难而相对平静的发展阶段,在表面繁华而内在凶险的沦陷区文艺界中,中国作家用各种文艺手段或明或暗地与侵略者进行抗争,并因此付出了血的代价。这种状况到了1945年“光复”之后发生了根本改变,东北文学一方面回顾过去的苦难,另一方面表现对新生活的憧憬,这正是后来东北解放区文学的心理基础,而日渐激烈的国共斗争又为东北文学的走向、为解放区文学的诞生提供了具体的现实基础。这与以萧军、罗烽、舒群、白朗、赛克、金人等为代表的东北籍作家的返乡和东北沦陷区留守的左翼作家关沫南、陈隄、山丁、李季风、王光逖等人的坚持,是分不开的。当然,随着我党十几万军政人员一同出关的延安等地众多文艺家在东北文学的创设中更是起到了一种引领作用。这其中已经成名的有刘白羽、周立波、丁玲、草明、严文井、张庚、吴伯箫、华山、陆地、公木、方青、任钧、雷加、马加、陈学昭、西虹、颜一烟、林蓝、柳青、华山、师田手、李克异、蔡天心等。
东北解放区文学的创作直接继承了延安文艺特别是毛泽东《讲话》精神,在党的直接领导下,东北解放区创办了《东北日报》《中苏日报》《东北民报》《关东日报》《辽南日报》《西满日报》《大连日报》《松江日报》《合江日报》《吉林日报》《胜利报》等报纸,这些报纸多为党的机关报,其文艺副刊发表了大量的文艺作品、理论文章以及文艺动态,对于东北解放区文学的引导与建构具有重要作用。与此同时,还创办了《东北文学》《东北文化》《文学战线》《人民戏剧》《白山》《戏剧与音乐》等文学杂志以及东北书店、大众书店、光华书店等出版机构。这些文艺刊物和书店对解放区文学的发展也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东北解放区文学在党中央的直接领导下和毛泽东《讲话》精神的指引下,像东北区域的其他工作一样,迅速进入一个蓬勃发展时期。
二、十四年抗战的文学书写
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不仅是中国现代第一部抗日题材长篇小说,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题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其意义和价值是特殊和特有的,不可单单以艺术审美的标准来看待这部作品。“东北作家群”创作和存在的意义,不只是为1930年代中国文坛增添了特有的地域文化内容和东北文学特有的审美风格,更在于最早向全国和世界传达出中华民族抗敌御辱的英勇壮举,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声音。而且在大抗战历史观视域下,通过“东北作家群”的创作为“十四年抗战”史提供了证据。这种历史的叙事和民族的记忆同样反映在东北解放区早期文学创作中。
东北解放区创建和解放区文学发生的时间,决定了其将“十四年”沦陷史的悲歌和“十四年”抗战史的战歌作为早期文学的重要内容。这种环境和故事的特殊性,在现代文学史上是十分可贵和独特的。这是一曲民族的英雄赞歌,也是一种历史的悲惨记忆。早期东北解放区文学中的战争书写以描写抗日战争和敌占区斗争为主,展现了东北区域历经十四年劫难后重现新生的精神力量。但娣(田琳)、朱媞、奚子矶、蓝苓、鲁琪、金刀、袁犀(李克异)等人的许多作品,都表现了这一主题。“十四年”抗战书写是东北现代文学为中国文学做出的最壮美和最独特的贡献,也许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这个短暂的时刻不过是历史的瞬间,但对于千百万中国东北人民来说,却是一个难以言说的伤痛和复杂的体验。在殖民地奴化教育中,东北人民的生活与精神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当沦陷区变为解放区时,人们的思想必然有一个复杂转变的过程。范政的中篇小说《夏红秋》就描写了辽南某文工团员夏红秋由一个“满洲姑娘”转变为一个“女八路”的复杂过程,心理描写细腻,人物思想转变具有代表性。正如舒群的评论所说,“《东北日报》的‘尽量办好中学’社论,曾根据第一届教育会议做有以下的结语:‘在东北青年学生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没有摆脱敌伪的奴化教育和蒋党的愚民教育的影响,依然还是盲目正统观念,反人民思想在他们头脑中占统治地位。’我认为这正符合客观现实、也正符合《夏红秋》的内容。社论还说:‘经过两年的实际教育,东北知识青年的思想是逐渐在发生变化。’而且,事实证明现在已有千万东北知识青年参加革命,在与工农结合和为工农服务。我认为这正是客观现实,也正是《夏红秋》的内容。因此,我认为《夏红秋》的内容,基本上忠实地反映了东北知识青年的主要问题,概括地反映了东北青年的主要现实问题。因此,夏红秋有典型性。”小说开篇就写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是中国人呢?我真的恨我的父母。”舒群认为,不知道或不大知道自己是中国人的东北知识青年,不止夏红秋一个人,而是夏红秋们的实际情况。像她,自以为“满洲国最标准的小国民”,必然“努力念日文”。像她,“满洲国最标准的小国民”,“走到大和区,看到马路干净,日本人懂礼貌,文化程度又很高,大和女高出来的学生,一个个像蝴蝶似的洁白好看。而满系人呢,无秩序,不团结,并且有不少要饭的,抽大烟打吗啡的,大部分目不识丁,更谈不上科学了”,必然想到“什么时候满洲国才能和日本一样的文明强盛呢?”舒群反复强调,敌伪奴化教育的恶果,不止影响到夏红秋一个人,而是影响到夏红秋们。东北光复后,夏红秋们又将国民党政权视为正统,渴望“蒋委员长”来拯救他们。而与此同时,署名“桦”的批评家在《读〈夏红秋〉》中也做出了类似的评价:“《夏红秋》依然是一篇有其本身作用的作品,优秀的作品。‘八·一五’后的夏红秋,她所表现的思想行动,恰能代表那时期大部分东北知识青年的盲动性和动摇性。”但是,后来草明发表文章《论人物与歌颂——评<夏红秋>》,认为人物“不可能是一个典型——不是一般东北知识分子的典型”。
于毅夫的散文《青年们补上十四年这一课》深刻而沉重地描写了十四年殖民统治下东北人的精神状态和文化演变: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较早地认识到经历了十四年的奴化教育之后,如何对东北人民进行民族和民主意识的启蒙是至关重要的思想文化工作。“历史是不能停滞的,殖民地残余文化必须要肃清,法西斯毒化思想也必须要肃清,既然是日本鬼子切断了东北历史十四年,既然法西斯分子要篡改这一段历史,那我们就应该设法补足这十四年的历史!要做到这点,我想青年们今天的迫切要求,不是如何加紧去学习英文、代数、几何、物理、化学,读死书本事争分数之短长。准备到社会上去找一个饭碗,而是如何加紧去学习新文化,如何加紧学习社会科学,如何去改造自己的思想,如何进一步的去改造这遭受法西斯思想威胁的半封建的半殖民地的社会!因此我向青年们提议要加强你们对于新文化的学习,加强对于社会科学的学习,特别是政治的学习,不要把自己圈在课堂里,圈在死书本子上。新青年要掌握着新文化,新思想,才能创造起新中国新东北!”中国十四年抗战由东北始而又由东北终,一始一终包含着东北人民的辛酸苦辣和血雨腥风。东北解放区建立伊始,就以东北和中国军民十四年的抗日斗争作为文学书写的内容,这是对中国历史和民族的贡献。
三、阶级伦理与革命逻辑的文学表达
这种阶级伦理和革命逻辑在土改斗争题材作品中表现得最为突出。方青的短篇小说《翻身屯》讲述了这个朴素的道理:
土地改革是东北解放区文学最为引人关注的问题,也是极具写实性的“穷人翻身”故事,许多文艺经典都描写了这方面的内容。如周立波的《暴风骤雨》、马加的《江山村十日》、白朗的《孙宾和群力屯》、井岩盾的《瞎月工伸冤记》、刘白羽的《无敌三勇士》、李尔重的《第七班》、西虹的《英雄的父亲》等作品。
马加的《江山村十日》描写土改工作组“一个新干部,去年四平撤退以后,他到这个屯子分地,农会的任会长领着他到地里钉橛子。可是,老百姓都不敢要地”。“老百姓不敢要地,一定有他的道理。”“老百姓怕‘中央军’过来割脑袋,怕胡子抢。”这是底层民众的切身感受,也是中国传统社会政治逻辑和文化伦理的一种机制与经验。在白刃的小说《小周也要当英雄》中,贫苦的少年小周土改后分得了土地,便积极要参军。由于年龄小未被批准,于是找县长说理。在县长办公室里,他说:“我从小给地主放猪,吃不饱穿不暖,挨打挨骂。八路军来了,分给土地房子和牲口,俺们才翻了身……不打倒老蒋,分的东西和土地……都保不住,我坚决要求参军上前方。”这是经历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之后,东北解放区文学中反复表达的一种阶级的伦理、革命的逻辑。新生的无产阶级政权的政治主张和社会实践为底层民众提供了一种保障,中断了千百年来中国封建社会的逻辑与机制,极大地激发了广大底层民众的革命积极性。
东北解放区文学的土改叙事无论是从思想主题还是从艺术形象来说,都是1920年代以来红色苏区和敌后解放区文艺传统的继续与发展。与此前新歌剧《白毛女》中的“旧社会使人变成鬼,新社会使鬼变成人”、叙事长诗《王贵与李香香》中的“要是不革命穷人翻不了身,要是不革命咱俩结不了婚”的主题是一样的体验、一样的情感。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普遍的阶级觉悟,这种觉悟不是一种个人和少数人的觉悟,而是广大底层民众共同的觉悟。更为可贵的是,这种觉悟是在中国文学包括五四新文学思想主题中所未曾普遍出现过的,使以往新文学中的大众意识成为一种阶级的伦理。正是这种普遍的觉悟才带来广大民众对于新生的共产党政权与人民军队的坚定支持,才有了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的胜利。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说淮海战役是山东人民用手推车推出来的,而东北解放区的建立发展和辽沈战役的胜利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军出关10万部队,三年之后入关120万大军。百万大军百万民工,个人的、阶级的和国家的互为关联,新生政权就是各种力量汇集的一个必然结果。我们过去所说的新中国是历史的选择和人民的选择,这种逻辑就具体地体现在东北解放区建立和人民军队发展壮大的事实之中。中国共产党建党28年,中国人民子弟兵建军22年而统一了中国,建立了新的国家政权,一定有其内在的逻辑。这就是所谓的“历史的选择”。它不仅以一种政治话语存在于历史教科书中,更以具体生动的故事情节存在于东北解放区文学中亦即历史的实践中。在1980年代文化观大讨论中,出现了一种影响甚大的言论。而这种言论最后成为讨论的一个普遍结论,那就是救亡压倒了启蒙。今天看来,对于启蒙本身人们做了简单化、片面化的理解。其实,救亡和启蒙一样,本身都具有丰富性和复杂性。救亡与启蒙都是人的解放的一种内容,人的解放包括思想的解放、政治的解放和经济的解放,三种解放共同构成了人的解放的总的主题,这三种次主题在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呈现出不同的侧重和层次。因此,和五四新文学的思想解放、抗战文学的民族解放一样,1930年代的革命文学、东北解放区的土地改革文学中的阶级解放,同样是人的解放的构成部分。
与解放区土地改革运动的开展和描写休戚相关,关于革命战争的书写成为东北解放区文学最为主要的内容。革命逻辑和阶级意识决定了翻身农民参加革命军队、英勇战斗的思想动力和道德境界。革命理想主义、革命集体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成为东北文学创作思想的基本构成,也是东北解放区文学主要的审美风尚。这种简单明了的思想昂扬向上的精神本身就具有一种审美特质,由此奠定了新中国文艺的审美基调。在东北解放区文学作品中,无论是描写抗日战争还是描写国共战争,都普遍具有鲜明而朴素的阶级意识,粗犷而豪迈的革命情怀。
蔡天心的诗歌《仇恨的火焰》描写了在觉醒的阶级意识支配下东北民主联军官兵的战斗情怀:“仇恨燃烧着,/像火一样烧灼着广阔的土地。/听啊——大凌河在狂呼,/辽河在咆哮,/松花江在怒吼,/在许多城市和乡村里,/哪儿出现反动派的鬼影,/哪儿就堆成愤怒的山,/哪儿有敌人的迹蹄,……我们要/用剪刀剪断敌人的咽喉,/用斧头砍下他们的头颅,/用长矛刺穿他们的胸脯,/用木棒打折他们的脚胫,/用地雷炸弹毁灭他们,/用从他们手里夺过来的武器,/打垮他们,/然后用铁镐把他们埋掉。/我们要用生命,用鲜血,/保卫这自由解放的土地,/不让这反动派停留!”这种激情在解放区的散文、报告文学和战地通讯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如丁洪的《九勇士追缴榴弹炮》、马寒冰的《战斗中江南》、王向立的《插进敌人的心腹》、王焰的《钢铁英雄王德新》等。这些作品内容真实、情感深厚,延续了抗战时期和延安时期散文书写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结合的审美特征。这些既有写实性又有抒情性的东北解放区散文创作在战争中凝聚人心、彰显力量,具有极大的宣传鼓动作用。
四、近代东北大工业景观的文学塑造
东北的近代工业发展一直领先于全国,无论是轻重工业还是交通业以及城市建设,都具有很好的基础,培养出了庞大的现代产业工人群体。工业的发达和产业工人群体的出现,不只是作为一种经济基础而存在,更是作为一种社会力量和都市景观而存在,这为现代文艺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物质和社会基础。光复之后,面对劫后余生的沈阳、长春、大连、哈尔滨、抚顺等地的工业设施,解放区作家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这是与内地很多近代手工业作坊完全不同的景象。身处这种现代产业和都市生活之中,作家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特别是经过无产阶级思想启蒙,工人们为了保护工厂和恢复生产能力所表现出的忘我精神和高超技术,使从未见过现代工业景象和现代产业工人气质的文艺家们感动和激动,作家纷纷描写现代工业生产和城市新生活,从而给中国现代文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气象。除了大家熟知的草明的《原动力》《火车头》等小说之外,还有大量的散文通讯和戏剧作品描写了现代工业景象和工人生活。如散文通讯有孙志良的《头一天,远电电滚班》、李衍白的《工人的旗帜赵占魁》、李浩章的《镜泊湖的劳模大会》、沉引之的《沈阳长春剪影》、陈学昭的《一个铁路员工的家里》、林更史和从民的《5号发电机》等。特别是值得关注的是东北解放区戏剧中的工业题材创作,如刘相如的《献器材》、江浪的《表与轮带》、蓝澄的《废铁炼成钢》、李鹰航等人的《立功》、杨蔚等人的《大竞赛》、陈其通的《炮弹是怎样造成的》等。这些戏剧作品大多是秧歌剧,短小、新颖,但也略显粗糙。
工业题材和工人形象是五四新文学中十分欠缺的内容,这可能与乡村中国和作家出身有着直接的关系。正像古代文学中李白咏叹烧石灰人的诗作不能算作是“工业题材”或“工人形象”一样,现代文学中一些所谓描写工人形象的作品也不能说是真正的工业题材创作。例如,五四初期文学中的人力车夫形象一时成为热点,胡适、鲁迅、郁达夫以及后来的臧克家等都创作了以人力车夫为主要形象的文艺作品。但是,这些人力车夫形象的描写多是外在的、粗线条的勾勒,没有深入到其内心世界,没有展现出其与传统农民不同的精神气质。而且,在中国近代工业初具规模的时代里,人力车夫并不是真正的现代工人的代表,其本质甚至身份上仍然是乡村农民。人们都将老舍的《骆驼祥子》作为描写工人形象的优秀作品,但是从出身到气质,从行为方式到价值观,祥子都是一个流落到城里的地地道道的破产农民,至多是一个缺少市民意识的市民形象。他将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作为终身奋斗的理想,将车视为一块能跟随自己游走的田地,认为只要自己肯流汗,田里就会长出养活自己的“嚼谷”。这是中国传统农民一种典型的对于农具和土地的崇拜。蒋光慈、茅盾、路翎等人的小说中虽说集中笔墨塑造了少许现代工人形象,但是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20年代末革命文学和其后的左翼文学,除了蒋光慈的小说《田野的风》《短裤党》和茅盾的小说《子夜》之外,以工人为主要表现对象的文学还是非常稀少的,而且蒋光慈描写的回乡发动农民起义的烧炭工人张进德的形象,相当概念化和粗线条。至于从未在工厂生活和与工人接触的茅盾,在《子夜》里写的纱厂女工的苦难和罢工,都是凭空想象的,缺乏生活基础和生活真实”。这些工业题材和工人形象的描写与东北解放区文学中的工业题材创作相比,最为欠缺的就是大工业景观和现代产业工人气质。因为当时这些作家既没有见识过大工业的设施,也没有与产业工人有深入的接触。
与一般现代文学作家不同,东北解放区作家在毛泽东《讲话》精神的指引下,直接深入到工厂等现代大工业以及工人生活之中,不仅见识到现代大工业的景观,而且与工人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对生产过程和工人的生活与情感有了深入的了解,为他们创作现代工业题材作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李衍白在散文《黎明升起——巨大变化的东北一年间》中,描写了东北现代工业的风貌和工人们的旺盛热情:
我们在这些描写工厂工人的散文里,看到了解放区新生活带给城市工人的希望。鼓舞着他们积极上工,恢复生产,加班加点,争当劳动英雄。而在诗歌和小说中,这种工厂和工人生活的描写也相当多。
现代工业的景象和新时代的主人,二者很自然地联系在一起。随之而来的就是几乎所有工业题材创作中常见的描写与表达:“干起活来,咱们要你不让我,/我不让他。/把坏根子挖掉!/把反动派打垮!/把劳动英雄的旗帜高高举起!把光荣的任务完成到底!/同志们,加油啊!/多挖些煤,/多炼些焦,/多制钢铁,/多造枪炮,/交给咱们的队伍呀!/交给咱们的人民解放军!/把咱们的一切都交给他们,追随着革命,/咱们把生产也往大江以南推进!”工人翻身、恢复生产、劳动竞赛、支援前线、消灭蒋匪,成为了这一时期解放区工业题材文学创作的基本模式。例如,“机器在手镐在肩/看咱干活谁占先/争得英雄真光荣/领导大家向前干/英雄不是为自己/为了国家为战争。”诗的语言和情感都是十分质朴和真实的。这是同时期中国其他地域文学所不具备的属性与风貌,而且是其后早期共和国文学最为独特的景观。
应该看到,正如中国第一代产业工人都是农民一样,东北工人也大多来自乡村,多数还都是“闯关东”的流民。因此,东北解放区文学中的工人形象和工厂景象的塑造和描写,或多或少都带有乡村体验和农民视角。例如马加的《江山村十日》中的人物所说的,“种地不用马——用火犁;点灯不用油——用电灯”。传统的乡村文化意识和农民思维方式在现代工人形象中仍有惯性的残留,当然,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发展和产业工人队伍的扩大与成长,现代工业题材创作和现代工人形象在1950年代的文学创作中逐渐成熟了起来。
五、质朴写实的美学风格
鲁柏的诗歌《夸地照》用简朴的形式表达了翻身农民淳朴的感情:
诗歌不仅使用了农民的口语,而且使用东北农村方言以直观写实的手法描摹地照的具体形状和细节,表达了翻身农民朴素的喜悦情感,也可以从中看到其后他们在东北和全国解放战争中的力量来源。从艺术表现方式来看,这种描写方式与中国古代民歌写实传统有着直接的联系。
井岩盾的散文《瞎月工伸冤记》以一个雇农自述的口吻讲述自己的悲苦经历和内心感受。当工作队员问他受地主老赵家的气吗?他说,“大伙吃了他的肉也不解渴啊,都叫他给熊苦啦。”于是在工作队的启发和支持下,他就“找大伙宣传去了”:“张大哥,李大兄弟啊,咱们都是祖祖辈辈受人欺负的人呀!这回来了八路军啦,八路军给咱穷人做主呀!有话只管说呀!有八路军,咱们啥都不用怕呀!”这种经历和感受是东北解放区贫苦农民的普遍状况,而这种质朴无华的语言也是地道的东北农民日常语言,具有天生的亲和力。邓家华的小说《打死我也不写信》从情节到语言都非常朴素,甚至有些幼稚,但却越显示出情感的真挚。“我”被敌人抓去遭到严酷的鞭打,“当时我痛得忍不住,皮肤里渗透出一条一条青的红的紫的血痕,可是打死我也不写信的,他们看到我昏过去了,也就走了。等我清醒过来时,浑身疼痛,我拼死命地弄坏了门逃了出来,可是不巧得很,又碰到了伪军,又把我抓起来了,它们还是逼迫我写信,我坚决地说:‘死了心吧!就是死了,我父亲会帮我报仇的。’救星来了,在繁星的晚上,忽然西面枪声不停地响着,新四军老部队来攻击了,伪军们都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了,啊!新四军救出我了,我很快地到了家里,见了爸爸妈,心里真是高兴得流泪了”。李纳的散文《深得人心》记叙了长春一个米面商人对于民主联军和共产党的淳朴情感:
除却其内容的评价,这种朴素也表明解放区文学在艺术层面的幼稚和不甚精致的弱点,而这弱点又可能是许多新生艺术的共有问题。也许,正是由于其幼稚才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与文艺大众化的要求和作家审美追求相一致,形式的多样性特别是短小化成为东北解放区文学创作的普遍特点,短篇小说、墙头诗、快板诗、散文、战地通讯、说唱文学等成为最常见的艺术形式。如前所述,战争的环境、急剧变化的生活和读者的接受水平与习惯等,需要和适应这种短平快的表达方式,这也是延安文艺和抗战文艺形式的延续。天意的《县长也要路条》写两个一丝不苟的儿童团员在放哨时不放过民主政权的县长,硬是把他和警卫员带到乡长那里查证的故事。篇幅短小,不到400字,但是内容蕴意深刻,风趣自然,简直就是一篇微型小说。
小区区的短诗《一心一意要当兵——歌谣》在20行的歌谣体诗作中,将人物的关系、思想、表情和语言都十分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来,显得非常亲切、自然,具有说服力和感染力:
当然,东北解放区文学中也有许多保留了浓郁文人气息的创作,这些作品与五四新文学的“纯文艺”审美风格具有明显的承续性。例如大宇的诗歌《琴音》:
十分明显,这与东北解放区生活的气象和严酷的战争氛围不甚和谐,因此,始终没有成为东北解放区文学创作的主流。而随着中国政治格局和思想文化的迅速改变,东北解放区文学的主流很快成为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主体。于是,新的文学时代到来了。
本文原载于《社会科学战线》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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