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 專訪-乃銘會客室 |耿桂英:我為什麼要做王攀元?
寂盡之境 終有知音
耿畫廊負責人耿桂英(左)接受《亞洲藝術新聞》雜誌總編輯鄭乃銘專訪。
鄭乃銘/台北專訪
攝影/耿畫廊、亞洲藝術新聞雜誌
王攀元,1949年來到台灣;一直到2017年,在宜蘭家中離世,未曾再回故鄉江蘇,原鄉真正成了遠鄉。
這一長串的日子下來,他始終活在自己所給的煎熬當中,無法自拔,也不願自拔。
王攀元的故事,很多人說;王攀元的畫,很多畫廊都曾經手過。但這回,耿畫廊讓王攀元的人與畫,上了另一道岸口。
自此,夢裡牽繫杭州西湖的雨,即便再多情,也退去。蘭陽平原的雨,再急促,也淡了。
王攀元的寂盡之境,卻多了好多…好多知音相守。
耿畫廊,絕對可說是台北最會做展覽的畫廊。
在首度碰觸王攀元個展【寂盡之境】,耿畫廊抓到了王攀元作品裡面;那股滲透骨子裡幽微的光,大量刪減了畫廊的光源與燈數,沒有太多情境背景的搬弄,單純的白牆;讓王攀元尺幅不大的作品,緩緩落定,化為無涯。從王攀元手稿所複印下來的字帖,就像靈魂從白牆隱隱的浮出,一點都不干擾觀者;卻讓觀者因此駐足、翻騰。
王攀元在耿畫廊,那深沉的孤、真、絕;沒有少。可是,卻出現過去未曾被看到的光澤;那是來自於因為貼近而喚起的共鳴。這樣的一種光澤,就是王攀元內斂個性所潛藏於畫底幽微的光,多年未曾滅絕。
當外界一片譁然耿畫廊為何要做王攀元,卻沒有人真正問過因由。
此番作客「乃銘會客室」的貴賓耿畫廊負責人耿桂英,就從為何想做王攀元…開始。
您為何想做王攀元?
耿桂英:
這個問題,我分三個部分來說。
◎ 藝術的本質。王攀元的藝術絕對是吸引我的關鍵因素。早期,因為有很多畫廊在做他,我自然沒有想過、也不好想。畢竟,如果台灣都已經有許多畫廊在賣他的畫,以我自己的個性,我自然不喜好這種搶食的風氣。
◎ 王攀元,1908年出生,那個時期依舊是清末。1933年,他原本讀的是復旦大學法律系,但因為志趣不合,於是考入上海美專西畫系。1936年畢業,他原本計劃要與初戀對象也是同學的季竹君隨同老師潘玉良赴法。出國,這件事情在那個時候是一件大事,雖然是項負擔,但王攀元還是執意回家試著籌出國費用。
誰又料得到,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王攀元與季竹君整個失聯,自此,無論出國夢斷或與季竹君感情中斷,成了王攀元這一生心裡最無法承受之輕,不能揭、一揭、就痛。王攀元既然是上海美專畢業,但是我發現中國在這樣長的美術發展歷史中,始終未曾提及過他。
當然,或許也有可能是因為1949年國共戰事紛起;他帶著妻子倪月清搭船到了高雄,先落腳於鳳山,1952年輾轉到了宜蘭,任教於羅東中學,從此;到2017年他離世,王攀元未曾離開過宜蘭,青春年少的出國夢,終成一輩子的殘念。對他來說,經歷過戰事、逃難,人對於環境所帶給的顛沛流離,不是沒有感覺;而是已經到了無言以對的情態,安身比起立命來得更實際。
我在王攀元身上,就好像看到自己的父親,一樣的時代、一樣的顛沛,一樣對生命後半輩子的無言以對。我的父親只能拉拉胡琴以求紓懷,王攀元則是靠著畫畫獲得內心的安頓。王攀元在藝術地位的委屈,就如同兩際都不著邊,令人唏噓。而你很清楚,藝術家的委屈,也就是最能勾惹起我想去碰觸的點。
◎ 表面上,王攀元的藝術與我現有經營的藝術家作品風格,也許不盡相同。但是,就我而言,我所經營的華人第一代藝術家,都是留日或留法,王攀元原來的留學夢,被中日戰爭給打翻,來到了台灣,也就立足在台灣,這是我經營的前輩藝術家裡面未曾有過的境遇背景,但這段血脈關係卻能夠牽繫得住。
我在方方面面接觸王攀元的藝術之後,我很認真想過,假如…假如當時王攀元跟著季竹君一起隨同潘玉良到了法國,那麼我們現在所看到關於王攀元的藝術風格與藝術精神,可能整個都不一樣了。環境所造成心理的孤絕,成就了藝術家在藝術上的獨特性。或許,這樣說來不免殘忍,但許多偉大的藝術家作品,何嘗不也都有過錐心之痛嗎?
耿畫廊王攀元個展【寂盡之境】現場。
是在哪個時候動念要做王攀元?
耿桂英:
去年,就是2018年台北歷史博館做【過盡千帆 王攀元繪畫藝術】展的時候。當然,我也明白外界對這個展覽有不同的意見。但這不是我關心的事。我確實是從這個展覽看到我所要的,很自然也是從這個展覽萌發想做王攀元藝術的念頭。
2018年5月4日至7月1日,台北歷史博物館推出【過盡千帆 王攀元繪畫藝術】。圖片來源:台北歷史博物館
當初決定做王攀元展覽的時候,您的想法是打算做一個怎樣的王攀元?畢竟,他的展覽已經那麼多了。
耿桂英:
其實想法很單純,你知道這個展覽是完全不銷售,既然如此,我當初就決意要將王攀元的美學強化出來。我們可以從歷史經驗獲得,當美學提現出來,市場就會跟著還給你公道。
我知道,您這次再度倚重畫廊年輕世代來執行/策展前輩藝術家的概念。過程中,您從年輕策展人與您的互動,有無發現年輕一代對王攀元不同的看法或角度呢?(這個問題,耿桂英把主答工作交給【寂盡之境 王攀元個展】策展人魏榮達)。
魏榮達:
不瞞你說,在這個展覽之前,我確實對王攀元是全然陌生。當然,名字是聽過,但對於他的作品則是不盡然熟悉,所以,如果說;我是透過這個展覽才認識王攀元,應該毫不為過。
而如果真要說,為何我們這一輩的人對王攀元是陌生,這終究不得不提及台灣的教育。台灣美術教育對於比較隱晦在時間背後、比較沒有市場知名度的藝術家,真的是不提,這確實會造成當我們開始進入職場狀況百出。
對於這個展覽我們啟動得很早,今年三月間香港巴塞爾應該是暖身的前哨,五月底;我則進入宜蘭王攀元家裡,充分閱讀他的手札、欣賞留在作品上的顏料溫度,還有眾多關於他的資料文獻。應該就是這種近距離的接觸,更能從他所留下的文字裡,感受王攀元的悔恨、不滿與對現實的不悅。
這個之前,耿姊曾經要求整個團隊對於這個展覽,要確實做到「穿越時空與靈魂對話」。也就是說,我們在面對這個展覽是要從王攀元的文本上,找出作品來對映文字。
這等於是,文字是骨架是靈魂,作品則是這一整幢顯於外的建築體。我在這個籌備的過程中,我真心覺得,我所面對不僅僅是一位藝術家;他應該更像是平凡的老百姓,因為時代的乖違而身心兩敗俱傷,這樣內在深重的痛楚,加深了作品本身的沉鬱感,卻也相對提煉出作品最真誠的情緒。
王攀元情緒飽滿的作品與言淺意深的文字,似乎是回應了台灣美術史最少碰觸的時代異遷所造成關於人的傷痛。過去,我或者我們這一代的人,總是透過二手傳播來認識這塊土地的藝術家或上一代藝術家,有了這次的經驗,我才真正體認到過去這種方式根本就沒有辦法辨識到核心。
我想,所謂與靈魂對話,這次真給了我及參與展覽準備的同事一個很實質的感受。
耿畫廊以「穿越時空與靈魂對話」方式,呈現王攀元作品。
對已故藝術家的作品推廣,此舉在現階段國際一線畫廊,可說是畫廊品牌被認證另一項指標,但執行展覽甚至日後的作品管理也相對不輕鬆。您在籌備這個展覽過程中,最困擾或有困擾的問題在哪?(主答,再度回到耿桂英)
耿桂英:
我懂你的意思。事實上,耿畫廊這次在籌辦王攀元的展覽過程當中,相當相當順利。關鍵原因是在,我們充分獲得王家的支持與認同。沒有錯。比較早一點時間,可能外界都還對王攀元家屬的整合各有表述有耳聞。
但是,就在史博館展覽的之前,家屬的意見整合都已經完成,沒有什麼紛歧。因此,我們在籌辦這個展覽,就是有單一窗口、就是獲得王家熱烈回應與授權。這也是我們能夠有機會閱讀到王攀元的手札,更進一步了解藝術家生前的心事…,同時我也有機會更充足欣賞到王攀元留下的作品。
其實,王攀元的作品,在史博館推出展覽的那個時候,已經有了初步的整理分類。現在,我們再進來,我也允諾王家;未來我們也願意與家屬一起來更精細的把藝術家作品、文獻…做好更有系統的整理歸納。
王攀元的作品背後都有特殊的回憶與感情。
您經常在畫廊的展覽當中,做得比美術館還要好。您一定很得意吧?說實話!(我真討厭我自己,每次都猜中她心事。)
耿桂英:
(毫不遲疑)對!我就說,公家單位唱的是大戲,我們;私人畫廊嘛;做的、唱的就是折子戲。(等等,但傳頌都是折子戲呀!您這就是在「明示」我,對嗎?)哈哈哈,這是你說的喔,不是我,我什麼都沒講(得意)。
耿畫廊王攀元個展【寂盡之境】現場。
王攀元的藝術,在畫題上,有相當大比率的重複性,市場更是反覆出現過。您如何避免這些過度重複、相似性的題材呢?而您如何看藝術家這樣的情形呢?
耿桂英:
我對這個問題,倒是有另一種看法。當然,你講的沒錯,王攀元作品的確在畫題有這樣情形,但如果你試著是從他的角度、他的經驗來看,或許你不難理解;對一個經歷過戰爭顛沛、心事沉沉浮浮的人來說,情感;本來就會像是不斷重複迴旋的夢境。
潛意識裡面;過去的種種,也許不盡如意,但應該是他最珍貴的部分。而他到了後來,也只剩下這些、也只剩下回憶;即便是傷痛的回憶。
王攀元畫的本來就是他的過去、他的一些曾經憧憬過的美好卻無法圓滿的破滅與惆悵。他找到回憶的點,上了岸;回首,即便前方也只剩下一片朦朦朧朧的模糊,但這般如夢的過去,卻是他僅有的全部。
畫這些回憶,應該是他自我療癒的過程吧!他只能藉由繪畫,獲得內心的紓解。也只能透過繪畫,能夠尋找著要回家的路、尋找自己錯過的季竹君…。
他蟄居在宜蘭,這位被歲月壓抑得噤若寒蟬的老人,他畫畫;也沒想過要賣。回憶,應該是一條單向直線,他也只能畫這條單線的唯一僅有的部分。如果我們能夠從人的角度去想,那這所謂畫題的重複,何嘗不也是他一種建立在獨特個人藝術語言上的普及性呢?王攀元的藝術辨識度高,他所展現的美學也具有自己特殊性,這應該是最無庸置疑的。
耿畫廊王攀元個展【寂盡之境】現場。
王攀元,已經不是藝術市場新鮮名字,但也似乎沒有真正大紅過。我想問的是,您認為這問題出在哪?
耿桂英:
這個現象其實也曝露台灣畫廊本身的現實性。因為,多數的畫廊就是想賣畫、想要處理作品,而不是想要經營藝術家。王攀元的市場,簡單說;也就是沒有主力畫廊在經營。
您是一位擅長發現/創造藝術家身價的品牌畫廊負責人。從自身的經驗裡,您能否發現到所謂成功的藝術家又都具備了哪些因素或特質呢?
耿桂英:
當然,藝術家本身的故事性,確實是很重要。因為,大家都喜歡聽故事。即便是收藏家收藏某位藝術家的作品,也很希望分享給朋友的就在關於這件作品、這位藝術家的故事。
但更重要還是在於,藝術的本質,這也是我剛剛一開始就講到的。只是,藝術的本質要靠許多人來一起成全。藝術家是創造這個本質的靈魂,其他的人;則是讓更泛多數的大眾感覺靈魂不朽的人。
我並不會很意外耿畫廊做王攀元。對畫廊來說,這是我塑造自己畫廊史當中,我渴望補足的一個缺口。就我個人來說,這是一份對時代感情、對人境遇的一份投射。不只是我、我的工作團隊,我們在王攀元留下的許許多多手稿裡面,都獲得了很大的共鳴,這個共鳴不是悲、是一種知音的共鳴。
王攀元的故事固然是傷感,但王攀元的人與他留下的藝術,在心靈上的深度是最值得深挖,也是我和我的工作團隊現在及以後;對於這位藝術家所要努力的工程。
耿畫廊【寂盡之境】現場,呈現王攀元手稿及舊照。
亞洲的畫廊,現在面臨的競爭又更艱辛,不只跟本土爭;也必須跟國際拼搏。您覺得,亞洲畫廊如果要維持成功的積分,又該注意些什麼呢?
耿桂英:
亞洲價值,我最大體會就是這四個字。你去想想看,從畫廊的經營產業來推敲,你如何能夠拚搏得過西方行之有年的體制與模組。但是,亞洲的崛起是個現實、也是個事實。
西方畫廊自然很希望能與亞洲市場接觸。我們應該凸顯的是,對自己文化的觀察與再創,這等於就是一種重新定義亞洲價值、再次確認亞洲觀,才能讓我們能夠與別人有所區隔,進而成為自己的獨特性。
您認為現在藝術環境/市場的問題是什麼?
耿桂英:
如果你要我回答,我當然會比較擔心的是,現在的藝術市場充滿著太強烈消費現象。假如這樣的現象成為大宗、成為一種必然性、變成一種常態化,相對也就等於重新會改寫了我們對於美學的看法與態度。
現在整體的藝術環境已經開始出現新的市場經濟,這樣的藝術經濟跟我一開始創設畫廊時的情態確實完全不同。現在所出現的藝術新市場比較向潮流、時尚靠攏,我們所知道的潮流藝術家幾乎都與時尚有關係,甚至有的還能創造自己的時尚品牌,這樣的趨勢越來越多,也意味著年輕人的美學逐漸能與過去的現代主義相抗衡。
但相對我也會擔心這樣的現象,是否太過於消費性?也就是說,它會不會像市場面對眾多產品一樣,容易竄升也相對容易被取代呢?藝術,一旦消費快速,它勢必會造成欣賞藝術的眼光與心態出現質變。
不過,我也從整體的環境在改變中,看到一種並存、並進與包容的現象。比如說,當我們在驚呼達文西〈救世主〉賣出4.5億美元的時候,也能在後來看到KAWS的〈辛普森一家〉賣出了1.15億港元。我在這個當中,既看到藝術市場依舊能維繫住繪畫經典的代言人價值,也能看到潮流文化代言人所承接的時代新局。
耿畫廊王攀元個展【寂盡之境】現場。
最後,「難搞」的藝術媒體總編輯要問,您認為自己是「嚴厲」的老闆?抑或是「難搞」的畫廊負責人?但根據我的查訪,您對藝術家、藏家的百般呵護與照顧,目前是台灣畫廊圈無人能瞠其右的。
耿桂英:
(她神閒氣定,聽完問題,一點也沒準備要翻臉的淡定搶白說:我完全同意;你難搞、確實難搞)。(我看準她意圖想繼續中傷我,無縫接軌搶在她開口前說:請您回答我的問題,不要說我)。兩者皆是,我兩者皆是(得意又搞笑的樣子,全都露)。
唉,難搞;才會有意思呀!難搞,也才會有品質出現呀(繼續得意模樣)!
我常形容自己是個大廚,這樣說吧!藝術家,就好像食材。對於廚師來講,食材都是同樣的食材,但為何同樣的食材;到了不同的廚師手裡,就能成為一道可口的料理?反之亦然。
我覺得,這就是廚師本身的技術到不到位的問題了。好的廚師,懂得挑好的食材、善待食材,也知道該如何料理這些食材,才能讓人嚐到出色的料理。而藏家就好比是來到餐館吃東西的客人。
身為廚師;自然希望客人願意再上門。可是,你想要讓客人願意、喜歡再到你的餐館,你一定得要把料理做到讓客人歡喜再來,同時也要讓客人知道;這,是你的拿手絕活(語畢,持續不斷的得意中…)。
耿畫廊王攀元個展【寂盡之境】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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