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是不是搞错了明朝的国号？

文/羊菓

(原创孵化项目作者)

大明国号的来历向来众说纷纭，因官修正史中并无详细记载，为史家留下无尽遐想。受金庸先生著名小说《倚天屠龙记》的影响，读者大众普遍接受了大明国号来源于明教的说法，而朱元璋等一班开国君臣，也被认为是明教中人。那么，大明的国号真的是来自于明教吗？如果不是，它为什么要叫大明呢？

香港电影《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

一、“明教”与大明国号

在《倚天屠龙记》的第二十五回《举火燎天何煌煌》中，作者借光明左使杨逍与新任教主张无忌的对话，对明教有一个比较详细的介绍：

张无忌顺手取过杨逍案头的书来，见封面写着“明教流传中土记”七个字的题签，下面注着“弟子光明左使杨逍恭撰”一行小字。张无忌道：“杨左使，你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栋梁。”杨逍谢道：“多谢教主嘉奖。”张无忌翻开书来，但见小楷恭录，事事旁征博引。书中载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于唐武后延载元年传入中土，其时波斯人拂多诞持明教“三宗经”来朝，中国人始习此教经典。唐大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长安洛阳建明教寺院“大云光明寺”。此后太原、荆州、扬州、洪州、越州等重镇，均建有大云光明寺。至会昌三年，朝廷下令杀明教徒，明教势力大衰。自此之后，明教便成为犯禁的秘密教会，历朝均受官府摧残。明教为图生存，行事不免诡秘，终于摩尼教这个“摩”字，被人改为“魔”字，世人遂称之为魔教。

在金庸的小说中，明教是少林、峨眉等名门正派联合起来也难与之抗衡的江湖势力。明教若非群龙无首、教众内讧，诸大正派根本没有能力侵犯之。自教主以下，有左右二使、“紫白金青”四大法王、“五散人”等众多高手，连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义军领袖，也是明教教徒。在小说中，朱元璋的江山是依靠明教势力打下的，因此订立国号也与明教有关，不得不称一个“明”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祯十七年甲申，二百多年的天下，均从明教而来。

2003年版电视剧《倚天屠龙记》

金庸先生的说法并非无源之水。史学界首先提出大明国号来源于明教的是明史专家吴晗。1941年，吴晗于清华学报发表《明教与大明帝国》一文。吴晗说“大明”二字，“既非初起之地名，亦非所封之爵邑，亦非如后唐后汉之追溯其所自始”，起名完全不符合传统方式习惯。他根据“弥勒下生，明王出世”的口号考证，认为元末农民起义源于明教而非白莲教。因此得出结论说：“‘大明’之国号，则私见以为出韩氏父子之‘明王’，明王出于《大小明王出世经》”。吴晗的文章在当时产生较大影响，当即为顾颉刚等学者接受，至今仍有人坚持此论。金庸先生对明教的描述，正是延续了吴晗1941年所发创论，同时吸收了传统学术研究成果，在此基础上加以艺术演绎。因为《倚天屠龙记》系金庸于1961年所著，其后虽经多次修改，实际并未吸纳八十年代以后学术界对明教研究成果。

二、“明王出世”，究竟“明王”是谁？

按照吴晗和《倚天屠龙记》的说法，这个“明王”出自明教。韩林儿有“小明王”之称，他和父亲韩山童都宣称“弥勒下生、明王出世”。至于韩林儿为什么只叫“小明王”而不叫“明王”或者“大明王”呢？吴晗认为韩山童活着的时候“必以明王或大明王自称”，所以他儿子才不能僭越。因此所谓“大小明王出世”，实际就是韩山童、韩林儿父子二人。

上世纪80年代，吴晗的明教与大明国号关系说受到冲击。比如，台湾王见川先生指出《大小明王出世经》根本不是明教经典，韩山童其实是白莲教异端弥勒信仰的团体金刚禅的信徒。韩山童作为白莲教的异端，又怎么会是明教的“明王”呢？

元史专家杨讷也认为“明王”与明教无关，“明王”其实是佛教净土宗之阿弥陀佛别号。

阿弥陀佛

那么，阿弥陀佛是谁呢？阿弥陀佛，又名无量佛、无量光佛、无量寿佛等。今天我们在参观国内众多寺庙的大雄宝殿时可以看到，一般坐在大殿左边的，就是作为横三世佛之一的阿弥陀佛。他身旁的两位胁侍菩萨是“大悲”观世音菩萨和“大勇”大势至菩萨。阿弥陀佛曾树立宏大誓愿，建立西方净土，是西方极乐世界的缔造者与掌管者。汉传佛教的净土宗，即是以往生阿弥陀佛的西方净土作为专修的法门。

在佛教净土宗的《阿弥陀经》中，阿弥陀佛被称为“光明之王”，“明王”则为其简称。而且民间社会一直有“阿弥陀佛出世”的说法。所以，杨讷提出“明王出世”的口号不是出自《大小明王出世经》，而是源于佛教净土宗的经典。韩山童本人是白莲教教徒，在他领导的农民起义军中，存在两股信仰势力，一股是阿弥陀佛信仰，一股是弥勒佛信仰。“弥勒下生，明王出世”的口号，其实就是韩山童的“统战”策略，用两者兼顾的方式团结革命队伍。但不管是哪种信仰，都是白莲教起义，和明教并无关系。杨先生的观点逐渐被大众接受，此说现为学术界主流。

明王出世的概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早已存在，不为明教所独有。不仅有学者认为“明王”是佛教净土宗之阿弥陀佛，还有学者根据密宗教义提出，“明王出世”的明王其实是密宗之明王。因为密宗也崇尚光明，其主佛称作“大日如来”。近年，有学者进一步考证出“明王出世”其实是密宗的孔雀明王出世，大明国号真正来源于此。

三、大明国号与“孔雀明王”

看过《西游记》的读者，对“孔雀明王”并不陌生。第七十七回《群魔欺本性一体拜真如》中，唐僧师徒四人落难狮驼岭，孙悟空不得已请求如来佛祖相助。如来佛祖亲自出手降服大鹏精。书中由佛祖对孔雀明王作了一番正式介绍：

如来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

《西游记》

孔雀明王原本是密宗的神祇之一，密教中的明王以及大明等概念，原指知识、咒语，密宗中之大明即为大明咒，后来拟人化，阳性的被称为明王。在造像时，密宗明王因为降妖伏魔而大多显现出令人望而生畏的面相，而孔雀明王的面相慈悲庄严，使人看起来不那么害怕，符合汉民族的审美心理，所以孔雀明王更容易被民间信众接受。元明以前，密宗已经被社会大众接纳，孔雀明王信仰非常兴盛。

孔雀明王

学者朱钧认为，迨至元末，孔雀明王信仰已经进入到白莲教信仰当中，已有农民假借“佛母”、“孔雀明王”的名义造反，“所谓‘明王出世’之明王即孔雀明王是也”。

弥勒佛作为佛祖的法定接班人，按佛教教义，五十六亿年后下生。利用弥勒下生的教义不断煽动造反，原本就是中国历史上常见的现象，元末农民起义，在“弥勒下生”之后，又加上“明王出世”一句，同为佛教神祇，阵容更加壮大了，对农民起义军起到精神激励和团结作用。朱钧认为，大明国号实际来自于“孔雀明王”，朱元璋不断贬斥民众“误信弥勒之真有”，打击白莲教及其信仰，但却从未否定明王，实际是暗示自己是“明王”，朱元璋虽然不公开宣扬这一层意思，但在普遍打击教门的情况下，却又不抛弃这一神圣的名号，究其心理，朱钧推测朱元璋的心理道：“本人又出自僧家，若天下真有阿弥陀佛的化身孔雀明王出世，则非我其谁？”

草庵摩尼教摩尼光佛造像

2004年金庸来到草庵时感慨说：“草庵说明明教不是我杜撰的。”

中国民间宗教的教义和礼仪向来是相互渗透掺杂的，民众也不十分注意其中的区别。元末乱世，各种教派林立，互相影响更是难免。摩尼教自传入中国以后，长时期受到祆教与中国本土宗教的影响，如《倚天屠龙记》中便常常把祆教的教义和拜火仪式拿来附会到明教身上，至今仍有一些保留下来的历史遗迹将祆教与明教的元素相融合。各路好汉起义反元，不管是白莲教的正宗也好，异端也好，还是其他教门，多少会吸收明教的某些教义教规，其中应当也不乏明教教徒；但恐怕不能因此就说明朝国号源自明教，大明朝的江山是明教教徒打下来的。

参考资料

1.吴晗.明教与大明帝国.

2.韩传强.大明国号与朱元璋信仰关系研究.

3.韩秉芳.摩尼教研究的新收获--评《从摩尼教到明教》.

4.史亚军.“吃菜事魔”与宋元东南沿海农民起义.

5.朱钧.“明王出世”口号与大明国号考.

▼

编排：@二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