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我对当下形势的判断
导读
近年来,“中国为何”已经成为国际政治的一个重大问题。中国的崛起一直在推动全球经济增长,中国经济增长对全球减贫事业也具有实质性意义。但是也存在着种种问题,对内,国家统一大市场到今天还没有形成;对外,中国经济崛起的外部性一直备受西方关注。
面对复杂的国内外形势,就未来十年的发展趋势、全球化下中国该有何作为,以及关于华为、马斯克等近期热点问题,中信书院(ID:citicbook)采访了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席,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广州粤港澳大湾区研究院理事长郑永年。
内容整理如下(经编辑),以飨读者。
我对未来十年趋势判断
今天的全球范围内,几乎没有一个经济体是没有问题的,大多数经济体都面临增长动力不足的问题。因为世界市场的不景气,那些出口导向的经济体都面临着更大的问题。从长远的历史角度看,全球经济的高增长是非常态的,只发生在少数几个阶段的少数国家,而低增长甚至滞胀则是常态,具有普遍性。
中国要实现高质量的可持续经济发展,必须依靠技术进步和产业升级。传统的投资、贸易、消费“三驾马车”已经很难再拉动经济增长,需提出新的“三驾马车”:政府投入基础科研,企业进行技术应用创新,金融机构提供风险投资支持。
现在说房地产出现问题了,中国的房地产市场高峰已经过去了,不用说农村,光是城市,人均居住面积就达到了40多平米,放在世界也是相当高的了。房地产实际上也已经饱和了,想让房地产再成为中国的经济支柱,是很困难的,尤其是从世界经济史的角度来看,没有一个经济体可以长期依靠房地产而成为发达经济体。
但是还要再加一句,我们只能说数量型扩张的房地产已经到了终点,高质量的房地产还没有开始,这才是我们未来必须要做的。
包括消费社会也是一样的,消费的增长完全依靠中产阶层的扩大,中产社会跟消费社会基本上是同一个词,能可持续消费的就是中产。尽管我们有4亿中产了,但是占全体人口比只有不到30%。从亚洲四小龙看的话,它必须超过50%,甚至达到65%到70%才能被称为中产社会,所以我们的中产增长空间还是很大,如果到2035年有七八亿中产的话,才是一个真正的中产社会。
“有恒产者有恒心”,中等收入群体有财产,要保护自己,因此内化出法治意识。除此之外,中产阶层的壮大还有利于生态环境改善,社会秩序稳定,因为这都触及他们的切身需求。所以在空间还有余量的情况下,我们提倡共同富裕。
美国现在的问题就是因为增长是有的,但是它的增长是排他性的增长,少部分人越来越富裕了,大部分人没有分享到发展成果,反而成为受害者,尤其是美国中产阶级的缩小,所以我觉得从政策层面我们已经意识到要培养中产多么重要。
浙江现在是共同富裕的示范区,有三条:第一,上不封顶,鼓励企业家赚得越多越好,发财致富是光荣的;第二,要保底,把社会的底层保护好,因为社会是资本、政治、社会这三块里面最脆弱的一块;第三,要扩中,把中产阶级扩大。
我建议还是要通过改革开放创新,把我们的潜力发挥出来。一句话,改革开放创新是对唱衰中国经济最有效的回应,也是保障“下一个中国在中国”最有效的方法。那么实际上我们缺乏的是如何把这些转化成行动,只有通过行动才能通向未来。
我们把这个时代称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实际上从某些方面来看,不仅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甚至可以说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的最大的变局。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怎么做?用平常话来说,我们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些年中美贸易战以来,中国也从方方面面表现出我们的韧性。
面对新形势,我们更要讲好中国故事,为什么?就是为了让其他国家承认中国的崛起,接受中国的崛起,跟中国分享共同的发展成果,这个非常重要。我们一直说国际社会有硬力量软力量,光有一个硬力量,没有软力量,人家就把你的硬力量称为威胁。
那么软力量的标志是什么?第一,愿意来读懂中国;第二,能够了解中国;第三,接受中国;第四,不仅接受了中国,还向其他人传播中国的理念,传播中国的实践经验。
中国有几千年不中断的文明,近代以来有成功的革命经验,改革开放以来有成功的建设经验。80年代初,中国人均GDP不到300美元,去年达到近13000美元,以前还没有中产阶层,我们现在有4亿中产,更重要的是我们过去40年让8亿多人口脱贫,尤其是中国加入WTO之后,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达到50%以上,07、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后,中国对世界经济增长贡献有30%以上。所有这些数据在世界经济史上都是奇迹。
更具体地说,中国的另一种制度选择的故事就是要讲好三个“可持续”,即经济可持续发展,社会可持续稳定,政治有可持续的支撑和领导。从制度入手来叙述三个“可持续”,基本就可以把中国的另一种制度选择讲好、讲清楚,从而把中国的经验转化为基于概念和理论的“软实力”。
另外,我非常赞同一句话:“外交是内政的延续”,所以我们要看到这个世界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如何来重塑甚至重建国际秩序是我们所要考虑的。那么主要是明确我们要做的两件事情:
第一,我们如何还能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说永远维持一个相对和平的国际环境;
第二,我们如何在保证国际环境的前提下,推进中国共产党二十大所提出的中国式现代化,来保证我们2035年目标的实现。
今年提出了一个概念,就是中国要如何跨越中等技术陷阱,无论从供应链、产业链,还是价值链来说,我们都刚好处于一个中等技术水平,具有两个特点:
第一,从0到1的原创性思想少而又少,甚至没有。当我们说“中国制造”的时候,我们最多就是“中国组装”。所以,现在也有人在提倡要从“中国制造”转向“中国智造”,就是要强调原创。
第二,从1到10的刻度里面,我们只做到了从4到7,8到10的少之又少。凡是能做0到1原创的,也可以做8到10的应用;但如果不能做0到1的原创,做4到7也就到顶了。
中国是向全世界开放的,体量巨大,进而成为各国资本和技术的首选。世界生产要素在中国得到有效“配置”,这为中国经济发展提供了动能。不过,这也导致了一个致命的弱点,即中国的企业过度追求西方技术的应用和改进,而忽视了原创技术的投入和研发。因此,今天当美国用“国家安全”的理由对全球市场进行深度干预的时候,中国就面临被“卡脖子”和“脱钩”的风险。
中国改革开放40年,尽管我们应用了大量的美国技术,但是中国也是美国最大的应用技术市场,美国的企业在中国赚了多少钱,又反过来提高它的技术水平。日本韩国学习西方技术三十年以后,科技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转向原创。
实际上我们也是到了这个阶段。尤其是像华为,以前华为的态度就是我买就行了,那个时候没有考虑到国际地缘政治因素,冲突没有发生的时候,所有东西都可以在世界市场采购。但是当地缘政治冲突发生,被卡脖子的时候,没有技术就要死亡,企业就不得不自己去投入做了。
华为的“遥遥领先”说明了几个方面:
第一,我们是具有韧性的;第二,我们是有创新能力的;第三,我们是可以赶得上甚至超过西方技术的,所以我是觉得很多企业家现在有点悲观了,因为之前太顺利了,前面几十年国内的现代化跟国际层面的全球化是相向而行的,两股力量是朝同一个方向,互相强化互相促进的,但实际上从大历史来看的话,地缘政治跟技术发展是互相关联的,大部分企业家尤其制造业正在经历这个过程,所以我想有越来越多的企业会像华为那样,这既是个危机也是个机会。
我们非常需要有像马斯克、任正非这样的企业家,想要培养人才,高层次的开放很重要。就国际化而言,我们远远比不上纽约湾区跟旧金山湾区,外国人口占比达到40%,这40%表明这两个湾区的开放度,硅谷的外国人占60%,2/3以上的独角兽企业是第一代第二代移民创办的。
客观的说,美国制造不是美国人制造,是世界聪明人在美国制造。两个国家之间的竞争主要表现在人才的竞争,美国本来就是一个移民国家,二战时吸引了大量的欧洲科学家,冷战时更是吸引了大量苏联、东欧的人才,用世界人才跟苏联竞争。我们要看到至少从二战以来美国一直是世界人才高地。像马斯克、乔布斯,都来自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区域,不同人才才能带来文化冲突,这是一种化学反应,化学反应往往能产生新的东西。同类人才更多的是物理反应,培养不出马斯克、乔布斯。
我们现在的人才观其实有很多的错误导向,比如一定要有个两院院士一定要有一个帽子。马斯克、乔布斯有任何的帽子吗?我们现在的人才几乎是用政策的方式,由公务员官僚机构来定义的人才,但在美国,只要是社会经济发展所需要的就是人才。
中国是世界上产业最齐全的一个国家,各个产业里面都有人才载体,下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不仅要有好的政策,还要去行政化,行政和政治的东西对人才的使用会有很多的限制。我们要有意识的构建很多的人才载体,如果没有人才载体,即使有了好的政策,人才也没地方去。
所以首先我们的人才观一定要改变,不是说人才就一定要是两院院士,或者一定要有帽子,第二就是人才吸引要跟你的经济科技科学发展结合起来,从大方面来说,我觉得我们需要做基础科研的人才,还需要能够把基础科研转化成应用技术的人才,尤其是企业界的工匠人才。
来 源 | 中信书院(ID:citicbook)
口 述 | 郑永年
编 辑 | 三 昧
以上文章节选自郑永年、杨丽君新书:
关于作者
郑永年 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IPP,国家高端智库)学术委员会主席,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教授,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IIA)院长,广州粤港澳大湾区研究院理事长
杨丽君 华南理工大学教授,日本一桥大学社会学博士,专注于社会变革和社会运动研究,日本第21届大平正芳学术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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