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往事(上)
(说明:图文均为作者肖氏原创,版权所有。)
一
春节回乡,融入到28亿人次的春运洪流之中,成为大数据里渺小的分子和伟大的分母之一。随年岁渐长,越来越敏感于时空,宇宙无穷,人生有限,逢时节更替,灯下白头人,浪迹天涯,偶尔回望,茫茫时空轴里,你是哪个点?起于何时?又会终结何方?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年一年,回乡回乡……
度娘说,“乡”这个字,指小市镇,或自己生长的地方或祖籍;还指中国行政区划基层单位,属县或县以下的行政区领导……
大别山的腹地,胜利镇肖家坳,是我的乡。1968年春夜子时,这个山村,成为我人生起点……我这样说着,儿时的同学吴帅会及时纠正我,别叫“胜利”,要称“滕家堡”!夏家表哥也说,古称“屯兵堡”。
有道是:三省垴上鸡鸣三省,滕家堡里堡扼四方!沿长江支流巴河上溯,直到大别山深处,鄂豫皖三省交界处,雄关险隘的松子关下,有座千年重镇——滕家堡!明朝嘉庆年间为屯兵防寇而设。往南地势低平,一路是水绕良田,往东西北,地势险要,放眼皆崇山峻岭。东北的三省垴,海拔l540米,鄂豫皖三省的界山,南为湖北罗田和麻城,西为河南商城,东北是安徽金寨霍山,老人们说,三省垴上有棵盘根大古松,根生三省,叶盖九州。我多次上三省垴,山顶一溜好几棵盘根古松,不知到底指哪棵。大别山区以松树居多,长年苍翠,田间地头又栽种乌桕,或三三两两,或大片大片,一到秋天,果白叶红,漫山遍野,似画中行。
三省垴脚下是滕家堡打通南北的松子关口,建于西汉元年,北接长岭关,南连铜锣关,同青苔关、瓮门关和大别山主峰天堂寨相倚,构成鄂皖边界的一道天然防线,八面来风,皆从关口过。且说光绪年间进士张良暹,安徽金寨人,任过袁世凯的参赞幕府,晚年归乡,闲暇时又到河南商城文峰书院讲学,过滕家堡松子关,留诗赞曰:
千里中原此划疆,
平分天堑界光黄。
月明绕树无乌鹊,
日落居人畏虎狼。
东去淮肥环铁锁,
南通云梦固金汤。
泥丸塞断雄关险,
隐匿长城据一方。
诗中的滕家堡血脉喷张、骨骼铮铮。其实,绕过大别山主峰,却又另一番景象,那是滕家堡的僧塔寺,现称九资河的千年小镇,战国时期夹在吴、楚之间的鸠兹小国古邑,如今的天堂寨旅游度假胜地,春来山花烂漫,夏至飞瀑流泉,秋日红叶似火,冬季银装素裹,诗情画意,游客不断。
就这样,滕家堡一方山水,集大地铁骨柔情,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又称“屯兵堡”,人来兵往,跨省过县,学者行吟,商埠林立,土特产丰富,贸易繁荣,农民刻苦勤劳,生活相对富足,当官、兵、民、商、学互不相扰时,滕家堡人依山傍水,小富即安,看日升月落,时光惬意,民国时曾被称为世外桃源。
可滕家堡式的山水田园生活,好景不长。到1952年这个独立的 “兵堡县”被更名为“胜利县”,1955年胜利县又被撤消,分割到不同的县市。老滕家堡人的血性和骨骼被深深埋进滕家堡的山林大地,很多故事不得而知。今天搜索资料,能查到的,多是如何打下滕家堡、谁谁领导的、剿了多少匪、谁谁壮烈牺牲、攻占滕家堡付出怎样的代价、什么时候改名的,为什么改成“胜利”等等。
作为流着滕家堡血液的后人,对这些打斗抢夺的胜利故事,兴趣不大。只想知道,这块土块上,我们的先人曾是怎样生存生活的,他们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爱恨情仇。可历史这门学科,总喜欢在一堆成王败寇的故事中纠结,最后归于一个版本,就像长城,秦始皇版本到处有,而孟姜女版本随她的哭声永远埋进历史深处……
多年前无意听来一个故事,觉得特别有血肉,改编成:
阿妹一直是受保护的,柔弱美丽,土匪哥见过她一次,就耐心等着她长大,阿妹十八岁的某个晚上,土匪哥潜到阿妹床边,摸出一把枪交给她:“要是烦我,用它!”然后,开始爱她,枪一直在阿妹的手里抖动……阿妹后来嫁给了年轻的县长,几年后县长将土匪哥正法,正法那天,阿妹对着自己开枪了……
这是2012年11月3日发在我腾讯微博上的内容,听众莫名其妙,当成爱情故事来讨论,其实我心里想着土地的故事,可惜词不达意。
学生时代的寒暑假,我年年回滕家堡小住,偶尔听村里年长者讲故事,听爷爷酒后片言只语提起某年某月,但多数印象模糊,况且那时的我,文科生,书上有大把的权威系统的历史知识,要记要背要考试,只把这些村言野史当耳旁风……唉,人啊人,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历史里,也是这样背井离乡,宁信度,无自信也。
有一年,我爸说他要花一笔钱,参与修家谱,我积极赞同,倍感兴趣,终于拿到家谱,翻了几页就有些失望。家谱就是香火史,某代发了几个儿子,各房儿子又生了哪几个孙子,孙子又生了哪几代……一本肖家男丁支脉名字大全。
我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像我奶奶当年一样,唠叨一些陈年旧事,用我们滕家堡方言说:挖古!
1968年春,于滕家堡的小山村肖家坳,我,来了!我妈生我的那张床,已在上个世纪末被白蚁凿空,无从拍照留念,悄悄湮没于历史之中。那种老式床,挂上褐色的麻布蚊帐,远看就像一座方正的小城,也像一座四方堡垒,床的正面有踏板有茶几,顶上有两层床匾,上面画着色泽鲜艳的农家画,喜上梅梢、并蒂花开之类……这张床,在肖家意义重大。1930年,我爷爷娶我奶奶是这张床,随后我奶奶在这床上生下五男二女,长大成人的只有我姑母、我爸和我叔父三人;1966年,我爸娶我妈还是这张床;1968年春,我妈,经黄冈卫生学校培训过的河铺卫生所的女医生,产科接生员,她挺着大肚子,没有选择医院的产床,而是回到婆家肖家坳,由滕家堡当地接生婆陪着,在这张老式床上生下了我……多年后很多个夏夜,我奶奶就坐在床边摇着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这床的来历,说我妈生我的细节,总是把年少不谙世事的我一下子推进如烟往事里……我只能说,我的到来,我的出生,是肖家历史的选择,是肖家人民的选择!
我这样说着肖家肖家,若我爷爷还在世,又会告诫我,我们本姓“萧”,祖上从安徽萧县迁来,老祖宗的老祖宗还出过萧何这样的大人物。看今天胜利镇仅存的滕家堡老街,长街曲巷,雕栏画栋,流檐翘角,土窑炼制的青砖青瓦,方形格窗,厚重木门,跟我老萧姓一样,棱角分明,属于典型的徽派……可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统一简化一批汉字,从此,我们老萧家改姓“肖”,从老《百家姓》里走失……
我妈生我之后,很快老二老三也相继出生,都是女伢儿。我能记事的童年,就在肖家坳跟着爷爷奶奶生活,73年上村头老祠堂小学,就一位老师,教两个年级三十来个学生的所有课程,给一年级上课时,二年级做算术题;给二年级讲课时,一年级写字。那两年里我除了学算术,还依稀记得语文课本,第一课认识五个字:“毛主席万岁”,第二课再认五个字:“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终于认得了“中国人民共和国万岁”。
70年代,我爷爷奶奶都70来岁了,对我除了疼爱根本谈不上管教,肖家坳就成了我儿时为所欲为的乐园:大塘里我阵鱼,大山上我挖野菜、抽野笋、寻毛樜(学名山楂)、摘糖棍(学名金樱子)……练就一幅好身手,能三两下爬到树上去,摘几片桐叶给奶奶蒸馒头,叠成帽子顶在头上挡太阳,有时拿着长篙打板栗球,有时去摘还没成熟的小青枣。收割时,稻场上堆着高高低低的垛子,趁大人不注意爬上最高的那个,然后尖叫着一层一层往下跳,那种稻香里飞一般的心旷神怡,任你后来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也体验不到。冬天下雪了,提着自制的火笼儿走家串户,用百雀羚香脂的空盒儿装几颗黄豆爆烤,听它里面噼噼啪啪地响得开心。雪下厚了,到竹园去铲一些干净的雪,等它融成水,给奶奶淹浸咸蛋,我奶奶说我爸是读书人,用脑的人容易头痛,雪水淹浸的咸蛋最降头火……
稍大一点,暑假里我妹妹老二回来,她会到山上采一些观音枝,摘下叶子揉出绿色的汁水,然后挨家挨户去找白色的火塘灰,一阵倒腾,做出绿幽幽凉津津的观音豆腐来,切成小方块,又挨家挨户地送,深得婶娘堂嫂堂兄妹的夸赞。一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弄懂这观音豆腐里的科学原理。总之,乡村的日子就是这样春去秋来,彼此关联,爱和希望伴随着快乐总是走在岁月的前头……
乡土,摇篮,上天让你我降临在这块土地上,赐给你大自然的欢乐和悲愁,我以为她最原始的意义是在于激活人内在的天性,让人以人本身的姿式在土地上站立、成长,于天地之间,做人自己,而不是因为一个什么后天理所当然的理论和主义。
二
山村是很小很闭塞的,而我奶奶特别擅长挖古唠叨,把她的人生片断分享给我们,说麻城县台家山一带,过去也属滕家堡,她娘家姓夏,是台家山的大户,有大片的山林土地,她属龙,排行最小第十三……我后来查了一下,1904年是龙年,奶奶的生日我永远记得,九月初八,比孔子早20天。今天的百度地图上把台家山处标成“台子岗”,属麻城黄市,没错,是这里!是这里的夏家!
70年代的物质生活相当贫乏,在村里,我还算是个吃商品粮的幸福儿童,可对食物有着无限的向往之情。多少个油灯摇曳的夜晚,窗外山风山雨,奶奶自言自语:她的娘家,台家山夏家,三月楼豆四月籽,五月柿子挂满枝;七月杨桃八月碴,九月板栗笑哈哈。中秋节自家做月饼,晒出来一大片一大片的,要好几个人看管,在她家打长工的人都长得壮实,做工的还有我萧家人……我睡得迷糊中,狠狠地咽下口水,饥饿的年代,与食物有关的名词,让儿时的梦格外香甜……
她说她年幼就学绣花,听先生教兄长们念书,会吟几首千家诗,第一篇是“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她记忆最清楚的事情是裹缠三寸金莲,几天几夜,哭哑了喉咙,不能不裹,怕嫁不出去……
富庶的奶奶一双金莲小脚在自家的田野土地上过着怡然自乐的山水田园生活,她不需要睁眼看世界,她没法知道在这期间她的周边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书上是这么说的:1924年安徽金寨农民组织了大刀会抗捐抗税反军阀;1925年河南商城纷纷成立农民协会;1926年鄂豫皖边区有了“农民自卫军”,山雨欲来风满楼,于1927年11月终于爆发了鄂东“黄麻起义”,不久,起义失败,将士又转战木兰山……
其实木兰山与奶奶的台家山就隔山相望,到1928年,大别山腹地小村小镇都已卷进了革命洪流之中,如丁家埠、斑竹园。学校也起义了,斑竹园的明强小学、模范小学,师生投奔革命,佛堂共进小学校长、大别山区著名才子罗银青还创作了革命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唱响整个中原地带:
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
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亲爱的工友们,
亲爱的农友们,
唱一曲国际歌庆祝苏维埃,
跟着共产党打出新世界……
可我奶奶,山野大户的三寸金莲小姐,哪有这样的境界?她还处在“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的个人婚姻命运构想之中,她只觉得,革命、主义、运动影响了她的婚姻大事,她待嫁待成老姑娘,26岁才下嫁到萧家,她娘家人对周边的革命洪流也没兴趣,只希望小女儿出嫁后吃穿不愁,夫妇和乐,儿孙满堂,为此操办着奶奶的婚事。
难忘的1930年冬天!这年12月,鄂东红军完成改编,红一军大名鼎鼎的徐向前副军长,在滕家堡发布了《告罗田滕家堡群众书》,随后红一军、红四军、红十一军、红二十八军纷纷转战大别山,穿梭松子关,出入滕家堡,革命事业热气腾腾。也在这一年冬天,滕家堡的台家山,我奶奶的婚事轰轰轰烈烈,挑她嫁妆的得二十多位壮汉,橱柜箱笼,锅碗瓢盆,绫罗绸缎,红红绿绿,浩浩荡荡,从台家山这头一直蔓延到台家山那头……
奶奶每次说到她的出嫁,就特别自豪,她说滕家堡的婚俗兴“撒帐”,新嫁娘坐在床的最里沿,请新郎入洞房,隔着麻帐,她第一次看清了我爷爷,一位比她小三岁的壮汉。这时有花生、枣子、槐树子和柏树子,一把一把地撒过来,撒在他俩身上,又滚落到床上,有人唱《撒帐歌》,夸新娘,夸新生活。她还记得一些,我儿时总是听她幸福地回忆着,听多了,也记住了几句:
银盘脸,丹凤眼,
珍珠耳环亮闪闪
小金莲,三寸三,
一举一动赛神仙
女大三,抱金砖,
儿孙满堂福满园……
五男二女七子团圆,
见的见党见的见团……
(见,方言词,入的意思)
岁月,是个多么漫长的东西啊,它会悄悄告诉你很多很多。今天想来,我,这个常常纠结的高中语文教师,儿时真正的语文课,并不在那个年代的语文课本上。恰恰是这些乡土乡风的民俗、土得掉渣的文化、漫无边际的挖古唠叨,才给了我最早的语文滋养。多年后,我写博客,无意浏览到一组中原地带旧时流行的《撒帐歌》,心头一热,有千言万语,却喉头发紧,找到最接近奶奶说过的那段,拷贝保留至今:
进新房,桂花香,满面春风喜洋洋,
朱红帘子三尺长,回手一挂金钩上。
一对明烛照洞房,照着新人好容光。
娴静有如花照水,行动胜似风摆杨。
年年七七鹊桥会,良辰美景今晚上。
一对新人出客堂,再送二人回洞房。
一送刘阮天台路,二送毛生跳花墙。
三送桃园三结义,四送崔姐配张郎。
五送五子进贵府,六送杨六保宋王。
七送七七鹊桥会。八送八仙过海洋。
九送走上登云路,十送遍地是吉祥……
多少次,我用滕家堡的方言轻轻地诵读,那么自然那么朴实又那么激动人心,如同风吹大地,日照河山,人们心头上热气腾腾的希望!对比我奶奶记忆最深的那句“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我们滕家堡人的福贵梦,多么简洁而直白!
奶奶真的生了五男二女,生了萧家“全”字一辈,我大伯萧全格,从小就机灵懂事。
可我爷爷奶奶的福贵梦,很快被革命时代彻底革掉了!
那年月驻滕家堡的,有军阀,有白军,有红军,还有各种各样的自卫兵团,光手枪队就成立了好几支,各种主义、各种运动紧锣密鼓,各种各样的星星之火,都热衷在滕家堡土地上燎燃,不同的党、不同的兵、不同的匪,都走群众路线,一来,安营扎寨,把滕家堡变成了真正的“屯兵堡”!流行一个词语叫“扎兵”,滕家堡人见了面,不是问“吃了冇”、“吃么事”,而是互相寒暄比较“你家的扎了几多兵”、“我家的扎了几多兵”、“你家扎的么事兵”“我家扎的又是么事兵”……
所谓兵慌马乱,在我奶奶看来,就是这兵来了那兵跑,那兵来了这兵躲,这兵打那兵,那兵伏这兵,有时听说炮火连天,有时突闻夜半枪声……
奶奶说她值钱的嫁妆,含金带银的,钗环手饰玉器,都收集在两个箱子里,锁结实了,塞进夹墙;整匹的布料,用破旧的麻袋裹起来,藏在阴暗的阁楼板上……什么法子都想尽了,可还是躲不过。兵匪一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家人往外一赶,锁上大门,一群兵匪从楼上翻到楼下,从墙外倒到墙里,关键的几只箱奁,一些值钱的器什,一卷而空,只留下一个很时髦的词语:没收!
在我奶奶拖着兵匪呼天抢地的哭声里,我爷爷被控制起来,我年幼的大伯跟在兵匪后面追赶,不停地问:你们是哪个党?你们是哪支兵?………
大伯脖子上挂着一副银项圈,跑起来,小银铃叮叮当当地响,稚嫩地叩问着人世间的罪恶。
对民间财产的抢夺和没收,一个回合下来,滕家堡人差不多都一样穷了。财产成了不定的身外之物,当人变得无产无权时,无耻就开始流行,民间兴起了博彩业,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钱今日赌。
大伯7岁时,闹肚子痛,无钱少药,虽经好心的乡医看诊过,却无财力进行彻底医治,转成痢疾,后高烧并发,于1938年夭折。70多年过去了,一个7岁孩子的追问,除了我奶奶流干眼泪,历史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在枪杆子眼里,人命是不值钱的。
多年后,年幼的我常看到奶奶摩挲着家里一盏老式的玻璃罩子灯,可防风,有提把儿,在七十年代算古董了,那是我年幼的大伯常常提的一盏灯,给在夜间劳作打杂的爷爷奶奶照路的一盏灯,我家人叫它“马灯”。奶奶擦着马灯,想起她夭折的大儿子,却言辞贫乏,对那个时代的痛恨只能化为一句愤怒的诅咒:兵匪,强盗!天理难容!不得好死!
2010年时,我给我爸打电话,他说他正在忙,因为肖家坳的山岗上要新修水渠,我大伯的坟处在新水渠的必经之路,他正找人看地形,准备迁大伯的坟,来年清明再竖坟碑……第二年清明,我从深圳赶回老家给先人扫墓,站在大伯新坟前,突发奇想:快一个世纪了,我们还缺乏“人权”一课。人类社会,若人权没有保障,财产得不到保护,任人性之恶放纵,人间就是地狱!剥夺他人财产,就是剥夺他人生命!可是,各种理由的野蛮剥夺,从未远离过我们,特别是针对弱者的。
三十年代末,滕家堡的屯兵更多了,因为日本人打来了。桂系兵、李宗仁、白崇禧、张淦……这些词,曾是我爷爷那代滕家堡人常常提起的话题,说李宗仁率桂系兵北上抗日,屯兵滕家堡;传说中的广西兵穿土布鞋、扛土枪跟农民一个样,打起仗来拼命。特别说到李宗仁曾来滕家堡视察,夸赞滕家堡老米酒好喝,给酿酒老乡题了词:
糯米酿得春风生
琼浆玉液泛芳樽
还说有一年,大别山的安徽那边抗战打得激烈,广西兵把日本鬼子围进山谷里,老百姓纷纷出动,拿锄头上,用石头砸,大胜……我后来查历史,桂系第21集团军驻大别山时,曾在安徽立煌县东南,有过军民共歼日军的辉煌战绩,那时,第39军就屯兵滕家堡。
特别要提到当年的一支正规军,即北伐第七军,也是李宗仁旧部,抗战时驻守鄂东,滕家堡人几代都念念不忘的张淦将军,说他的司令部就设在滕家堡泗洲山上,军队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说他要求军用所需必须与民等价交换,军差夫役必须按劳付酬,官兵购物必须照价付值;说张将军还在泗洲山山麓建营房,用来加强军民商贸交易,使滕家堡有过短暂的有序的商贸繁荣时期;说军部还成立过话剧社,排练公演,宣传抗日,军民热闹关系融洽,当地人还记得有一曲话剧叫《济公》。
且说1939年初冬,张将军登高望远,见泗洲山形似雄狮,东有朱马寺,西有龟山,近处有仙人崖,远处是江夏,面对大好河山,豪情满怀,提议将泗洲山改为“笑狮山”,并缀诗一首:
瑞狮踞重台,沙河会玉阶。
丛山镇江夏,峻岭接仙崖。
金龟锁西隅,朱马守东斋。
青天现白日,仰笑何壮哉。
好一个“青天现白日,仰笑何壮哉”!山顶巨石横卧,似一雄狮啸天,张将军即兴题了四个大字:“笑看乾坤”!
师长凌压西,见另一处山石峥嵘峻峭,自有一种大地骨骼,题下“吼散倭氛”以相和, 留下“倭奴以中国为睡狮可欺,岂知狮已醒,一吼而倭氛散,一搏而倭奴灭,倭奴倭奴,死无噍类矣”的豪言壮语,今天再看,其诗文其刻字,骨骼依然,荡气回肠。
听爷爷奶奶说,在我萧家扎兵的,是位团长,穿制服,见了村民问声老乡好,他太太穿土布旗袍吃臭豆腐,那时我姑母到了入学的年龄,很想上学念书,可是没钱,还要帮家里干很多农活,几乎顶一个劳动力,团长太太说着外地话、比比划划做我爷爷奶奶的工作,说就算是女孩子,想读书就该让她上学……可那年代多少个像我姑母这样的山村农家女孩能把命运攒在自己手里?我爸那时三四岁,团长见他生得清秀,爱逗他,偶尔还教他识几个字,团长的手枪,我爸好奇拿来玩,“呯”的一声枪响了,从此,我爸手掌上永远留着这颗子弹的擦痕,让后来看手相的算命的都找不到说辞。
那些年,滕家堡人已经适应了频繁的屯兵,普通百姓就几亩山林薄地,生活是艰难的。奶奶一双金莲小脚,织布纺线操持家务,好在爷爷壮实强悍,他像奶奶手里的织布梭子,没日没夜地穿梭在山上山下,田间地头,村前屋后,每寸土地都有爷爷流下的汗水。其实,我爷爷还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字,算盘拔得叮当响,又快又准,常被人请去算账记账,我家里曾存留一叠泛黄的纸页,上面匀称的蝇头小楷,是爷爷年青时在滕家堡镇上的电灯下所记的账本,注意一个细节,30年代末,滕家堡有过电灯照明的时代,这让后来的我不可思议,多次查资料找不到翔实的证据,只说1932年,安徽金寨因卫立煌而更名立煌县,39年安庆失守,立煌县成了安徽后方省会,物资相对富足,楼上楼上,电灯电话,难道因为这个让临近的滕家堡受益了?不得而知。
总之,那年代,我爷爷这样的土农民,冬季农闲时,还可以挑一担萝卜闯汉口,路上走个把月,萝卜是路上吃的,有时也换米,一来一去,倒腾一些小商品,赶在年前回乡。所以逢年关,我奶奶和我姑母、我爸眼巴巴地守望村口,守望生计活路,守望家人团圆……
有个细节奶奶多次幸福地提起,说爷爷带回一种黄鱼,用香油浸泡着,主要孝敬曾祖父祖母,留几块自己吃,我爸懂事,总是撕一点点鱼肉,吃一大口饭,而我爷爷奶奶和姑母,用筷子蘸一蘸香油,就算莫大的幸福生活……后来我定居深圳,海滨城市,看到超市里极普通的黄鱼,一种海鱼,想起我的祖辈在深山里的小确幸,对黄鱼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赶走了日本人,老百姓应该安生了吧,可是屯兵并没有结束,新的战争又开始了,而我爸到了入学年龄,我奶奶发狠心要让他上学念书,为此,一直对爷爷俯首贴耳的奶奶与爷爷争吵了,没有钱!奶奶一双小脚,走不了几里路,托人回她台家山娘家找她众位兄长,可那时,她娘家的财产也早被没收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争到一点微薄的援助,我爸才勉强坚持上学念书。这已经是1947的事儿。多年后,我奶奶跟我讲:“你爸是念了书,后来才成为公家人的,你们才吃上商品粮。你们要记得你三舅爹的恩啊!”我三舅爹就是我奶奶娘家的三哥!
吃黄鱼、我爸上学念书,可能算是萧家四十年代的两大幸福事件吧。
战火纷飞的年代,个体的人是无法掌控、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就说曾经驰名大别山的传奇人物、红二十八军创造人之一的高敬亭吧,当卫立煌领导的国军奉命在大别山重兵剿匪时,高敬亭领导的红二十八军穿越深山叠涧,与卫立煌玩了多年的躲猫猫游击战,胜负未定,逢七七事变,全民抗日,高敬亭率领改编后的新四军又与进驻大别山的新桂系军明暗配合,十多场漂亮的胜仗打下来,极大鼓舞了抗日士气。高敬亭机智善战,在滕家堡流传着他的神奇故事。而最终,高敬亭没能被国军剿杀,却在与日军浴血奋战时被自己的组织秘密逮捕并枪决,时年32岁。
时代战火纷纷,历史一团乱麻,普通农民的命运就更难把持了。赶走日本人,两党打得惨烈,滕堡家人摸不着头脑,当地又成立了保安团、自卫队,后来定性,有的是兵,有的是匪。总之,扎的兵今天撤,明天来,兵员不够,动员百姓参军,说临近的黄麻一带,黄安县改红安县,红安县又改黄安县,参军的多,骑高头大马,前途事业兴旺发达,可滕家堡人,大山佬,不开化,安土恋地,不懂战争意义与个人命运的微妙关系。部队又缺人手。有一阵,滕家堡随处上演“抓壮丁”的恐怖故事。我爷爷曾三次被抓走,两次被枪指着当挑夫,还好,部队讲义气,不给钱没关系,挑完东西放壮丁回家了。可有一次,被抓走两个多月,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家人望穿了双眼,流干了眼泪……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爷爷悄悄潜回滕家堡,回到肖家坳,半夜拍着窗户,喊我奶奶开门,黑天黑地全家人抱着像黑囚一样的爷爷哭作一团。村里人得知,深更半夜提着灯,纷纷来恭喜我奶奶,说“人总算回了”,又打探自家人消息,又有一些家,再次哭作一团,随后第二天第三天,邻近村的人也纷纷来打探家人音讯,又纷纷流着眼泪回去了……这些事情具体是哪一年,现在已不得而知,普通农民,只明确打日本人是必须的,对其他战事的意义是模糊的,总之,能保有一条命,能活着,就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爷爷只知从安徽那边逃回来,死了很多壮丁,他翻越围墙时,不知墙外是什么,枪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多年后,我看革命史,其中“大别山立煌战役”,说是国军抗战史上的耻辱,很多壮丁役夫来不及逃走,被日本兵屠杀近五百人,这是1942年的事;1948年,国共两军在滕家堡北边激战,伤亡惨重的,也有壮丁;1949年,滕家堡还在紧锣密鼓地剿匪,有的匪徒也是临时被逼来的壮丁……
所谓壮丁,就是枪杆子下的奴隶!
兵慌马乱的年代,总算过去了。各种各样的伟大事业,推动时代列车滚滚向前,多年后,我成为一名教师,站在课本前看历史,气势多么恢宏壮阔,应该豪情万丈来一些史诗式的大型诵读,才配得上这历史性的丰功伟绩。可是,当我放下课本,踏上曾经的滕家堡土地,可想见,那历史车轮曾是怎样冰冷地从这块土地上碾过,从人的血肉之躯上碾过,从我祖辈的心头上碾过……
解放后,滕家堡只保留3年的短暂县史,就被一分为二,少部分并入麻城县,大部分并入罗田县,改名胜利镇,完成全部的改造,已是1955年的事了。从此,“滕家堡”成为一个旧时代的缩影永沉史册,“胜利镇”以一种崭新的面貌闯进新时代。
但历史又是一门怀旧的学问,历史上的胜利者曹操,曾站在血洗后的黄河边大发感慨:一将功成万骨枯,其丰功伟绩,安能以血补天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