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贝:和我一起做一个回潮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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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 贝
听潮主理人
自宣布我全职加入听潮,中间碰上疫情,活动取消计划延期,已经搁置了大半年。
上个月把这几年在深圳的大部分家当收好,用快递寄回家,听潮在这个 7 月终于顺利重启了。
原文《回到我最没有安全感的城市》写于半个月前,记录了我从深圳搬回潮州、加入听潮的心情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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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的朋友们把我送了一遍又一遍,不同的下午茶、晚饭、酒局……
最终室友把我送到了高铁站,临走前说了句 “下次回来我来接你啊”,至此我告别的眼泪终于肆意流了出来。
习惯性没赶上买的那班高铁,好在改签方便,于是多出了在深圳北候车厅闲坐的一个小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为什么哭。
搬家中的我
前阵子和 Allen 去兜风,我们每次兜风都没有目的地,只为听歌和聊天。在北环平坦的柏油路上他漫不经心地问我,如果现在不考虑收入,你想做什么。
我几乎没有犹豫,“会做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一个这么幸福的人,怎么在愿望即将实现的时候在车站哭成这个鬼样。
那是一种复杂的、矛盾的、经选择的、坚定而又稍带不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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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了解自己的生活
决定来听潮其实没有过多的犹豫,倒像是长期默默选择的结果。
我时常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自己的生活。这种心情出现过很多次。
2018 年在墨西哥的时候,我过着一种别人的生活,却总在被问起中国的时候无言以对。
2019 年新年甚至定下了每个假期都要出游的 Flag。一有时间就往外跑,日韩东南亚,只要出国,哪儿都行。
到了 5 月,遇到在潮汕独自旅行的荷兰人,他给我介绍潮州古迹时如数家珍的样子令我羞愧难当。
2019 年年末,吃了一顿节气主题的媒体晚宴,主理人津津乐道每一种食材的来源,3 年以上的兰州百合、只能手工处理的日照乌鱼蛋、适时端上来的桂花糖……
主理人对自然的了解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相比较之下我只能说 “噢!这个好吃!” 有时候竟然连个形容词都蹦不出来。
7 月初,同事来潮州,和她一起穿遍潮州的大街小巷,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了解得实在有限,上东平路离我家不到 1 公里,我却从来没有去过。
……
众多来自细枝末节的瞬间,这朵花叫什么名字、这种食物从哪里来的、这类工具怎么用的……
在老城区瞎逛时瞥见路边一角
城市给我们带来了日趋一致的生活,季节感、差异感都降至最低,我时常想起小时候在外公家田里拔草的日子,虽然可能一年只能去个一两次,但是我依然记得赤脚踩在土里的感觉。
这种感觉丢了太久。
梓新哥曾说 “三明治的写作者和读者,通常进行跨界流动,无论这个边界是国界、社会鸿沟还是语言壁垒。这种流动,不是旅游打卡,而是带着文化自省意识的流浪和落脚。”
我想我缺的也是这个。
希望今后的尝试能让我继续当无脚的鸟,可以属于任何地方。但不管在哪里,我想更贴近大地、更了解我们脚下的生活。
荷花是夏天的记忆
坚定去听潮的瞬间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们坐在愚园路一家复古又前卫的咖啡厅,小伙伴们和客户就 “网红店” 展开讨论。
有一句发言我记得很深刻,“如果说我们的店做成和这家咖啡店一样你愿意吗?我一直觉得如果我们做的东西没有批判性,哪怕做成网红也没意义,没有办法带来思考。”
那时候我心里亮亮的,原来还有人相信着,原来时至今日和甲方还可以有这样的探讨。
美丽当然重要,但我喜欢能给人带来思考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美丽。
才发现老城区真的到处都是猫
说起来我在大学时就受过听潮的影响,那时候听潮发起过一个活动:“春节回家的时候给家乡的年轻人带一本书”,那些书后来放在一家我常去的咖啡店,是我每次回家最喜欢去的地方;
而听潮每年做的 TED 式分享会某一方面给了我探索世界的勇气,告诉我世界上众多的可能性,后来我们办的展览也是与此相似的价值观。
世界不缺勇气,只不过当勇气来自你的周围,力量总是不一样。所以做听潮还有一点使命感和责任感。
作为一个在地文化探索,听潮有几件在策划的事情,让人颇为期待。
前阵子朋友给我推荐《旧影潮州》,是一位记者四处搜寻潮州老照片并由此追踪的照片背后故事的记录,陈平原教授的序里有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
“谈论潮汕文化,需要‘同情之了解’,更需要切切实实的体会,以及深入骨髓的探究,而不是什么‘提倡’或‘表彰’。”
作为个体,我想去了解一直被忽视却影响我极深的文化;作为听潮的一份子,我们相信潮汕有更多 “奇奇怪怪” 的东西值得去发掘,用更好的形式呈现给对它们感兴趣的人。
能和前辈们一起做这样的文化探索,在这个时间点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我感到非常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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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回家当成一场大型实验
这个决定不怎么犹豫就下了,但现实总有各式的挑战。
潮汕站离潮州市区有 40 分钟的车程,我常搭专线车回家。那经常是令我信心极速下降的 40 分钟。
乱窜的摩托车和行人、混乱的街道布局、红底白字的宋体字招牌,我通常会把窗帘拉上,不想多看一眼。
想起不久前才和朋友说我这辈子估计是阿芙洛狄忒的忠诚信徒,可这里呢,这些跟美是一点关系没有的。
路边随拍
回家第一晚我就做了噩梦。
不记得梦的具体内容了,但是溯起源来,想到了小时候的恐惧。
我一直住在潮州的老市区,小学时白天会在爷爷奶奶家吃饭,晚上会和妈妈走路或者骑自行车回到 5 分钟路程外的家睡觉。爷爷奶奶住在传统的平房里,诺大的四点金老屋就是我和弟弟的游乐园,烧书玩井,干过不少好玩的事。但是事情到了晚上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人类怕黑的天性从不躲藏,每天回家的路我都战战兢兢的,生怕下个拐角就遇到坏人。
除此之外,恐惧的来源,还来自于死亡。
潮汕人的殡葬仪式特别隆重,落叶归根的观念深入人心。老人们的殡葬仪式,都会选择回到祖屋。常在老市区晃悠,三天两头会看到紫色的对联、紧闭的双门贴着纯白的A4纸、许久无人的老房突然一直亮着黄色的灯,这些信号告诉年幼的我,这个房子有人去世了。有时候妈妈会抢先看到这些,默默调头改道。大人的回避小孩的好奇,让我很长时间对死亡都有一种奇怪的情绪。也因为曾经不小心看到了一些过于直接的画面,很长时间都深陷恐惧。
小时候的恐惧多来自想象,长大的恐惧就来得更为具体了。
5 月回过一趟潮州,那是我第一次有意识观察我在这个城市里的状态。观察了两天之后和朋友开玩笑说我要开启一个话题,叫做我的#格格不入日记#,记录我在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感受。
以下摘抄日记两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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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5 月 16 日夜
亲戚家楼下
今天晚上去了舅公家,过年因为疫情没去拜年。他们一直关心我的情况,所以回潮州第一个晚上就去看望他们。
那是一栋在市场里的居民楼,沿街铺面做着不同的生意,水果摊、电器维修、烟茶酒……有一个铺面的位置正正好成了小区大门,从大门进去 3 栋大约 8 层的居民楼呈「品」字排列着。左手边那栋 503 ,楼道有点黑,我猛冲了上去。
我向来独来独往,但在长辈心里永远是小孩。不管我长多大,总是不放心我一人行动,临走前盯着我打电话,请我妈来接我。
估算我妈从家里过来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便下楼等她。站在小区大门旁,挨着那家卖茶叶的。大概等了15分钟,里面出来一个30多岁的女人,操着一口很浓的潮普说:“美女,不要站在我们的店门口。”
我熟悉这个语气,就是众多潮汕人对外地人的语气。我在想,那一秒她是把我当站街的了吗?可是也没想懂我是哪里招惹到她了,究竟是我戴着帽子露出的一点红发呢,还是我略微艳丽的衣服配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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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5 月 17 日夜
车站门口
周日晚上准备回深圳,妈妈开着摩托车把我送到车站。出门迟了所以错过最后一班去高铁站的专线车。眼看时间有点赶,于是我站在路边拦的士,我妈陪着我。
我穿了个橙白相间的背心,背着浅色的书包,拉着24寸的黑行李箱,像是准备上学的女大学生,比较显眼的是我橘色的头发。昨天因为这个头发已经受过气了,我也知道怎么不显眼一点,带了长袖和帽子,都在包里,打算不热的时候就穿戴上。
正在拦车的时候有个快递小哥开着摩托车在我身旁停下来,跟我说,别打的士了,直接打滴滴吧,潮州的士危险。我妈刚好在旁边,小哥继续跟我妈解释,“阿妹这样一个人打的危险,潮州的士都是‘黑的’。”
接着小哥扭动了一下摩托车钥匙,熄了火,眼神闪躲着,不好意思正眼看我,小声补了一句,“有没有衣服……披……披上去吧。”我立马意会,说有的有的,放心谢谢你啊。
我妈在一旁又用担忧的眼神望着我们……小哥又跟我妈解释,“哎……开出租的都不知道是些什么人……”我妈连连点头说是,眉头皱成一团,估计在想着女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呆在路旁,我已经很小心了,但依然没有办法令人安心。这个时候多呆一秒就多一秒危险的想象,我迅速打了个滴滴出发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保留走路不停回头这个习惯,在这座城市回得尤为频繁。
我热爱移动,一直在确认自己在任何地方都有生存下去的能力,慢慢获得了一些安全感。
反倒是回到了家乡,所有指针突然失灵,这真是全世界让我活得最不像我的城市。
我曾在墨西哥城乡下独自迷路,没有网络导航,但那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而为什么我从小走到大的路,我每天都那么害怕呢?
现在,当我换一种身份重新回到这里,准备好重新认识这片土地的时候,这场实验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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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子关系也在实验
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还选择了回家住。
一来觉得我对住处没有太大的要求,只要有琴、书桌、圣诞树、暖光的灯,我就可以很好地活下去,我的房间可以满足我这个需求;
二来选择回家住是想直面亲子问题。
我爸妈都挺好的,控制欲属于潮汕父母中低水平,他们一直挺尊重我们的选择。
但也有常见问题,比如时间到了最好不管三七二十一给我结婚,比如会用世俗定义的标准来要求我……
虽然我不能要求过多,但我会希望他们能更理解我们一些,或者是我能更理解他们,这样我们都会开心一点。
这几年每次回家妈妈就会吐槽爸爸不让她给我们发微信,不让她告诉我们家里发生的坏事,怕打扰我们。
每次听到这些我又气又心酸,远方的我们,怎么会因此就不想象。
现在好了,我就住家里,多爱多表达,这样就算下次离别,是不是彼此都可以更坦然一些呢。
妈妈最近带我到三元塔河边看人洗衣
我很早就开始想象我们的终极离别,读亲子相关的文章都会很感性。几年前每次爸妈送我去车站,我都会偷偷抹眼泪。
后来我有意识地让相聚离别发生得更频繁一些,多回家多离家,慢慢就不哭了,离别也是可以习惯的。
这次还没回家之前就和爸妈打了预防针,“你们就当我回家工作一段时间,具体也不知道会多长,但迟早我会走的。就让我们都把这段相处的时间当作是上帝的礼物吧。”
回家第一天的时候妈妈又开始提起 “敏感话题” ,我又一次脾气不好表示了我的态度。她迅速嘀咕,“哎在外面发生点什么也不和妈说,我们要不今后这样,有什么问题都好好说。”
也不知道这样的实验会有什么结局,但是我得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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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小剧透
去年国庆和朋友们在家里废弃的老厝办了展览之后,我没再去过那间老屋,这次同事过来,和她一起去逛了一圈。
我们依然喜爱老建筑散发出来自然老化的光泽,即使没有那么完美、即使可以被称为衰败。
时隔大半年再次回到老厝
去年的“池中太阳”展览
除此之外,今后活动范围也不会局限在潮州,希望能多多走动。
文 | 余贝
图 | 近期在潮州所见
「听潮」是潮汕知名的文化创意活动品牌,专注成为连接潮汕与外部世界的文化窗口,以全球视野发现潮汕文化价值。目前正致力潮汕在地文化探索,期待以此摸索出在地文化挖掘的新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