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让香气在花瓣中滚动
由一只梨子想起的
茶几上的梨子，是卖家多给的一只
它近似于三角形
而不是椭圆形或者属于梨子的形状
它孤僻的站立，用三条腿。
像身下的板凳，涂着淡黄的油漆。
原不该流泪，在晴好的中午
但我突然想起，那年家乡的山坡上
大片的梨花，如群蝶舞动
梨树下，哭泣的人群中，我是最年幼的一个。
当有人拖着唱腔说：跪——
我偷偷抬头，发现落在祖父棺材上的梨花
是最白的一朵
遇见一条陌生的街
往南走
遇到大片的毛竹，舒缓的小溪。
再往南一点
会遇见一条陌生的街
陌生的脸说着方言
古巷子，覆着青苔的石板。
杂货小店，挂着印染的土布。
雨也是陌生的，淋着陌生的伞。
寺庙内香火缭绕
陌生的脚，踏破那道门槛
求财，求平安，求福寿，求姻缘。
群鸟散去已是日暮
苦楝树兀自开着花
淡淡的香气，穿过钟声
落在一张破旧的纸上
夏日
这里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我们并没有相遇。
火车呜呜而过，一些草顺势倒下。
玉米很高，叶子的绿
一日比一日深。
牛在山坡上慢慢咀嚼，蝉声彼此起伏
十分聒噪。
和它们挨着，我明显地旧了
嘴唇苍白，鞋子上有厚厚的尘土。
路旁火星四溅
我无法靠近那个人，他正在
专注地打铁。
这个夏日，冒着烟
被他的锤子敲打了很久
孤独
有时它是一片叶子
脉络的走向十分清晰
有时它是小心爬行的壁虎
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或者它是寒冬的杯子里，越来越坚硬的水
但它更像深夜里，一只飞蛾
用翅膀拍打着窗户，而玻璃正轻轻
裂开细缝。又仿佛从裂缝里
挤进来的风声。
当它不约而至时
我躺下来，在你躺过的地方。
拿过你的桃木梳，给沮丧的玩偶
梳理头发。
又从你杂乱的书本里
找到卡佛的集子，读到《悲伤》时
我用你的被子蒙住了头
那里一片黑暗，什么都不是我的
除了洗发水的香气和硕大的泪滴
芦荻花和月亮
我们彼此张望，在湖的两岸。
我看见血红色的月亮
掉进水里
风一吹，它的眼角就有了褶皱
有人试着用呐喊打破这暗夜
但它岿然不动 ，异常平静。
从山上望下去，湖水仿佛是落在山间的
一滴泪水，闪着皎洁的光。
我忍住莫名的悲伤
从一群赏月的孩子中间穿过去
独自向东走去。大片的芦荻花
始终与风在一起。
我靠近它们的白茫茫。
我们一生中所有的起伏
今夜只剩下，胸前那抹雪了。
静物
散落在棉麻的桌布上
是几个，而非一个
是随意，而非摆设。
我喜欢的名词都在这里了
南瓜，红枣，青橘，石榴
和将要腐烂的柿子。
我越来越喜欢，与安静的或者
沉默的事物相处。
此刻，并没有他人
我们彼此对视，脸上都带着善意的微笑
谁也无需展示结疤的伤口
更不必在絮叨中落泪。
除了饮下这世间的冷
嘴巴有时是多余的
我觉得他没那么爱我
餐桌上的油漆，渐渐剥落
食物们鲜艳，等了我好久
但我只选了一小碟泡椒。
雾气中的楼梯
悬在餐厅靠窗的位置
可以看见海。
可以想象，紧握在一起的手
像两只若隐若现的海鸥。
我有些悲伤，刚刚在海棠树下
女友和我谈起了爱情。
我觉得他没那么爱我。
但一想到正爱着他，我就低下头
把泡椒夹起来，细细地嚼着
水开了
雏菊没有开。
水开了。
我放下报纸，把一个名词放进水中
它就变成了动词。
水开了，一遍一遍地开
我关掉水壶的电源
风吹翻了报纸
死于矿难的人，被埋在黑暗之中
由动词，变成了静止的名词。
草木深深
有人大声说笑
我站在他们中间，显得不合时宜
除了我，没人能看得出
那只飞鸟颈上的黑色花纹，早已被风吹乱。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
三面环山，草木幽静
梧桐落尽了花。
急于上山的人，多于下山的
而我只想低头抚摸一下荷叶上的露水
但那些清澈的光，来不及停顿
便倏然滑落到湖中
教堂
破败的槐花，落了一地。
穿黑衣的修女，只顾低头打扫
问路亦不抬头。
拐过两个弯，走进教堂
肃穆，神秘。
但我喉有顽疾，咳嗽不止
站在窗台的鸽子，不安地看我。
一拨拨的人出出进进，跪下起来
那么多罪，排着队
很久都轮不到我来忏悔
葵花街的游戏
葵花街没有葵花
树也少见，鸟也少见。
葵花街有店铺，一间连着一间
肉铺，丝绸铺，糕点铺，铁匠铺和当铺
在寿衣铺与花圈铺之间
是棺材铺。
那时曾祖父还小
经常和棺材铺老板家的儿子捉迷藏
有时藏到寿衣宽大的袍子下面
有时躲到花圈后
有时躺到棺材里
运气好的话，棺材是檀香木或者楠木的
曾祖父迷恋那些精致的雕刻和木头的香气
会憋住笑声，多呆一会。
但大多是杉木的
常常刚爬进去，就有人哭着来取。
多年后，他们各自娶妻生子。
先是老板的儿子，在买木材的路上
被一场齐腰深的大雪藏起来。
再后来，油尽灯枯
曾祖父最后一次把自己藏进棺材。
但我知道，游戏，并未结束
春闺梦
每天，我都要从闹市中
穿过这条街
每天，都能遇见一个白布衣裤的老人
微闭双眼，坐在梧桐树下
灰旧收录机只播放戏曲
昨日是《锁麟囊》
今天是《春闺梦》
时而战鼓惊天，时而香闺幽怨。
每到此处我就会入迷，慢下脚步
仿佛有人为我轻描蛾眉，穿上青衣——
我微微低头，挪碎步
出厢房，过长廊，立在亭台
水袖一甩又甩，咿咿呀呀地唱：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我一遍遍地唱别人的戏
忘记了演自己的戏。
在父亲的藤椅上睡着了
我睡了
在父亲的藤椅上，他已不需要它。
他睡在泥土里，很多年。
我不再担心他的生活
他走之后，我们为他送去了
桌椅电视轿车手机，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还有金山银山两座，司机一名
以及腰间别着匣子枪的保安。
不止这些，想起寂夜漫漫
他孤单一人，我们又把一对童男童女
立在门旁，可为他端茶递水，聊天解闷。
我蜷缩在藤椅的怀里，睡着了。
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对一个省吃俭用，老实巴交的农民来说
生前穷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
在他走后，纸扎店仅用半天时间
就帮他全部实现了。
小青
我喜欢的合欢，总是病着
我喜欢的小青，又挨了丈夫的拳脚
合欢右边的枝桠早就枯萎了
树心又被虫子啃出一个黑洞。
小青的左臂被包扎得很厚
吊在细细的脖颈上。
多好的合欢啊，都病入膏肓了
还一直开，一直开。
多好的小青啊，低着头从医院里出来
遇见我时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
一直笑，一直笑。
倒车，请注意
注意身后的石头，小草
雷鸣与闪电。
注意奔跑的孩子和猫
老人以及安静的树。
注意腐烂的果实
刚刚落下的雪。
注意车轮下的蚂蚁
碎玻璃反射出来的光。
注意滚动的皮球
不怀好意的钉子。
注意霾中那张悲伤的脸
丢了盖子的陷阱。
注意讨钱的手。
注意蹦在地上未响的炮仗。
注意路边突然失控的哭声。
豆荚
舅舅抡起锤子
准备在木盒上钉下最后一颗钉子
我开始哭。
他说，反正也没东西吃，早死早托生。
盒子里的它，追逐一块骨头时
死于一辆三轮车下。
骨头是小伙伴偷来的
她啃一半，我啃一半。
之后我把骨头抛给豆荚
阳光好得睁不开眼
豆荚，嘭得一声在轮胎下爆开。
豆荚，是舅舅养了多年的狗
名字是我起的。
还乡记
这是凌晨五点
没有了鸡鸣狗吠
没有了炊烟袅袅
没有了梨花的白
没有了孩子的哭闹
没有了秦婆婆的骂声。
他西装革履的回来了
可飞机还是快不过推土机
王店村已经等不及了
一夜之间，到处都是
瓦片砖块玻璃树木泥罐的尸体
到处都是死一样的寂静。
他捡了几块砖，垒了个小房子
烧香，磕头，转身离去。
大海不是我们的
整个早晨
我们都在商量
怎么把海水变得更蓝，更汹涌
沙子怎么装，才能变得坚硬
而不易流失。
我们到处找圆的，方的，大的容器
有时是玻璃瓶和罐头盒
有时是帽子和皮鞋
海水不是我们的，沙子也不是
海藻水母螃蟹海螺贝壳都不是。
一想起这些，我们就额头冒汗
拼命地装满一个又一个容器
直到风起船归，晚霞燃尽
直到那些咸涩的事物，一次次
从身体里溢出来
鹌鹑飞走了
树枝上挂着明亮的阳光。
我们饥肠辘辘，席地而坐
嘴里嚼着薄荷的叶子，因为失望
随手把棕色的种子扔到湖里。
湖面是一张微皱的宣纸
坐在这边看，它只画青山
坐在那边看，它只画白塔
我们起身，它又画下两个拎着鞋子
发辫蓬乱的小人儿，在大风中奔跑
看不出他们有多悲伤
都是些奇怪的想法
在植物的枝叶之间散落
听到有人不停咳嗽
从干燥的空气中传来。
几个老者，坐在空屋子里打牌
这漫长的一生，让他们当中
有人输掉了耳朵
有人输掉了牙齿
有人输掉了双腿
他们在寒冷的天气里，热烈地交谈
孩童一样天真。
看不出他们有多悲伤，对这个世界
有多么绝望
我们很多年没有见到父亲了
车在荒野上停下
一朵棉花，露出了破败的棉絮。
但母亲仍在缝补，有关父亲多年前的记忆
她含糊不清地讲述
那些夜晚，灯火，中药和病痛。
我用眼泪阻止了她
并和她一起走向五百米以外的大海
一条小船终于说服了自己
在夕阳中独自穿过风暴。
我用脚撩拨着海水
想要无限地靠近它，拥抱它。
我喜欢海的包容，母亲也一定会这样觉得。
我们很多年没有见到父亲了
我那永远六十岁的父亲
有着灰白的头发和海水一样蓝的中山装
我低头时，他正从船舷旁边经过
风不止
舔着糖纸的孩子，糖块掉入泥中。
腊梅下唱西厢记的，多是孤独老人。
投掷到湖里的石子，已回到岸边。
凋谢的花，重上枝头。
帐篷漏雨，不是雨的错误。
瓜果腐烂，亦非天气意愿。
请风退到风中，闪电藏于袖内。
爱回到爱里，小指勾住小指。
当钟表停止了摆动
修理时间的人，正在路上
旧货市场
——兼致臧海英
老臧并不老，一个客居他乡
靠打工养命，煮字养颜的女人
昨天去了三次旧货市场
她穿梭在破旧的时光里，东挑西拣
先后运回书桌，餐桌和木板床各一张
在出租屋里精心安置一个春天。
只有夜幕降临时
这个不停往旧货市场奔跑的女人
才是被最后运回的旧家具
她久久坐在屋内
不开灯，不说话
身上的油漆，正一点点剥落
九岁生日
父亲牵着羊走出去
很久才从外面回来，他面露喜色
手里拎着一个羊头，鲜血滴到雪上。
院子里的红梅开了又落
暗香早已殆尽。
他把羊头递给我，让母亲用大锅煮上。
我拎麻绳的手，不停颤抖。
它一直在看我，一直在看我
眼睛和吃草时一样明亮。
那一天，是我九岁生日
我拒绝吃羊肉
拒绝同父亲说一个字。
小西，山东青岛人。2007年开始写诗，有诗歌发表在《诗刊》 《十月》 《星星》 《山花》 《诗选刊》 《诗潮》 《诗林》《中国诗歌》《北方文学》 《山东文学》 《时代文学》 《青年文学》《青岛文学》《上海诗人》等多家刊物，并入选多种诗歌选本。2010年出版个人诗集《蓝色的盐》，合集《海边》。2013年获得中国第三届红高粱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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