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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诗选(二)

2016-05-17 星期一诗社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一个有英国血统的律师家庭。在日内瓦上中学,在剑桥读大学。掌握英、法、德等多国文字。 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包括: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


 


 

戈莱姆

倘若(那位希腊人在《克拉提鲁斯》中
曾如此断言)名字乃是事物的原型,
玫瑰就存在于玫瑰的字母之内
而在尼罗河这个词里是它的滚滚长流。

那么,将辅音与元音加以组合,
就必有一个可怕的名字,秘密地
归结了上帝的本质,而全能
在精确的字母与音节中得到了保留。

在乐园里,亚当与所有的星辰
知道这个词。罪恶的铁锈
(神秘哲学家们说)抹去不它,
无数个世代过去,人类已将它遗 失。

但人的机巧,人的天真之 心
没有止境。我知道有一天
上帝的选民曾经寻求过那个名字
在犹太区的斋夜之中。

不同于那些在朦胧历史里
只投下一道朦胧暗影的众人,
仍然青翠而生气勃勃的是
对布拉格拉比犹大•莱翁的记忆。

渴望着知道上帝所知的事物,
犹大•莱翁埋首于字母的
纽合,它们错综复杂的变更
最终他念出了那个名字,它就是钥匙,

大门,回声,是主和巨厦,
对着一个玩偶,他用笨拙的双手
艰难地传授这些字母的私密
时间的,空间的秘密。

那赝物抬起了它困睡的
眼睑,看见形体与色彩
而不理解,在喧闹声中茫然,
接着它尝试起胆怯的迈步。

渐渐地它看见自己(就像我们)
被囚禁于这声音回荡的蛛网
这座由将来,过去,昨天,同时,方才,
左右,你我,它们,别人织成的网罗。

(那神秘哲学家充当这奇异的
生命的灵感,把它称为戈莱姆;
这些真相舒莱姆曾经提到过,
在他书中一个博学的地方。)

那位拉比向它揭示宇宙
(这是我的腿;这是你 33 46275 33 15264 0 0 3478 0 0:00:13 0:00:04 0:00:09 3479的;这是绳子)
终于,在几年以后,那冥顽的弟子
多少已能够清扫犹太教堂。

也许在记录里有一个错误
或是在那个神圣名字的组合里;
无论这巫术多么高超,
那位人类的学徒从没有学会说话。

它的眼睛更像狗而不像人,
而比起狗眼,它们更接近于物,
这日光会在拉比身后跟随
穿过那些隐秘宅室的可疑的暗影。

戈莱姆还存在一点反常与粗鄙
因为每当它经过,拉比的雄猫
就躲藏起来。(舒莱姆书中没有这只猫
但透过时间,我猜到了它。)

向着上帝它举起孝顺的手臂
摹仿它的上帝默默祈祷
或者,带着愚蠢的微笑,它松动,
报以凹面的,东方式的鞠躬。

拉比望着它,满目柔情
也有某种恐惧。我是怎样(他自语)
得以制成了这伤心的儿子,
却又停步不前,算是上智无为?

我何必在无穷无尽的序列里,
增添又一个象征?我何必
给那在永恒中徒然缠绕的线团加上
又一场因果,和又一个不幸?

在痛苦与迷朦之光的时辰里
对着戈莱姆他垂下了双眼。
又有谁能告诉我们上帝感到了什么
当他望着他在布拉格的拉比?
1958年


天赋之诗
给玛莉亚•艾舍尔•瓦斯奎斯

没有人能读出泪水或责备
来眨低这篇上帝之威力的
宣言,上帝以他绝妙的反讽
同时给了我书籍与黑夜。

他让失明的双眼来充当
这座书城的主人,这眼晴只能
在梦的图书馆里阅读
毫无意义的篇章,它们都由黎明

让给了它的渴望。日子
在眼前徒然挥霍它无限的卷帙
它们艰深如那些在亚历山大
被焚毁的艰深的原稿。

因为饥渴(一个希腊传说讲述过)
一位国王在喷泉与花园间垂毙;
我没无目的跋涉在这盲目的
图书馆,这座高大而幽深的监狱。

百科全书,地图册,东方
与西方,世纪,朝代,
符号,宇宙与宇宙起源的学说
由墙壁提供,但毫无用处。

在我的黑暗里,那虚浮的冥色
我用一把迟疑的手杖慢慢摸索,
我,总是在想象着天堂
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

某种事物,肯定不能名之以
命运这个词,安排了这一切;
另一个人在另外的迷朦之夜里
也曾领受过这数不清的书籍与黑暗。

在缓慢的陈列馆里游荡
怀着神圣的无名恐惧我时常感到
我就是那另一个,那个死去,曾经
在同样的日子迈过同样的步履。

在两者之中,是谁写下了这首诗
一个复数的我还走一道孤单的阴影?
那给我命名的词又算得了什么
倘若这诅咒是共同的,是同一个?

格鲁萨克或博尔赫斯,我观看着
这亲爱的世界变形与熄灭
成为一堆苍白,模糊的灰烬
就仿佛是梦境,或者是遗忘。




I

在他们庄严的角落里,对弈者
移动着缓慢的棋子。棋盘
在黎明前把他们留在肃穆的
界限之内,两种色彩在那里互相仇恨。

那些形体在其中扩展着严峻的
魔法:荷马式的车,轻捷的马
全副武装的后,终结的国王,
倾斜的象和入侵的卒子。

在棋手们离开之后,
在时间将他们耗尽之后,
这仪式当然并不会终止。

这战火本是在东方点然的
如今它的剧场是全世界。
像那另一个游戏,它也是无穷无尽。

II

软弱的王,斜跳 的象,残暴的
后,直行的车和狡诈的卒子
在黑白相间的道路上
寻求和展开它们全副武装的战斗。

它们不知道是对弈者凶残的
手左右着它们的命运,
不知道有一种钻石般的精确
掌握着它们的意志和行程。

而棋手同样也是被禁锢的囚徒
(这句话出自欧玛尔)在另一个①
黑夜与白天构成的棋盘上。

是上帝移动棋手,后者移动棋子。
在上帝身后,又是什么上帝设下了
这尘土,时间,睡梦与痛苦的布局?

①欧玛尔(Omar Khayyam),阿拉伯诗人、数学家、天
文学家,作品今仅存几夺有关形而上学的小册子和一篇
关于欧几里得的论文。《鲁拜集》传为他所作,但20世
纪评论家阿里•达希提在《欧玛尔•海亚姆的探求》一
书结尾处认为,《鲁拜集》中欧玛尔的真作不超过 102
行。


埃尔维拉•德•阿尔维阿尔

她曾拥有一切但浙渐地
一切叉弃她而去。我们曾见过
她拥有美貌的武装。清晨
和酷热的正午从它们的峰顶
向她展现了大地之上
荣华的万国。暮色将它们抹去。
星辰的恩惠(无边无际的
无所不在的缘由之网)
给予她财富,它废除了距离
如同阿拉伯的魔毯,并且将欲望
混同于占有,还有诗歌的赠礼,
它把真正的痛苦改造成
一种音乐,细语和象征,
还有激情,和血液里
伊杜扎安戈的战斗和月桂的重量,
还有在时问飘逝的长河
(长河与迷宫)和缓慢的
暮色里迷失的快乐。
一切都背弃丁她,除了
一样。慷慨的优雅
陪伴着她直到她日子的尽头,
比疯狂和黯灭走得更远,
仿佛是一个天使。对于埃尔维拉
一年年过去,我最先看见的
是微笑,那也是最后见到的。


苏珊娜•索卡

怀着缓慢的爱她观看夜晚
流散的色彩。她的快乐
是沉迷于复杂的乐曲
或是诗篇的奇异生命。
没有原色的红,只有重重灰色
编织她精美的命运,
这命运精于取舍,也熟 谙
摇摆不定,调和色彩。
她没有胆量踏进这茫然的
迷宫,她从外面观望着
形体,骚乱,喧嚣,
如同镜中那另一个女人。
无法以恳求打动的众神
把她弃给了那只名叫火焰的老虎。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1833-74)之死的典故

我把他留在马上,留在
他寻找死亡的那个薄暮的时辰;
在他命运中所有的时辰里
这一刻将长存,痛苦和获胜。
在平原上前行的是白色的
战马与披风。死亡忍耐着
潜伏在来福枪里。满怀悲伤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走在原野上。
那将他包围的是霰弹,
那被他凝望的是无垠的草原,
是他一生中耳闻目睹的东西。
这就是他每日的生活,在战斗中度过。
我让他巍然屹立于他史诗的宇宙
几乎不为诗篇所触及。


博尔赫斯们

对他们我一无所知或所知甚少,
我的葡萄牙祖先,博尔赫斯;模糊的血亲
在我的肉体中仍旧晦暗地继续着
他们的习惯,纪律和焦虑。
黯昧,仿佛他们从没有存在过
又同艺术的程序格格不入,
他们不可思议地形成了
时间、大地与遗忘的一部分。
这样更好。事情就是如此,
他们是葡萄牙人,是著名的人
撬开了东方的长城,
沉溺于大海和另一片沙子的海洋。
他们是神秘荒漠里迷失的皇帝
又是那些发誓说他没有死去的人们。


开始学习盎格鲁-萨克森语法

在大约五十个世纪之后
(这样的鸿沟全是时间为我们开凿的)
在维京人的龙从未到达的
一条大河的彼岸,我返回到
那些粗糙而累人的词语
它们,通过一张已是尘土的嘴,
我曾在诺森布里亚和墨西亚使用过,
在成为哈斯拉姆或博尔赫斯之前。
上星期我们读到裘力斯•恺撒
是从罗马城前来发现不列颠的第一人;
在葡萄再次成熟之前我将听到
那谜语的夜鸳啼鸣的声音
和围绕在国王的墓穴四周的
十二名武士的挽歌。
另外的象征的象征,未来的
英语或德语的变奏,由这些词语向我揭示
它们曾有一度就是图像
一个人用它们来赞颂大海或一把剑;
明天它们将归来和复活,
明天fyr将不是fire而是那
驯服而又易变的神的状况
望着它,没有人能免于一种古老的恐惧。

要赞颂那无限的
因果之迷宫,它会给我揭开
一面镜子,在镜中我看见的将是无人
或另一个人,而在这以前
它已经交给我这纯粹的冥想:
冥想一种黎明的语言。


路加福音,XXIII

异教徒或犹太人,或仅仅一个人
他的脸孔已经在时光里失落,
我们无法从遗忘中夺回
他的姓名,那些沉默的字母。

对于仁慈,他所知道的只是
一个强盗所能知道的,朱迪亚①
把他钉上了十字架。对于以往的时间
如今我们只赶上了虚无。当他

完成最后的使命,死在十字架上时,
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他听见
那个在他身边死去的人
就是上帝,他盲日地对他说道:

请记住我,当你进入了
你的天国,而那不可思议的声音
那个终将判决大地上的众生的声音
从可怕的十字架上应许了他

天堂。再没有相交一语
直到他们的结局来临,然而历史
不会让这两人死去的
那一日傍晚的记忆消逝。

哦朋友们,耶稣的这位朋友的
天真,这一派纯洁,让他
从惩罚的耻辱之中
请求,并且赢得了天堂,

正是它一次次把他驱赶到
罪孽与浴血的不幸之中。


诗艺

眼望岁月与流水汇成的长河
回想时间是另一条河,
要知道我们就像河流一去不返
一张张脸孔水一样掠过。

要觉察到清醒是另一场梦
梦见自已并未做梦,而死亡
使我们的肉体充满恐惧,不过是那
被称为睡梦的夜夜归来的死亡。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里有着
人类的往曰与岁月的一个象征,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黄金,这就是诗
它不朽又贫穷,诗歌
循环往复,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时候,在暮色里一张脸
从镜子的深处向我们凝望;
艺术应当像那面镜子
显示出我们自己的脸相。

人们说尤利西斯厌倦了奇迹
当他望见了葱郁而质朴的伊撤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艺术就是伊撤加
属于绿色的永恒,而非奇迹。

它也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复无常的
赫拉克利特的链子,它是自已
又是别的,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玫瑰与弥尔顿

散落在时间尽头的
一代代玫瑰,我但愿这里面有一朵
能够免遭我们的遗忘,
一朵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
在曾经有过的事物之间,命运
赋予我特权,让我第一次
道出这沉默的花朵,最后的玫瑰
弥尔顿曾将它凑近眼前,
而看不见。哦你这绯红,橙黄
或纯白的花,出自消逝的花园,
你远古的往昔魔法般留存
在这首诗里闪亮,
黄金,血,象牙或是阴影
如在他的手中,看不见的玫瑰呵。


致一位不再年轻的人

你己经望得见那可悲的背景
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
交给达埃多的剑和灰烬,①
交蛤贝利萨留的钱币。②
为什么你要在六韵步诗朦胧的
青铜里没完没了地搜寻战争
既然大地的六只脚,喷涌的血
和敞开的坟墓就在这里?
这里深不可测的镜子等着你
它将梦见又忘却你的
余年和痛苦的反影。
那最后的已将你包围。这间屋子
是你度过迟缓又短暂的夜的地方,
这条街,你每天把它凝望。


奥德赛,第二十三卷

此刻,黑铁的剑已经完成了
这正义的使命:报仇雪恨;
此刻粗糙的矛与枪
已将恶人的血挥霍一净。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的重重大海
尤利西斯已回到了祖国,他王后的身边,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灰暗的
风,还有阿瑞斯的轰鸣。
此刻,在婚床之上的爱情里
那光彩照人的王后已入睡,枕在
国王的胸膛上。但是那个
曾经日夜漂零,像狗一样
在世上流浪的人,那个
曾经名叫无人的人如今又在何方?


得克萨斯

还是这里。这里,像大陆的
另一道边界,那无际的
原野,呼喊在此处寂寞地消逝;
还是这里,印第安人,套索,野马。
还是这里,秘密的飞鸟
在历史的轰鸣之上
颂唱一个傍晚和它的记忆;
还是这里,星辰的奥秒的
字母,今天指挥我的笔写下
那些名字,日月的连续的
迷宫并没有将它们拖走,圣哈辛托
和又一个温泉关,阿拉莫。
还是这里,这不得而知的
渴望的,短暂的事物就是生命。


亨吉斯特•塞宁

国王的墓志铭
这块石头下长眠着亨吉斯特的遗体
他在这些岛屿中建立了奥丁家族
的第一个王朝
并且满足了鹰的饥饿

国王说道
我不知道这块石头上将刻上怎样的鲁纳文
但这才是我要说的话:
在苍天之下我是雇佣兵亨吉斯特。
我把我的武力与勇气出卖给日落处的
众王,他们的国土
毗连着那一片有名叫
持矛武士的大海,
但武力与勇气无法忍受
永远被人们互相买卖
于是,在荡除了不列颠王
在北方的所有敌人之后,
我也从他手中夺走了光与生命。
我用剑攫取的这个王国令我快乐;
它有河流给船浆和渔网
有长长的夏季
和广大的土地给犁锄和农庄
有不列颠人将它耕种
还有石头的城市,我们
只能将它们交付给崩溃
因为那是死者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在我的背后
不列颠人咒骂我为叛徒,
但我总是忠实于我的勇气
也从未将我的命运交给别人,
没有人胆敢将我背叛。


断片

一把剑,
一把在黎明的寒冷中铸造的剑,
一把剑,剑上的鲁纳文
没有人能置之不理,也没有人能彻底弄懂,
一把来自波罗的海的剑,将在诺森布里亚得到赞颂,
一把剑,诗人们
要将它等同干冰与火,
一把剑,将由一个国王传给另一个
又由这个国王交给一个梦,
一把剑,它将忠诚
直到唯有命运知道的一个时辰,
一把要将战场照亮的剑。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领导这美丽的战斗,人类的网罗,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染红狼的牙齿
和乌鸦残酷无情的喙,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挥霍血红的金子,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在黄金的床榻上杀死毒蛇,
一把剑,持剑的手
将会获得一个王国又失去一个王国,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掀翻枪矛的树林。
要握在贝尔武甫手中的一把剑。


致一位萨克森诗人

你的肉体,如今已是尘土和行星
曾像我们的一样在大地上留下重量,
你的双眼曾望见太阳,那颗著名的星辰,
你并不居住在严酷的往昔
而是在无穷无尽的当今,
在时间的极点与令人晕眩的顶峰,
你曾在你的庙宇中听见
史诗那古老嗓音的召唤。
你曾把词语编织,
你曾颂唱过布鲁南堡的凯旋
但没有将它归功于主
而是归功于你的国王的剑,
你曾怀着凶暴的欢乐赞颂黑铁的刀剑,
维京人的耻辱,
鹰与乌鸦的盛宴,
你曾在战争的颂歌里召集
这家族的惯常的比喻,
你曾在一个没有历史的时代里
在今日与昨天
也在布鲁南堡的血汗之中看见
一个古代黎明的水晶,
你如此深爱你的英格兰
却不曾为它命名,
如今你不是别的只是一些词语
由日尔曼学者加以批注。
如今你不是别的而只是我的声音
是它在复活着你黑铁的词语。

我请求我的众神或时间的总和
让我的日子达到遗忘,
我的名字该是无人,像尤利西斯的名字,
但是一些诗篇该留存下去
在那个适于记忆的黑夜里
或是在人类的早晨。


斯诺利•斯图尔卢森(1179-1241)

你,曾经把一个冰与火的
神话留给了后辈的记忆的你,
你,确定了你野蛮的
日尔曼家族那凶暴的光荣的你,
在一个刀剑林立的傍晚
惊奇地感到你那靠不住的肉体
发抖了。在那个没有明天的傍晚
你觉察到你是个懦夫。
在冰岛的夜色里,咸味的
风暴掀动着大海。你的房子
己被包围。你畅饮了难忘的耻辱
直喝到渣滓。刀剑
在你苍白的头颅上落下
就像它无数次在你的书中落下。


爱默生

那位高大的美国绅士
合上了这一卷蒙田,出门去寻找
另外一种毫不逊色的快乐
走进使土地上升的冥色。
他迈向深邃的西方的斜坡,
迈向那道落日熔金的边界,
穿过田野,就像今天
穿过这行诗的作者的记忆。
他想到:我读完了那些重要的书籍
也写作了别的书,晦暗的遗忘
不会抹去它们。一个神允诺了我
凡人所能了解的一切。
整个大陆传扬着我的名字;
我从未生活过。我要成为另一个人。


埃德加•爱伦•坡

大理石的光辉,尸衣下面
被蛆虫破坏的黑色解剖学
他收集这些寒冷的象征:
死亡的胜利。他并不害怕它们。
他害怕另外的阴影,爱的
阴影,人们共同的幸福。
蒙住他双眼的不是闪亮的金属
也不是墓穴的大理石,而是玫瑰。
就像在镜中子的那一边
他孤身一 人沉湎于他复杂的
命运,去臆造可怕的梦魇。
也许在死亡的那一边,
他仍旧在孤独而坚忍地
建立着壮丽而又凶险的奇迹。


坎登,1892

咖啡和报纸的香味。
星期天以及它的厌烦。今天早晨
和隐约的纸页上登载的
徒劳的讽寓诗,那是一位
快乐的同事的作品。老人
衰弱而苍白,在他清贫而又
整洁的居所里。百无聊赖,
他望着疲惫的镜子的脸。
已经毫无惊讶,他想到这张脸
就是他自己。无心的手触摸
粗糙的下巴,荒废的嘴。
去日已近。他的嗓音宣布:
我即将离世,但我的诗谱写了
生命及其光辉。我曾是华尔特•惠特曼。


巴黎,1856

漫长的疲惫已经让他对于
死亡的预感习以为常。他会心怀恐惧
而不敢进入喧嚷的白昼
也不敢走在人群里。垮掉了,
亨里希•海涅想到那条河流,
时间,它载着他渐渐远离了
那漫长的暗影,和做一个
人,做一个犹太人的痛苦命运。
他想到那些精美的曲调,
他曾是它们的乐器,尽管他深知
那旋律不属于树木也不属于飞鸟,
而属于时间和他模糊的日子。
它们教不了你,无论是你的夜莺,
你黄金的夜,还是你歌吟中的花朵。


拉菲尔•坎西诺斯-阿森斯

那个被投以石头和憎恨的民族,
他们痛苦中不朽的形像
曾用一种神圣的恐怖
在黑暗的守夜里将他吸引。
像畅饮美酒一样他也畅饮
圣经里的赞美诗和颂歌
并且感到那甘甜属于他自己
感到那命运属于他自己。
以色列呼喊着他。在暗中
坎西诺斯听见她,像那位先知
在秘密的峰顶听见主的
秘密的声音从燃烧的黑莓里传来。
愿他的记忆永远把我陪伴;
其它的事物会有光荣来讲述。


谜语

此刻吟唱着诗篇的我
明天将是那神秘的,是死者,
居住在一个魔法与荒漠的
星球上,没有以往,没有以后,没有时辰。
神秘主义者如是说。我相信
我不配进入地狱或天堂,
但我不作预言。我们的历史
像普洛透斯的形体一样变幻无常。①
是什么漂泊不定的迷宫,是什么
光辉的盲目之白,将成为我的命运,
当这场冒险的结局
交付给我奇特的死亡的体验?
我要畅饮它清澈的遗忘,
永远存在;但决不曾经存在。


某人

一个被时间耗尽的人,
一个甚至连死亡也不期待的人
(死亡的证据属于统计学
没有谁不是冒着成为
第一个不死者的危险),
一个人,他已经使得感激
日子的朴素的施舍:
睡梦,习惯,水的滋味,
一种不受怀疑的词源学,
一首拉丁或萨克森诗歌,
对一个女人的记忆,她弃他而去
已经三十年了,
他回想她时己没有痛苦,
一个人,他不会不知道现在
就是未来和遗忘,
一个人,他曾经背叛
也曾受到背叛,
他在过街时会突然感到
一种神秘的快乐
不是来自希望的一方
而是来自一种古老的天真,
来自他自己的根或是一个溃败的神。

他不需细看就知道这一点,
因为有比老虎更加可怕的理智
将证明他的职责
是当一个不幸者,
但他谦卑地接受了
这种快乐,这一道闪光。

也许在死亡之中,当尘土
归于尘土,我们永远是
这无法解释的根,
这根上将永远生长起,
无论它沉静还是凶暴,
我们孤独的天堂或地狱。


EVERNESS

不存在的唯有一样。那就是遗忘。
上帝保留了金属,也保留了矿渣,
并在他预言的记忆里寄托了
将有的已有的月亮。
万物存在于此刻。你的脸
在一曰的晨昏之间,在镜中
留下了数以千计的反影
它们仍将会留在镜中。
万物都是这包罗万象的水晶的
一部分,属于这记忆,宇宙;
它艰难的过道没有尽头
当你走过,门纷纷关上;
只有在日落的另一边
你才能看见那些原型与光辉。


EWIGKEIT

醒来吧,我口中的卡斯蒂利亚诗篇,
说一说自从塞内加的拉丁语以来①
被永远陈说的事情:那可怕的
断言,即万物都是蛆虫的食物。
来吧,来歌唱苍白的灰烬,
死亡的奢华,与这浮夸的
女皇的胜利,是她在践踏着
我们荣誉与欲望的军旗。
够了。那曾经为我的泥土祝福的
我不会像懦夫一样拒绝它们。
我知道有一种事物并不存在。那就是遗忘;
我知道在永恒中长存和燃烧着
我所丢弃的,众多的,精美的事物:
那煅炉,那月亮,那黑夜。


俄狄甫斯和谜语

在黎明四足爬行,在白天直立
而用三条腿游荡在虚幻的
傍晚的空间,那永恒的司芬克斯
就是这样看待她变幻莫测的兄弟,
人,入夜时一个人走来
他恐惧地破解着镜子里面
恶魔般的形象,他的没落
和他的命运的反影。
我们就是俄狄甫斯,以一种永恒的方式
我们也是那漫长的三重的野兽,
我们将是的,我们曾是的一切。
看见我们存在的巨大形象
我们就会毁灭;满怀仁慈的上帝
赐予了我们后代和遗忘。


斯宾诺莎

那位犹太人半透明的手
在冥色四合之际打磨着水晶
而消逝的傍晚是恐惧与寒冷。
(傍晚与傍晚毫无二致。)
手,以及在犹太区边上
变成了白色的风信子空地
对于这沉静的人来说几乎不存在
他正梦想着一个光明的迷宫。
声名,另一面镜子里的
梦中之梦的反影没有使他迷乱,
处女们可怕的爱情也没有。
免于比喻,也免于神话,
他磨光了一片艰深的水晶:那无限的地图
描画着他所有的星星汇成的一。


ADAM CAST FORTH①

那真是一座花园,还是一个梦?
在微暗的光下我曾慢慢发问,
仿佛是寻求安慰:往昔,
如今这位悲伤的亚当曾是它的主人,
它是否只是我所梦见的那位上帝的
一个魔法的欺骗?在记忆里,
那明亮的乐园如今巳隐约难辨,
但我知道它存在,并且持久,
尽管不是为了我。坚硬的大地
是我的痛苦,是该隐,亚伯
和他们子孙的乱伦的战争。
然而,重要的是曾经相爱,
曾经快乐,曾经接触过
那活的乐园,即使是仅仅一天。


1966年写下的颂歌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那位骑手
他巍然屹立在黎明荒凉的广场,
骑着一匹青铜的战马把时间穿透,
不是另一些从大理石中向外凝望的人,
不是那些把战火的灰烬
撤遍了美洲原野的人
也不是留下了一首诗或一件壮举
或是用他日日虔诚的劳作
在记忆里铭刻了一段完满生命的人。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象征。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时间
时间里满载着战斗,刀剑,逃亡,
在与晨光和暮色毗连的土地上
人民缓慢的繁衍生息,
也满载着一张张日渐憔悴的脸孔
它们在黯然失色的镜子里呈现
还有那甘心忍受的无名恐惧
它整夜待续直到黎明
还有那如雨编织的蜘蛛网
笼罩着黑暗的花园。

朋友们,祖国是永不停息的行动
正如这世界永不停息。(倘若那位
永恒的旁观者不再梦见我们
哪怕仅仅一瞬,突如其来的白色闪电,
他的遗志,说会把我们焚烧一净。)
祖国不是任何人,但我们都必须
无愧于那些骑手们
立下的,古老的誓言,
要成为他们所不知道的人,阿根廷人,
成为他们可能成为的人,只因
他们曾在这间旧屋里宣誓。
我们是这些男子汉的未来,
是那些死者存在的理由;
我们都肩负着那光荣的重担
它由那些阴影传给了我们的阴影
应由我们来保存。
祖国不是任何人,但却是我们全体。
愿你我的胸中永远燃烧着
这明净而神秘的火馅。


胡宁

我是我,但也是那另一个,死者,
另一个有我的血液与姓氏的人;
我是一个恍惚的梦,也是那个
阻档了来自荒原的长矛的人。
我回到胡宁,我从未来过的地方,
回到你的胡宁,博尔赫斯祖父。听见了吗,
你这阴影或最后的灰烬,或者,你是否
在你青铜的沉睡里漏掉了这声呼唤?
也许透过我无用的双眼;你寻找着
你的士兵们的胡宁史诗,
你所种下的树木,那些围墙
以及地平线上的部队和战利品、
我庄严地想象着你, 心中略带哀愁。
谁又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样;你是谁。
胡宁,1966年


李的一名士兵(1862)

一颗子弹在河边追上了他,
这条清澈的河流,名字
无人知晓。他扑倒。(这个故事
是真的,这个人是许多人。)
黄金的空气激荡着松树林里
懒散的针叶。那只耐心的
蚂蚁攀上漠然的脸。
旭日东升。许多事情已经改变
还将无穷无尽地改变下去
直到某个将来的日子,我要歌唱你
歌唱无人哭泣的,失败的你,
你倒下,如一个死人倒下。
没有一块大理石守卫你的记忆;
六尺黄土是你黑暗的光荣。


大海

在梦幻(或是恐怖)编织起
神话和宇宙起源的学说以前,
在时间铸入日子以前曾经
存在过大海,曾经有过永远的大海。
大海是谁?谁是那暴烈的
古老的生命?它啮咬大地的
柱石,它是一个也是众多的大海,
是深渊又是光辉,是机运又是风!
谁望着它,谁就是第一次见到它,
永远如此。怀着惊奇,这惊奇
来自大自然的事物,美丽的
夜晚,月亮,火堆的烈焰。
大海是谁,我又是谁?我将在那
随着痛苦而来的日子得到解答。


1649年的一个早晨

查理王在他的人民之中前行。
他环顾左右。他已经
把扈从手臂推开。                
抛弃了谎言的必要性,他知道  
他此刻是走向死亡,而非遗忘,
他知道他是一个国王,死刑等待着他;
早晨可怕而又真实。
他的身体毫不颤抖。他总是
超然处之,做一个好赌徒。
他总是把生命畅饮,直喝到酒渣;
此刻他在武装的人群里独行。
断头台无法将他羞辱。法官们,
并非真正的法官。他颔首行礼
微笑。他已将这做过无数次。


致一位萨克森诗人

诺森布里亚的雪曾经认识
也已经遗忘了你的脚印
而把你我隔开的是往昔
数不清的日落,我阴郁的兄弟。
在缓慢阴影里你会缓慢地
打磨你的比喻,海上的刀剑,
潜伏在松树林里的恐怖
和日子带来的寂寞。
哪里能找到你的面貌和名字?
这一切都是由古老的遗忘
看守。我决不会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那时你是大地上行走的一个人。
你走遍了流浪的道路;
此刻你只在你黑铁的赞歌之中。


迷宫

宙斯也解不开那包围了我的
石头网罗。我已经遗忘
曾经就是我自己的人们;我循着
单调墙垣间可憎的道路而行
它就是我的命运。笔直的长廊
在弯曲,在岁月的尽头弯成
秘密的圆环。胸墙
巳被日子的高利贷撕裂。
在黯淡的灰尘中我辨出了
我所害怕的足迹。空气
在凹面的黄昏带给我一声叫喊
或一声叫喊的悲凉的回声。
我知道阴影里还有一位,他的命运
是磨尽那些编织又拆散了
这座地狱的漫长寂寞,
是渴望我的血,吞噬我的死。
我们俩互相寻找着。但愿今天
是这场期待的最后一日。


两兄弟的米隆加

就让吉他来讲述
黑铁闪亮时的传说,
讲述打赌掷骰子。
赛马饮酒的传说,
科斯塔•布拉瓦还有
众人的道路的传说。

有一个昨天的故事
最愚蠢的人也会倾听;
命运不曾有协议
谁又能将它指责————
此刻我感到今夜
回忆要从南方前来。

先生们,下面就是
伊贝拉兄弟的故事,
风流又好斗的两个人
冒险事领头的两个人
拼刀子好汉的精英
如今已埋进了黄土。

骄傲和贪婪的欲望
总把人引入歧途;
连勇气也会腐蚀
日夜炫耀它的人们
那个弟弟对正义  
欠下了更多的死亡。

当胡安•伊贝拉看见
他弟弟走到了前面
他的耐心已用尽
他为他设下陷阱。
一颗子弹杀死了他,
在科斯塔•布拉瓦那边。

于是以忠实的文笔
我把这故事讲完;
那天该隐的故事
他仍在把亚伯杀害。


阿尔伯诺兹的米隆加

有人计算了日子,
有人认清了时辰,
有的人则无关紧要
谈不上苍促与迟延。

阿尔伯诺兹吹着一支
恩特雷里奥斯米隆加走过;
在他自负的帽沿下
他的两眼望见了晨光,

那是一八九零年的
今天,是在早晨;
在莱蒂洛的浅滩上
他们巴经数不清

他的爱情和直到黎明的
牌戏的数量,以及
与邻人和异乡人的
流血械斗的数量。

不止一个恶棍和流氓
与他不共戴天;
在南边的一个街角
一把匕首在等待着他。

不是一把而是三把,
在天光擦亮以前,
它们落到了他身上
这个人于是奋力反击。

一把刀插入他的胸口
他的脸无动于衷;
阿列霍•阿尔伯诺兹死了
仿佛这没什么要紧。

我想他会乐于知道
他的故事如今在
一曲米隆加里。时间
是遗忘,也是回忆。


《博物馆》

四行诗

别人死去,但那发生在过去,
那是对死亡最为仁慈的季节(无人不知)。
可能吗,我、雅可布•阿尔曼苏尔的一个臣民,
会像玫瑰和亚里斯多德一样死去?


界线

有一行魏尔兰的诗句,我已回忆不起,
有一条邻近的街道,是我双脚的禁地,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望见我,
有一扇门,我已经在世界的尽头把它关闭。
在我图书馆的藏书中(我正望着它们)
有几本我再也不会翻开。
今年夏天,我将有五十岁了:
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


诗人表白他的声名

天空的圆环量出我的光荣,
东方众多的图书馆互相争夺着我的诗篇,
帝王们把我寻找,要用黄金填满我的嘴,
天使已牢记下我最后的对句。
我才艺的工具,惟有耻辱与痛苦;
但愿我生来就已死去。


慷慨的敌人

1102年,马格努斯•巴福德开始了对爱尔兰王国的全面统治;
据说在他逝世的前夜他受到了都柏林王穆尔谢尔达赫的如下祝福:

愿黄金和风暴与你的军队并肩作战,马格努斯•巴福德。
愿你的战斗在明天,在我的王国的疆场上获得好运。
愿你的帝王之手编织起可怕的刀剑之网。
愿那些向你的剑作出反抗的人成为红色天鹅的食物,
愿你的众神满足你的光荣,愿他们满足你噬血的欲望。
愿你在黎明获胜,蹂躏爱尔兰的王啊。
愿你所有的日子都比不上明天的光辉。
因为这一天将是末日。我向你发誓,马格努斯王。
因为在它的光明消逝之前,我要击败你和抹去你,马格努斯•巴福德。


朦胧的黎明

船舶消失不见
在港口四方的水中。
起重机循环往复,松弛它们的筋腱。
低浅的天空下,桅杆已卷刃。
一声窒息的警笛徒劳地
弹拨远方的琴弦。
随风飘逝的再会的灰烬
正将此地变成荒原
而那匆匆路过的海鸥
是一方送别的手绢
它的双翼擦过
船头,那些砍伐重重大海之森林的巨斧。
不出所料,奇迹一般
俯冲的黎明
会从心灵到心灵地滚滚而来。


墓志铭
给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
我的曾祖父


东岸的亲切的山岗,
巴拉圭的炽烈的沼地
和臣服的大草原
在你的心灵之前,曾经是
一种唯一的,不绝的暴力。
在拉维尔达的战役里
死亡挥霍了如此众多的勇气。
倘若这生命对于你曾是钢铁
而这颗心脏是在你的胸前汇集的
愤怒的人群,那么
但愿神圣的正义
为你列数所有的幸福,
也愿所有的永恒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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