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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词㈡

满江红

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休感慨,浇醽醁。人易老,欢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酬黄犊。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

这首难以辨明其确切作年的词作,尽情表达了作者怀才不遇、忧国伤时的痛苦,是一篇长歌当哭的绝妙文字。通过它,我们可以更贴近地了解那个偷安时代给予爱国者心灵的深刻挫伤。
词起韵连用两个典故,即唐太宗宰相马周未遇前的困顿,战国策士苏秦未遇时的狼狈,写自己才志不得施展、战袍生尘而借酒浇愁的神态。接韵意犹未足,再借用战国时孟尝君的座上客冯谖未被赏识时的弹铗作歌,写自己弹着宝剑、慷慨长歌的行为。这里词人的精神风貌不待明言而自现。“不念”二句,承上而来,控诉南宋小朝廷不思恢复,压抑排斥主战爱国、有一身本领的自己,致使英雄无为,老在江南。“江左老”一语,下得沉痛,而控诉也直切;“尊中国”一语,显示出极高的自信自许。上片末句,不由得发出深长的叹息,进一步抒发了壮志不酬、反而沉沦于下位的愤慨。“翻沉陆”一语,下得痛切,表明照常理不该如此却偏偏如此的悲愤、不甘。这里虽也是浓缩前人诗文而成,却能自抒其意,毫无斧凿痕。
过片劝慰自己不要像上文那样感慨不已——意谓那样只是徒然自苦而已,还不如多饮美酒,多在短暂的生命中寻找欢乐。接韵说况且有美人相怜、有黄花可赏呢。以下他故意一放到底,说自己要丢掉请缨杀敌、立功封侯的英雄之念,直须卖剑买牛,解甲归田。然而,就在他劝慰自己放达的语言中,已经包含了对于时局的牢骚之情和冷嘲热讽之意。结句更是以假装糊涂的语气,问汉代的贾谊为什么要为他的时代伤心痛哭?其实,这是一句冷嘲语,是他对自己的时代虽忧心忡忡却又失望之极的冷嘲。
本词在风格上,上片感慨激烈,下片则故作旷达。这不仅反映出词人自己面对深沉痛苦寻求解脱的努力,也更显示了其痛苦的不可超脱性。应该说,在抒情上兼有内倾性和外向的双重特征,唯稼轩词,能让人体会到它的深致和魅力,因为他已把感情的波涛化成了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在艺术手法上,此词几乎全篇用典。但不仅不为典故所累,反而能指使古人古事如指呼小儿,自由自主。这众多的典故,使本词取得了抒情准确、深刻、言简意丰的功效。
登高怀古·何处望神州



念奴娇
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盘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登览怀古之作,往往以历史的变迁寄寓对国事的感慨,借古讽今,以雄深跌宕为胜。对于知己的唱和之作,往往是心语的倾诉,以诚挚深切为高。要将这两种意思打和成一片,就需要糅合两种不同的美学风格,兼有雄深与温婉。这是一种难以达到的妙境,而本词显然达到了这一境界。
词的上阕,主要以眼前惨淡的风景来表现自己的吊古所感。写得境界开阔,感慨深沉,深深隐含着对于国事如江河日下的痛心和无奈。起头一大句,可谓发端定调,点明自己登楼凭吊历史遗迹,产生了无限“闲愁”。为什么会有“闲愁”呢?“虎踞龙盘”一大句做出了回答。如今之所以留下满目凄凉景象的六朝,是因为朝政腐朽,不思进取,才更迭不已或为北方强大的统治者消灭的。这样一来,开端所点出的“闲愁”,就并不仅是无所归依的沧桑之感,而是有着现实政治寄寓的“国愁”。南宋小朝廷已经立足四十多年了,其间文恬武嬉,主张抗战的人物被投闲置散,这不是在重蹈六朝的覆辙吗?这样的隐忧,作者不便于明确抒发,但通过其上下文语境,人们分明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接下去,作者竭力描绘在“兴亡满目”的心情中所见到的眼前风景:残败的秋柳,惨淡的斜阳,秋水荒原,悲风乔木,归鸟,孤帆,如泣如诉的清越笛声……所有的风景,组成了毫无生气的秋风落日图。它是形象的,也是情感的。在这样的风景中,兴亡的悲感特浓郁,对于国事的隐忧也特殷切。
到了下阕,词人主要以历史人物和历史典故表明对主张抗战者遭受压抑的悲愤,写得哀婉沉郁。“却忆”一语是凌空倒转,又从眼前折回到历史的记忆中去,在章法上变化生姿。而他回忆起的,是在建康活动过的杰出人物谢安。被他许为“风流”即文才武略兼备且风度超逸的谢安,曾经为抵御北方强敌立下奇功,晚年却因此而遭受天子的疑忌,以至于因别人为他代抒心曲而潸然泪下。在这国事堪忧、胡尘未洗的时代,作者是多么盼望能出现像谢安那样能挽救危机的人物啊!或者说,他是多么盼望自己能像谢安那样建立奇勋啊!这里的谢安,既以许人(史正志)也以砺己。可他又分明知道,即使是建立奇功的谢安,也不免要受到猜疑,最后只能不问国事,以下棋消磨漫长的闲散时光。以古为鉴,他不能不为英雄失路感到苍凉与愤慨。这就关合到他对史正志的知己之情了。因为史的遭遇与谢安颇有几分相似。他有抗战复国的才志,而被投闲在“长日惟消棋局”的外任上,垂垂老矣而不能有所作为。“儿辈功名”一句,化用谢安主持“淝水之战”时的典故,却转换了内蕴,在此表达出任“儿辈”猎取功名而我辈则冷眼旁观的牢骚之意。这是对史氏的慰藉,也是对朝廷宵小的嘲讽。然而稼轩的爱国情怀是悱恻的,是难以消磨的,所以尽管有这样的冷语,下文却于冷中郁热,汇成难言的一味:传说中能照人肺腑的宝镜已经失落,自己的报国理想难为人知,岁月易老、国运堪忧。这因国家、个人和朋友的命运而产生的深沉痛苦,不沉醉怎样能忘怀?!不忘怀怎样能忍受?!谁赏识并怜惜自己这怀抱独具的人,谁肯来劝自己酣饮至醉呢?结韵以景结情,以江上自朝至暮风高浪险、摧毁房屋的危景,强化全篇文字的寓意。它既象征着作者内心的极不平静,也象征着南宋国势的危急,甚至也可以象征抗战派在投降派当道时的凶险处境。所以是一语多意,而风格则由下阕的哀婉沉郁复归于激荡慷慨,这就使全词风格有双面性,也有包举性——哀婉终究汇流于雄大。



霜天晓角
赤壁

雪堂迁客,不得文章力。赋写曹刘兴废,千古事,泯陈迹。
望中矶岸赤,直下江涛白。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

这首赤壁怀古词,因赤壁而怀念曾被贬到黄州的苏轼。并借苏轼的文辞,进一步追怀历史兴亡,表达自己虽知兴亡如梦也执着人间的痛苦感情。
词的起韵,毫无铺垫,以急直的笔调,为才华满腹的苏轼屡遭贬斥致以不平。以下一韵,就“文章力”专写苏轼那可敬佩的才情。而又专取他赋写“曹刘兴废”的那一段来写,这既是切合题面的选材,同时也表明作者对英雄业绩的兴趣所在。“千古事,泯陈迹”一语,既是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主旨所在,也是作者对于历史人物和英雄功业不能不有的幻灭阴影。他向往“生前身后名”,即是向往精神上的永生,可是又分明从历史的启迪中,感觉到美好名声的不能永恒。
过片赋写江行至赤壁时所见风景,有点题之效,写得气势雄壮,很精彩。一“赤”一“白”,一石一水,在色彩和软硬的品质上,形成清晰的对照。尤其是写赤壁“直下”即直插于江涛之中的景象,与当年苏轼写“乱石穿空”时的笔力神采可以媲美。然而这两句,所要表明的不过是江山依旧的意思,以与上片末韵的人事已成陈迹形成“永恒与短暂”的对照。在这样的对照之下,本来就久郁着种种痛苦:耿耿国忧而不得从事抗金大业,调动频繁而不得逃于小人利口,明知功业难成却念念难忘,难忘永生的诱惑却又知永恒是梦想……现在内心更是积满了勃郁难名的悲愤了。所以最后一韵,他以一声极不寻常的“半夜长啸”,来抒发他充天塞地的悲愤与苦闷。这“天地为予窄”的长啸,十分形象地表达了他此时的巨大痛苦,也使全篇的词情达到高潮,显示出稼轩作为一个失志英雄的精神特点,这与苏轼的神仙超旷之风,显然是迥然有别的。
全词语气急直,词锋刚劲。在沉郁顿挫的风格中,更增入了拗怒的神采。



八声甘州
夜读《李广传》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在落职闲居带湖时期,辛弃疾捧读史书中的《李广传》,对曾经与匈奴打过七十余战、战功卓著的李广却不仅未被封侯、反而因事被废为庶人且闲居于终南山的遭遇,尤其感慨激动,竟至夜不能寐。于是写下这首词,既向他的两个表示过退隐之志的朋友倾吐英雄不得其时的悲愤,也邀约他们同去射虎南山,做李广的异代知己。
上片叙说了李广被废闲居时期的两件事,意在对李广的不凡和不遇致以感慨不平,并将之与自己的身世关合起来。起韵将李广在灞陵受辱一事概述一过,接之以一“恨”字,将作者对李广无端遭受灞陵尉的呵斥轻侮的愤恨之情,传写得十分浓郁而明显。词人明示恨灞陵尉,其实是恨所有像灞陵尉那样的势利小人。同时在他的愤恨当中,也还有对于像李广那样的故将军竟然落魄如此、遭此侮辱致以不平的意思。以下一韵,他突然横空一笔,将李广传奇般的神勇、借射虎南山的故事突现出来。作者的赞颂、倾慕之情尽在其中。其下一韵,则掉转笔头,写李广不仅无缘封侯,而且竟然在年岁迟暮之际被废居于田园。这一韵与前一韵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这一韵亦人亦己,一笔双绾,既是感慨历史英雄的落魄,也是对自己的失意寂寞表示悲哀,情调沉郁而低回。
下片开始,隐含杜甫《曲江三首》诗意,并以一“谁向”领起,突起昂奋之调,邀约词题上提到的两位朋友,和他一起“移住南山”,追随李广,自强不息地度过晚年。“短衣匹马”的自我形象,俨然又是一个再世的李广。同时,“谁向桑麻杜曲”这个表白,也含有不甘默默无闻地老死田垄之间的意思:即使被迫赋闲退居,也要做李广式的落魄但不失志的英雄,而不愿做那甘心退隐的隐士。以下笔回情转,深深一问:李广遭逢的是有开边之志、朝廷鼓励人们以战功封侯万里的汉代,为什么他这个凡是西汉与匈奴的战争都亲身参与并战功卓著的强者,也如此不得意地赋闲呢?在词的末韵,他以景结情,把满腔悲愤和失望之情,都打入眼前的风雨微寒、黑夜沉沉的景象当中去,传达出他内心感受到的缕缕寒意。这一摧刚为柔的笔法,以景结情的路数,就造成了含蓄蕴藉、意味深长的表达效果。
全词借史书所写的李广事迹,以及杜甫借李广事迹抒愤的诗歌,自由变动,使之如从己出。并且夹叙夹议,表明了自己强烈的爱憎和不平。全词只在最后两韵脱离对史实和杜诗的借用,而全出以己意。这两韵,也是全词的重心所在、警策之处。他在此处所提出的尖锐而敏感的人才埋没的历史问题:“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挑开了由统治者设下的虚伪纱幕,让人洞见了统治者压抑包括李广和辛弃疾在内的非凡才人的卑鄙用心,同时更是对南宋政治当局的严肃责问。全词在抒情风格上,亦刚亦柔,且直且婉,呈现出作者感慨而沉郁的复杂精神风貌。



汉宫春
会稽蓬莱阁怀古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至今故国人望,一舸归欤?岁云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

词题为怀古,但并不入手擒题,而是先写眼前风云变幻的景象。目的是突出自然界的变化须臾,以为下片怀古的主题张本。上片描绘风云变幻的绍兴秋色。笔力雄健跳荡,最足以显示英雄意气。起韵写秦望山头的乱云急雨,以一个精彩的比喻来写风雨之势:那天地间乱云翻滚、急雨直泻的景象,就好像是江湖在天上倒立过来一样,无比迅猛、声势浩大。接韵以一个采自《庄子》的散文化反问句,把云雨茫茫、昏暗莫辨的形势写足。这里虽是用散文中的典故,却浑如己出,于词律毫无隔碍。“长空”一韵,则显出西风强劲,扫尽云雨后的浩浩长天。那种云清气爽、晴空如翠的情状,不著一笔,已能被语境所暗示。然而这里作者所注意的却是“变灭须臾”的自然变化的神奇,这与下片中的人事变化同一情调。四韵续写会稽夜景。突出他侧耳倾听月明之夜的“天籁”——“人间万窍号呼”的情景。这里的“人间万窍号呼”,既是被秋雨清洗后的会稽月夜特有的景象,隽美清幽,又能朦胧启示人们想见那些没有被写在纸上的“民间的声音”,含蓄深沉。
下片着重于怀古,写范蠡助勾践灭吴的往事。范蠡巧施美人计,把若耶溪上的浣纱女子西施送给吴王,助他荒纵,最终帮助勾践消灭了宿敌吴国。在咏怀这一段历史陈迹时,他不正面出笔,而以“谁”字明知故问,把历史故事变得空灵蕴藉。“至今”一韵,表达了对谋虑深沉的越国功臣范蠡的怀念。范蠡堪称越国的功臣,但功成之后却载西施泛舟于五湖,远避越王。他虽至今仍然为故乡的人们所翘望,当时却不能不防备心胸狭隘的越王。这对于希望成为范蠡那样的谋臣与贤相、帮助祖国消灭宿敌的词人,不能不形成启示。“岁云暮矣”一韵,从历史返回现实,以年光将尽、时不我待的感慨,劝慰自己不如沉醉于“鼓瑟吹竽”的人世享乐。显示出对历史与功业已经看穿后的失望。结韵顺势而下,他通过对聚居于会稽的东晋两大豪门——王谢家族的描写,表达他对于人事代谢的惆怅乃至对于历史的理解。王谢的亭馆如今余迹无存,只有冷烟笼罩着寒树,树间也唯有乌鸦的悲啼。有什么是可以在时间里停留的呢?
全词不仅写境雄阔,风格沉郁,而且又能借典言志,曲折表达自己的褒贬和心愿,因而显得余味隽永。



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是作者的晚年名作。作者忧虑于韩侂胄匆忙出兵将会重蹈前人失败的覆辙,于是借古讽今,表明坚决主张北伐,但又反对草率从事、轻敌冒进。
上片起三句气势沉雄,抒发江山如昔而像孙权那样的英雄却邈不可寻的感慨。言外之意,是叹息当代缺乏像孙权那样可以抵御外侮、担负起国家兴亡的关键性领导人物。“舞榭”三句承上而来,意谓不仅英雄人物邈不可寻,连他们残留在舞榭歌台上的流风余韵,也被风吹雨打而消失殆尽。这里显示出深沉的历史悲剧意识,同时也隐含着时势消沉、江山寂寞之意。接下去,他由孙权转而想到刘裕。刘裕的踪迹虽还可寻,但那已经是斜阳草树般抹上荒凉的底色了。这样,作者怀想两个与镇江本地有关的历史英雄,一从无处寻觅立意,一从有迹可循落笔,但总归入苍凉的历史感受中去。所以,上片结尾处,他忍不住对刘裕当年率兵北伐的声威与功绩深表奇羡。“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措辞,足以显示他抗金心愿的烈烈如焚。
下片则掉转笔头,借古讽今,以词为“论”,陈述自己力戒仓促出兵的政治见解,抒发“老骥伏枥”的忠愤。换头三句,先用南朝宋文帝草草出兵北伐而招致失败的史实,提醒当政者:若想恢复中原,必须先有周密的准备,这里表现出他对于好大喜功的韩侂胄急躁冒进的忧虑和警告。以下三句,由今追昔,转入对于自身经历的深沉感喟。四十三年前,他奉表南归,胸怀恢复大志,以为可以力复中原,不料事业无成,困辱以至于今。登楼北望,似乎还能见到当年扬州一带金兵燃起的烽火——那个烽火中的少年英雄,也同时在他的幻觉中出现,而今离镇江不远的对岸佛狸祠中,金国统治区的汉人正在那里举行迎神赛会,神鸦社鼓,好不热闹!人们早已忘却了亡国的屈辱历史,而恢复事业如今更难了。“可堪回首”四字,把对自己与国家的今昔感慨一语包容,表明了不堪回首的痛心。结韵犹强自振起,但又不免于苍凉失意。他以历史英雄廉颇自比,表明自己虽然老去,犹能为国家效力,但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用,故而有“凭谁问”的悲愤。
全词风格悲壮苍凉,感人至深。在艺术特色上,最主要的特征在于大量用典。从孙权、刘裕,到刘裕子刘义隆,刘义隆的将军王玄谟,北魏武帝拓跋焘以及廉颇,无不循循然入其词中。但大量用典,却增加了一般读者在阅读理解上的难度。



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这也是作者晚年名作之一。
上片泛写登览怀古之情。起句劈首一问,气势不凡,接句点出是在北固楼上遥望神州大地,答得苍凉而沉郁。“满眼风光”数词,把北固楼的景观与神州景观一笔包举,大笔振迅。以下承“神州”二字而来,感慨在这辽阔壮伟的神州之上,千古以来发生了无数的兴亡往事。而以“多少”一问,就化平直为空灵,尽包容兴亡往事又不必一一举出它们来。以下是对这一问询的不答之答,他先以“悠悠”一词,总写对于兴亡的邈远之思,再以长江滚滚奔流的情状,把自然的永恒和人间代谢的短暂寄寓其中,颇有“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情感意味。同时,在这一不答之答中,“悠悠”的感觉和长江滚滚的意象,也有兴亡不断、前后浪涌的意味,所以此答可谓内涵深远。
下片专写对于孙权的遥想之情。这是就地怀古而专取孙权,主题集中。他先平叙孙权以年少之身,不肯屈身言败,而是率领千军万马雄踞江东,与曹刘等前辈争雄的凛凛威风、虎虎生气。“战未休”三字,颇有不以一时输赢定成败的豪情,对于一遇战败则轻己事敌的南宋统治者很有针对性。以下先用曹操、刘备陪衬孙权,谓孙权虽然年少,却是足以与曹刘同称为天下英雄的人物。最后更直接袭用曹操欣赏孙权的语言,表明作者与曹操英雄所见略同,对能战胜强敌而巩固发展江南国土的孙权是崇敬赞美,而对于屈身事人的刘表之子则充满蔑视。从他袭用曹操议论孙权等人的语言中可见,他对于南宋统治者学刘表之子的怯懦无能、而不能学孙权的英勇抗敌,充满了不满与讽刺。
从本词里可见,作者晚年虽然有志于恢复大业,但对南宋统治者的怯懦并非没有认识。他借古讽今,以孙权的业绩来激励当世,但也未尝不含有对于南宋统治者将来作为的忧心。



浪淘沙
山寺夜半闻钟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词首句即写得沉郁悲凉,以唯将时间和生命沉浸、消耗于饮酒之中的感慨,表明自己对这无所作为的生涯的沉痛感受,一句“万事皆空”,更把这沉痛推到了极处,国事不谐的痛心、自身不遇的痛惜、一无所成的感慨等等,悉数纳于其中。同时,这“万事皆空”,还隐含着对于历史意义的反省与失望。因为“万事”本就是一个包含范围极为广阔的概念。下三句,接着“万事皆空”而言,写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和英雄业绩也空空如也,在雨打风吹的时间冲刷下,已经找不到踪影。在此作者因找不到由人的活动构成的历史意义,而显得彻骨悲凉。这种彻底虚无的历史观念,对他是一面双面刃,一方面为他平衡壮志难酬的痛苦,一方面又会增加他丧失生活目标的新痛苦。所以,这里既看透又苦闷,既旷达又沉郁。下片开始,拓开一步写梦。其实这是极度痛苦的一个反弹。因为上片的深痛,他不免就在梦里以少年歌舞的乐景自我排解。又是少年时光,又是歌舞欢乐,与他近五十岁而看透、无欢的境地,真是足成对照。可惜这乐景很快被夜半钟声惊醒,于是老僧敲钟醒世的枯索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钟声的清响,老僧的形象,合成为带有禅意的谕世意象。这被惊醒的人,在这清夜钟声敲出的气氛中,再也睡不着了。他听着西窗外卷地而起的西风,无言沉思。他一定是感受到生机的肃杀了吧?
本词上片出以议论,下片通过写景,都意在抒发一种貌似超旷而实沉郁悲凉的人生的幻灭感。这样极痛极悲的感思,是一个报国无门、坐丧岁月的英雄在探索和反省人生的过程中所必然经历的心理阶段。
归隐带湖·我见青山多妩媚



沁园春
带湖新居将成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作此词时,作者虽仍在江西安抚使任上,但不仅自南归后二十年间向往的抗战复土之念毫无实现希望,而且还不断受到朝廷当权集团的排挤、猜忌和谗害,他也看到了官场上尔虞我诈、竞谋私利的丑恶。更为重要的是,他预感到自己将会受到更大的打击,于是早年所偶尔闪出的退隐之念,渐渐明朗。这念头与他所坚持的抗战之念,与他忧谗畏讥的心情,以及他对于天子的某些幻想交缠在一起,形成了丰富复杂、矛盾万端的思想感情。这首词将这样的矛盾表现得真切动人。
词的上片主要抒发欲求退隐之情。起韵直接入题,点明隐居所已初成,但因为主人还未归来,所以山猿与野鹤都在埋怨主人,惊讶主人的何以不归。“鹤怨猿惊”,一“怨”一“惊”,拟人写物,尖新出常。而它们对稼轩的态度,实是稼轩本人向往归隐的曲折反映,在写法上,这是借人(物)写己,透过一层,让人倍觉有味。以下直到下片的“留待先生手自栽”,都可以看作是以猿鹤的嘲笑、劝告和引诱,写出作者自己的失意自嘲、忧患于不测的政治风浪和打算归隐避世、乐在自然的内心活动。“甚云山”一大句,是对仗中的扇面对,它假借猿鹤的诘问:为什么你这自许如同云山一样高伟不凡、清洁不俗的人,却老是厕身于龌龊的官场,受到那些衣冠楚楚的俗人的嘲笑呢?“意倦”一韵,写猿鹤的开解和劝告。这其实是作者自己的想法。他因“意倦”而望“身闲”,即是寄寓因长期不得酬其壮志,因不耐官场的恶浊而产生及早抽身的不得已之思。“岂为”一句,更以反问寄意言外,表明非是因贪图安逸和享受而归隐之意。上片末韵,以惊弦、骇浪,象征宦途莫测、风波迭起的危险时局,生动形象。这是词人忧谗畏讥的心态反映:词人此时已经受到许多人的攻击与反对,并且感到还有更凶险的谗害要发生。从表情达意上说,这一韵,不仅是整个上片的“意眼”,而且也是这首词写作的最强势的心理依据。
下片依然是借猿鹤帮他筹划的口气,写他自己对新居的进一步经营和规划。在这琐琐细细加以打算的语气中,不仅写出了带湖新居的清幽疏美,而且带出了作者将来林下优游的活动身影,所以景中有人,景中有趣。但是,修茅屋、开轩窗、柳下垂钓、看竹观梅这些诗情画意的生活风景,怎能消弭词人失志的不平与郁愤?所以“秋菊”一韵,虽然仍是借猿鹤之语来写自己对带湖风景的筹划,但却忍不住在其中注入了屈原《离骚》式的情感,以餐秋菊而佩香兰的方式,曲折表达其政治批判的用心。结韵是一个急转,脱离猿鹤的语言框架,以作者自己的犹豫和幻想,显示出带湖纵好不是归宿的心理痛苦。这样的急转,有掉转千钧之力。它深刻地反映出:虽然有以上那么多可以归隐的理由和条件,但作者终难熄灭其心中的爱国之火。
在抒情手法上,全词妙用比拟之法,借用猿鹤代为抒情,使文情妙趣横生。“惊弦”一句,妙用象征,言少意多,写尽政治风波的危险。另外,用典使事,如同己出,既丰富了词境的内涵,又显得触目如新,给人以美感和思想上的双重享受。



踏莎行
赋稼轩,集经句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南西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恓恓者?

词通篇以集经句的方式,抒发了归田学稼之志,但字里行间弥漫着失意不平之气。
上片表明自己归田的原因和归田后的打算。首韵写道,自己既然已经失去了用世的机会,就不妨归隐,像为孔子所不喜的学生樊须一样,甘当小人亲自稼穑。不得逢其时就“独善”,与适逢其时就“兼济”一样,本来就是儒家思想所提倡的个人行为准则,现在稼轩归隐自藏,他也为自己找到了这个思想依托,但他内心并未宁帖,也有借“学稼”暗示时代的不可为之意。继韵写隐居衡门的快乐,以牛羊成群的镜头,表明此中天地的淳朴无伪;同时,日暮牛羊归家,也未必不含有人在自然中寻求归宿的玄妙之意。但究其内蕴,实在有无可奈何、自我扫平内心块垒的味道。下片主要表明对“前我”的否定。他先以奔波劳碌、不识时务的孔子隐为自代,痛陈自己对以往所遇的否定。接着又以长沮、桀溺的安心隐居与孔子恓恓惶惶奔走作对比,表示要效法耦耕的隐士长沮、桀溺,迷途知返。然而,稼轩的肯定隐居,终不像当年陶渊明的肯定隐居一样,让人感到他的真心欣喜。在他的反问孔丘中,传达出浓郁的怨艾时世之情。
集句诗词,自西晋傅咸创始集句诗后,逐渐为人所用,在宋代尤其流行。但大多数流于文字游戏,少有能借以很好地抒发和凸现自身情怀者。稼轩作为一个深于用典使事的作者,能将出自经典的语句用得天衣无缝,并且加深了表意的含蓄性,这颇能表明他在驱使典故为我所用上,路子很宽,功力深厚。



沁园春
再到期思卜筑

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处,着个茅亭。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御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

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秋,作者由福建安抚使再次被弹劾而罢官,回到带湖闲居。此前他罢居带湖时,曾在期思买得瓢泉,并经常往来于带湖、瓢泉之间。本词就将他重回田园、见到田园秀美的风光时的欣喜之情,借期思卜筑的所见表达得妙趣横生,同时也隐含着几许不平感慨。
上片描绘期思秀美的山水风光,表明他要在此处选地造屋的意图。起韵总览期思山水,看见在翠色屏风般围绕的万山中,一条水从西边流出,在山间形成巨大的瀑布,宛如千丈白虹,从晴天垂下。接韵以一“喜”字,领起一个参差的“扇面宽对”,引借杜甫经乱后得以重回成都草堂的喜悦,和陶渊明隐居柴桑时对斜川的赞美,来表明自己类似的心情。从中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罢官的失意,说明他这次与上次被罢免心态不同,他对那块“鸡肋”,似已无所留恋了。“老鹤”一韵,以带有浓郁感情色彩的议论,表明自己志同老鹤、随遇而安、栖身一枝、即可逍遥的旷达人生态度,并以那戴屋而行、为物所累的蜗牛作对比,显示出不肯卸下物质重担者的愚蠢。上片末韵,正面点出卜筑的意思。
下片以拟人手法,叙写自己寄情山水的乐趣。写得融情入景,意象灵动而笔力遒劲。过片遥接“十里翠屏”句,总写青山对自己归来的欢迎。他赋予青山以人的性格和感情,说这高峻的青山,本来是意气峥嵘、颇不趋俗的,现在为欢迎词人回来,竟然显出一副妩媚的样子。以下用一“解”字,领起一个扇面对,专写青山的妩媚。说它懂得驱使花鸟云水,对作者频频前歌后舞,暮送朝迎,殷勤、盛情之状可掬。这里用笔灵活,意态妩媚,本来是词人自己喜欢这山中风光,见到花鸟歌舞、云水来去十分欢欣,可是偏翻转来说,从对面说来。以下顺势写词人对此佳山好水的逢迎及心旷神怡的感觉,并油然升起了驾驭它的豪情。他说:作为一个酒圣诗豪,怎么能够没有“权势”呢?既然你这青山对我如此有情,我于是从今天开始要驾驭你啦。这里,作者干脆以酒圣诗豪自命,以主宰山水自许,既显示了他的豪迈,也隐含着无所事事、一腔才情只落得驾驭山水的悲凉。结韵由前文的兴高采烈,转入托笑山灵的自嘲,嘲笑自己一无所成、白发归耕的失意。这样,前词明快喜悦的调子,至此产生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跌宕,暗示出他受挫失意的心情,这使词旨显得比较复杂。
全词即兴抒怀,指点山河,妙用比喻和拟人手法,造出一个雄奇妩媚兼容的词境,风格豪宕。



临江仙
停云偶作

偶向停云堂上坐,晓猿夜鹤惊猜:“主人何事太尘埃?”低头还说向:“被招又还来。”多谢北山山下老,殷勤一语佳哉:“借君竹杖与芒鞋。径须从此去,深入白云堆。”

此词起韵,破题而入,写他偶然来到停云堂上,却被“晓猿夜鹤”发现,它们又惊讶又猜疑。写得明快紧凑,而且风趣生动,启发下文之意。“主人”一句接写猿鹤们的问话:“主人您为什么显得这样风尘仆仆呢?”言下隐隐有怪罪之意,这也就显示出作者对于自己出山的愧疚、自责。于是以下作者的“低头”回答,就颇有“知罪愧疚”之意。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猿鹤们说,自己是应召出山、又再次被罢官而归来的。下片的抒情继续沿着这一思路展开,而在情境上则转为他与“北山老人”之间的交流。他以“多谢”领起下片,以“北山”来命名自己所居的瓢泉附近之山,即是引《北山移文》中对假隐士的嘲笑的典故,来自责自嘲,深深愧疚和无比沉痛之情,如在目前。在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很不值,而且精神布满创伤的时候,殷勤的“北山老人”并没有遗弃他和嘲笑他,而是热情地借给他登山临水用的竹杖与草鞋,其劝诫之心可知。作者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于是结尾以快语写道,自己从此要直接登山而去,一直到山的最高处隐居下来。这里,白云堆的意象,很有意味,就像竹杖与芒鞋一样,是隐士生涯的象征。作者借以表明,他从此将安心地做一个世外的隐居者,再也不会走“被召又还来”的错路了。
词中的鸟语人言,其实都是作者虚拟出来,表现他的追悔与愧疚的。它们使作者的情感表达不至于太直切而无余韵。



永遇乐
检校停云

投老空山,万松手种,政尔堪叹。何日成阴?吾年有几?似见儿孙晚。古来池馆,云烟草棘,长使后人凄断。想当年、良辰已恨,夜阑酒空人散。停云高处,谁知老子,万事不关心眼?梦觉东窗,聊复尔耳,起欲题书简。霎时风怒,倒翻笔砚,天也只教吾懒。又何事、催诗雨急,片云斗暗?

这首作于瓢泉新居停云堂上的词篇,虽云“戏作”,但除了末章略有戏谑之意外,全篇格调低沉,传写出他闲居无事、为世相忘时的黯淡萧索心境。
起韵含义丰富,既迎合题中“检校停云新种杉松”的字面,又显示出叹老嗟衰的情意。二韵接此“叹”字,以停云新种杉松为由头,写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叹息。他一叹自己的年老,来不及看见这些新种的杉松长成大树,就像老人看不见晚生的儿孙长大成人一样,劳而不见其获,令人感伤。二叹兴废盛衰、世事无常。这是由他自己面对新松的迟暮之感延伸出来的,并且他所叹息的池馆变为荒莱的事情,已经被时间一再地证实,而成为古今多情人同感共叹的内容。所以这里为古今沧桑而凄断的“后人”,在他心中,就包含了他自己在内的许多古人,是一个包藏深厚的词汇。“想当年”以下,逆回自身:当年的时光,在现在的作者想来,堪称良辰,而现在呢?这良辰已不可复现,一切都已消散,造成了其心中不可逆转的空寂。这一语,写尽了他对于自己今不如昔的生命状态的遗恨。这种遗恨虽然是在古今盛衰的参照之下——也就是说并非他一人独感独有,但也丝毫不能消减了他个人的萧索寂寞之情。
下片力图从今昔对比和古今沧桑的体验中振拔,但因为缺乏真正令人激动的力量,所以他的振拔反而更显示出他的冷落与寂寞。过片一韵,他借用陶渊明的停云诗典,写自己的落落出世之情。在山间停云堂上的他,对于世间万事已不关心,不仅不关心,且已能不关眼。“高处”“老子”“不关心眼”等词,似乎能传达他的飘飘出世之情,却也能传达他的郁郁寡欢之意。既然“万事不关心眼”,已经把词意写到绝境,其下如何为继?下面点题聊作戏语以宽慰自己。他睡醒以后,觉得无聊,姑且写一封回信给亲朋旧交。这里的“聊复尔耳”下得很见功力,因为它既是打故典里借来,又能传达他无可无不可之情。这是接近于陶渊明心理体验的状态,词人在此确是暗用陶渊明退隐后的事迹来自我写照。以下即兴书怀,涉笔成趣而又含有深意。他借用风吹纸笔的偶然现象抒情,写出深心感念。感念之一是天教他懒。这里一个“也”字,表明此前自我状态,已经是懒了,而老天犹嫌不足,故教他彻底地懒,连“聊复尔耳”作“报书”也不用。于是他又嗔怪道,既是天教他懒,何必又在大风之后继之以乌云急雨来催他作诗?这一韵本身只具有谐趣,至多能表明他在风雨初起的一瞬间心情的振起。
全词语言虽然散文化痕迹很明显,但章法井然。所抒发的情感状态,能够让读者见到被迫投闲之后,稼轩由入世到出世的心理变化,以及在出世之路上的深深寂寞无聊。这是烈士暮年被迫“伏枥”时真实而未为人知的状态。



瑞鹧鸪
京口有怀山中友人

暮年不赋短长词,和得渊明数首诗。君自不归归甚易,今犹未足足何时?偷闲定向山中老,此意须教鹤辈知。闻道只今秋水上,故人曾榜《北山移》。

与《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永遇乐·千古江山》等同期作品不同,此词毫无英雄用世的豪情,而全是感慨思归之意。
全词一气呵成,上片抒发思归之感,下片借山中友人的不满来寄意。起韵并不明言思归之情,而以自己晚年不再写短长词,唯喜欢追和陶渊明的诗歌。大概短长词,特别适合于抒发顿挫起伏的复杂感情,而他晚年,心情渐趋于沉稳,以结构整饬、述情含蓄的五言诗歌来创作,更是得心应手。不写词而写诗,已经透露出心情转变的若干消息,而于诗中特喜追和陶诗——陶诗中的主要品类是田园诗和述理诗,则他心事的由多趋少、心境的由激荡愤郁而转为淡荡安闲等变化,也含蓄于其中。他的归隐田园的志趣,更由和陶诗而委婉地传达了出来。以下化用前人诗意表达自己的思归之心,写得俏皮而辛辣,表明了自嘲不归、自解已足的意思。“归甚易”“足何时”之语,纯然是打隐士心中流出。因为若非自认是隐士的话,那么他的复土报国之念还没有实现,又“足”在何处呢?况且这个“足”字,原就是古人教人知止、知退的词儿。换头接上片后两句而来,表明自己坚定的归隐之念。“定向”一词,语坚意决。“教鹤辈知”,则借自己以前交友猿鹤的“故事”,表明自己要让猿鹤无怨无猜。然而此处“偷闲”一词,却意义模糊,是指忙里偷闲呢?还是指忙完了再去闲一闲呢?正是这模糊的语意,流露出作者尽管归心已决,但也有迟疑。结韵则以山中故人在他的秋水观上张贴《北山移文》的猜测,表明他对此番出山的愧怍和后悔。所以,词虽然是全写归思,却表明了这是因为出山而难有作为引起的。当然,老来勘破世情,心情转而平淡,也是一个无须讳言的原因。
本词在表达上,把正笔写心和曲笔传情结合起来。说“归甚易”、“足何时”,是将语典化为盐水,直笔写怀。说“定向山中老”是正面表态。此外则用笔曲折,一借陶诗述怀,二借猿鹤写恋恋山中,三借疑故人张榜来写自己的悔愧。这样的写法,既能准确传情又得含蓄之趣。另外,化用典故时,将自己所创造的语典与前人的事典、诗典全部打散融化,以精确地表达此时所感思,最见功力。



瑞鹧鸪
京口病中起登连沧观偶成

声名少日畏人知,老去行藏与愿违。山草旧曾呼远志,故人今又寄当归。何人可觅安心法?有客来观杜得机。却笑使君那得似,清江万顷白鸥飞。

本词与上词作于同一时期,都是在镇江知府任上,只不过此时病体未痊;主旨也相同,都是表达思归山中的情怀。但在表达手法上有所区别。
起韵以“少日”声名和“老去”行藏作对比,以领起下文。词人“壮岁旌旗拥万夫”,能令高宗一见而三叹息,为他的英壮所感动,可以说是名声大得都生怕世人知晓了。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物,却未成大气候,落得老来沉沦,出处尴尬:归隐之心刚起,出山之召又到。出得山来,又频频受挫受辱;归得山去,又难免沉痛寂寞。所以,一句“行藏与愿违”,写尽英雄不遇之苦,下得极沉痛,尤其是与少日对照,这个落魄老英雄的形象,就更加可悲。这是一篇抒情的总纲。接韵可谓“因病成妍”,他因生病而妙思到以药名来书怀,又因药名的介入而具有了常词所没有的趣味。“山草”“远志”,都是药名,本为一物。前人曾以之讽刺隐居的谢安出仕,说他就像有“远志”的人最终成了小草一样,谢安面有愧色。此处作者说自己由旧日“远志”而成为今日“小草”,自嘲自痛之情,十分明显。“当归”也是药名,他化用古人寄当归以邀人归去的典故,表明山中友人劝他归隐。稼轩还有一些嵌入药名的词作,而以此处三个药名用得恰当有味。下片接着此韵的意思往深处自剖,言自己的心思在归隐和用世之间徘徊难安,谁才能使我此心安定?此心尚未安定,自己已经老了,生机将尽了。这一韵,虽然是化用比较生僻的典故来写,但因为表意准确,而典故又能浑化,所以用典很成功,能以最简省的笔墨表达最丰富的意思。此处剖心之辞,写得极其真实,极其沉痛。结韵呼应题面,借清江白鸥的自由飞翔,表明自己向往自由自在生活即归隐生活。然而“却笑”一语,却表明了他眼前还不能够如白鸥自在飞翔的遗憾。向往自由与不能安心于无为的矛盾,是他在镇江知府任上难以主动解决的,必须等待外力的推动,这个矛盾才能被化解。这便是本词的隐含之义。
此词妙用药名,精取典故,来抒情述怀,取得了很好的表达效果,这是本词最主要的艺术特色。另外,此词虽然体制短小,结构整饬,却能通过反跌与顿折、借典与借象抒情达意,形成了沉郁顿挫的风格特征。



瑞鹧鸪

胶胶扰扰几时休?一出山来不自由。秋水观中山月夜,停云堂下菊花秋。随缘道理应须会,过分功名莫强求。先自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

此词不仅在情趣上与前两词相合,而且带有对此番出山用世失败的总结意味。至于他所说的愁上添愁,很可能与他已经因“荐人不当”的罪名而被降职使用的背景有关。
此词起韵,总言自打一出山来,就觉得官场生活互相牵扰,自己被掣肘难为,因而感到烦乱不堪,毫无自由可言。这里“几时休”一问,颇有不耐此种生活的烦躁之意。接韵追忆瓢泉隐居之所的宁静闲暇与优美淳朴,与前韵形成对照,曲折表明他对于隐居生活的思念。尤其是山月意象和菊花情致,写得如此动人,说明他感情的天平,现在已经完全倒向归隐那一边去了。下片开头,接写自己已从道理上明白了,一切应该随缘,不要幻想取得过分的功名。这是他对于韩侂胄彻底失望的表现。这失望,有两个原因,一是韩的好大喜功,不步步为营地周密筹划北伐事宜;二是他对于稼轩这样一个志在有为的老骥,并不真正重视,苛求其小故而不任之以大事。所以本希望为北伐事业献计献策的稼轩,只能自己退步,以随缘自适、不求所谓过分功名来自解。结韵以旧愁新愁交叠的痛苦感情,含蓄表达了他此时又遭新“罪”的可悲处境,“那堪”一语,下得尤其痛心。


鹧鸪天
寻菊花无有,戏作

掩鼻人间腐臭场,古来惟有酒偏香。自从来住云烟畔,直到而今歌舞忙。呼老伴,共秋光。黄花何处避重阳?要知烂漫开时节,直待西风一夜霜。

本词虽标明“戏作”,但并不是无所寄意的游戏之作,而是表明了他断绝官场之念的态度和无畏风骨。
词的起句,感情分量和思想容量很重很大,为全篇主旨所在,并且能够领起下文。正是因为“人间腐臭场”即官场的腐臭令他不堪忍受,掩鼻而去,所以他才嗜好香酒,啸傲云烟,在闲暇中听歌征舞。这里,他用“古来惟有”这一明确的强调语言,提出饮酒与官场作对比,并以一香一臭来限定它们,一“偏”字显示出他十分强烈的爱恨之情和傲岸之意。以下“自从……直到而今”的句式连接,表明了他对于林泉生活一丝不苟地投入热情。下片转到题面“寻菊无有”上来。在风格上,与上片的紧张勃郁相比,显得松弛而有谐趣。过片二句,意思承接上片无事忙的林泉生活内容,专写呼唤老朋友共赏重阳秋色,却找不到重阳节的节物风光——菊花。他以一“避”字,把菊花无有的状态写得富有感性。回应上句之问,说只要西风起,严霜落,菊花自会开得烂漫无比。这一答,透出了他对菊花不畏严寒的赞美,在这赞美中,隐然透出他自己凛然无畏的精神风骨。



瑞鹧鸪

期思溪上日千回,樟木桥边酒数杯。人影不随流水去,醉颜重带少年来。疏蝉响涩林逾静,冷蝶飞轻菊半开。不是长卿终慢世,只缘多病又非才。

它以工整凝练的句式,含蓄优雅的典故,曲折表明自己的老去冷淡情怀,体验深刻独到。遐想奇思,因美丽而更增人悲慨。
起韵以一个对句,写自己隐居生活恬静淡泊。他终日在期思的溪头上来去游玩,偶尔在樟木桥边饮几杯老酒,终于能完全地安静下来了。接韵是一个更精美的对句。从意路上说,是紧接上文的溪上、桥边而来,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溪水中,溪水静静流去,而自己的影子却留驻在水中;又看见自己那被酒气激发得通红的醉脸,那红润的血色,使他仿佛返老还童,回到自己的青春时代了。看到这水中酒醉的投影,他不免有几分感慨,这感慨中传达出某种厌世倾向。因为酡红的醉颜,虽然像是他重回少年时光,但想起青春少年,更足以增加他暮年的悲感;同时,流水的意象,本是一个经典的时间隐喻,他见流水而觉得“影子”还没有“去”的感觉,自然反映出老年人的消沉情绪。所以这一“去”一“来”之间,适足以增加他少年不再、老来无味的厌倦感。下片开头,似补写这一情思的产生时间——是在重阳已近、林木无光的凉秋里,其实本意不在此,而在于以两个完全消耗了生命热力的意象——疏蝉和冷蝶,来表现自己同样消耗了生命热力的精神感受。在此,自然的冷淡与生命的冷淡,形成了同调对应的效果。这一极为精严的对句所造出的寒冷寂寞景象,正是作者的“心画”。最后一韵遥应开头,在大段的描写后以情作结,把自己的潦倒落寞和拗峭不改的慢世情怀——这含有自嘲和自傲的复杂感情,借穿犊鼻裤而不肯就官的司马相如,和最终也没能得到天子恩遇的失意的孟浩然,曲折地传达了出来。这准确地传写出他不改风骨又无欢无味的老年情怀。



鹧鸪天
博山寺作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这首词,如同一篇决意归隐的宣言,宣告了词人对于官场生活的厌弃。应是词人隐居瓢泉不久时的词作。
上片起韵,先借“长安”和“山寺”作对比,以自己脱迹于“长安路上”也就是官场上的生活,而反反复复地来往于博山山水风景之间的有意选择,来表明自己今是而昨非的觉醒。一句“厌逢迎”,构思巧妙,写出了他数度往还、使山寺都倦于接待的放情山水之貌。以下一韵,交代归隐的原因。因为是用典,所以显得曲折含蓄。此言的字面意思是,自己将要采取老庄哲学所推崇的生活态度,在有味和无味间寻求真味带来的快乐,在材与不材间度过自己的一生。唯有采取这样的生活态度,才能全身远害而不至于遭到杀戮和迫害。这是对于当时官场受到打击、排挤甚至谗言加害并使他被罢官职的一种愤懑和控诉。唯有在这样的时代中,志士才人才会采取这样的生活态度。
下片起韵,词人再从人格操守上进一步宣言:他宁愿保持独立清洁的自我,也不愿如那些为保禄位而屈膝依附于公卿权要的龌龊小人。这里的两个典故,把他独立不迁的可贵品质传写得很到位。“人间”一句,写出他走遍污浊官场才发现唯有归耕为高的体验。结韵归入隐居的主题。他觉得,既然举世少知音,那么自己也就不妨以松与竹这样直节伟岸的树木为朋友,以自然无伪的山花山鸟为弟兄。这里不仅传达出他从此亲交自然的思想,也传达出他要保持自己身上那些与官场不合的品格的用意。可谓语浅直而意深曲。
此词虽然措语斩截,但因为几乎全篇用典,言少意多,所以词境的抒情容量相当大。另外在整体构思上,先于起端立意,再思考、官场经验和以后打算步步写来,显得层次分明。
咏物成趣·老来曾识渊明



满江红
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

过眼溪山,都怪似、旧时曾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平生屐?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这是一篇人生苦闷的抒情词。苦闷产生的原因是对于抗金事业难以实现的失望。
上片就江行起兴,写因半生蹉跎而产生的对于宦游生活的厌倦。首两大句,将实在景致加以虚化处理。对自己过眼的山水,虽知为重来,知为旧时相识,却以“怪似”、“梦中行遍”的语言,表达心理上那种往事如烟的不真实感觉。下两大句,表现出超脱于尘世纷扰、专心地到自然怀抱中沉醉优游的态度,表达出对“前我”的彻底否定。当然,这样的否定,其实是以自我为代价而对现实政治环境所出的彻底否定。“笑”是激愤之余的解嘲,是无可奈何之际的苦笑。“客”字的含义尤其丰富,其中不仅包含了他不得不做“江南游子”而漂泊异乡的苦闷,也有以出世为“归”、以在世尘劳为“客”的意思。
下片因地怀古,试图从历史英雄的幻灭中,为自己的价值虚无寻找精神依据。前两大句,作者以为孙权的雄才大略,只有曹操、刘备才堪与之匹敌。这里写得激昂奋发,似乎他已从上片的消极苦闷中转移了注意力。可接着就是一个强劲的转折——“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这就是价值的虚无和幻灭。他试图以这样的虚无来平衡自己不能成就英雄事业的遗憾。“楼观”以下,写尽自己多年疲于调动、无缘实现收复中原大业的郁愤。这是这首词的“词眼”所在,是他身世之感和政治感慨的来源。对于此,他虽然感受很深,却又无可奈何。所以最后,他只能以带有道家思想色彩的哀乐循环的“人间法则”,来帮助自己解脱于无法实现生命目标、无法体现出人生价值的深沉痛苦。



水调歌头
再用韵呈南涧

千古老蟾口,云洞插天开。涨痕当日何事,汹涌到崔嵬?攫土抟沙儿戏,翠谷苍崖几变,风雨化人来。万里须臾耳,野马骤空埃。笑年来,蕉鹿梦,画蛇杯。黄花憔悴风露,野碧涨荒莱。此会明年谁健,后日犹今视昔,歌舞只空台。爱酒陶元亮,无酒正徘徊。

作者以雄奇神幻的笔墨描写造化的神奇,正是为了衬托人自己的渺小无奈,而试图以人的微不足道来消解失志的悲凉。
词的上片,以云洞所在的秋水涨落为引子,道出沧海桑田、自然变化的伟力,以之为下片写人事的部分作铺垫。首韵点明云洞所在,并以“千古”这样的时间概念,和“插天开”这样的空间概念,表明云洞气势不凡。而“老蟾口”的比喻,生动幽默,令人想见云洞的形状。接韵追述了当年秋水暴涨、直侵山顶的自然奇观。而“涨痕当日”一语,化实为虚,显出时间上的摇荡自如,和现在徒留尘迹的感慨。下两韵从两个方面也即从变化的角度抒发了对自然伟力的景仰之情。上片末韵写景,在意思上回到当前。写现在野马尘埃的漫空飞舞。“万里”一语,直写尘埃弥漫的空间长度,“须臾”与“骤”,显示出由秋雨侵山到现在遍地尘埃之间的短促。这种空间很长而时间很短的比较,写足了自然的伟力。
下片在此自然伟力的背景上显示人生如梦。换头以一“笑”字领起,并可笼至接韵,尽陈苍凉感慨之味。他说自己这些年来,如获鹿覆以蕉叶而忘其所在的樵夫,如同见酒杯中弓影疑为蛇的杜宣一样,不仅一番努力都无所获,而且尝尽忧谗畏讥的心灵痛苦。而今只见黄花憔悴于风露中,秋水又涨到荒草边上。“黄花”就像是作者的精神自画像,“野碧”也似他家园的萧条风景写照,两者相合,传出了自身不堪潦倒失意之恨。然而这一切,在沧桑变化的自然参照系统中,都是可笑的,其痛苦也是不值得坚持的。“此会”一大句,就将这人事的不谐置于自然的背景上去,道出了岁月如流、人事无常的感慨。“歌舞只空台”的空虚,是英雄不得已以历史的虚无来缓解自身失志之痛的“双面刃”:它砍倒了一批他不愿意见其得意的人物,但也深深地割伤了自己。最后,他以隐居田园的渊明自喻,唯求一醉忘情。这样的结句,含意显然要大于字面所示,唯待读者细细体会,可称余味隽永。



南歌子
独坐蔗庵

玄入《参同契》,禅依不二门。细看斜日隙中尘,始觉人间、何处不纷纷。病笑春先到,闲知懒是真。百般啼鸟苦撩人,除却提壶、此外不堪闻。

有一天,词人独自坐在朋友家中,望着纷纷扬扬的灰尘,被一线日光照得分明无比,不禁想起自己所读过的佛典中,那个“灰尘与阳光”的妙喻,于是沉落如水的心灵起了微微的涟漪,写下了这首上阕谈理、下阕抒情的小令。
上片起韵突兀,意思也突然劈面掷来。他以自己入道参禅的思想活动,打开了言理抒情的大门。接韵以形象的比喻,显示他所领悟到的深刻哲理。值得注意的是,“阳光与灰尘”的比喻作者虽然不是第一次用到,但只有到了这里,它的意义才接近于佛典所示的原来意义。佛典中借此比喻说明:世间无处不飞埃,只是在一线日光中能看见尘埃飞舞,而日光不到处看不见而已。虽看不见,却可以推想见之。作者此处的“始觉”一词,就表明了他这一时期参禅悟道的新领会。这一句,是对世间生活的总体否定。下阕抒情,接近杜甫漂泊西南没有政治出路时的心灵所感。“病笑”两句,体验真切。他因病而对气候敏感,比别人先知道春天的到来;他因闲着,于是领悟到疏懒是一种接近本性的生活状态。这两句,看似潇洒高逸,其实暗蓄沉痛,写尽了词人不被起用而身心不适、又勉强借佛道二家思想排遣这不适的心理状态。以下写百鸟啭鸣、春光大好、令人不能无动于衷的境况,和在众鸟声中他独愿听“提壶”鸟鸣叫的心情。这里,写得也似潇洒出尘,特别是借提壶鸟的鸣叫逗出自己提壶找醉的心理,还颇为巧妙灵动。但一个“苦”字、一语“不堪”,则泄露了他内心忘世不易的痛苦。
这表明,虽然在道理上他“入”了道,“依”了禅,但对他来讲,要在感情上与佛说道言浑化无间,道路还漫长着哩!这首词,本意是要以下阕的心情来印证上阕的玄理,结果一些浓情挥发的字眼表明,他对玄理的领会,暂时只成为他思想之旅上的一次“偏航”。



水龙吟
题瓢泉

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乐天知命,古来谁会,行藏用舍?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恓恓者?”且对浮云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苍颜照影,故应零落,轻裘肥马。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先生饮罢。笑挂瓢风树,一鸣渠碎,问何如哑?

瓢泉是江西铅山县东一方形状如瓢的清泉。有一天,寻幽探胜的稼轩来到这里,看见这幽居深山、清可照影的瓢形甘泉,忍不住捧起一掬泉水饮了,感受到了它清凉甘美的滋味。于是,欣喜万分的他,不仅在此地买地造屋,并且为这瓢泉题了如上一首词。他借泉明志,抒发了“在山泉水清”的高洁情怀。
上片借颜回自许,以孔丘反衬,抒发他乐天知命、伴泉而居的隐者高怀。词的起韵,他特意以问句起头,造成破空而来之势,并以“何必”一词,使“不一定”的意思达到“一定不”的效果,显示其强烈的自信,这就具有吸引人的陡健笔势。稼轩既然能“慷慨地”让这琼珠奔泻而下,他怎么会是贫穷的人呢?仔细体味这一答,发现它余味隽永,意思丰富。试想,能够让琼珠流泻而不收拾者有几人?但是在此作者却不无自嘲之意,因为若从贫字的含意来看,泉水的琼珠又有何能力改变他长贫的事实?而再往前想,虽然他不能拥有真正的琼珠,但是,由泉水带来的精神的愉快,又岂是物质的琼珠所能比拟的?一句之中,含藏无限曲折,妙在其贫与不贫,全凭读者的体会。以下一韵,用两个古代成语,把自己乐天知命的眼前精神状态点出,并以“古来谁会”一语,对自己的精神境界表示特别满意。“人不堪忧”以下一韵,借颜回过着箪食瓢饮的简朴生活而不丧失精神快乐的例子,来表明自己如同颜回一样的精神状态。末韵他就借颜回的口气,来反问孔子:既然认为颜回这样的生活态度是值得赞美的,并且他自己也说过饭蔬饮水、乐在其中的话,那么他为什么又东奔西忙,做那恓恓惶惶的“丧家之犬”呢?这里,“料当年”的“料”字,用得很有水平,因为就材料记载来看,颜回并没有问孔子这样一个有关出处行藏的大节问题。看到孔子的言行不一的,是稼轩本人。所以他以一“料”字,表明这只是自己据理推测出的必然性结论。这样,他就借对孔子言行不一的责备,表明了自己坚守其志的用心。
下片以泉自写,抒发他远世自高、遁世无闷的情怀。他先劝诫清泉别匆匆下山,而要相伴山上那未出岫的浮云。在此,“山上”“山下”以及“浮云”,都脱离了它们的自然含意而别具了象征意义。接一韵,又以照影于清泉,自见衰老而慨叹自己应该为富贵之人遗忘。这里虽写得平正,但隐含着不得他人荐举洗刷的牢骚幽愤之意。“绕齿”一韵,以一倒装句,写自己饮罢瓢泉齿颊留香的感觉,是正写、明写泉水的美好,暗写、曲写自己的美好品性。结韵化用许由摔瓢的典故,以瓢作禅喻,表明与其因有声而碎、何如以哑默而全的意思。他以“笑”字领起全句,看起来轻松自如,但实际上笑中含泪:瓢触风自然会鸣,然而“鸣”既成了取祸的原因,那么只好设法哑默,远害自处。这其中,含有对于不让其“鸣”的世局的不满和嘲讽。
通篇取用与泉、与瓢有关的典故来抒情写志,把为瓢泉写照和借瓢泉而自写的意思都体现出来。笔法变化多姿,语意明暗相济,语句散文化特点明显,就成了这首外示超旷而内含幽愤的写怀词的基本特征。



水调歌头
题永丰杨少游提点一枝堂

万事几时足?日月自西东。无穷宇宙,人是一黍太仓中。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更着一杯酒,梦觉大槐宫。记当年,吓腐鼠,叹冥鸿。衣冠神武门外,惊倒几儿童。休说须弥芥子,看取鲲鹏斥,小大若为同?君欲论齐物,须访一枝翁。

八年的带湖闲居,消耗了词人最好的年华,使他因悲愤、郁闷而多病身老。明白自己老年渐近、机会不再的作者,在近观山水田园、仰观宇宙八荒的过程中,在以道家思想为自己纾忧解愤的过程中,重新认识人和世界的关系,得出了一些接近道家哲学观念的思考结论。本词就是这样一首阐述庄子齐物观的理趣词作。不过,因为他把自己的生活经历打入其中,就使得本词作为哲理词的风味并不纯粹,而带有深重的人生感慨情味。
词的上片,切合“一枝”之意,极言人的渺小和所需之微少。起端一问从人的贪多切入:世界太大,包容万事,贪心人向它的求索,什么时候才能满足?在他的求索中,日月轮转,时光匆匆,任何得到的最终都将失去了,没有得到的也再没有机会。接韵以太仓中的一颗粟米为喻,继续言说人在宇宙中的渺小位置。“一葛”以下,与开篇贪求者形成对照,对人生采取“减法”:所需要的,衣服不过一夏衣、一冬衣,食器不过一饭钵、一水瓶。这样在物质需要上的减少,当然意味着精神不为盲目的物质追求所拖累的自由。结韵更以梦醒者的眼光,看待他以前梦里的槐安国。也就是以哲学上的清醒,否定像蚂蚁一般碌碌追求的世俗价值。这里的“大槐宫”,隐喻世间功名利禄之境。写得警醒,高深,隽永。
下片说自己志向本不在富贵,却为求富贵者所嫉恨,就像庄子所描写的那只鸾凤,受到以腐烂的老鼠为食物的鹞鹰的恐吓,使游息于天外的自由的冥鸿为它在尘网中而叹息,于是挂冠于神武门上,使俗人惊倒。挂冠一事,并不是在现实世界里发生的情形,却在作者的精神世界里发生了——他曾在得知邸报为他多加了七年官龄之后,说过“抖擞衣冠,怜渠无恙,合挂当年神武门”的话。也许这里还兼指杨少游——能以“一枝”自期的杨提点,显然也具有这样不求利禄的精神境界。“休说”一韵,措意丰富。它既接着上片的意思,谈小大之辨,论齐物之旨,也接着下片开始五句的意思,谈人的精神境界就像鲲鹏与尺一样,不能无区别。须弥芥子的比喻,表明无大无小,二者为一。而鲲鹏尺的比喻,最终虽然导向齐物的观点,却也难说作者认为它们完全无别,否则他在前文中何必要黜腐鼠而友冥鸿呢?他自己既不能在精神境界上主张混沌无辨,所以结韵巧妙地把话题引向“一枝翁”杨少游。杨少游既然以“一枝”为堂,也还存有对于“小”“大”“多”“少”的区别之心。也许庄子借鲲鹏尺为喻谈齐物,又以那样的态度出之,本就隐含了这一物齐、物不齐的矛盾。
本词在笔法上,多用议论而少用描写,显示出清劲、外放的风格。然而在总体明晰的表意中,也包含着某些不确定因素。正是这不确定的一面,保存了词作的诗性,使之显得更耐人寻味。这是稼轩理趣词的突出特征。



祝英台近
与客饮瓢泉

水纵横,山远近,拄杖占千顷。老眼羞明,水底看山影。试教水动山摇,吾生堪笑,似此个、青山无定。一瓢饮,人问“翁爱飞泉,来寻个中静;绕屋声喧,怎做静中境?”“我眠君且归休,维摩方丈,待天女、散花时问。”

在稼轩于瓢泉陈设的宴会上,有一位不晓事的客人向已经喝醉的主人问了一个看似难以回答的问题。他说:“您说您因为好静,所以到瓢泉来寻求安静。可是这里泉声绕屋而响,怎能取静呢?”一个聪明的客人借前人诗歌代主人答道:“比如一座幽深的山林,有蝉鸣,只能增加深林的静趣,并不能使这山林热闹起来。”稼轩觉得这个回答妙得很,于是写下这首抒山水之乐、言动静之趣的小品词,送给他作褒奖。
上片主言山水之乐,并以水中山影做比喻,表明他对自己身世无常的感慨。起韵描绘瓢泉周围山水的气势和自己的游赏之情。以“纵横”写水之多,以“远近”状山之盛,然后在其中纳入一个拄杖而游观无限山水的自我形象。接韵自然进入山水动静的象喻。一句“老眼羞明”,把自己衰老的情状显出,因为眼睛怕光,不敢眺望阳光中的山景,所以只好转而视水,看被水柔化过的山影。上片末韵,直承前“山影”一词,以一个空灵和玄深的比喻,即流水无定中山影摇晃,写他对自己命运的理解。他觉得自己虽然本质如青山独立,命运却像这水里的青山一样无定。
下片接客人问动静的话头,借佛经故事,谈动静玄机,暗藏着嘲笑客人参不透动静、本性不明的意思。过片先点出题面上的“饮瓢泉”——同时“一瓢饮”兼谓自己的安贫乐道,然后以主客问答的体式,写出自己对于“泉声喧静”的看法。他串起两个特别的典故来旁敲侧击地回答。一是陶渊明的酒醉而遣客,表明自己不拘于礼的真率。二是佛菩萨维摩诘讲经,天女散花以测试听者理解到什么程度、佛性又如何——花落于诸位佛菩萨身上沾不住,落到佛门大弟子身上则沾得住,说明佛门大弟子还没能空诸色相,还不够参透维摩诘之意。而用一“待”字,使两个独立的典故,成为意义相关、禅机更深的内容。不仅隐含着自己已能空而不留,也隐含着对客人于动静之义尚不能参透的讽刺。参不透动静,才会问这个貌似聪明而其实黏着的问题。



兰陵王
赋一丘一壑

一丘壑,老子风流占却。茅檐上,松月桂云,脉脉石泉逗山脚。寻思前事错,恼杀晨猿夜鹤。终须是、邓禹辈人,锦绣麻霞坐黄阁。长歌自深酌。看天阔鸢飞,渊静鱼跃。西风黄菊香喷薄。怅日暮云合,佳人何处,纫兰结佩带杜若?入江海曾约。
遇合,事难托。莫击磬门前,荷蒉人过。仰天大笑冠簪落。待说与穷达,不须疑着。古来贤者,进亦乐,退亦乐。

通篇赋写退隐的风流和乐趣,但是“遇合,事难托”一语,却隐隐透出全词触发点所在:那是因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始终找不到可以实现的机会,君臣遇合、大显身手是难以希求的。
全词共三片。一片首韵直接入题,以占尽一丘一壑的风流自我形象,领起全篇。接韵以茅屋上“松月桂云”和山脚下清泉脉脉的优美风景,具体写占尽这一丘一壑的美景者的风流意态。以下以“寻思前事”退过一层,转写以前入仕的错误:一是此间的猿鹤为他的离去而悲鸣烦恼,一是功名本是邓禹那样少年得志者的事。这两个表达,一正一反,反借山间猿鹤之怨来表明自己本性合居于山中,正借邓禹辈人的得志,表明功名之事本不属于自己。“终须是”一语,内藏自己多少努力都已失望的感慨。
第二片暗接“前事错”,专言今朝心情的愉快和伸展。起言独自饮酒放歌,仰观天上鹰飞,俯视水里鱼跃,颇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舒畅。“西风黄菊”一句,点明赋词的时间,也营造出近似于当年归隐的陶渊明所处的生活氛围。他以“喷薄”写菊花香气,生新脆硬,足见豪情。以下突然转入惆怅的感受中,借用前人诗句,写他对一位曾约定同游江海、而今不见踪迹的“佳人”即知音的盼望。这位在他的想象中像屈原那样身佩芳香饰物的佳人,即使真有所指,也更像寂寞的作者所创造出的自我精神的化身。而“日暮云合”,虽是借词于前人,却能“夺胎换骨”,表达自己作为一个老人的特有精神感受。
第三片揭明主旨,言自己虽然落拓失志,但不求闻达,甘心笑傲林泉,以退为乐。这里写得极有气势,极有风骨,显示出一个不免于精神不平的人,对于出处大节的看重。他先以“遇合”一韵,从第二片所述的意路上转回,逗出政治失意的牢骚。但马上以“莫”字,压住要倾发壮志才华不为世人所知的郁愤。此处借用孔子击磬求知的典故,表明了自己笑傲林泉、不以穷达为怀的精神风采。“待说与”一句,正面表明自己知其达而守其穷的定力。结韵挑明主旨,意在说自己不以退处为忧为耻,而觉得其中自有乐处。这就回应开篇的“风流占却”一语,使包孕丰富的慢词长调获得了圆满的结构。



玉楼春
戏赋云山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此词名为“戏赋”,带有明显的欢快戏谑色彩,是稼轩瓢泉隐居时期格调乐观、命意不俗的写景之作。
上片首韵劈面一问,问得奇怪。不仅使人如堕五里雾中,以为好端端一座山,真的被什么东西半夜推走了,而且也传出了作者清晨见不到青山时的惊讶、惶惑。这一问,最足以传达抒情者的瞬间精神感受。接着自言自语的回答,写出了他观望四面浮云而恍然大悟的样子。他赋予四面浮云以半夜推山的奇怪行为,设想奇特,又出之以猜度语气,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中,更增加若干趣味。三四句,通过补叙与倒写,使第一句的奇问有所凭托。又把这补叙出的常时两三峰,纳入今日溪头“走遍”寻觅的视野中来,在一有一无的对照中,写出了作者不见云山的纳闷情状。下片“无中生有”,极柳暗花明之致。换头另辟一境,写西风忽起、浮云过处,东南方一座青山突然在作者眼前凸现,它高大得就像天柱一样直插云天。这里的“瞥起”“忽见”,绘声绘色,写出了瞬息万变的云山风光和作者的惊喜之状。而“东南天一柱”,可以既补写他上片没有交代的山的峻伟形象,也写出了他先被浮云所困未见青山,此时风起云开,猛然举头仰望,更觉青山高峻的情态。这一句“话中有话”,看来简洁而内涵丰富。这丰富的内涵,等到下韵中他拽老僧出场时,显得呼之欲出,而且透出了一股禅意。他以浮云写境,以青山写心:浮云(外境)尽管千变万化,时起时落,但青山(我心)则终究不动,真定有恒。这样,浮云和青山,既可成为佛门参禅入定的有味意象,也可成为作者面对政治风云时“我自岿然不动”的心灵象喻。难怪老僧也笑、词人也喜呢,原来大家都借浮云青山的意象证得了本心。
所谓云山,不过是云来云去、山隐山现的一段景致。措手稍微平钝,则会落入稀松平常之境。但作者却能以夸张渲染的手法、波澜起伏的结构,把景物变幻写得十分可观,足见他的奇趣;同时还赋予这一景物变化以十分蕴藉的理趣,尤其是结尾一韵,故意转出一个老僧来,使云山变化更带有了佛家所言的禅意。



哨遍
秋水观

蜗角斗争,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君试思,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嗟小大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记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长年老彭悲。火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噫!贵贱随时,连城才换一羊皮。谁与齐万物?庄周吾梦见之。正商略遗篇,翩然顾笑,空堂梦觉题“秋水”。有客问洪河,百川灌雨,泾流不辨涯種。于是焉河伯欣然喜,以天下之美尽在己。渺沧溟望洋东视,逡巡向若惊叹,谓我非逢子。大方达观之家,未免长见,悠然笑耳。此堂之水几何其?但清溪一曲而已。

此词以《庄子·秋水篇》所阐发的齐物思想为基础,以眼前的秋水观为起兴,以词为论,同时借用《庄子》中的寓言典故,讨论了大小、是非、寿夭、冷热、贵贱的相对性,认为一切差别皆由心造,自己正不妨借着“清溪一曲”的秋水观,与庄子同参玄言妙理。
起韵先借蜗牛角上的蛮国与触国“一战连千里”的典故,暗示大小、得失的相对性——常人眼中的一只小小蜗牛,其触须上的蛮触国人则以为地域广大,得失要紧。那么它究竟是大还是小呢?这取决于从什么角度去看。以下接着说明这一小大之辨。作者认为一切的区别,来自于人的那个虽然小至方寸但包容无际的虚空之心。也就是说小大之辨本不存在。而心呢,它可以说是极小的,因为其形不过方寸,但也可以说是极大的,因为它可以包容“虚空”也就是宇宙万象。然后,他又从相对性角度,告诉人们这样一个观点:不要只知道庄子所说的泰山比秋毫之末还要小,而要知道天地从来只不过是一颗最细的米粒。小大不过是相对的,小鸠有小鸠的乐趣,大鹏有大鹏的乐趣,那两个嘲笑大鹏、而自觉自己的生活很好的蝉和小山雀又知道些什么!其下,作者接着论及是非与寿夭之辨:柳下跖说自己是仁义之辈,反而说孔丘不仁不义;还有短命鬼殇子欣喜于自己的高寿,而活了八百多岁的彭祖伤心于自己的早夭。这就像火鼠向冰蚕谈论寒冷的感觉,冰蚕向火鼠谈论热的感觉一样,他们的隔膜是非常深的。那么究竟是火鼠的说法对呢,还是冰蚕的说法对呢?上片末韵这个提问,答案也已经被上片的其他各句所提示,但依然有引而不发之妙,可以让读者依照作者的设定,自己寻找到它的答案。
下片进而阐发贵贱的相对性,并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得到了庄子齐物思想的精髓。最后靠近题面,归结于水的大小之辨,并表明自己的秋水观虽小,却足以用来参悟玄理。他以一声叹息为始,表明贵贱的相对性,在于各自的因时而异。他以《史记》中人物百里奚为例,一会儿被以五张羊皮而赎回,一会儿贵至拜相,可谓价值连城。这里对于百里奚命运遭际的叹息,正包含着他对于自己命运不由自主的叹息。以下以一问句,表明自己已经达到庄子“齐万物”的精神境界,所以,他在梦中不仅见到庄子,且得以与后者一起研讨《庄子》的思想,彼此之间莫逆于心,相顾翩然而笑。然后,他以“空堂梦觉”将这可以放得很开的意思收拢,使之关合到自己的秋水观。他用河神河伯先见自己的处所而欣然自喜,而后见到海神海若的处所而惊叹,并嘲笑自己的井蛙之气的庄子典故,来表明自己已超过河伯的境界,因知道小大之辨纯属于相对。故而对于自家秋水观前的“清溪一曲”,也觉得可以陶冶性情,参悟玄理。
此词虽然属于词论,即以词体承载着散文的说理功能,属于词中少见也不为人倡许的另一体,却十分有吸引力。这不仅因为他把论引进词体,令人有别开生面之感,而且因为他大量引用了《庄子》中充满奇幻色彩的寓言故事来说理,使理由事载,理由物托,生动风趣。



鹧鸪天
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

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

词上片写陶渊明的人品,特取其岁晚躬耕之事。这是因为它与作者目前的生活境遇很接近,他可以从陶渊明的实践行为中汲取力量。他钦仰于陶的“不怨贫”,以淳朴之心与农民相交,对于晋宋之际黑暗和凶险的政坛毫无留恋地抽身而退。这些,都是同样处于退隐状态的作者暂时还不能完全做到的:他作为一个失意的英雄,对于当代政治和国家命运不能无挂虑,因此也不能无牢骚;虽因屡次被谗害而灰心失望,却不能彻底抽身,完全安于淳朴的田园生活。所以,他写陶渊明高风亮节在这几个方面的体现,颇有取药自疗的意思。
下片写陶渊明的诗品,特拈出“清真”二字,并表明这一清新淡远、淳朴真挚的抒情风格和内容,在陶渊明诗歌中的无处不有。不仅很见出作者作为一个激情横溢的豪放词人对于一个不同类作家的深透理解,而且也显示出他对于这一外素内腴的诗品的仰慕。这一对前者人品和诗品的极度仰慕,他通过一个极端化的比较表达了出来:这个比较是,像芝兰玉树一样潇洒儒雅的东晋世家子弟王谢诸郎远不如陶渊明所居住过的江西柴桑的陌上尘土。这就将陶推崇到了从来也没有过的高度,显示出作者极度的情绪化心态。



卜算子
齿落

刚者不坚牢,柔底难摧挫。不信张开口角看,舌在牙先堕。
已缺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词人以舌在齿落的现象中,寄寓了自己领略到的老子刚摧柔存的生活哲理。
词一上来,就推出主旨,开篇立意。这是论说文笔法,十分警醒。就措意而言,它虽是化用典故而来,却如打心中流出,十分自然。在意路上,这里的“刚者”与“柔者”,已隐然照顾到后文的叙写落齿的事情。以下如同论说文的举证,以“不信”反领,表明了“舌在牙先堕”的事实。此处用典,也令人不觉,但觉“张开口角看”一语,天真烂漫,如同打儿童口中说出。下片具体叙写齿落的事实,正面切题,用口语来写,显示浑朴活泼的趣味,一点儿也不见落齿者的悲哀。以下更进一层,以“狗窦从君过”的反讽,嘲笑那些笑话他豁齿的“儿曹”,这表现出他的旷达,也表现出他的倔傲。为什么呢?这里的“儿曹”,未必只是他家里的子孙辈,而兼容了所有的年少得意之辈对于老年人的态度。在这一个层次上,可以说词人是旷达的。如果更进一步,理解到“儿曹”在骨子里还兼指他心中的政敌和“假想敌”,即那些春风得意的当权派。他们若笑话他年老齿落的话,很显然就带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因此,作者若对他们说一句“狗窦”的戏谑,显然其中也含有老而倔傲的意味。妙的是,他把这最深隐的思想隐藏得很成功,让读者一见之下,只感到他的旷达诙谐;而细品之下,也能隐隐感受到他的情感锋芒。
此词的主要特色是用典浑化,如撒盐于水,不复见盐粒,只觉水味不薄。另外,用语通俗如白话,风格诙谐,这些看来是冲淡诗味的因素,却没有使此词堕入搞笑的恶趣,而是与其中深刻的人生寓意并存不悖。人多谓锻炼精警易,天然入妙难。这首词如果不从词的婉约化抒情特征去轩轾它,也可算是天然入妙的作品。



水龙吟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词以“老来曾识”领起,语简意深。因为对渊明的举动,不经过与现实的反复碰撞,像他这样一个具有英雄豪杰之气的人,是很难理解的。因为日思夜想,渊明竟然由“抽象的存在”转为“实体的存在”,可以凝聚成他的梦中知音了。这里的“参差”一词,不仅写出了词人在梦中视物的朦胧效果,而且也为他梦中所见是否真是原来的渊明的形象,留下了分辨的余地。接韵写他从梦中醒来时的爽然若失:饮酒没了情致,歌吟没了意趣。这样的“幽恨”,显示出他对于渊明极为痴迷的感情。三韵解释为什么他对于渊明如此钟爱,是因为他那耿直正派、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品节使作者深深折服,他主动地做出辞官归隐的决定,这在官场诸公中很少见。上片末韵写词人在陶渊明高卧闲居、采菊饮酒的举动中,不像一般人那样只看到他的“浑身静穆”,而是别有会心,以为在他的辞官归隐中,含有更深的用意。这用意是什么呢?作者没有明示,但是可以想见:他一是暗示陶的归隐是因他看不惯官场的黑暗污浊,于是采取洁身自好的态度以与之决裂;二是认为只有山水才是清洁的场所,与陶的精神趣味完全相融。这里他将自己的感觉与陶渊明的感觉浑然相融。这样,就把稼轩自己对于归隐田园的态度曲折传达了,这是稼轩运笔的聪明乃至“狡狯”之处。
下片更明白地引陶渊明为异代知己,并以始隐终出的谢安为反衬,表明志在高山流水的情操。过片两句,直接出以热情淋漓的赞美,把陶渊明流芳不灭的生气揭示出来,并且在见识上超过了以往“田园诗人”对陶渊明的定评,看到了陶渊明心中鄙视俗情的凛然生气。接韵引陶自写,以“吾侪”一词,自豪地归拢自己和陶渊明,说自己与他是一对异代知己。“高山流水”一词,是化用历史上的知己典范——伯牙和子期的故事,来表明自己与陶渊明绝代无伦的知交之情,也兼有志在高山流水而非俗世名利的情操。以下掉转一笔,以退为进,以引用谢安未出山时不免于富贵之心的语言,表明即使还能涉富贵之境,也觉得它未免无味。接着,他更以反问的语气,对那些不能完全脱离富贵心机的人们,以“为苍生起”为幌子,行求取富贵之实的行为,加以嘲笑和揭露,很有一种看破的清醒。本来,谢安的出山,也确实拯救了东晋王朝乃至东晋的“苍生”。对于像他这样的人物,作者尤且加以嘲讽,那么,对于那些不如谢安之辈的嘲讽,又当如何辛辣!不过,稼轩词结韵的意思,还不止于此。在他对谢安加以嘲讽的问句中,也还含有自己思“为苍生起”而不可得的隐痛,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不仅把作者对于现实既已经绝望又难以完全泯灭出山用世的矛盾思想,很含蓄地表达了出来,而且对世间俗人顺便下一针砭。而如果联想到作者本来是一个志在有为的战士,他如今却完全与陶渊明在精神上同其归宿,则人们不仅会为他目前以退隐为归宿的思想而慷慨生哀,更会为造成了他这一思想的黑暗现实痛心疾首。
赠别会友·后夜相思月满船



木兰花慢
滁州送范倅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酒只依然。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词上阕惜别。共分三层。起韵既点出送别之事,也表明送别之情。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写此词时才三十三岁,却已经觉得衰老,感到情怀无复年轻时的飞扬,并且对时间的流逝由衷地感到敏感。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对生命的期许无比的高。但南来已经有十年之久,却功业未就,岁月虚度。一个以英雄自许的人,怎能不痛心、灰心与忧心?!有这样的起句,就为全词奠定了基调。接韵思绪从“怯流年”处暂时宕开,而突出“别情”的难堪,意思层层叠加。已经是心中有怯意了,朋友又要离别,况且离别在已近中秋月圆人聚时,这就不能不使他怨恨那“十分好月”了。不仅月亮可怨,连送行舟的流水也可恨,因为它是如此无情,和西风一起好不快捷地送朋友离他东去。怨月、怨风、怨水,是离别时刻对朋友挚情的曲折表露。上阕末句,作者从眼前所见所感中宕开一笔,想象行者范昂旅途所见和归家所遇。
这样的描写,有三个方面的作用。首先从词境上说,它与下阕中的某些描写一起,丰富了词的意境层次,使实境的诚挚和虚境的空灵相交合,显得风神摇曳而不板滞。其次,从抒别情的角度说,它充分显示了作者对行人关念到底的态度,是对于上文别情的有效延伸。最后,从作者自我抒情的角度看,这里的想象境界也堪称“别有用心”。因为范昂在旅途和家园所遇是那样美好:途中有莼菜鲈鱼——西晋张翰宁愿辞官去享受的美味,家中有娇儿爱女在灯下与他团聚欢笑。那么,作者自己滞留异乡不得归去的遗憾,不是就通过他的想象而传达了吗?
下片词情较复杂,而主要表现为对于国事的关怀之意,对于朋友的勖勉之情,以及自己虽忧谗畏讥但仍望有所作为的衷曲。前两大句,主要是对范昂的期待和勉励。他勉励朋友不要忘怀时事,而要有所作为。他期待朋友受到朝廷的重用,既充分展露自己的文才,做历代文臣引以为荣的天子身边的近臣——诏书起草者;又能被委任以筹划边防事务的重任,为收复中原的事业做出贡献。而对朋友的期待也是对朝廷的期待,“玉殿正思贤”就表明了这样的期望。三韵借“长安故人问我”的虚设话头,引出了自己的满腹牢骚。他说自己依旧愁肠满腹,依旧借酒浇愁。结束句的“目断”一语,更是感慨良多,它既表达出作者深深的忧谗畏讥之情,就像那只受伤的惊弓之鸟一样,即使是在醉中他也不忘有人在拉响空弦;也表达作者打灵魂里向往着杀敌立功,所以即使是没有机会,即使是在醉中,也不忘时时望空拉响空弦,热切地盼望一试身手——“空弦”一语,含意实厚。这使此词在结束部分,就像在开头部分一样,成了完全的自我抒情。从而使惜别的挚情为自抒其怀的忧情所包拢,追加了送别之意的深致,作者的精神面目也因之而跃然纸上。
在艺术上,这首风格刚柔相济的词,有三方面值得注意。其一是层层推进的抒情手法。其二是文思跳宕、一波三折的结构特征:词将不同时间(此刻——月圆)、不同空间(此处——江上、灯前、长安)里的形象衔接在一起,显得十分自然。其三是妙用典故、融化无痕的技巧。上阕的末韵与下阕的结韵句句用典,而又似即景叙情,典故已经化成了作者抒情的语言元素,而不再是拦在词句里的“语言石虎”了。



水调歌头

落日古城角,把酒劝君留。长安路远,何事风雪敝貂裘?散尽黄金身世,不管秦楼人怨,归计狎沙鸥。明夜扁舟去,和月载离愁。功名事,身未老,几时休?诗书万卷,致身须到古伊周。莫学班超投笔,纵得封侯万里,憔悴老边州。何处依刘客,寂寞赋《登楼》?

词的上片重在劝离人留下和归隐。起韵总写他在古城落日的光景里,劝离人留下。以下两大句,则对此从容解释:一是担心临安路远,而离人此去奔赴的前程难料。二是担心他千金散尽而困守都城,辜负了家中妻子的爱情。所以不妨就此归隐,忘却世事而与沙鸥相游处。但离人终归要去奔赴前程,所以上片的结句,说的是离愁的不免。它不仅是作者之所不免,也是离人自己所不免。既然怀着离愁,又不得不离别,离人的选择就不免于违背自己的初衷了。
过片承上启下,感慨功名之念的不由人做主,接韵宕开一步,写纵使不能忍住功名之心的诱惑,离人作为饱读诗书的人,也要励志奋进,向古代贤相看齐,而切莫学投笔从戎的班超。他为什么会对将和相加以褒贬呢?这就是曲笔传情了。它表明,在他的选择中隐藏着一段无法明言的幽恨:他就是那个投笔从戎、有志学班超的人,结果却被外放在这落日苍凉的古城下,远离能运筹全局的位置。结末一句,更将这幽恨点明:他虽然投南以后即进入官场,却被排挤到边州而不能实现其宏图伟业,这使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怀乡念土的“依刘客”而已。失意的寂寞,反映出这位爱国志士壮志难酬的深深苦闷。
这首词,以留人起,以伤己结。其间盘旋停咽而又意脉不断,抒情似浅直而隐曲,反映了词人在特定处境中的迷惘和痛苦,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鹧鸪天

离豫章,别司马汉章大监
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历遍楚山川。但将痛饮酬风月,莫放离歌入管弦。萦绿带,点青钱,东湖春水碧连天。明朝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

这首以小令写成的离别词,风格含蓄蕴藉,体势既整饬又流美。
起韵借聚散兴感,直中藏曲,吐露自己对于被频繁调动的牢骚不满情绪。作者从淳熙三年到五年的短短时间内,先后被调动三次,匆匆来往于今江西、湖北等地,简直疲于奔命,来不及有所建树。对此,他以一句“二年历遍楚山川”做出形象的概括。他对自己被频繁调动的原因是怎样理解的?他以“不偶然”来点出隐情,留给读者体会。“不偶然”,就是必然,他已经体会出了被频频调动的必然性。为什么呢?追思以往经历,他不能不感到南宋统治者对他这样一个赤心来归的爱国者的防备和猜忌,这令他感到特别痛苦和不满。他曾经自呼为“江南游子”,曾经叹息过只能醉吟风月,曾经以酒浇愁,都是为此。因此,这里的“不偶然”一语,包含无限悲愤。下两句,忽然一转,转到饯别的宴会上来,写自己只愿意和朋友一起为了美丽的风光而畅饮,而不愿让离歌别曲深化自己的别离之愁。这在章法上,是切合题面。而细味其意,其中仍含着无计可施、只得自我排遣的愁情。
过片承上文的“酬风月”而来,写饯别处的东湖美景如画,实是表达他对于豫章的依依眷恋之情。“绿带”“青钱”用以状流水、荷叶之貌,涉笔成趣;“春水碧连天”,以夸张的笔触,显示出作者对于此地风光的无比喜爱之情。结韵想象别后殷切思念朋友的情境,妙在情景交融。尤其是“后夜相思月满船”之语,写境不隔,写情浓郁,简直是妙手偶得的佳句。



破阵子
为范南伯寿

掷地刘郎玉斗,挂帆西子扁舟。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燕雀焉知鸿鹄?貂蝉元出兜鍪。却笑卢溪如斗大,肯把牛刀试手否?寿君双玉瓯。

这首祝寿词,并非泛泛应酬之作。该词拉杂典故,委婉亲切,谈笑风生,善于劝勉,把抽象的道理用形象的语言表述得相当精到,颇为亲切感人。
上片劝告妻兄应该积极求取功名,戮力于抗金恢复事业。起韵先借用两个范姓古人的典故:一是项羽的谋臣范增怒掷玉斗的典故,一是范蠡功成之后泛舟于五湖的典故,来表现范姓人物在历史上的风流,既为范门自豪,也有勉励范南伯做名垂青史的风流人物。上片末句,如急水下船,顺势推出力重千钧的“君王三百州”一语,语重心长,忠心耿耿,透露出词人自己未尝一日忘怀于收复之事、并以之与他人共勉的心情。
上片有以立大志、行大事激励范南伯出仕勿疑的用意。换头在这个基础上,以一个精彩的比喻、一个精彩的借代形成对句,开导对方:既要像鸿鹄一样有凌云腾举之志,又要踏踏实实从小处做起,通过具体的工作磨炼自己。这一对句,议论精辟而又形象,有的放矢,很好地处理了“万里功名”和“卢溪县宰”这一大一小之间的矛盾,可以说是直击“迟迟未行”的范南伯的“心病”。接韵承此而来,正面劝说范南伯前去卢溪县上任。“牛刀试手”一语,表现了词人对范南伯才华的充分肯定。而先以“却笑”表达这一劝勉之意,就使语气更加委婉亲切。至结韵,把祝寿之意关合进来,补足题面,使全词紧扣题面,滴水不漏。



水调歌头
淳熙己亥

折尽武昌柳,挂席上潇湘。二年鱼鸟江上,笑我往来忙。富贵何时休问,离别中年堪恨,憔悴鬓成霜。丝竹陶写尔,急羽且飞觞。序兰亭,歌赤壁,绣衣香。使君千骑鼓吹,风采汉侯王。莫把离歌频唱,可惜南楼佳处,风月已凄凉。“在家贫亦好”,此语试平章。

本词在抒发别情的同时,表达了词人对于被频繁调动的深深感慨。
上片起韵点题,表明离别湖北漕移官湖南事,兼以折柳表明送别本事。接韵感慨两年来被频繁调任事实,以江上鱼鸟的闲暇对照自己的羁旅奔忙,以一“笑”字暗示内心的不满。三韵接二韵而来,正面抒怀,重笔抒情,表明了词人对于命运不遇的忧恨,以及中年不堪离别的心情。词人在此所突出的自己失志中年的憔悴、衰老形象,令人感慨。上片末韵,再次拍到题面,写急管繁弦、杯觥交错的别宴情景。这使词作结构紧凑。
过片回忆湖北漕任上与众同僚诗酒相和的韵事,短语相连,是节奏很快的总提。兰亭、赤壁的典故,显示了词人与同僚们在人生境界上的风流不凡。“使君”一韵,借用《陌上桑》典故,特别点出周总领的过人风采。“莫把”一韵,抚往思来,极诉离情。以南楼风月的凄凉,表明事往人去的空寂,展示出他自己不堪离歌萦耳、惦念湖北风月的留恋之情。结韵以一句俗语,表明了他和众同僚之间亲如一家人的感受,这是他对于同僚关系的认可和高度肯定。“试平章”一语,就是要把这样的亲人感觉传递给为他送别的人。
本词抒情爽利明快,结构周密圆合,虽然频频用典,却不影响情意表达的明畅。



水调歌头
和赵景明知县韵

官事未易了,且向酒边来。君如无我,问君怀抱向谁开?但放平生丘壑,莫管旁人嘲骂,深蛰要惊雷。白发还自笑,何地置衰颓?五车书,千石饮,百篇才。新词未到,琼瑰先梦满吾怀。已过西风重九,且要黄花入手,诗兴未关梅。君要花满县,。

上片主要写词人的招饮和对于友人的慰藉。起韵直呼友人前来饮酒,显得热情洋溢。“官事”句的用典,显示出了词人的人生阅历之厚。接韵也很爽利,以反问的句式,玩笑的口吻,表达出词人与赵景明之间的知己之情。“但放”一韵,全是慰藉之意,显示出词人对于赵景明所遭遇到的“旁人笑骂”的不良境遇的深深理解和同情,而劝慰他不妨暂时放达于丘壑中、等待惊雷的话语,是把友人当作一条潜龙,表达了词人对于友人才华的高度评价,以及对于其将来乘时而飞的预计。上片末韵,则一笑掉转,直写自身的衰老失志。“何地置衰颓”的问句,尤显痛心。半壁江山中,竟然无处可以放置他那衰老颓放之身!其时词人正当中年,是经验和能力都十分成熟的时候,竟以衰颓自拟,可见这么多年壮志难酬的悲愤和被频繁调任的愤懑是怎样深深地伤了他的心。这里的“自笑”,笑中含泪,于此可见稼轩性情。从章法上看,上片末韵是与前文的一个对照。
过片联翩而下,对于友人的才华作全面总结。友人学富五车,酒才诗兴豪迈不羁如李白。这样的总结,显示出了词人之所以欣赏赵并将他引为同调的原因。下韵邀阅友人新词,以“琼瑰先梦”来表达词人对于友人辞章的极度赏爱之情。“已过”一韵,顺势而下,言眼前正是西风绽菊之时,彼此正可以赏菊花而动诗兴。这不仅是应时之举,于此也可以窥知:词人后来学陶渊明爱菊的心态行为,并不是没有基础的。结韵以才子潘岳的典故,表达了词人对于友人广植人才的希望和祝福。
全词结构清晰,转折自然而自由,感情的表达流畅真切,造成一种豪放恣肆的抒情风格。



鹧鸪天
送人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这首送别词貌似放达,却中含忧愤。在短章小令之中,不仅包含了真挚的情谊,而且包蕴了特别深沉的感慨,所以滋味醇厚。
上阕开篇,即用《阳关曲》显示离别之意,且切合送别场面。“泪未干”一语,写出了稼轩对于友人的情重之貌。接句含意更丰富:第一,他确是在劝勉关怀友人,要他自己保重,多吃安乐酒饭,少想建功立业那些身外事。第二,“功名余事”一语,由念念不忘西北神州、十分渴望建功立业的稼轩口中说出,显然包含着难言的苦衷,暗寓着时政不明、不可进取的悲酸。下两句,以景写情。眺望友人将去之路,下见两岸树木似在送别,无边流水也在送行,仰见雨云笼盖到半山腰间。似水的情意,如山的忧郁,就在这湿漉漉、阴沉沉的风景中显示了出来。此处妙在抒情既确定又含蓄,介乎即景生情和即事叙景之间。
下片在别情的基础上宕开。换头先以反诘句,将别恨和今古“几千般”的幽恨作比较,说明在离恨之外,还有足以使他和朋友忧恨的内容。这就将眼界扩大到整个历史人生的角度去,再于结拍点出那比江上风波更险恶的“人间行路难”上去。旨在提醒朋友:官场险恶,政治风波更须小心防备——这是稼轩归南数十年政治遭遇的自我总结。被罢官闲居的他,借告诫行将出仕的朋友,深刻地流露出这一悲愤。究其内里,这是对南宋政坛群小误国伤人、阻挠他实现抗金大业和做正直官吏的悲愤。该词含蓄拗怒,集婉转、刚健于一身,写得感慨深沉。
词在境界上,写别情而不停滞于别情,抒友情而不局限于友情。一步一折,一折一深:由别愁而写到国事堪恨,由自然风波推衍到政治风波,深刻地暗示出主战派爱国事业实现的艰难。这使全词主旨超越离情常境,而升华到很高的人生忧患上来。



满江红
送李正之提刑入蜀

蜀道登天,一杯送、绣衣行客。还自叹、中年多病,不堪离别。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笔。儿女泪,君休滴;荆楚路,吾能说。要新诗准备,庐山山色。赤壁矶头千古恨,铜鞮陌上三更月。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送别词一般都从送行之地写起,本词却不然。首句化用前人诗意,直写行人所到之地,有盘空而起的意味。然后,以“一杯送”暗转到送别之地上来。接韵明写自己的不堪离别,既显出作者与朋友的深厚友谊,又暗示自己的蹉跎失志。兼人与我,一箭双雕。且更因为中年失志多病,故而尤不堪与朋友离别。但作者并没有像凡庸之辈一样,沉溺于嗟叹伤感之中,而是快笔掉转,大笔振迅。以“东北”一韵的精工对仗,写出他对朋友文韬武略、建功立业的极大希望,这里不仅对仗工整,而且用事恰切。因为诸葛亮和司马相如,是与蜀地建设关系甚大的两个历史人物。作者借他们来勖勉处在西边前线的李正之,要像诸葛亮那样坚持抗金和北伐,使东北方向的敌人闻风丧胆;要像司马相如那样安抚百姓,稳定后方,为国家强大统一做出贡献。这本是作者本人内心愿望的写照,用来寄语朋友,显得诚挚感人,表现出作者一往情深的爱国之情。他对朋友的友情就是建筑在共同的事业追求之上,境界高出凡俗。上片末韵,表明了他对朋友文才武略的推许,结得斩钉截铁,十分有力。
下片转为对朋友旅途境况的设想。换头一韵有两层意思:一遥承上片起处的送别之意,劝慰友人休为离别而悲伤;一开启下文无限风光之门。尤其一句“吾能说”,将以往的作者行旅经验尽情唤起,显示出他不忘祖国山河的殷切感情。在作者心头,庐山的秀丽山色,赤壁矶上的巨浪,襄阳路上的皓月,无处不能诱发行人的诗情,到处都似在向行人邀约着新诗。作者对于祖国山河的无比热爱,和对于朋友文采的含蓄赞美,尽纳其中,同时也兼有开阔朋友心胸并壮其行色之意。“要新诗”一语,语气直管到“三更月”一句。其间可谓一气直下,势若奔马。结韵回应起句的送别描写,以景结情,以万里白雪寒梅的绮丽景象,寄寓彼此相思之意。同时一“须”字,也含有要朋友报平安书信的意思。关念之意,溢于言外。这一结,显得豪迈隽永,余韵悠长。



贺新郎
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这首追忆与陈亮的交会与抒发别情的词作,写得勃郁动荡,笔力奇重,是稼轩词中的名篇。
全词主要抒写了他与陈亮之间志同道合的深挚友谊,同时在写景抒情中含有深刻的象征意味。起韵从长亭送别写起,而以一“说”字领起下文。下文中长亭送别的谈话,也是他们酌古准今的内容之一。他们都觉得,归隐田园的陶渊明和起而用世的诸葛亮,可以被看成是一体的两面,所以一样风流。但其中实有深意:词人是用不合流俗的陶渊明比拟陈亮的高洁志趣,以卧龙诸葛亮比拟陈亮的非凡才干。这两个古人,原是词人自己喜爱的,自己所欲,奉之于人,足见其诚意。飞鹊踏雪两句,即景生情,点画他送别陈亮时的长亭景色,但不是静态描绘,而是灵幻生动。“要破帽”句,则以戏谑的语言,传达年华老大的悲感,明松暗紧。“剩水”以下,也是就眼前所见,写冬日萧瑟景象和疏梅、稀雁点缀于这种景象中时所给予词人的印象。但意思不止于此,它们另有隐含作者对山河破碎、偏安一隅的南宋政局的失望,和对南宋越来越少的爱国志士无望的坚忍表示感慨之意。
下片重在抒发眷念不舍的友情,把惜别之情抒发得极为深挚动人。换头点出陈亮的别去,这就为下文写他追赶朋友、为风雪所阻的情事作准备。以下写清江冰合,陆路泥泞。水陆都不可以前行,追赶也就成了泡影。实际上,他这一次是从陆路追赶朋友的,但是特用水路为虚衬,显示出无路可通的极度失望。“车轮生四角”一语,化用典故,形象地写出了行路的困难。在这样的路途上依然想追挽朋友,其下的“行人销骨”一语,就成了顺势而下的深挚抒情了。“问谁”一句,凭空虚拟,自问自答,不仅使词意可以从无可伸展处再生波澜,而且写出了别情的不可解脱。“铸就”一韵,以极夸张的笔墨,将自己没有能够挽留住朋友而生的后悔,倾身一发,词刚气烈。“费尽人间铁”来铸就相思错,表明了作者心中异常激烈的感情。同时,就像上片后两韵的景语中包含着明显的象征意义一样,此处也颇有一语双关的妙味。它兼而谴责了南宋统治者采取投降路线,结果弄得南北分裂,山河相望而不得相合的莫大错误。这样的抒情重笔,只有包含了这种分量的内涵,才辞称其情。结韵写他在心绪不宁之夜,听笛而悲的情感,是以上感情激荡后的余音,是惜别与家国之感的余痛,令人怆然惊心,可谓是余情哀切而绵远。
值得注意的是,本词前还有一篇小序。它以简洁流畅的语言,叙述了词人与陈亮相会、同游、分手和别后的追怀,是一篇完整而优美的叙事抒情散文。它不仅不与词作内容重复,还能与原词互相生发,交映生辉。



鹧鸪天
送欧阳国瑞入吴中

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人情辗转闲中看,客路崎岖倦后知。梅似雪,柳如丝。试听别语慰相思。短篷炊饭鲈鱼熟,除却松江枉费诗。

江西铅山人欧阳国瑞游吴中,闲居瓢泉的老词人临别赠词。上片写别时,“莫避”两句,劝得有趣。因为春阴不行,本来只能是欧阳的借口,其真实的原因,一是留恋故乡和友人;二是因为畏怯前途难料,世路坎坷。作者只就春阴立言,意余言外,而欧阳国瑞与他彼此会意。这比直说无余要妙。接韵以自己的人生经历,对“人情”与“客路”——这是欧阳最为关心之处,闲闲道来,而感慨叹息之情,充溢其中。这一韵,体验十分深刻,可谓生活至理。没有十分丰富的人生阅历,不一而再地沉落于其中,怎能对人生作这样勾魂摄魄的形容?下片叙别后相思。过片即景生情,以梅柳这两种与别情、友情有关的意象起兴,表达自己对欧阳的深厚情谊。尤其是听别语以慰相思的言语,写得缠绵柔厚,情浓语真。结韵殷勤关照欧阳,到了松江那样一个绰有诗情画意的地方,当你在小船上吃着鲜美的鲈鱼饭时,别忘了做几首诗寄回来啊。这两句词,融会了作者自己在吴中的生活经验,也融化了晋代张翰的典故,写吴中风景,信手拈来,贴切如画,颇见生活趣味。



临江仙
再用韵送祐之弟归浮梁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过平生: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记取小窗风雨夜,对床灯火多情。问谁千里伴君行?晓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

这首送别词,充满了对族弟的劝慰和关爱之情,写得通脱俊逸,足见作者对于人生重新加以理解的高怀逸兴。
起句以“梦”的空无,等量齐观在朝在野的荣辱,并且因之而劝慰族弟休要感到宦海升沉有什么可怪。这里外示旷达而内含悲凉,其中包含着很深的感慨。以下则以劝慰为主。“只消”一句紧接上韵而来,既然“都是梦”,不须“惊”,显然就可以消消停停地闲居终老,不必将得失挂怀了。那么他所说的“闲处”是怎样的呢?是“吸露”“裁冰”那样的诗酒流连生活。这种生活显然是纯任性情而超乎得失之外的。“酒杯”这一清俊逸丽的对句,不仅表达出词人对这一任情忘机的生活方式的肯定,也包含了词人对其族弟文采和性情的肯定。
换头把当前雨夜对床、挑灯夜话的手足情谊,传递得如诗如画,同时又亲切动人。“记取”一词,意谓这情景是别后的追忆,别后当记着这段兄弟对床夜话的温馨情谊。结尾三句,始正面翻出送别之意。本来,这一问句中既是说他千里独行,也可能导致一个缠绵哀怨的结局。但作者却避开俗套,以晓山如眉、秋水如镜陪伴行人远行归家的画面,代为想象出这一段旅途风景的美丽。有此佳山好水相伴千里,又何必再有闲愁?抒发别情而写得清俊通脱,的确是送别词中不同常态的佳构。



鹧鸪天

木落山高一夜霜,北风驱雁又离行。无言每觉情怀好,不饮能令兴味长。频聚散,试思量。为谁春草梦池塘?中年长作东山恨,莫遣离歌苦断肠。

这首词,也是作者闲居带湖时期感怀兄弟离别的作品,写得言约意丰。
上片就眼前别景而言,起韵即事叙景,先写木叶凋零、西风生凉的风景,来为手足离情作渲染。北风驱雁,既是眼前所见风景,又是兄弟离别的代指。“又离行”的“又”字,不作情语而感情毕见,表明此前他已经历过兄弟离别的事情,已经尝够了离别骨肉的况味,故尤不堪于此别。更何况是在万景萧疏、心情沉寂的深秋时节!因此,雁离行——又离行——当万景萧疏的秋节又离行,是一个感情不断增殖的过程。下两句,专就眼前别宴所感来写,写得似淡实浓,脱俗隽永。常人每以为只有语言才能传达出彼此情意,殊不知,若真是至交亲朋,即便不言语而相对,彼此也能感到默契的愉快;常人每以为在离别时,只有热情劝饮才显示出相交的浓情,殊不知,若真是至交亲朋,即便不饮不劝,而彼此之间的心心相印、闲闲相语的快意,也胜过杯觥交错、酒酣耳热那造出来的气氛带来的快乐。常人之间的别情是有待的,而至交亲朋间的感情,是无待的。
下片就离别一事生发开去,将自己不堪于在此寂寞中年离别手足的情意,表达得十分沉郁。他先以一“频”字,将自己近年来常常送别的记忆一并提起。然后,将对于这位兄弟的特殊感情打入其中,说明虽然他已是不堪于一次次的离别,但唯有这位将离他而去的兄弟,才是最令他情亲的人。“春草梦池塘”的典故,被“为谁”这两字一领,非常明显地表明他对这位兄弟的特殊情感。以下两句,把自己的东山失志之恨与眼前离别之悲联系起来,传达出一个精神上最感苦闷的失志者,尤不能再忍受亲爱者离去的特殊感受。它把壮志难酬的政治失意者的人生幽愤,和失去亲人时的感情失意糅合到一起来写,有剥笋见心的抒情真度和深度。“东山恨”一语,意思颇丰,既传达出他待学东晋名臣谢安,志在挽救祖国危亡的隐情,又表明了他被迫隐居田园的不甘和幽愤。作者以自己的政治失志为前提来抒发难舍亲人离去的感情,就使这一份别情显得沉甸甸的。



定风波
席上送范廓之游建康

听我樽前醉后歌,人生无奈别离何。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寄语石头城下水,居士,而今浑不怕风波。借使未成鸥鸟伴,经惯,也应学得老渔蓑。

上片主写别情。起句点题,接句写人生不能不被别离困扰而又对之无奈。看起来很悲哀,但又有高屋建瓴的超爽。接韵重在表明,心灵的相通比肉体的接近更有意义,这是真正懂得人生、懂得情缘的过来人的觉悟。虽然来自于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甚至也受到秦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启发,但比之年轻人的豪情与无奈者的自慰,作者的感受显然分量更重。
下片表明自己在心理上已完成了归隐。他借题面上范廓之的远行建康,来寄语“石头城下水”,说自己已经完全不再害怕人生的风波了。因为当年他曾经在那石头城中一次次地感慨悲郁,所以此番兴会神到,算是对那里的朋友作一个交代。作者以无灵的“石头城下水”代指建康故人,颇为含蓄有味,且使“风波”一词有水作凭借。然后他以退为进,说自己即使还没能完全泯灭机心,但也绝无出仕之意,已经学会了像老渔人那样,过自然淳朴的隐居生活了。这里的“老”字,下得虽平常而有味。因为只有“老渔蓑”,才能形成稳定不变的生活习惯,如果是“小渔蓑”,意味则逊色许多。



沁园春
和吴子似县尉

我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怅平生肝胆,都成楚越;只今胶漆,谁是陈雷?搔首踟躇,爱而不见,要得诗来渴望梅。还知否,快清风入手,日看千回?直须抖擞尘埃。人怪我柴门今始开。向松间乍可,从他喝道;庭中且莫,踏破苍苔。岂有文章,漫劳车马,待得青刍白饭来。君非我,任功名意气,莫恁徘徊。

这是一首抒写真挚友情的词作。
上片由吴县尉的来访,转而想到平生交游的零落,和等待吴县尉并爱赏其诗歌的往日情事。起韵写他对于吴县尉到来的欣喜之情,笔墨传神。“怅平生”一句逆转,写出他因吴县尉的来访而感慨平生交游冷落的寂寞。在此他用比喻手法,化用了两个有趣的典故,意在表明以前如同肝胆同处的莫逆之友,如今已经与他处于像楚国与越国那样远的距离中,而今谁愿与他成为像汉代陈重、雷义那样胜过胶漆坚牢的朋友呢?前面“肝胆楚越”的形容,全是交游冷落的感慨;后句“胶漆陈雷”的问询,在寂寞中透出希望,不仅把以往的交游以“谁是”一笔否定,更把对于吴县尉来访的喜悦暗中表达了。有趣的是,他还借用《诗经》中的爱情诗,来写自己见不到吴县尉,只好索要他的诗歌以望梅止渴的感情。对于其人的浓浓情意,在爱情诗句的借用中,在望梅止渴的索诗中,得到充分的表达。上片末韵,进而言其诗读来如同清风入怀,使人神爽,他不禁一日看千回,表现出他爱屋及乌的纯主观感受。
下片接吴县尉来访的事情,写自己对他的热情接待和诚心劝勉。过片两句,先写自己为吴县尉的到来而抖擞衣服上的灰尘,为他而开柴门的动作,其中包含着对于知交腻友所特有的喜悦。而“人怪我”一语,更在别人奇怪他往日不开、今日始开柴门的对比中,强化出他对于吴的特别友情。以下一韵,既写出吴县尉到来的排场,又点明自己为官友到来而不惜破例允许其随从喝道的情景。一允许其喝道,一不许其进入庭中喧闹,写得真诚无伪,表明稼轩虽极爱客,但还是有所可、有所不可的。以下化用杜甫诗歌,表面上是自谦无才而殷勤待客,事实上隐然有自比“诗圣”杜甫的意思。结韵脱开直接抒发友情和喜悦的路子,以诚挚如出肺腑的感情,劝勉友人要以建功立业自任,不要效法自己徜徉于山水之中。
全词除开始与结尾为纯任性情的隽永抒情,其余部分都是运用典故写成。在笔法上,运用了反正、顺逆、明暗、侧出等手法,始终围绕着吴县尉来写,而让余味从中自然透出。



雨中花慢
吴子似见和,再用韵为别

马上三年,醉帽吟鞭,锦囊诗卷长留。怅溪山旧管,风月新收。明便关河杳杳,去应日月悠悠。笑千篇索价,未抵葡萄,五斗凉州。停云老子,有酒盈樽,琴书端可销忧。浑未解、倾身一饱,淅米矛头。心似伤弓塞雁,身如喘月吴牛。晓天凉夜,月明谁伴,吹笛南楼?

吴子似在铅山县任上三年,与归隐在此的辛弃疾结下了一段情谊。现在,吴子似任期已满,彼此离别在即,以辞章留别。这首词就是辛弃疾在吴子似酬和了自己的离别词后,感慨愈深时所写下的又一首感情浓挚的离歌别调。
起韵三句,对于吴子似在铅山三年的放逸生活及诗词才情加以回顾,评价极高。上片末韵,呼应开篇,写吴子似虽然有那么多的精彩文章,却不能得到重用,不如别人行贿用的五斗葡萄酒。这里,词人感情上的激愤宛然可见,而他对于友人境遇的同情也在其中。
下片转回自身,展现自己在经受政治陷害之后的伤心失意和强自排解心态。过片三句,写自己现在的隐居生活是多么平静而悠然,简直就像归隐田园的陶渊明一样。结韵归结到送别之意上来,以一个问句,再次表明友人此别在他心中造成的失去知己同乐的孤独感。此处写情,语浅情深,以笛韵传幽思,表达了词人此后的相思相忆之情。
因为是知己,所以词人在下片中非常深入地传写了自己的精神伤痛。这样传达出来后,又与吴子似不佳的境遇形成相互的映照,加深了知己感的表达。



贺新郎
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送别族弟远调桂林的词作,打破上下片分段的惯例,又不正面抒情,而是一口气叠用四个含义丰富的典故,借以抒发悲痛难名的感情,至篇末才举出本意,这在词中实属别调。此词笔力排宕,词气沉痛而激荡,显示出作者那无比强烈的家国之情。
词的起处,先后用三种鸟的叫声,暗示春天渐渐归去的情景:鹈先鸣,鹧鸪才住,杜鹃继起。它们的啼叫声都是那么悲切,而先后在暮春时放声,不禁在词人心中引起了难以承受的苦恼。他以“更那堪”出之,令人想见他在听此鸟语纷纷时的烦恼。而鸟们的啼叫,实与他的心意相通。此处,一个“苦恨”把鸟情与人情浑然合一,表明面对这芳菲凋零的残春景象,人与鸟同感深悲极恨。这就在起端处,把词情的抒发推至高点。“算未抵”一句,不仅从伤春惜逝的悲哀折入人间离别的话题,笔力遒劲,如生勒马驹;而且使伤春“苦恨”再加上人间离别,这是一种更难承受的痛苦。“马上”以下,先写两位女子长辞故宫时的无限沉痛:一是失意的王昭君悲痛地辞别汉宫,怀抱琵琶远行关外;一是卫庄公的姬妾永辞卫宫,庄姜无奈远送的情景。这些典故,不仅与作者对其族弟的才而见黜、自己含情相送的心情很切合,也曲折表达出作者自己才美而不见用的身世之悲。
换头意脉不断,接写两位壮士的永别之恨:一是身经百战、不得已投降匈奴的李陵,送别不屈的苏武由匈奴归还汉朝。作者将李陵的恨别写得十分悲凉,壮志未酬之恨,好友离别之痛,李陵一身承担。接着,他写到了荆轲易水辞别主人、西去刺秦的悲壮之别。这些离别的典故之中所包含的壮志难酬的悲愤和一去不复返的悲情,却与作者的这场眼前恨别很近似。因为从上片至此,都是借典故曲折传情,所以,所传是否有上述理解之外的深意,可以见仁见智。有人就以为,两个女子的人间别恨,也寄托着北宋国破家亡、外侮不御的悲痛。而两个壮士的慷慨长别,则寄托着南宋以来抗金事业的不谐之恨。以下用“壮士悲歌”一笔双绾,把自己这个失志的壮士与前代那些失败的壮士叠映到一起。以下用“如许恨”合拢上文,承上启下,显示出作者行文针脚的紧密。而下句的“不啼清泪长啼血”,极言人间别恨的远过春归之恨,有翻进之妙。一个“料”字,下得严谨、合理。最后一韵,始正面归结到眼前离别上来。但只点出了他在十二弟去后的孤独无伴,唯有与明月共沉醉。这样的结法,初看来有头重脚轻之嫌。但只要明白,在前文中的敷写离别之情的典故中,他已经把自己的才士难用、壮志未酬之恨和失却好友之情,乃至对族弟的罪轻贬重的牢骚,悉数打入,此处就可以专写别后感念了。这在意境上是一笔宕开,使它把眼前感情和别后感情一笔兜入,增加了别情的深沉效果。



山鬼谣
雨岩有石

问何年、此山来此?西风落日无语。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须记取: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依约处,还问我,清游杖屦公良苦。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

雨岩有一块大怪石,词人借取《楚辞·九歌》中《山鬼》一篇的辞意,称它为“山鬼”,并为它作了这首《山鬼谣》,也就是《摸鱼儿》。为一块石头取名并赋词,这本身就够奇怪的。而更奇怪的是他采取了《山鬼》中人神之恋的抒情方法,与这块绰有神气的石头“神交心许”。这就赋予了全词十分明显的浪漫主义气息。
词的上片,主要赋写雨岩的身世品行。起韵不按赋物词的路数写,不用平叙法描绘怪石的形貌,而是破空一问,问山(雨岩)何时飞来,使词意陡健空灵。这是一个浪漫而怪诞的问询,意在创造一种他独自面对天地万物的苍茫境界。“看君”为自答一答,意在渲染怪石所在环境的荒古,以便为怪石的灵迹张本。“溪上路”以下一韵,不仅写出了自己独自前来观赏雨岩的经历,写出了雨岩处于偏远之地的位置,而且也写出了它之所以能够保持混沌朴拙风貌的原因。一语多义,是一句成功的补笔。以下直至上片结束,写得天真烂漫,生气淋漓,表现得很风趣。他先是掉转笔头,突兀一问:这一杯酒谁把它举起来?这里虽然用“谁”这样的不定称呼,但其实是着眼于怪石的,他希望高大耸立的怪石举杯与他共饮。他觉得可笑的是,大块的怪石没有起身,而山鸟倒飞来把他放在怪石上的杯子踏翻了。这里即事叙情,写得风趣幽默,足见他对这怪石“一厢情愿”式的钟情。
下片主要赋写怪石的超凡潜力,并将“一厢情愿”式的钟情化为彼此友情。过片中,词人特意营造了一个龙湫夜来风雨的环境,在这一环境中突出怪石的超自然的潜力。他先以一句“须记取”唤起读者的注意,接写庵堂外那个本来被人们称为“石浪”——也就是他在上片写到的“崔嵬”和被他称名为“山鬼”的巨石,虽然长有三十多丈,却在昨夜乘风雨之势而翻飞起舞。这景象简直匪夷所思。他还进一步写它在昨夜四更天曾变成吹灯的山鬼,发出奇怪的呼啸,把世间一般儿女都吓得胆战心惊。这块长在太古深山里的怪石,在词人的魔笔下,成了足以令世人震惊恐惧的超自然物。这里的浪漫气息虽然浓郁,却已令俗世之人不舒服,因为它其实是词人愤郁已久的自我精神一次张扬。也唯有词人,才能和这样的怪石订交。“依约处”下,词人就将自己与世间儿女对照着写:怪石面对词人这一不合俗者,不再现出张牙舞爪的可怖相,而是温情备至,关爱有加。词人先写它依稀在向自己问安:您拄杖清游真辛苦。这里的“依约”下得好,它妙在似有似无,如恍如惚。这里的“良苦”下得也好,它虽然文字浅白,但是意味却厚。它可指怪石了解了词人身体上的疲劳而致以关爱,也可指怪石理解了他借风雨自我排遣的良苦用心和心理上的疲倦、压抑。所以,怪石的这一依稀问劳,就使作者与它彼此之间精神相通,心意互许。结韵由此而升华,作者兴奋地设想道,自己将要与这块来自太初的怪石,一起乘鸾驾凤,朗吟《远游赋》,携手遨游于万里昊天之外。这一极浪漫、夸张的想象,透露出词人难以平息内心幽愤、急于突破现实困扰的隐情。它写得潇洒畅放,而以之寄寓着深沉痛苦。
词表面上在写山写石,但这块处于深山之间既能呼风唤雨、作鬼吹灯,又能冥顽不动、默然无语的怪石,本来就是被迫赋闲、内心积郁的词人的精神象征。他们的携手作世外万里之游,也正表明了词人想摆脱生存局限而向往无限自由的豪酣之情。



水调歌头
我志在寥阔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少歌曰:“神甚放,形则眠。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世底亏全?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

这是一首借梦抒怀之作。作者借一个登天的奇梦,表达自己向往超脱于时空局限、精神上获得最大自由的思想感情。这一向往超脱的思想感情,实际上是他在隐居瓢泉时期,日常生活过于平静、精神上又因为理想的失败而十分苦闷的曲折反映。
词起笔所写,是入梦的前因。“寥廓”一词借用辽阔无边的空间世界,来隐喻他内心世界的无边广阔,写得气魄不凡。“畴昔”一词,有意把自己的梦天历史延长至过去,表明自己素来有此境界。以下打破过片换意的词体结构,从“摩挲素月”直到“天地睹方圆”,都是在写常人难以想象的两个梦。第一个梦是“畴昔”即以往的梦境,“摩挲”一韵即是。在这个梦里,他是独立的,气魄大得也空前绝后。因为即使是有浪漫气息的文人,对于月亮也只能生出钟情的仰望,至多也不过是能够进入月宫斫桂见仙。谁能够像词人这样,把月亮当成手中的一件不经意的玩意儿来“摩挲”?而“人世”一句,更显出他置身于最高处,能够轻易超脱于人世时间局限的情形。“有客”以下,将第二个梦写得更加绘形绘色,而且应和题面。他以骖鸾凤的仙人称许赵昌父,是对赵词接近太白、东坡的神仙之气的呼应。“云遇”一语,把赵词叙写的太白、东坡逸事一并纳入,且有出蓝成冰之妙。在这个梦境中,词人忘却了生死、古今、远近、天人之别,与精神相得者做朋友,随意在天上遨游,随意拿起北斗来为我所用。这是多么壮伟奇幻的境界!
下片接写这一梦境,而由上片的叙事转为抒情。他们边饮酒遨游,边轻声歌吟,为自己精神暂时脱离肉身向高处一再飞翔无碍而歌唱。不用说,假如他们能够了观天地全局,具有了宇宙心胸,那么,个人在人间的挫折就可以忽略,那挫折带来的苦闷和沉痛就消散无影。但是在醒来之后,只能回到人世的局限中来,并对这局限感到深深的遗憾与苦闷。一句“人世底亏全”,实是感慨人世的“亏”即不足,除了把个人的现实存在与自由存在作理性上的比较而觉得不足外,还有诸如国家的苦难、自身的失志、闲居的孤独甚至衰老病痛之类,所以是感慨深沉、包蕴丰富的句子。最后切合题面,以邀约那两位远隔秋水的“美人”即知心友人赵昌父、吴县尉作结,可见孤独苦闷中的词人殷切思念朋友之意。在这里,“美人可语”令词人欢喜,而“秋水隔”又令他惆怅。同时“秋水”一词,既引用杜甫诗歌典故,又暗示在自己的秋水观待友之意,很巧妙。全词可说是结得干净但又情韵蕴藉。
此词境界雄阔,内容幻丽,想象丰富,笔势奇放,虽然是在病中写成,却无一点儿衰飒气。在措辞造境上,借用《离骚》、苏轼、贾谊、杜甫诗文中的语言,又以自己的心胸融化之,所以语如己出,足见才力非凡。



鹊桥仙
赠鹭鸶

溪边白鹭,来吾告汝:溪里鱼儿堪数。主人怜汝汝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白沙远浦,青泥别渚,剩有虾跳鳅舞。听君飞去饱时来,看头上、风吹一缕。

本词活泼风趣,借与白鹭的对话,表现出作者美好的生活情趣。
起句直呼溪边食鱼儿的白鹭前来,颇见风趣。以下作者的劝告说服,藏有数个曲折。他先动之以情,说溪中鱼儿已寥寥可数;再晓之以理,要它体谅主人的心意,推己及人,与溪中鱼儿泯去物我,浑然相处。这种物我的浑然一处,正是作者在隐居生活中感悟到的理想生存境界。但是,他虽然强调物我浑然,却并没有泯灭美丑与善恶,不然,物我浑然就变成了和稀泥的庸夫哲学。下片他接着劝告白鹭,但在情意上有所转折。他由眼前溪边而想到远浦别渚,由清美的鱼儿想到泥沙中无数舞动的虾鳅,诱导白鹭去那里饱食美餐。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想象饱食归来的白鹭形象时,简直把它设想成了一个头上白羽飘飘的斗士,这充分反映了他对“虾鳅”的厌恶。这样的表情方式,使词中的鱼儿和虾鳅,成了善类和恶类的象征。这使得本词虽似即兴写成,却有一定的寓意。
此词藏有天真的生活趣味和深刻的人生体验。在结构上,以人劝鸟而构筑起全篇,形式上虽打破上下片分段的常态结构,但在意思上,上下片之间有所转折。



水龙吟
用“些”语再题瓢泉

听兮清佩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君无去此,流昏涨腻,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饮汝,宁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无助,狂涛些。路险兮山高些。块余独处无聊些。冬槽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其外芬芳,团龙片凤,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余之乐,乐箪瓢些。

这是词中的异调,是仿《楚辞·招魂》一体而成。在韵律上,它除了每句都用《招魂》的语尾——也是《楚辞》文字常用的语尾“些”字作为后缀的韵脚,而且还有自己实际的平声“萧肴豪”部韵脚。在构思上,它通篇都是对着泉水说话,提出自己的种种要求。
上片劝说瓢泉留在深山中,不要出山去遭污染或助纣为虐。这一思路,应该受到杜甫《佳人》诗引泉水为譬的名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启发。首韵先以一“听”字领起下文,唤起泉水的注意,然后以玉佩叮咚形容它奔流时声音的清脆圆美,以明洁如镜可以照见秋毫来形容其水色的清亮,这是对于山中瓢泉品质的热情赞美。以下则以此为凭,转入对瓢泉的劝说。他一劝瓢泉不要出山,去受污染。他借用唐代杜牧的赋中措辞,以昏腻来形容外界水流的污浊,且以蓬蒿遍生加强这一浑浊的效果。在这一意象中,作者对山内外的环境褒贬明显,感情色彩极浓。他二劝瓢泉不要离开此地为坏人所用。他说,与其去为那以人肉为美食的虎豹解渴,还不如留在此地为以野果为食物的猿猱饮用。他三劝瓢泉不要与他水汇流,进入江海,为覆舟杀生推波助澜。这三劝,看起来不可思议,却层层推进,借要求瓢泉高洁自守而自抒情怀。
下片借为已经流逝的泉水招魂,来慨叹自己幽居无聊,并要求泉水为他解愁去烦。如果说上片劝告是从瓢泉的水质生发出,这里就是因瓢泉的功用来立言。过片以一句路远山高,为表明自己独处山中的孤寂无聊营造气氛,也引起下文招魂之意。接句明抒自己的无聊之叹。以下两韵是招魂之举:一招它归来为自己酿造解愁的松子美酒,再招它回来为自己煮出芬芳滑爽如云膏的醒酒茶。酒清茶美,隐含着作者追求芳洁的意趣。结韵由为泉水招魂归结到自身,直接表明自己的志趣所在:厌恶污浊的现实环境,甘愿独自追步古代安贫乐道的贤人,以竹簟取食、以瓜瓢饮水,过一种极为简单纯洁的生活。本篇主旨明朗,显示出作者心灵的孤傲。



夜游宫
苦俗客

几个“相知”可喜,才厮见,说山说水。颠倒烂熟只这是。怎奈向,一回说,一回美。有个尖新底,说底话,非名即利。说得口干罪过你。且不醉,俺略起,去洗耳。

本词以实描的手法,尽显俗人的可笑情态和作者对他们的厌恶。
上片写那些附庸风雅的俗人。他们自命为作者这个“山林隐士”的“相知”,但他们在生命境界上,无法与作者接近,他们不了解作者,却自以为了解。于是这些附庸风雅的家伙,与作者一见面,就颠三倒四地“说山说水”。也许初听之下,作者虽然觉得其浅薄,还能够忍受。但他们翻来覆去、“颠倒烂熟”只有那么一点内容。他们说得美滋滋的,还以为这样就打进了作者的心胸,能为作者所认可、接纳,可怜不知作者正在忍受着这些无聊的聒噪呢!
下片写那个“尖新”的实即俗中之俗的俗人,他滔滔不绝地言说对于名利的渴望、艳羡之类的话。难怪作者加他以“尖新”的称号。作者以充满讽刺意味的语气在心中对这个客人说,您要是说得口干舌燥,那就对不住了——意下是我绝不会为你添水润喉的。最后,作者不仅不为俗客添茶,还离座而去,去“洗一洗”那被俗客的庸俗趣味污染了的耳朵。这里借用许由洗耳的典故,表明了对这个俗中之俗者的尤其不耐。
在作者的冷嘲热讽中,俗客们的可笑、可耻与可恶充分显示出来。本词文笔流畅而犀利,浅俗而俏皮,很有表现力。



沁园春
杯汝来前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

这首戒酒词,以嘲戏寓正理,并将酒杯拟人化,设计出人与酒杯的对话,生动活泼,翻空出奇,表现了隐居无所为的作者,因为苦闷而不得不借酒浇愁,又因为过度的纵酒伤害了身体,不得不戒酒养病的矛盾痛苦。
在表达方式上,通篇出以议论,兼取散文句式,洵然一篇《酒罪论》。然而他同时将酒杯拟人化,对答生动,使议论中充满了趣味和感情。就其内蕴来看,它表面上是在对酒杯发牢骚,实际上是吐露自己政治失意后的苦闷无聊。所以此词虽然不是词体正格,却充分体现出作者艺术表达上不拘绳墨、自由恣肆的精神,和感情充沛激荡的内心世界,是一首新颖别致、体现作者胸中奇气的优秀作品。



沁园春
杯汝知乎

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更高阳入谒,都称齑臼;杜康初筮,正得云雷。细数从前,不堪余恨,岁月都将曲糵埋。君诗好,似提壶却劝,沽酒何哉?君言病岂无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沉灾。欲听公言,惭非勇者,司马儿家解覆杯。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

本词与《沁园春·杯汝前来》是姊妹篇,同作于瓢泉归隐时期。前词写戒酒,此词写开戒。认真戒酒之后不久,他又因为朋友们带酒前来看望他并劝饮而开戒,于是和前韵写词自嘲自解。
本词不按上下片分段的结构来写,而是采用对话体形式,将一篇之意分为三段来表达,写得近似散文,层层相垫,铺陈细密,打破词家惯例,结构上近似前词。同时,它与前词一样,也有东方朔《答客难》等文以俳戏之文隐含沉痛之意的风味。另外,他完全采用议论化句子来表意,也近似前词。在用典上,他一方面将丰富的典故用得得心应手,使词作取得以少胜多的表达效果;另一方面,则未免有炫耀学问的嫌疑,这与前词的用典精练略不相似。



兰陵王
恨之极

恨之极,恨极消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沉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后期长绝。君看启母愤所激,又俄顷为石。
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沉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寻思人世,只合化、梦中蝶。

这首词,借古代因怨愤而变化为异物的人的故事为发端,引出张难敌的怨愤变化故事,表达了作者对这些事情的感受,以及借它们以摅写心中郁愤的目的。
全词共分三片。起韵倏然而来,怨得让人感到了作者胸臆的扩张起伏:“恨之极,恨极消磨不得!”这无法消磨的极端怨恨,是构成以下怨愤变化内容的灵魂。在第一片中,他写了两位男子因怨恨而变化为异物的故事。其一是著名的苌弘血三年化为碧玉的故事,其二是郑人缓的故事。作者在此虽然不作一字评价,但篇首的情感充盈其间,使描述带有激动人心的力量。在第二片中,他又写了两位女子因怨愤而变化为异物的故事。她们相思相忆,然而所爱的男子,一个中道变心不再归来,一个是巡游天下、不再归家的大禹。奋烈而不堪的她们,一个在江边化为一块著名的望夫石,一个在华山中岳上化为一块有名的“夏后启母石”。
作者在第一、第二片里,各用二男、二女冤魂变化的典故,究竟有什么作用呢?首先它们能够唤出第三片里张难敌的故事。其次这四个古人变化的故事,苌弘血所化是碧玉,碧玉是从石头里生成;郑人缓所化的是松柏之果实,果实的实,与石头的石谐音;至于两个相思、奋烈欲狂的女子,她们干脆就是化为山上、江边的石头。这就与下片中张难敌所化的同属于一物了。作者除了要表明五个人同因怨愤而化为异物,还想要使他们所化的异物,取得形式上的统一性:他们都是化成与石头有关的东西。那么这样,大力士张难敌的特殊性就显示出来了。因为唯有他,不仅先投河忿死而变化为一头斗牛,而且还把这斗牛的形象映入石头,变成远比斗牛坚牢、又远比其他化石者形象突出的石中斗牛——直到死去,他那斗士的形象也依然不灭。则他的怨愤和精气,又比其他化为异物者浓烈、刚毅多了。“便影入”一韵,因而显得骨力非常。作者排比这五个故事的用意,也能由此明白:他不仅借以摅写自己的沉积块垒,且在骨子里盼望像张难敌那样至死不改本性和心意。当然,这极恨难消的痛苦,并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所以,从这一场变怨愤化的激情中醒来,他感觉到的是,人世生活这样痛苦,还不如像庄子做蝴蝶梦一样,忘了那些痛楚和积恨,变成一只泯去物我、生死因而不知痛苦的翩然蝴蝶。这一结是一篇“意眼”所在。
此词在章法上十分单纯,除了起句与结句为抒情句外,其余部分,只是按照二男——二女——张难敌的顺序排比五个故事,而能被起句领下,被结句收拢。( 邓 红 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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