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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诗集

三国 魏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阮籍〔210-263〕,三国魏诗人。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阮籍在政治上本有济世之志,曾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当时明帝曹叡已亡,由曹爽、司马懿夹辅曹芳,二人明争暗斗,政局十分险恶。曹爽曾召阮籍为参军,他托病辞官归里。正始十年(249),曹爽被司马懿所杀,司马氏独专朝政。司马氏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阮籍本来在政治上倾向于曹魏皇室,对司马氏集团怀有不满,但同时又感到世事已不可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或者闭门读书,或者登山临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缄口不言。不过在有些情况下,阮籍迫于司马氏的淫威,也不得不应酬敷衍。他接受司马氏授予的官职,先后做过司马氏父子三人的从事中郎,亦当过散骑常侍、步兵校尉等,因此后人称之为“阮步兵”。他还被迫为司马昭自封晋公、备九锡写过“劝进文”。因此,司马氏对他采取容忍态度,对他放浪佯狂、违背礼法的各种行为不加追究,最后得以终其天年。阮籍作品今存赋五篇、散文较完整的九篇、诗九十余首。阮籍的诗歌代表了他的主要文学成就。其主要作品就是五言《咏怀诗》82首。阮籍著作,《隋书·经籍志》著录有集十三卷。原集已佚。不过他的作品散失的并不多,以诗歌为例,《晋书·阮籍传》说他“作《咏怀诗》八十余篇”,看来全部流传了下来。明代曾出现多种辑本,张溥辑《阮步兵集》,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整理出版了《阮籍集》。注本有近人黄节的《阮步兵咏怀诗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
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司空记室之子。历太尉司马懿从事中郎、散骑常侍等。正元初,封关内侯,寻迁步兵校尉。景元四年卒,有集十三卷。(逯钦立)。



咏怀诗八十二首


《诗纪》注云:《阮嗣宗集》传之既久,颇存伪阙;世之较录者往往肆为补缀,作者之旨,淆乱其焉。今以诸本参校,其义稍优者为正文,互异者分注于下,其旧有阙文疑字而今本窜益者,廓其傍。俟再考正。(逯钦立辑校略)




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其二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佩环,婉娈有芬芳。

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

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其四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

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

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其五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

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

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



其六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

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

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其七


炎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芳树垂绿叶,青云自逶迤。

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参差。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

愿覩卒欢好,不见悲别离。



其八


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

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其九


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

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

鸣鴈飞南征,鶗鴂发哀音。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



其十


北里多奇舞,濮上有微音。轻薄闲游子,俯仰乍浮沉。

方式从狭路,僶俛趋荒淫。焉见王子乔,乘云翔邓林。

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



其十一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其十二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盻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

丹青着明誓,永世不相忘。



其十三


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

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

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



其十四


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

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

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



其十五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

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

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噭噭令自嗤。



其十六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

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覊旅无俦匹,俛仰怀哀伤。

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着斯章。



其十七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其十八


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

朝为咸池晖,蒙汜受其荣。岂知穷达士,一死不再生。

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君子在何计,叹息未合幷。

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



其十九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寄颜云霄闲,挥袖凌虚翔。飘飖恍惚中,流眄顾我傍。

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其二十


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揖让长离别,飘飖难与期。

岂徒燕婉情,存亡诚有之。萧索人所悲,祸衅不可辞。

赵女媚中山,谦柔愈见欺。嗟嗟涂上士,何用自保持。



其二十一


于心怀寸阴,羲阳将欲冥。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

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

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



其二十二


夏后乘灵舆,夸父为邓林。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

凤皇鸣参差,伶伦发其音。王子好箫管,世世相追寻。

谁言不可见,青鸟明我心。



其二十三


东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阳。六龙服气舆,云盖切天纲。

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房。寝息一纯和,呼噏成露霜。

沐浴丹渊中,照耀日月光。岂安通灵台,游瀁去高翔。



其二十四


殷忧令志结,怵惕常若惊。逍遥未终晏,朱华忽西倾。

蟋蟀在户牖,蟪蛄号中庭。心肠未相好,谁云亮我情。

愿为云间鸟,千里一哀鸣。三芝延瀛洲,远游可长生。



其二十五


拔剑临白刃,安能相中伤。但畏工言字,称我三江旁。

飞泉流玉山,悬车栖扶桑。日月径千里,素风发微霜。

势路有穷达,咨嗟安可长。



其二十六


朝登洪坡颠,日夕望西山。荆棘被原野,羣鸟飞翩翩。

鸾鹥时栖宿,性命有自然。建木谁能近,射干复婵娟。

不见林中葛,延蔓相勾连。



其二十七


周郑天下交,街术当三河。妖冶闲都子,焕耀何芬葩。

玄发发朱颜,睇眄有光华。倾城思一顾,遗视来相夸。

愿为三春游,朝阳忽蹉跎。盛衰在须臾,离别将如何。



其二十八


若花耀四海,扶桑翳瀛洲。日月经天涂,明暗不相雠。

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岂效路上童,携手共遨游。

阴阳有变化,谁云沉不浮。朱鳖跃飞泉,夜飞过吴洲。

俛仰运天地,再抚四海流。系累名利场,驽骏同一辀。

岂若遗耳目,升遐去殷忧。



其二十九


昔余游大梁,登于黄华颠。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

幽荒邈悠悠,凄怆怀所怜。所怜者谁子,明察自照妍。

应龙沈冀州,妖女不得眠。肆侈陵世俗,岂云永厥年。



其三十


驱车出门去,意欲远征行。征行安所如,背弃夸与名。

夸名不在己,但愿适中情。单帷蔽皎日,高树隔微声。

谗邪使交疏,浮云令昼冥。嬿婉同衣裳,一顾倾人城。

从容在一时,繁华不再荣。晨朝奄复暮,不见所欢形。

黄鸟东南飞,寄言谢友生。



其三十一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壹。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其三十二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

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其三十三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其三十四


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飘沦。

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

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愁苦在一时,高行伤微身。

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



其三十五


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

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天阶路殊绝,云汉邈无梁。

濯发旸谷滨,远游昆岳傍。登彼列仙岨,采此秋兰芳。

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



其三十六


谁言万事囏,逍遥可终生。临堂翳华树,悠悠念无形。

彷徨思亲友,倐忽复至冥。寄言东飞鸟,可用慰我情。



其三十七


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临路望所思,日夕复不来。

人情有感慨,荡漾焉能排。挥涕怀哀伤,辛酸谁语哉。



其三十八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

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

捐身弃中野,乌鸢作患害。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其其三十九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

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

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

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其四


混元生两仪,四象运衡玑。曒日布炎精,素月垂景辉。

晷度有昭回,哀哉人命微。飘若风尘逝,忽若庆云晞。

修龄适余愿,光宠非己威。安期步天路,松子与世违。

焉得凌霄翼,飘飖登云湄。嗟哉尼父志,何为居九夷。



其四十一


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随波纷纶客,泛泛若浮凫。

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列仙停修龄,养志在冲虚。

飘飖云日间,邈与世路殊。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

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



其四十二


王业须良辅,建功俟英雄。元凯康哉美,多士颂声隆。

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当融。天时有否泰,人事多盈冲。

园绮遯南岳,伯阳隐西戎。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崇。

人谁不善始,尠能克厥终。休哉上世士,万载垂清风。



其四十三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临长风,须臾万里逝。

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

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



其四十四


俦物终始殊,修短各异方。琅玕生高山,芝英耀朱堂。

荧荧桃李花,成蹊将夭伤。焉敢希千术,三春表微光。

自非凌风树,憔悴乌有常。



其四十五


幽兰不可佩,朱草为谁荣。修竹隐山阴,射干临增城。

葛藟延幽谷,绵绵瓜瓞生。乐极消灵神,哀深伤人情。

竟知忧无益,岂若归太清。



其四十六


鷽鸠飞桑榆,海鸟运天池。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

招摇安可翔,不若栖树枝。下集蓬艾间,上游园圃篱。

但尔亦自足,用子为追随。



其四十七


生命辰安在,忧戚涕沾襟。高鸟翔山冈,燕雀栖下林。

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崇山有鸣鹤,岂可相追寻。



其四十八


鸣鸠嬉庭树,焦明游浮云。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羣。

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



其四十九


步游三衢旁,惆怅念所思。岂为今朝见,恍惚诚有之。

泽中生乔松,万世未可期。高鸟摩天飞,凌云共游嬉。

岂有孤行士,垂涕悲故时。



其五十


清露为凝霜,华草成蒿莱。谁云君子贤,明达安可能。

乘云招松乔,呼噏永矣哉。



其五十一


丹心失恩泽,重德丧所宜。善言焉可长,慈惠未易施。

不见南飞燕,羽翼正差池。高子怨新诗,三闾悼乖离。

何为混沌氏,倐忽体貌隳。



其五十二


十日出旸谷,弭节驰万里。经天耀四海,倐忽潜蒙泛。

谁言焱炎久,游没何行俟。逝者岂长生,亦去荆与杞。

千岁犹崇朝,一餐聊自已。是非得失间,焉足相讥理。

计利知术穷,哀情遽能止。



其五十三


自然有成理,生死道无常。智巧万端出,大要不易方。

如何夸毘子,作色怀骄肠。乘轩驱良马,凭几向膏粱。

被服纤罗衣,深榭设闲房。不见日夕华,翩翩飞路旁。



其五十四


夸谈快愤懑,情慵发烦心。西北登不周,东南望邓林。

旷野弥九州,崇山抗高岑。一餐度万世,千岁再浮沈。

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



其五十五


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黄鹄呼子安,千秋未可期。

独坐山嵓中,恻怆怀所思。王子一何好,猗靡相携持。

悦怿犹今辰,计校在一时。置此明朝事,日夕将见期。



其五十六


贵贱在天命,穷达自有时。婉娈佞邪子,随利来相欺。

孤思损惠施,但为谗夫蚩。鹡鸰鸣云中,载飞靡所期。

焉知倾侧士,一旦不可持。



其五十七


惊风振四野,回云荫堂隅。床帷为谁设,几杖为谁扶。

虽非明君子,岂闇桑与榆。世有此聋聩,芒芒将焉如。

翩翩从风飞,悠悠去故居。离麾玉山下,遗弃毁与誉。



其五十八


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

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

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



其五十九


河上有丈人,纬萧弃明珠。甘彼藜藿食,乐是蓬蒿庐。

岂效缤纷子,良马骋轻舆。朝生衢路旁,夕瘗横术隅。

欢笑不终宴,俛仰复欷歔。鉴兹二三者,愤懑从此舒。



其六十


儒者通六艺,立志不可干。违礼不为动,非法不肯言。

渴饮清泉流,饥食幷一箪。岁时无以祀,衣服常苦寒。

屣履咏南风,缊袍笑华轩。信道守诗书,义不受一餐。

烈烈褒贬辞,老氏用长叹。



其六十一


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

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垧。旗帜何翩翩,但闻金鼓鸣。

军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念我平常时,悔恨从此生。



其六十二


平昼整衣冠,思见客与宾。宾客者谁子,倐忽若飞尘。

裳衣佩云气,言语究灵神。须臾相背弃,何时见斯人。



其六十三


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翱翔观陂泽,抚剑登轻舟。

但愿长闲暇,后岁复来游。



其六十四


朝出上东门,遥望首阳基。松柏郁森沉,鹂黄相与嬉。

逍遥九曲间,徘徊欲何之。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



其六十五


王子十五年,游衍伊洛滨。朱颜茂春华,辩慧怀清真。

焉见浮丘公,举手谢时人。轻荡易恍惚,飘飖弃其身。

飞飞鸣且翔,挥翼且酸辛。



其六十六


塞门不可出,海水焉可浮。朱明不相见,奄昧独无侯。

持瓜思东陵,黄雀诚独羞。失势在须臾,带剑上吾丘。

悼彼桑林子,涕下自交流。假乘汧渭间,鞍马去行游。



其六十七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

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

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

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其六十八


北临干昧溪,西行游少任。遥顾望天津,骀荡乐我心。

绮靡存亡门,一游不再寻。傥遇晨风鸟,飞驾出南林。

漭瀁滛光中,忽忽肆荒淫。休息晏清都,超世又谁禁。



其六十九


人知结交易,交友诚独难。险路多疑惑,明珠未可干。

彼求飨太牢,我欲幷一餐。损益生怨毒,咄咄复何言。



其七十


有悲则有情,无悲亦无思。茍非婴网罟,何必万里畿。

翔风拂重霄,庆云招所晞。灰心寄枯宅,曷顾人间姿。

始得忘我难,焉知嘿自遗。



其七十一


木槿荣丘墓,煌煌有光色。白日颓林中,翩翩零路侧。

蟋蟀吟户牖,蟪蛄鸣荆棘。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

衣裳为谁施,俛仰自收拭。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



其七十二


修涂驰轩车,长川载轻舟。性命岂自然,势路有所由。

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忧。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雠。

更希毁珠玉,可用登遨游。



其七十三


横术有奇士,黄骏服其箱。朝起瀛洲野,日夕宿明光。

再抚四海外,羽翼自飞扬。去置世上事,岂足愁我肠。

一去长离绝,千岁复相望。



其七十四


猗欤上世士,恬淡志安贫。季叶道陵迟,驰骛纷垢尘。

寗子岂不类,杨歌谁肯殉。栖栖非我偶,徨徨非己伦。

咄嗟荣辱事,去来味道真。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

巢由抗高节,从此适河滨。



其七十五


梁东有芳草,一朝再三荣。色容艳姿美,光华耀倾城。

岂为明哲士,妖蛊谄媚生。轻薄在一时,安知百世名。

路端便娟子。但恐日月倾。焉见冥灵木。悠悠竟无形。



其七十六


秋驾安可学,东野穷路旁。纶深鱼渊潜,矰设鸟高翔。

泛泛乘轻舟,演漾靡所望。吹嘘谁以益,江湖相捐忘。

都冶难为颜,修容是我常。兹年在松乔,恍惚诚未央。



其七十七


咄嗟行至老,僶俛常苦忧。临川羡洪波,同始异支流。

百年何足言,但苦怨与雠。雠怨者谁子,耳目还相羞。

声色为胡越,人情自逼遒。招彼玄通士,去来归羡游。



其七十八


昔有神仙士,乃处射山阿。乘云御飞龙,嘘噏叽琼华。

可闻不可见,慷慨叹咨嗟。自伤非俦类,愁苦来相加。

下学而上达,忽忽将如何。



其七十九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但恨处非位,怆恨使心伤。



其八十


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兹。三山招松乔,万世谁与期。

存亡有长短,慷慨将焉知。忽忽朝日隤,行行将何之。

不见季秋草,摧折在今时。



其八十一


昔有神仙者,羡门及松乔。噏习九阳间,升遐叽云霄。

人生乐长久,百年自言辽。白日陨隅谷,一夕不再朝。

岂若遗世物,登明遂飘飖。



其八十二


墓前荧荧者,木槿耀朱华。荣好未终朝,连飚陨其葩。

岂若西山草,琅玕与丹禾。垂影临增城,余光照九阿。

宁微少年子,日久难咨嗟。




大人先生歌二首


其一


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


其二


阳和微弱阴气竭,海冻不流绵絮折,呼吸不通寒冽冽。


【注】见大人先生传。《诗纪》云:拾遗作寄怀歌。




歌二首采薪者歌


其一


日没不周西,月出丹渊中。阳精蔽不见,阴光代为雄。

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隆。离合云雾兮,往来如飘风。

富贵俯仰间,贫贱何必终。


其二


留侯起亡虏,威武赫荒夷。郡平封东陵,一旦为布衣。

枝叶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从命升,失势与时隤。

寒暑代征迈,变化更相推。祸福无常主,何忧身无归。

推兹由斯理,负薪又何哀。




咏怀诗十三首


黄节曰:阮步兵咏怀诗五言八十二首,余已为之注。其四言咏怀诗十三首,据近人丁福保所编全三国《诗》云:按《读书敏求记》谓:阮嗣宗咏怀诗行世本,惟五言诗八十首;朱子儋取家藏旧本,刊于存馀堂,多四言咏怀十三首云云。余历访海上藏书家,都无朱子儋本,今所存四言诗仅三首耳。据丁氏之言,则仅存天地、月明、清风三首。余说未见朱子儋本,惟旧藏潘璁本,乃明崇祯间翻嘉靖刻者,有嘉靖癸卯陈德文序,有崇祯丁丑潘璁序,分上下两卷。四言诗十三首,其一至三与丁氏刻同;其四至十三,则丁氏所未见者。意与朱子儋本必无大异,或且潘本在朱本之前也,因并取而注释之。注有见于五言诗内者不重出。逯案:潘本、朱本阮集今皆不易见。即用黄氏所校潘本比勘之。(逯钦立辑校略)




其一


天地絪緼,元精代序。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明日映天,甘露被宇。蓊郁高松,猗那长楚。

草虫哀鸣,鸧鹒振羽。感时兴思,企首延伫。

于赫帝朝,伊衡作辅。才非允文,器非经武。

适彼沅湘,托分渔父。优哉游哉,爰居爰处。



其二


月明星稀,天高气寒。桂旗翠旌,珮玉鸣鸾。

濯缨醴泉,被服蕙兰。思从二女,适彼湘沅。

灵幽听微,谁观玉颜。灼灼春华,绿叶含丹。

日月逝矣,惜尔华繁。



其三


清风肃肃,脩夜漫漫。啸歌伤怀,独寐寤言。

临觞拊膺,对食忘餐。世无萱草,令我哀叹。

鸣鸟求友,谷风刺愆。重华登庸,帝命凯元。

鲍子倾盖,仲父佐桓。回滨嗟虞,敢不希颜。

志存明规,匪慕弹冠。我心伊何,其芳若兰。



其四


阳精炎赫,卉木萧森。谷风扇暑,密云重阴。

激电震光,迅雷遗音。零雨降集,飘溢北林。

泛泛轻舟,载浮载沉。感往悼来,怀古伤今。

生年有命,时过虑深。何用写思,啸歌长吟。

谁能秉志,如玉如金。处哀不伤,在乐不淫。

恭承明训,以慰我心。



其五


立象昭回,阴阳攸经。秋风夙厉,白露宵零。

修林彫殒,茂草收荣。良时忽迈,朝日西倾。

有始有终,谁能久盈。太微开涂,三辰垂精。

峨峨群龙,跃奋紫庭。鳞分委瘁,时高路清。

爰潜爰默,韬影隐形。愿保今日,永符修龄。



其六


玑衡运速,四节佚宣。冬日悽悕,玄云蔽天。

素冰弥泽,白雪依山。□□逝往,譬彼流川。

人谁不设,贵使名全。大道夷敞,蹊径争先。

玄黄尘垢,红紫光鲜。嗟我孔父,圣懿通玄。

非义之荣,忽若尘烟。虽无灵德,愿潜于渊。



其七


朝云四集,日夕布散。素景垂光,明星有烂。

肃肃翔鸾,雍雍鸣雁。今我不乐,岁月其晏。

姜叟毗周,子房翼汉。应期佐命,庸勋静乱。

身用功显,德以名赞。世无曩事,器非时幹。

委命有□,承天无怨。嗟尔君子,胡为永叹。



其八


日月隆光,克鉴天聪。三后临朝,二八登庸。

升我俊髦,黜彼顽凶。太上立德,其次立功。

仁风广被,玄化潜通。幸遭盛明,暏此时雍。

棲迟衡门,唯志所从。出处殊涂,俯仰异容。

瞻叹古烈,思迈高踪。嘉此箕山,忽彼虞龙。



其九


登高望远,周览八隅。山川悠邈,长路乖殊。

感彼墨子,怀此杨朱。抱影鹄立,企首踟蹰。

仰瞻翔鸟,俯视游鱼。丹林云霏,绿叶风舒。

造化絪緼,万物纷敷。大则不足,约则有余。

何用养志,守以冲虚。犹愿异世,万载同符。



其十


微微我徒,秩秩大猷。研精典素,思心淹留。

迺命仆夫,兴言出游。浩浩洪川,泛泛杨舟。

仰瞻景曜,俯视波流。日月东迁,景曜西幽。

寒往暑来,四节代周。繁华茂春,密叶殒秋。

盛年衰迈,忽焉若浮。逍遥逸豫,与世无尤。



其十一


我徂北林,游彼河滨。仰攀瑶干,俯视素纶。

隐凤棲翼,潜龙跃鳞。幽光韬影,体化应神。

君子迈德,处约思纯。货殖招讥,箪瓢称仁。

夷叔采薇,清高远震。齐景千驷,为此埃尘。

嗟尔后进,茂兹人伦。荜门圭窦,谓之道真。



其十二


华容艳色,旷世特彰。妖冶殊丽,婉若清扬。

鬒发娥眉,绵邈流光。藻采绮靡,从风遗芳。

回首悟精,魂射飞扬。君子克己,心絜冰霜。

泯泯乱昏,在昔二王。瑶台璇室,长夜金梁。

殷氏放夏,周翦纣商。于戏后昆,可为悲伤。



十三


晨风扫尘,朝雨洒路。飞驷龙腾,哀鸣外顾。

揽辔按策,进退有度。乐往哀来,怅然心悟。

念彼恭人,眷眷怀顾。日月运往,岁聿云暮。

嗟余幼人,既顽且固。岂不志远,才难企慕。

命非金石,身轻朝露。焉知松乔,颐神太素。

逍遥区外,登我年祚。




德 国:从 浪 漫 主 义
到 民 族 主 义

浪漫主义作为一种文艺思潮,首先出现在18世纪末德国魏玛古典主义时期。早期浪漫派(又称“耶拿派”,因其所在地而得名)主要有施莱格尔兄弟(弗里德里希和奥古斯特)、诺瓦利斯和蒂克等。1798年,施莱格尔兄弟创办了杂志《雅典娜神殿》,宣传浪漫主义的文学理论和纲领。“浪漫主义”这个术语首次被当作与古典主义相对立的一个美学理念。施莱格尔对它下的定义是“凡是用幻想的形式表现情感的内容的就是浪漫主义”。他还提出,浪漫主义是一种前进的综合艺术。古典的艺术和诗要求不同种类的严格区分,浪漫主义则满足于不可分的混合。一切对立的事物,自然和艺术、诗和散文、严肃和嘲笑、回忆和预感、精神和感官、沉思和精神、生和死都可以极密切的融合在一起。这就是说,浪漫主义者试图打破一切文学艺术的界限,主张创作的绝对自由。
在这种理论的指导下,早期浪漫派的创作表现出一种主观幻想的色彩,要么是描写荒诞离奇的神秘景象,要么是赞美黑夜和死亡,作品中神秘主义和宗教色彩比较浓厚,并表现出返回中世纪的倾向。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诺瓦利斯(1772—1801)的《夜颂》(1797—1800)。这是诗人为了悼念他的“贝亚特丽齐”——15岁早逝的未婚妻索菲·封·瞿恩而作的。在诗中他歌颂黑夜和死亡,认为夜是无限的,死亡是永恒的,人生不过是走向无限和永恒的过渡。诺瓦利斯说,他之所以爱夜,是因为夜向“我”隐藏了周围的世界,仿佛把“我”驱赶进了自身。人在黑暗中,由于周围的一切都隐没,便仿佛丧失了自身,从而产生了某种恐惧感;接着在一阵病态的、舒适的战栗中,自我感觉更强烈地浮现出来。因此,自我感觉和夜的感觉是二而一、一而二的。而黑夜又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两者都是永恒的。人生不过是两个黑夜之间的一段短暂的过渡。诺瓦利斯的另一著名作品是小说《亨利希·封·奥弗特丁根》(1802),这部作品表现了德国浪漫主义的理想和憧憬。主人公在梦中预见到他的诗人生涯的隐秘的幸福,并看到他的对象以一朵罕见的蓝花的形象出现,这是一朵任何肉眼都看不见,却散发着浓郁芳香的神秘的花。于是,他开始了寻找蓝花的漫游,经历了丰富多彩的生活画面。在这部作品中,世界变成梦,梦变成世界,现实化为理想,理想化为象征。此后,“蓝花”就成了德国浪漫派追求的神秘境界的著名象征。
“海德堡派”指的是一批更年轻的文学家和诗人。他们集中在海德堡,主要从事于搜集中世纪以来的民歌和民间文化遗产,经过整理和改写,加工出版,目的是想通过复兴民间文学来复兴德意志民族精神。这与1805年拿破仑占领德国,激发起德国人的民族主义情绪有关。海德堡派的重要作品有阿尔尼姆和布伦塔诺两人合编的《儿童的魔号》(1806—1808),此书收集了210首德国民歌,被认为是自赫尔德尔以后最重要的民歌集。它扬起的天然音调,为浪漫派添加了新鲜的气息和响亮的和声。海德堡派中最有创作才能的是约瑟夫·封·艾兴多尔夫(1788—1857),他的抒情诗创作标志着德国浪漫主义的高潮。他也参与了阿尔尼姆和布伦塔诺合编《儿童的魔号》的工作,深受德国民歌影响,诗风单纯、质朴,情调乐观、平和,没有早期浪漫派那种神秘、晦涩和阴暗。他的一些诗经著名作曲家门德尔松谱曲,至今仍被人传唱。绵绵不绝的乡愁和美丽的大自然是他诗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他的《月夜》被誉为德国抒情诗中最神妙的名篇。

天空,他一定有一天
悄悄地亲吻过地面,
引得大地呀繁花缤纷,
在梦中把他思恋。

在梦中把他思恋。
微风在田野上吹拂,
麦穗儿在柔和地摇荡,
森林在簌簌絮语,
夜色是如此清朗。

这时分,我的心灵
宽广地展开了翅膀,
飞过了宁静的大地,
恰像是飞向故乡。

第三批浪漫主义者崛起于施瓦本地区,代表诗人是路德维希·乌兰德(1787—1862)。他的诗歌才能是叙事性的,擅写叙事谣曲。他的谣曲多以历史传说为题材,具有民歌风味。在反拿破仑战争时期,他也写了大量爱国主义题材的诗歌。施瓦本浪漫派中的格林兄弟(雅可布·格林和威廉·格林)搜集了大量的德国民间童话故事,编成一本《儿童与家庭童话集》。在重述这些故事的时候,他们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语言纯朴而又富于诗意。这部童话集在欧洲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品。
除了上述三派外,还有几位独来独往、不属于任何文学小团体的浪漫主义作家。厄恩斯特·台奥多·阿玛德乌斯·霍夫曼(1776—1822)是一位文学奇才,总是游荡于荒诞与现实之间,他最出名的小说大多收在短篇小说集《谢拉皮翁兄弟》(1818—1821)中。
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1770—1843)是黑格尔和谢林的同学。巴黎市民攻占巴士底狱的消息传来时,他们曾一起兴奋地在图宾根神学院的校园里栽下过“自由树”。神学院毕业后他没有去当牧师,而是经人介绍,当了家庭教师。在任教期间他与女主人产生恋情,写作了小说《许佩里翁》和一系列诗歌作品,后因与主人发生纠纷而不得不离去。此后辗转于瑞士和法国,继续当他的家庭教师。1802年回家后,精神开始失常。以后的岁月基本上是在一边写作与翻译,一边在间歇性的精神病发作中度过的,直到四年后精神全面崩溃,无法创作为止。荷尔德林生前很少得到同时代的理解和赏识,死后又几乎被人遗忘,直到20世纪初,他被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发现,人们才一致认为,他是可以与歌德并列的最伟大的德国诗人,甚至有人认为他的抒情才能超过了歌德。《许佩里翁的命运之歌》是他的诗歌代表作之一,诗句出自小说《许佩里翁》,作品的主人公是被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斯诸神战败的最后一个提坦族巨人,象征了人的受难,也寄托了诗人自己的忧伤和对命运的预感。级级下坠的“楼梯”式诗句与级级下坠的境界结合得恰到好处,扣人心弦:

天神们没有命运,
他们呼吸如熟睡之婴,
谦逊的芽苞
为他们保存着
纯洁的精神,
永远如花开放,
而极乐的眼睛
在安静永恒的
光辉中眺望。

而我们却注定
没有休息之处,
受难的人类
不断衰退,
时时刻刻
盲目地下坠,
好像水从危岩
抛向危岩,长年向下
落入未知的深渊。

亨利希·海涅(1797—1856)是德国浪漫主义的最后一位代表。他自己说:“德国古老的抒情诗派随我而结束,同时一个新的诗派,即现代德国抒情诗,则从我开始。”早期的海涅追随施莱格尔兄弟,加入浪漫派行列,写下著名的《抒情序曲》和《还乡曲》,抒发对两位美丽的堂妹的恋情。30年代之后,他看出了早期浪漫派纤弱、做作的弱点,写出了《论浪漫派》一书,提出德国的缪斯应该是一个自由活泼的、不矫揉造作的、真正的德国姑娘,而不应该是苍白的修女或高贵的骑士小姐。之后,海涅侨居法国,40年代在巴黎结识了青年马克思,在后者的影响下,他加强了作品中的现实主义倾向。在政治抒情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1844)中,诗人通过自己在祖国大地上想象的旅行,抒发了对德国封建制度和停滞的社会现实的憎恶和批判。诗人预料这些具有强烈倾向性的诗歌会引起某些人的不满,不无自嘲地说:“我不知道我是否值得人们用桂冠来装饰我的棺木,……但你们应当在我的棺木上放一把剑。”海涅的诗风以真实与幻想融为一体、温柔的抒情中带清醒的讽刺为特色,被称为“带刺的玫瑰”。以下这首小诗可略见其风格之一斑。

月亮升起在海上,
月光把海浪映照;
我拥抱着我的爱人,
我们的心在涨潮。

海边再没有旁人,
我躺在爱人怀里,——
“你从风声听到什么?
雪白的手为何战栗?”

“这不是海风呼号,
这是人鱼在唱歌,
她们是我的姐妹,
从前被大海吞没。”

第二节 英国:自然的歌手与激进的流亡诗人

有人认为,英国诗人的浪漫主义理念是施莱格尔兄弟的朋友柯勒律治从德国带到英国的。这话有几分真实,但不完整。实际上,英国浪漫主义的发生有其本土基础。我们还记得,在18世纪末的感伤主义、“墓园诗派”和哥特体小说中已经出现了重情感和想象、返回中世纪等浪漫主义的倾向。这些倾向在两位前浪漫主义诗人的创作中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加强。
威廉·布莱克(1757—1827)生于伦敦一个袜商家庭,天性倔强,不愿受正规教育,宁可进一家雕版作坊当学徒。其后即自办印刷所,以雕版印刷为业,同时刻苦自学,写诗作画,自己印刷出版,分赠友人。这位神秘主义诗人终生被幻觉萦绕。据说这种幻觉能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以至于使他一时竟难以分辨想象和实在之间的区别。现代批评家指出,正是这种幻觉使他得以穿透日常经验的帷幕,将之与史前时代黑暗而混沌的原始经验合为一体,从而创造出一个具有深邃的历史感和启示力量的象征世界,成为现代工业社会的“先知”。
他的早期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1789—1894)表现了人类心灵的两种对立状态。以“羔羊”为中心意象的“天真”世界,代表了人类尚未失落的伊甸园,而以“老虎”为中心的“经验”世界,则展现出一幅正在生长中的痛苦、邪恶和分裂的现代工业文明图景。与此同时,像歌德和黑格尔一样,他也看到了“恶”——激情、欲望等——所具有的历史合理性和崇高之美。
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
燃烧在那深夜的丛莽。
是什么超凡的手和眼睛
塑造出你这可怖的匀称?

从何处取得你眼中的火焰?
取自深海,还是取自高天?
凭什么翅膀他有此胆量?
凭什么手掌他敢攫取这火光?

在晚期的《四天神》等长诗中,布莱克创造了一个庞大的个人神话体系,试图借之对人类历史和个体心理史作一个系统的描述。布莱克的诗歌颇受弥尔顿影响,风格庄严崇高,善于渲染神秘恐怖的气氛,运用奇特新鲜的意象。他的诗的预言虽未引起同时代人的充分注意,却在20世纪响起了遥远的回声。当代西方批评界不但公认布莱克为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中的佼佼者,而且将他与尼采、弗洛伊德等人相提并论,属于现代社会中的“理性修正者”。
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1759—1796)从另一个方向为英国浪漫主义的诞生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他出生于一个穷苦家庭,从小在田间劳动,一面耕田,一面构思。1786年,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把自己平时在劳动之余写的诗收集在一起,出版了《主要用苏格兰方言写的诗集》。诗集一问世,便以其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强烈的民主精神轰动了整个苏格兰,“王公和农夫、老年和少年、高贵者和卑贱者、严肃和轻佻的,一齐读得兴高采烈,如痴如醉”。彭斯一举成名,文化界也不得不对这个庄稼汉诗人刮目相看。彭斯成功的秘诀在于他既给沉闷刻板的古典主义诗坛带来一股来自民间的清新质朴之风,又激发起了苏格兰人的民主和民族精神。由于他的创造性的工作,300多首快要失传的苏格兰民歌得以保存下来并焕发出新的光彩。像脍炙人口的《一朵红红的玫瑰》等一经发表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欧洲。
英国浪漫主义运动的第一波是由湖畔派的三位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骚塞掀起的,其中前两位起了主导作用。被称为“自然的歌手”的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曾有过壮怀激烈的时代。他早年就读于剑桥大学,被法国大革命激发起青春的激情,徒步旅行踏上法兰西大地,一度还参加了法国国民自卫军。用他后来的自传体长诗《序曲》中的诗句来形容,“活在那个黎明是何等幸福,年轻人更是如进天堂!”但革命后的“红色恐怖”和断头台马上使他的理想破灭,他抛弃了他的法国情人,匆匆逃出动乱中的巴黎,回到了熟悉的英格兰。经过长达五年的迷惘和痛苦后,他终于在大自然中找到了灵魂的避难所,隐居到昆布兰湖区,潜心于诗歌创作。昆布兰湖区风光迷人,更重要的是那里几乎没有受到法国革命和工业革命的影响,还保存着中世纪以来的宗法制生活方式和淳朴的道德风尚。之后,有着类似思想经历的另一位年轻诗人柯勒律治移居昆布兰湖区,找到了华兹华斯。两人一拍即合,结成密友,共同创作了《抒情歌谣集》(1798)。同年,两位诗人到德国留学,被康德哲学和耶拿派的诗歌理论所吸引,试图把德国浪漫主义的理念嫁接到英国来。
1800年,在《抒情歌谣集》再版时,华兹华斯为它撰写了一个序言,明确提出了浪漫主义的意见和想法。他主张扩大诗的题材范围,选择普通生活中的事件和情境,同时给它们加上想象力的“色泽”,从平常的东西中挖掘出不平常的内涵。与此同时,他也强调了感情在诗歌中的地位,将诗歌视为诗人心理的表现或表征,认为一切好诗都是感情的自然流露,预示了一种“表现的”诗学观。在诗歌形式方面,他提出要革新诗歌语言,反对运用古典主义奇倔拗口的“诗语”,主张用人们口头用的、自然质朴的、散文化的语言(包括运用自然的语序和句法结构)来写诗。《抒情歌谣集序言》被后来的文学史家称为英国浪漫主义的宣言书。
华兹华斯以自己的诗歌创作实践了自己的理论。在他笔下,无论是山涧小溪、危岩小道、盛开的水仙和春天的布谷鸟都被赋予了某种具有泛神论色彩的灵性。

啊,布谷鸟!我该称你为鸟,
还是一个游荡的声音?

春天的宠儿,欢迎又欢迎!
对于我你仍然不是鸟,
而是看不见的精灵,
一个声音,一种神秘的感情。

华兹华斯曾说过,他愿一生都贯穿对自然的虔诚,而他的诗友撒缪尔·柯勒律治(1772—1834)更感兴趣的却是超自然的题材。为达此目的,他甚至吸食大麻,以刺激自己的想象和幻想,进入那个神秘的梦幻世界。他在美学论著《文学传记》中说,人类生活在现实之中,又不满足于现实,时时渴望超越现实;但现实是无法超越的,于是人们就不能不借助想象来实现这种超越;而想象的对象有具体、明晰和朦胧抽象之分,诗人所追求的应该是后者。“想象是人的最高权利,它使人与上帝平等。”
在其代表作《古舟子咏》(一译《老水手行》)中,柯勒律治讲述了一个想象中的罪与罚的故事。老水手站在路旁,拦住一位前去喝喜酒的过路人,一定要他听自己讲故事。故事讲的是老水手出海的奇遇,他和船员遇见风暴、大雪,后来飞来一只信天翁,接连9天歇宿在桅杆上,老水手张弓搭箭,将它射死,引起一连串灾祸:南风停息,帆篷落下,船静止不动,淡水用光,船员干渴难忍;两百名船员一个不留全都死去,只有老水手活着受到良心的煎熬。后来船边游来一群水蛇,老手水产生了爱心,为其祈祷,结果奇迹发生了:海员全部复活了,老水手返航回家。不过,这首诗的成功主要不在于其结尾类似现代环保主义者的说教(“对人类也爱,对鸟兽也爱”),而在于其诗句的节奏和韵味,其中有关船滞留海上、船员干渴难忍这一段的韵律和节奏被认为是全诗中最出色的,不过翻译成中文后,原文的韵味大半已失去了。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船停着,纹丝不动;
就像画师画出的一条船
停在画出的海中。

水呀,水呀,处处都是水,
泡得船板都起皱;
水呀,水呀,处处都是水,
却休想喝它一口。

连海都腐烂了!哦,基督!
这魔境居然显现!
滑的蠕虫爬进爬出,
爬满了滑的海面。

夜间,四处,成群,飞舞,
满眼是鬼火磷光;
海水忽绿、忽蓝、忽白,
像女巫烧沸的油浆。

英国浪漫主义的第二波由两位思想更为激进的年轻诗人掀起。他们的出现犹如暗夜中突然升起的焰火,瞬间照亮了欧洲大地,给生活在复辟时代的人们重新带去了对自由的渴望,但两位诗人也因其特立独行的个性和惊世骇俗的行为被保守的英国上层社会视为“恶魔”,得到了“撒旦派”(“恶魔派”)的恶名。
以拜伦勋爵闻名于世的乔治·戈登·拜伦(1788—1824)是现代世界的最后一位骑士,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业余的诗人,职业的海盗”。这位注定要成为本阶级叛徒的诗人出身于伦敦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祖父是一位海军上将,每次出海都会遇上坏天气,因而被称为“坏天气拜伦”。父亲生活放荡,外号“美男子”,在将其第二任妻子(即小拜伦的母亲)的嫁妆挥霍一空后另觅新欢,后来死于法国。从童年和少年时代起,屈辱、孤独、敏感、好动和自尊就伴随着这位继承了祖先“狂暴的血液”的小拜伦一起成长。他13岁进入专为贵族子弟开办的哈罗中学,之后进入剑桥大学。大学期间,这位未来的民主斗士的侠义肝胆已经初露锋芒。一次他遭遇一位低年级同学正被一位高年级同学无情鞭打,拜伦自知自己年纪尚小,打不过那个蛮横的大男孩,于是彬彬有礼地上前问道:
“你打算打他多少鞭?”
“你问这干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愿意为他领受一半。”
这种堂吉诃德式的侠义肝胆,贯穿了拜伦的一生。
在大学毕业前一年,拜伦收集了他14岁以来的诗稿,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懒散的时光》(1807)。应当公正地说,这部诗集的风格尚不成熟,其中不少作品有一种“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味道;更为不够谨慎的是,他还在自己的大名后面加上“19岁”字样,以显示自己的少年天才,引起了当时操纵文坛的《爱丁堡评论》的讽刺和嘲笑。他们说,光会凑韵写不成诗,奉劝这位少年贵族以后另择他途。愤怒的拜伦模仿屈莱顿和蒲伯的风格,写了一首讽刺长诗《英格兰诗人与苏格兰评论家》(1809),不分青红皂白攻击了他心目中的庸人,几乎嘲笑了当时诗坛上所有的名家(包括湖畔派三诗人),第一次显示出他的讽刺才能。
1809年6月23日,拜伦离开他的祖国,到南欧近东国家去游历。他先到葡萄牙、西班牙,漫游南部,渡过直布罗陀海峡,然后转向东方,经阿尔巴尼亚、土耳其到达希腊雅典。这次游历扩大了他的眼界,加深了他对社会生活的认识。当时的西班牙正在进行反对拿破仑占领的斗争;希腊则在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奄奄一息,酝酿着未来的复国运动。
两年后,拜伦回到英国,不久即发表了他在旅途中构思成熟的长诗《恰尔德·哈罗德游记》的前二章,立刻名噪一时。他得意地在日记中写道,他“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名”。之后,他又发表了一部以东方为题材的、富有浪漫色彩的传奇诗《东方叙事诗》,该诗的发表更为轰动,伦敦掀起了一股“拜伦热”,上层社会的女子全都拜倒在这位年仅23岁的文学明星脚下。
就在他回国前后,英国爆发了著名的路德运动,曼彻斯特的纺织工人在路德的带领下捣毁了许多纺纱厂的机器,运动迅速从英国中部和北部蔓延开来。英国政府为了保护资本家的利益,制订了《制压破坏机器法案》,并逮捕了破坏机器的工人,处以酷刑。就在这个法案在下议院草草通过,提交上议院审议的时候,1812年2月27日,年轻的诗人拜伦以世袭贵族的身份出席国会,发表了他的著名的第一次国会演说,替这些被迫害的工人辩护,严厉指斥英国政府的残暴和卑劣:

……且不说这个法案的显然不合正义和无效,难道你们法典上的死刑还不够吗?你们的刑法上已经血迹斑斑,难道还要流更多的血倾注青天,才能为你们的罪恶作证吗?你们怎样能把这个法案对之实行?你们能把全国人民都关到监牢里面去吗?你们是不是要在每一个地方都树起一个绞刑架?……这就是你们救济那些饥饿的,被迫走投无路的人民的法案吗?你们的掷弹兵执行不了的事情将由你们的刽子手来完成吗?……

抗议无效,三天后他写了讽刺长诗《〈制压破坏机器法案〉制订者颂》,对法案的制订者极尽讽刺、嘲笑、调侃之能事。4月,他又在国会发言,提出让爱尔兰独立。
可以想见,面对这个本阶级的叛徒,英国上层阶级是何等恨之入骨。他们利用拜伦不检点的私生活和离婚案大做文章,收买黄色小报,对他的人品进行肆意诋毁。四面八方的中伤诽谤使这位诗人无法在国内立足,他只有远走高飞了。他在一首诗中如此写道:

本国既没有自由可以争取,
为邻国的自由战斗;
希腊罗马的荣誉高悬心头,
为这番事业断头。

毁谤的咆哮跟着他漂洋过海,越过阿尔卑斯山,之后才慢慢平息下去。他的诗歌比以前更加风行了,成千上万没有见过他一面的人流着眼泪,读着他的诗歌。
1816年4月拜伦离开英国,先到比利时,5月间到了瑞士,在这里他第一次会见了神交已久的同时代大诗人雪莱。在瑞士期间拜伦写下了诗剧《曼夫莱德》,将他的个人主义和悲观主义发展到“世界悲哀”的高峰。之后,拜伦由瑞士来到意大利,参加了意大利进步人士组成的革命团体“烧炭党人”的秘密活动,计划推翻奥地利的统治。由于叛徒告密,组织被破获,拜伦不得不出逃,在海上漂流了大半年,辗转到他向往已久的希腊,于1824年1月抵达起义者聚集的中心米索吉米港。希腊人民一致推举这位欧洲知名的民主斗士为游击队总司令。诗人变卖国内庄园,将所得款项和历年版税全部捐献给希腊人民,支持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正义战争。
然而,天不假人年。1824年4月9日,拜伦在风暴中骑马出巡,因感受风寒,一病不起,10天后不幸去世。临死前,这位天才的诗人和伟大的民主斗士感叹道:“不幸的人们,不幸的希腊。为了你,我付出了我的时间,我的资财,我的健康,现在,我将付出我的生命。此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拜伦逝世后,希腊人民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国葬。按照诗人的遗愿,他的心脏埋葬在希腊,遗体运回老家,与他的母亲合葬在一起。当时歌德正在写他的《浮士德》第二部,听到拜伦逝世的消息非常震惊,就用象征手法将拜伦写入诗剧。剧中写到浮士德和海伦结合生下一个婴儿,起名欧福良,代表古典美和浪漫精神的统一。欧福良一出生就不断向天上跳跃,最后化为一团火焰直冲云霄,他坠落之际,天上传来天使的合唱。通过这个情节,晚年的歌德表达了对这位英年早逝的欧洲民主斗士的无比崇敬和怀念。
拜伦所处的时代正是封建势力卷土重来统治欧洲,法国大革命理想失落的年代。正是在这样一个沉闷黑暗的年代里,拜伦挺身而出,重新拾起失落的火炬,用他热情奔放的个性、为自由而战的激情感染了欧洲的一代青年,激发起他们对自由的渴望,掀起一波又一波民族解放运动和个人主义的“拜伦旋风”。在欧洲文学史上,他是为数不多的同时以笔和剑参加反暴政、争自由的思想领袖。他的诗歌基本上可以看作是自我形象的放大和投射。比如在《东方叙事诗》等作品中,他就塑造了一系列被后来的文学批评家称之为“拜伦式英雄”的形象,这些人物都具有儿童般的天真、英雄的感情,是“哥特型的恶棍,浮士德式的叛逆知识分子,该隐那样的道德流氓,撒旦般的花花公子,以及反社会反上帝的贰臣”。
由于拜伦创作的题材和风格极为丰富多样,涉及抒情的、讽刺的、描写的、叙事的、戏剧的等类型,对于什么是其代表作的问题,学者们有不同看法。一般认为,他最负盛名的作品是将抒情和叙事结合起来的长诗《恰尔德·哈罗德游记》。游记的写作与18世纪末兴起的旅游热有关;对于生活在英伦三岛上的贵族子弟来说,“大陆旅行”(thegranttour)更是其贵族教育之不可或缺的部分。标题《恰尔德·哈罗德游记》(ChildeHarold’sPilgrimage)中的人名恰尔德·哈罗德,原文最初写作恰尔德·拜隆(ChildeBiroun),显然是拜伦本人名字的转化,暗示了主角与诗人的关系。“恰尔德”一词也使我们联想到“孩子”或少年,说明这个作品隐含了成长主题,主人公的精神在与现实的接触中成长起来。因此,游历也就不仅仅是一般的游山玩水,而带有某种“朝圣”(Pilgrimage)或精神探索的意义。
长诗的第一部(第一、二两章)用客观的第三人称口气叙述。诗人写到了哈罗德的孤独、忧郁和冷漠,这个贵族青年年纪轻轻就“踏遍了罪恶的迷宫”,厌倦了贵族的生活方式,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心爱他,他也不爱任何人;无牵无挂的他打算通过大陆旅行来放松一下自己疲惫的心灵,解脱心头的苦闷:

船儿,船儿带我乘风破浪,
横渡那波澜起伏的海洋;
随你把我送到哪里,
只要不是我的故乡。

批评家们认为,哈罗德这个形象概括了拜伦本人以及当时英国和欧洲进步知识分子的某些思想性格特征:他们既厌倦了贵族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又蔑视正在兴起的冷酷的资本主义文明,同时又脱离人民,看不清前途,于是陷入孤独、忧郁和悲观绝望之中。
然而在长诗的第二部分(第三、四两章),出现了以第一人称口气抒情的主人公。与哈罗德不同,抒情主人公是一个热情奔放的、有反抗性的观察家和评论家,一个激进的革命鼓吹者,他在西班牙热情歌颂西班牙人民反抗拿破仑统治的斗争;在希腊哀叹其古老文明的衰落和在外族统治下奄奄一息的屈辱现实;在日内瓦追忆法国大革命,怀念卢梭等启发过人们头脑的启蒙主义者;在意大利歌颂其文艺复兴时期的辉煌、古罗马帝国的强盛。最后以歌颂大海,这自由的、不可征服的力量作结,表示了对欧洲前途的乐观主义希望。
一个冷漠忧郁,一个热情奔放;一个孤僻内向,一个开放外向。两个形象都是拜伦形象的自我投射和放大,那么,它们反映了这位诗人的人格分裂吗?或者,是否可以用现代时髦的心理学术语,把前者看作诗人的“客体自我”(me),后者是“主体自我”(I)呢?诗人是否一面在冷静地观察自我,一面又在热情地张扬自我,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融于对自我形象的抒写之中呢?上述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但更为可靠的做法恐怕还是考虑一下写作背景。
《恰尔德·哈罗德游记》是拜伦两次游历欧洲的诗体记录,全诗的两个部分写作前后相差了8年之久,反映了诗人思想的成熟和精神的成长。写作第一部分时(1809—1811),拜伦本人还是一个“愤怒的青年”,刚刚登上诗坛不久,即遭到爱丁堡评论家们的苛评,犹如一头被红布激怒的公牛,他左冲右突,试图通过大陆旅行和写作来证明自己的诗歌天才。然而,他的真正走向伟大境界的岁月开始于他的第二次欧洲之旅。1816年4月25日,他在多佛海滩乘船下海,踏上了永久性的流亡生活之途。正是从这个时刻起,他走出了狭小封闭的自我,开始了向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子安泰的转变,据说这个神话人物只要将双脚踏在坚实的大地上,任何敌人就都无法征服他。拜伦也找到了他的大地母亲,那就是正在为自己的自由和命运奋斗的意大利人民和希腊人民。拜伦将笔与剑、诗与生活融为一体,将渺小的个体汇入了集体的事业之中,杀死了自己的忧郁和孤独,于是,流亡再一次成就了一位大诗人。
恶魔派中的第二位诗人是波西·比西·雪莱(1792—1822),他的生活经历与拜伦有诸多相似之处:生于贵族之家而又背叛了这个阶级;大学期间发表宣扬无神论的论文被逐出校门;发表演说支持爱尔兰独立;因婚变而被毁谤,被迫流亡异国他乡;最后在意大利死于一次海上漂流事故。当时正在意大利游历的拜伦参加了他的好友的葬礼,并及时从正在火化的遗体中抢出了诗人的心脏。这个举动颇具象征意义,也符合雪莱一贯的精神追求。因为心正是雪莱诗歌的核心。作为一个新柏拉图主义者,雪莱关注的是精神,是灵魂向天启的无限寻求。就像他诗中歌颂的云雀一样,

……从地面跃腾,
向上又复向上,
就像一朵火云
一直飞进穹苍,
歌唱中不断飞升,飞升中不断歌唱。
勃兰兑斯指出,雪莱的“伟大精神最美好的灵感都来自宏伟的和遥远的事物,来自海洋和大风强劲的运动,来自苍穹深处星群的舞蹈”。这种对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事物的企求,正体现了新柏拉图主义的精神。按照新柏拉图主义的观点,人的灵魂来自“太一”,带有天国的记忆;灵魂最渴望的就是向“太一”的回归。雪莱的更进一步的想法是,诗人的灵魂如能和“太一”合为一体,就能听到来自“太一”的声音,成为社会变革和人类命运的预言家。在他的名诗《西风颂》中,雪莱把这个想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诗歌的第1、2、3小节中,诗人感觉到了西风横扫落叶、激荡流云、搅动海浪和海底生物的力量,并依次向大地、天空和海洋发出呼唤,吁请西风倾听自己的声音。这时诗人尚未进入迷狂之境,还是一个与自然本体分离的凡人。从第4小节起,诗人开始进入自然本体,渴望摆脱“岁月的重负”,消除时间、空间和数量的概念,让自我解体化为落叶、流云、波浪,与自然本体,与永恒、无限的“太一”融为一体。最后,诗人在无限亢奋、进入生命高峰体验的一瞬间,发出了神圣的预言:

如果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像拜伦一样,雪莱不仅写篇幅短小的抒情诗,也写那种将抒情性与叙事性融为一体的长诗。在长诗中,这位诗人更多地表现了他的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在早期的《麦布女王》中,我们看到,雪莱将自己的浪漫理想通过他笔下的女王的梦展示出来:北极的冰山融化了(现代环保主义者可要惊呼了),沙漠开垦了,蛇怪舔着婴儿的脚,飓风的呼啸声变得和谐悦耳,大地上的水果总是成熟的,花儿总是盛开的,没有牲畜被人吃掉或杀死(环保主义者要欢呼了!),禽鸟不再因为害怕人而飞走,恐惧感已不复存在,西伯利亚变得像安达卢西亚那么暖和;人们将使大海失去盐分,而作为补偿,将使它具有柠檬的味道;连海底的巨兽也会听任我们驾驭,像海马那样拖曳我们的船,幸而蒸汽机的发明使这种牵引成为多余……
恶魔派的诗人们都英年早逝。拜伦只过完他的37岁生日;比他晚生四年的雪莱却比他早两年过世。被归入这一派别的第三位诗人约翰·济慈(1795—1821)更年轻,也更加短命,只活了26岁。然而他留下的诗歌足以使他跻身于这些大诗人之列而毫不逊色。
与前两位激进的浪漫主义者不同,济慈没有投身社会革命运动,而是潜心献身于纯粹的诗歌艺术。无望的爱和长期的肺结核造成了济慈情感和感觉的敏锐性,他的诗歌突出了死亡这个主题。对于他来说,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在死亡来临之前,还来不及拾完头脑中已经熟透了的沉甸甸的智力麦穗。在著名的三大颂之一《夜莺颂》中,诗人希望能借助夜莺美妙而凄苦的啼鸣,将自己带到一个无比清凉、没有痛苦、没有变化,只有寂静和月光统治的世界中。《秋颂》赞美了成熟丰收,同时也看到了与收割者结伴而至的死神的大镰刀。相比之下,《希腊古瓮颂》涉及的死亡主题比较乐观,因为诗人在死亡中看到了艺术的永生。出土的希腊古瓮犹如宁静的新娘,依旧保持着她的童贞;历经沉默的岁月后,通过雕刻在她身上的画面,讲述了一个个如花的故事:人们抬着小牛到神庙去祭奠;橄榄树下,青年男女吹着笛子,弹着七弦琴,歌唱着舞蹈着,互相追逐着打闹着……希腊时代的青春和爱情早已消逝,然而通过艺术我们又重新获得了这一切。画中的美少年的手永远够不着他的追逐对象,但是他是幸福的,因为他已经获得了永恒。画中的树木和花朵也是幸福的,因为它们永远不会凋零。于是,诗人得出了一个“唯美的”真理的启示: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就已经包含
你们所知道,应知道的一切真谛。

不幸的短命诗人因这两句简洁的名言被后来的唯美主义者追认为他们的鼻祖,从而像他笔下的希腊古瓮一样获得了永恒的艺术生命。
除了诗歌以外,英国浪漫主义第二波中还包括了历史小说的创作,其开创者是华尔特·司各特(1771—1832)。这位苏格兰人早年也写过一些诗歌,但在拜伦如同巨星一般升上英国诗歌天空后,他就识趣地隐退,转而去研究民间传说和中世纪历史,结果他在历史小说方面独辟蹊径,成为一代宗师。历史写作需要的不仅仅是历史知识,更需要诗性的想象力,司各特有这方面的才能。他的30多部历史小说涉及了从法国诺曼底贵族入侵不列颠到莎士比亚时代400多年间的生活图景,其中最著名的是《艾凡赫》(顺便说一下,它也是最早被译介到中国来的西方小说之一,当时被译为《撒克逊英雄劫后略》)。司各特开创的历史小说写作影响并带动了一些文人从事类似的工作。法国的巴尔扎克对他赞赏有加,承认自己受了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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