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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翼:瓯北诗话⑴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卷一

 

  ○李青莲诗

  李青莲自是仙灵降生。司马子微一见,即谓其"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亦即呼为"谪仙人"。放还山後,陈留采访使李彦允为请於北海高天师授道。其神采必有迥异乎常人者。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於雕章琢句,亦不劳劳於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若论其沉刻则不如杜,雄鸷亦不如韩。然以杜、韩与之比较,一则用力而不免痕迹,一则不用力而触手生春,此仙与人之别也。

  青莲一生本领,即在五十九首《古风》之第一首,开口便说《大雅》不作,骚人斯起,然词多哀怨,已非正声;至扬、马益流宕,建安以後,更绮丽不足为法;迨有唐文运肇兴,而己当其时,将以删述继获麟之後。是其眼光所注,早已前无古人,後无来者,直欲於千载後上接《风》、《雅》。盖自信其才分之高,趋向之正,足以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

  青莲集中古诗多,律诗少。五律尚有七十馀首,七律只十首而已。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於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然有对偶处,仍自工丽;且工丽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行墨之外。如:"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战城南》"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胡无人》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塞上曲》"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宫中行乐词》何尝不研炼,何尝不精采耶?惟七律究未完善。内有《送贺监归四明》及《题崔明府丹灶》二首,尚整练合格,其他殊不足观,且有六句为一首者。盖开元、天宝之间,七律尚未盛行,至德以後,贾至等《早朝大明宫》诸作,互相琢磨,始觉尽善,而青莲久已出都,故所作不多也。

  诗家好作奇句警语,必千锤百炼而後而成。如李长吉"石破天惊逗秋雨",虽险而无意义,觉无理取闹。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昌黎之"巨刃摩天扬","乾坤摆良"等句,实足惊心动魄,然全力搏兔之状,人皆见之。青莲则不然。如:"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如沙尘。"《上乐》"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游泰山》"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阁。"《横江词》皆奇警极矣,而以挥洒出之,全不见其锤炼之迹。其他刻露处,如"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

  《新平少年》"客土植危根,逢春犹不死。"《树中草》"蟪蛄啼青松,安见此树老。"《拟古》"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独漉篇》"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白头吟》皆人所百思不到,而入青莲手,一若未经构思者。後人从此等此悟入,可得其真矣。

  青莲工於乐府。盖其才思横溢,无所发抒,辄借此以逞笔力,故集中多至一百十五首。有借旧题以写己怀述时事者。如《将进酒》之与岑夫子、丹丘生共饮。

  《门有车马客行》有云:"叹我万里游,飘飘三十春。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梁甫吟》专咏吕尚、郦生,以见士未遇时为人所轻,及成功而後见。《天马歌》以马喻己之未遇,冀人荐达。此借旧题以自写己怀者也。《猛虎行》全叙安禄山之乱,有"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等句。此借旧题以写时事者也。

  其他则皆题中应有之义,而别出机杼,以肆其才。乃说诗者必曲为附会,谓某诗以某事而作,某诗以某人而作。诗人遇题触景,即有吟咏,岂必皆有所为耶?无所为,则竟不作一字耶?即如《蜀道难》,本亦乐府旧题,而黄山谷误信旧注,以为刺章仇兼琼之有异志;宋子京又据范摅《溪友议》,以为严武帅蜀,不礼於故相房,并尝欲杀杜甫,故此诗为房、杜危之。不知章仇在蜀,正当天宝之初,中外晏安,臣僚贴服,岂有所顾虑!青莲《答杜秀才》有云闻君往年游锦城,章仇尚书倒屣迎",则章仇并能下士者,更无从致讥。至严武先後镇蜀,在肃、代两朝,而青莲天宝初入都,即以此诗受贺知章之赏识,其事在严武帅蜀前且二十年,其为附会,更不待辨。又如《胡无人》一首中,有"太白入月敌可摧"之句,与禄山被杀之谶相符,说者又谓此诗予决禄山之死。不知太白入月,本天官家占验之法,岂专指禄山!且此篇上文,但言戎骑窥边,汉兵杀敌之事,初不涉渔阳一语也。即此二首观之,可破穿凿之论矣。

  李阳冰序谓唐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青莲而大变,扫尽无馀。然细观之,宫掖之风,究未扫尽也。盖古乐府本多托於闺情女思,青莲深於乐府,故亦多征夫怨妇惜别伤离之作,然皆含蓄有古意。如《黄葛篇》之"苍梧大火流,暑服莫轻掷。此物虽过时,是妾手中迹"。《劳劳亭》之"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春思》之"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皆酝藉吞吐,言短意长,直接《国风》之遗。少陵已无此风味矣。

  《古风》五十九首非一时之作,年代先後亦无伦次,盖後人取其无题者汇为一卷耳。如第十四首述用兵开边之事,讥明皇黩武,则天宝初年事也。第十九首"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则安禄山陷东都时也。二十四首铺张斗鸡之贾昌,则开元中事也。三十四首"渡泸及五月,将赴南征",则鲜于仲通用兵南时事也。三十七首"而我竟何辜,远身金殿旁",则自供奉翰林後放还山时作也。

  长洲许元指第十四首即以为征南,而并欲改诗中"三十六万人"为"二十六万",谓南之师实二十万人也。不知此篇开首即云"胡关饶风沙",又有"天骄毒威武"等句,皆指塞外戎虏,何尝有一字涉南蛮耶?

  青莲少好学仙,故登真度世之志,十诗而九。盖出於性之所嗜,非矫托也。

  然又慕功名,所企羡者,鲁仲连、侯嬴、郦食其、张良、韩信、东方朔等。总欲有所建立,垂名於世,然後拂衣还山,学仙以求长生。如《赠裴仲堪》云:"明主倘见收,烟霄路非遐。时命若不会,归应炼丹砂。"《从驾温泉赠杨山人》云:"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後相携卧白。"《赠卫尉张卿》云:"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旁。"《赠韦秘书》云:"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别从甥高五》云:"成功解相访,溪水桃花流。"《登谢安墩》云:"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其视成仙得道,若可操券致者,盖其性灵中所自有也。

  青莲诗文最多,自李阳冰作序时,已谓"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云。故集中转有赝作,为後人搀入者。黄山谷云:"《长干行》二首,'妾发初覆额',太白自作也;'忆妾深闺里',李益尚书作也。太白如富贵人,终不作寒乞语,他人则自露小家气象耳。"又集中《去妇词》一首,实即顾况《弃妇词》,後人增数句而编入李集者。然此犹皆唐人所作,故置之李集中,亦不甚相远。又有五代时人所作,而亦混收入者。东坡云:"唐末五代,文章衰陋,诗有贯休,书有亚栖,村俗之气,大抵相似。近日曾子固编《太白集》,有《赠僧怀素草书歌》及'笑矣乎'、'悲来乎'数首,皆贯休以下诗格,必非太白所作,不知曾公何以信为真作也?"是东坡已别之甚严。今按赝作尚不止此。

  《少年行》末幅云:"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犭旬书受贫病!男百年且荣身,何须犭旬节甘风尘!衣冠半是征戍士,穷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试以青莲他诗读之,有此村气耶?东坡读太白《姑熟十咏》,大笑曰:"赝物败矣,岂有李白作此语者!"见陆放翁《入蜀记》。

  青莲自翰林被放还山,固不能无怨望,然其诗尚不甚露怼憾之意。如《赠蔡舍人雄》云:"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赠崔司户》云:"布依丹墀,密勿草丝纶。才微惠渥重,谗巧生缁磷。"《答王十二寒夜独酌》云:"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赠宋少府》云:"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皆不过谓无罪被谤而出耳。

  独《雪谗诗》有云:"彼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则指谗者也;"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则指杨妃也。其下并以妲己、褒姒为比,甚至以吕后之私审食其,秦后之嬖毒,喻杨妃之淫秽,则更指斥丑行,毫无顾忌。青莲胸怀浩落,不屑屑於恩怨,何至诽谤如此!恐亦非其真笔也。

  青莲避安禄山之乱,南奔江左後,为永王招入幕中,坐累得罪之事,就其诗核之,亦有可得其次第者。《扶风豪士歌》:"洛阳三月飞胡沙,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吴国,来醉扶风豪士家。"按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禄山反,十二月陷洛阳,其曰"三月",则十五载之春,自洛南奔也。《猛虎行》"窜身南国避胡尘"之下,即云"昨日方为宣城客",是南奔先至宣城也。又有《乱後将避地剡中赠崔宣城》诗,则至宣城後本欲入剡。然《赠王判官》云:"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则入剡未果,即往庐山也。後有《赠江夏太守》诗,自叙被永王招致入幕之事,云"半夜水军来,追胁上楼船",是至寻阳始招致之,而《旧唐书》谓白谒见於宣城者,非也。青莲本学纵横术,以功名自许,其从,正欲藉以立功。故所作《永王东巡歌》第二首,即云"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已隐然以谢安自许。是时未有异志,及见所至富饶,始有窥江左意,然犹未敢显言;青莲固未知之。故第五首云"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方美其能勤王。末章云"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犹望其成功入京奏凯也。即所云"梦开朱邸,金陵作小山","小山"、"朱邸",亦是藩王之事。且《在水军宴与幕府诸公》诗云:"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亦正以讨贼为志也。然则谓青莲有从乱之意,固不待辨也。独是初未显言,及采访使李希言平牒,乃借端发怒,使浑惟明袭希言,李广琛趋广陵,则已显然为逆。诗中有"王出三山按五湖"之句,是已随自金陵东下,岂犹不知其悖逆,直至败丹阳始奔逃耶?盖已入军中,前後左右莫非兵,遂不能自脱,必至败乱时,始可得间逃出耳。然其《南奔》诗云:"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畔。宾御如浮,从风各消散。"似反谓李广琛等之反正归国者为离畔,其愚亦甚矣!且其自洛阳南奔诗有云:"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暂到下邳受兵略,来投漂母作主人。"又云:"萧曹曾作沛中吏,攀龙附凤会有时。"是直欲因乱而图风附会。且《永王东巡歌》内有云:"我王战舻轻秦汉,似文皇欲渡辽。"则竟以太宗比,其语言亦太不检矣!宜其身陷重罪,虽以崔涣、宋若思之辨雪,终不免夜郎之行也。

  青莲胸怀洒落,虽经窜徙,亦不甚哀痛,惟《上崔涣百忧章》有"星离一门,草掷二孩"之语,最为惨切,盖在狱中作也。及流夜郎途次,别无悲悴语。至江夏陪薛明府宴兴德寺,已有诗纪游。又遇张谓出使夏口,沔州牧杜某、汉阳宰王某觞之於南湖;张谓请名此湖,青莲即名之曰郎官湖。《西塞驿寄裴隐》云:"空将泽畔吟,寄尔江南管。"《赠辛判官》云:"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赠刘都使》云:"而我谢明主,衔哀投夜郎。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所求竟无绪,裘马欲摧藏。"则被谪後宾客尚多,而欲其资助以偿酒债。

  《赠常侍御》云:"登朝若有言,一访南迁贾"。《赠易秀才》云:"蹉跎君自惜,窜逐我因谁?感激平生意,劳歌寄此辞。"皆无傺无聊之感。至《永华寺寄寻阳群官》云:"天命有所悬,安得苦愁思。"《别贾舍人》云:"何必儿女仁,相看泪成行。"则更能自排遣矣。及半道赦归,即有"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翻鹦鹉洲"之句。又《汉阳病酒寄王明府》云:"去岁左迁夜郎道,今年敕放巫山阳。"其下即云:"愿扫鹦鹉洲,与君醉千场。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群芳。"其豪气依然如故也。

  青莲救郭子仪,及坐永王事,得子仪救解,此见乐史序中。谓"白有知鉴,客并州时,识汾阳王郭子仪於行伍,为脱其刑责而奖重之。及白坐永王事,子仪请以己官爵赎其罪,上许之,而免诛"云。《新唐书》本传亦载之。然青莲集中无一字与子仪往来者。当其系狱时,以诗上崔涣、宋若思求雪。如果有德於子仪,岂无一字乞援?即或道远不相及,而子仪救释之後,何又无一字述其恩、记其事?则此事之有无,未可信也。集中有《赠郭将军》一首,云:"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此又非子仪履历,当另是一人。

  《赠张相镐》诗云:"卧病宿松山,苍茫空四邻。闻君自天来。目张气益振。"按张镐以宰相兼河南节度使,出师河南,在至德二载之秋,而永王之败,在是年之春。败,青莲即亡奔宿松,被系寻阳狱,安得以诗赠镐?岂亡奔宿松时,尚未被系,闻镐将至,以诗干之耶?

  青莲虽有志出世,而功名之念,至老不衰。集中有留别金陵诸公诗,题云《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按李光弼为太尉,在上元元年,统八道行营,镇临淮。青莲於乾元二年赦归,是时已在金陵矣。

  一闻光弼出师,又欲赴其军自效,何其壮心不已耶!或欲自雪其从之累耶!

  《赠泗州僧伽歌》云:"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末云:"嗟予落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按《传灯录》:"僧伽大师,唐高宗时,在泗州建晋光王寺。中宗景龙二年,遣使迎至京师,命住大荐福寺。三年三月三日示寂,敕命就荐福寺漆身起塔,忽臭气满城,帝默许送还泗州,即异香腾馥。"是僧伽示寂,在景龙三年也。而薛仲邕所编《青莲年谱》,青莲生於武后圣历二年,则景龙三年仅十一岁,岂能即与僧伽论三车?且云"落魄江淮已久",则必非十馀岁时也。《传灯录》所记年岁,或当有忄吴。《年谱》据曾巩序,谓青莲年六十四。而李阳冰志青莲之死,在宝应元年。由宝应元年逆溯六十四年,当是圣历二年所生。然青莲代宋若思荐己表云:"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七,为永王胁行,道中奔亡,臣及崔涣推覆,实为无辜。"按永王之败,在至德二载,青莲奔亡系寻阳狱,宣慰大使崔涣及中丞宋若思验出之。若思之荐之,即在此时也。是年年五十七,则宝应元年之卒,实只六十一岁。恐《年谱》亦忄吴。岂荐表少填三年,如宋时之有实年、官年耶?放翁又谓"《僧伽歌》太白旧集本无之,乃宋次道再编时贪多务得之过也。"

  青莲妻许氏,见曾巩序。谓白自蜀至楚,梦许氏者,高宗时宰相国师之家,以女妻白,因留梦三年。青莲《上安州裴长史》亦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

  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女孙,便憩息於此,至移三霜。"是青莲娶许氏之明证也。

  乃集中有《流夜郎至乌江别宗十六》一首云:"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遭罗解,翻谪夜郎悲。拙妻莫邪剑,及此二龙随。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似青莲窜时,宗氏妻与之偕行,而氏弟送之者,则又有一宗氏妻矣。然此诗上文云:"君家全盛日,台鼎何陆离。"又似故相之後,此不可解也。岂刻本忄吴许为宗耶?或许氏妻先亡,继娶宗氏耶?按青莲先有《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诗。及在寻阳狱,又有《寄内诗》云:"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流夜郎後,又有《寄内诗》云:"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则其妻又留居豫章,而未尝从行。然则宗十六之姊如双剑之相随者,又何人也?集中有《留别西河刘少府》诗云:"余亦如流萍,随波乐休明。自有两少妾,双骑骏马行。"此是客并州时作,与此无涉。

  青莲少时,曾为无赖子所困,得陆调救解。集中有僧调诗云:"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人丛,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此亦其逸事也。"

  杜少陵曾官拾遗,青莲亦曾有此官。刘全白撰墓碣云:"代宗登极,广拔幽滞,君亦拜拾遗。闻命之後,君即逝矣。"《新唐书》亦载之。既闻命而卒,则及身曾受此官。是青莲亦可称李拾遗也。按李、杜同时,据年谱及诸传序,青莲卒於宝应元年,年六十四,少陵卒於大历五年,年五十九。是杜小于李十三岁。

  其卒也,亦後于李八年。

 

  ●卷二

 

  ○杜少陵诗

  杜少陵一生穷愁,以诗度日,其所作必不止今所传古体三百九十首,近体一千六首而已。使一无散失,後人自可即诗以考其生平。惜乎遗落过半!韩昌黎所谓"平生千万篇,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此在唐时已然矣。

  幸北宋诸公,搜罗掇拾,汇为全编。吕汲公因之作年谱,略次第其出处之岁月,颇得大概。黄鹤、鲁之徒,乃又为之年经月纬,一若亲从少陵游历者,则未免穿凿附会,宜常熟本之笑其愚也。然常熟本开卷即以《赠韦左丞》为第一首,谓"此首布置最得正体,前贤皆录为压卷"云。然此诗乃诣京师考试报罢,将出都之作,则天宝六七载事也。王洙本则以《游龙门奉先寺》为首。龙门在河南,公游东都,在开元之末,则此诗自在前。然公先在其父闲衮州官舍,有《登衮州城楼》诗,云"东郡趋庭日",则又在游东都之前,自应列在卷首,而以《望岳》、《游南池》、《宴历亭》诸诗次之。今王洙本亦仍在《奉先寺》後。又《前出塞》为秦、陇兵赴交河而作,尚是开元中事。《後出塞》为东都兵赴蓟门而作,末章明言安禄山将反,先脱身逃归,则是天宝十四载之事,此当在首卷《兵车行》之後。而王洙本及常熟本皆入秦州诗内,谓在秦州时追述者。此有何据耶?皆编次之误也。

  宋子京《唐书杜甫传赞》,谓其诗"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大概就其气体而言。此外,如荆公、东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叹以为不可及,皆未说著少陵之真本领也。其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

  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

  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微之谓其薄《风》、《雅》,该沈、宋,夺苏、李,吞曹、刘,掩颜、谢,综徐、庾,足见其牢笼万有。秦少游并谓其不集诸家之长,亦不能如此。则似少陵专以学力集诸家之大成。

  明李崆峒诸人,遂谓李太白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学力。此真耳食之论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则不快者。此非性灵中本有是分际,而尽其量乎?

  出於性灵所固有,而谓其全以学力胜乎?今姑摘数条於此,有沉著至十分者,有奇险至十二三分者,略为举隅,学者可类推矣。

  一题必尽题中之义,沉著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马》,既言"竹批双耳"、"风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听许十一弹琴》诗,既云"应手锤钩,清心听镝"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氵幸,飞动摧霹雳。"以至称李白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称高、岑二公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称侄勤诗"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登慈恩寺塔》云:"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赴奉先县》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征》云:"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述怀》云:"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题中应有之义,他人说不到,而少陵独到者也。《登慈恩寺塔》之"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三川观水涨》之"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送韦评事》之"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刘少府画山水障》之"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韦偃画松》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铁堂峡》之"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木皮岭》之"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桃竹杖》之"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登白帝城楼》之"扶桑西枝封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扶桑在东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东影",正极言其地之高,所眺之远。皆题中本无此义,而竭意摹写,宁过无不及,遂成此意外奇险之句,所谓十二三分者也。至於寻常写景,不必有意惊人,而体贴入微,亦复人不能到。

  如东坡所赏"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等句,若不甚经意,而已十分圆足,益可见其才力之独至也。

  自初唐沈、宋诸人创为律体,於是五字七字中争为雄丽之语,及盛唐而益出。

  如贾至《早朝大明宫》之作,少陵、王维、岑参等皆有和诗,诗中皆有杰句是也。

  杜诗五律,究以"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一联为最。东西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尽纳入两个虚字中,此何等神力!其次则"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亦有气势。至岳阳楼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古今无不推为绝唱。然春秋时洞庭左右皆楚地,无吴地也。若以孙吴与蜀分湘水为界,则当云"吴蜀东南坼"。

  且以天下地势而论,洞庭尚在西南,亦难指为东南。少陵从蜀东下,但觉其在东南故耳。又七律中"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古今",亦是绝唱。然换"三峡"、"锦江"、"玉垒"等字,何地不可移用?则此数联亦不无可议;以此等气魄从前未有,独创自少陵,故群相尊奉为劈山开道之始祖,而无异词耳。自後亦竟莫有能嗣响者。东坡举欧阳公"苍波万古流不极,白鸟双飞意自","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及坡自作"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谓可以继之,然声调已稍减。元人《月夜登楼》一联"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近时朱竹"绝顶蛟龙晴有气,虚堂神鬼昼无声",似较胜宋人也。鄙作《观西厂烟火》云:"九边尘静平安火,上苑春开顷刻花。"亦颇近之。他如《滇南从军》云:"一军皆甲晨听令,万马无声夜踏边。"《宿马山祥符寺》云:"半夜月明鸦鹊警,九霄风急斗星摇。"似亦有力,然不能切定何地。若切定地里,又能声出金石,则惟陈恭尹广州镇海楼一联"五岭北来山到地,九州南尽水连天"。虽少陵亦当视为畏友也。

  杜诗又有独创句法,为前人所无者。如《何将军园》之"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沈枪",《寄贾严二阁老》之"翠乾危栈竹,红腻小湖莲",《江阁》之"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南楚》之"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新晴》之"碧知湖外草,晴见海东",《秋兴》之"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古诗内亦有创句者。如《宿赞公房》之"明燃林中薪,暗汲石底井",《白水县高斋》之"上有无心,下有欲落石",《郑典设自施州归》之"攀缘悬根本,登顿入天石",《阆山歌》之"松浮欲尽不尽,江动将崩未崩石",以及《石龛》之"熊罢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後鬼长啸,我前狨又啼",皆是创体。至如《杜鹃行》之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安有杜鹃",此究是题下注语,而论者引乐府"鱼戏荷叶南,鱼戏荷叶北",以为杜诗所仿,则又信杜太过矣。试思"西川"四句,与全首诗中意,有何关涉耶?

  李、杜诗垂名千古,至今无人不知,然当其时则未也。惟少陵则及身预知之。

  其《赠王维》不过曰"中允声名久",赠高不过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独至李白则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後事。"其自负亦名:"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似已预识二人之必传千秋万岁者。赠郑虔虽亦有"名垂万古知何用"之句,然犹是泛论也。此外更无有许以不朽者。盖其探源氵斥流,自《风》、《骚》以及汉、魏、六朝诸才人,无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较,自觉己与白之才,实属前无古人,後无来者。是以一语吐露,而不以为嫌。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按是时,青莲及身才名,本已震爆一世,李阳冰序谓其诗一出,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则名满天下可知。而少陵虽流离困厄中,名亦与之相埒,元微之序所谓时人称为李、杜者也。同时已有任华者,推奉二公,特作两长篇,一寄李,一寄杜,而不及他人。是可见二公之同时齐名矣。其後韩昌黎亦李、杜并尊。《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石鼓歌》云:"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醉留东野》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酬卢夫》云:"远追甫白感至П。"《感春》诗云:"近怜李杜无检束,烂熳长醉多文辞。"是其於二公固未尝稍有轩轾。至元、白,渐申杜而抑李。微之序杜集云,是时李白亦以能诗名,然至於"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香山亦云:李白诗才矣奇矣,然不如杜诗"可传者千馀首。贯穿千古,缕格律,尽善尽工,又过於李焉。"自此以後,北宋诸公皆奉杜为正宗,而杜之名遂独有千古。然杜虽独有千古,而李之名终不因此稍减。读者但觉杜可学而李不敢学,则天才不可及也。

  黄山谷谓"少陵夔州以後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此盖因集中中"晚节渐於诗律细"一语,而妄以为愈老愈工也。今观夔州後诗,惟《秋兴八首》及《咏怀古迹五首》,细意熨贴,一唱三叹,意味悠长;其他则意兴衰飒,笔亦枯率,无复旧时豪迈沉雄之概。入湖南後,除《岳阳楼》一首外,并少完璧。即《岳麓道林》诗为当时所推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则拙涩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尝云:"鲁直只一时有所见,创为此论。今人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矮人看场耳。"斯实杜诗定评也。

  集中咏杜鹃共有三首,其编在入蜀後者,王洙及常熟本,皆以为感明皇被李辅国迁居西内而作。其曰"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末云"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固似为明皇而发。而夔州以後又有《杜鹃》二首,亦道其前为帝王,死後魂化为鸟,生子不自辅,寄百鸟巢,百鸟犹为哺之,而叹其昔年曾居深宫,嫔嫱左右,如花之红,与前一首同一意也。此已在大历年间,明皇崩已久,岂又为之寄慨耶?说诗者未可逞己意而好为议论也。

  《八哀诗》中《张曲江》一首,但言其立朝孤介,及出镇荆州以後,专以风雅为后进领袖,而不及其他。按《朝野佥载》:"曲江先论安禄山有反相,因其讨奚、契丹兵败,张守执送京师,曲江即判曰:'穰苴出师,先诛庄贾;孙武习战,犹戮宫嫔。守法行於军,禄山不宜免死。'帝特谓曲江曰:'卿无以王衍知石勒故事,而害忠良。'遂特赦之。其後帝在蜀,思曲江之先见,遣使祭之於韶州。"是曲江生平,此一事最关国事之大。乃杜诗中绝无一字及之。即新、旧《唐书》曲江本传及守、禄山传亦不载。岂出於传闻而非实事耶?然刘禹锡疏有云"罪谪官员,虽量移不得与内地。此例自九龄建议。故虽有识禄山必反之先见,而终身无子"云。禹锡距天宝不甚相远,且形之章疏,则此事又人所共见闻,而非凿空撰出者。不知杜诗中何以遗之?而新、旧两书亦不说及也。《资治通鉴》载明皇遣人祭曲江事。

  "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骨",此语本有所自。《孟子》:"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史记平原君传》:"君之後宫婢妾,被绮,馀粱肉,而民衣褐不完,糟糠不厌。"《淮南子》:"贫民糟糠不接於口,而虎狼餍刍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宫室衣锦绣。"此皆古人久已说过,而一入少陵手,便觉惊心动魂,似从古未经人道者。

  书生穷眼,偶值声伎之宴,辄不禁见之吟咏,而力为铺张。杜集中如《陪诸公子丈八沟纳凉,则云:"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陪李梓州泛江》,有伎乐,则戏为艳曲云:"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陪王御宴姚通泉携酒泛江》,有伎,则云:"复携美人登彩舟,笛声愤怨哀中流。"《戎州宴杨使君东楼》,则云:"座从歌伎密,乐任主人为。"《江畔独步寻花》,至黄四娘家,则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皆不免有过望之喜,而其诗究亦不工。如《陪李梓州艳曲》云:"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固已豪无酝藉。

  《戏题恼郝使君》云:"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素练。"则更恶俗,杀风景矣。

  古人流寓,往往先营居宅。杜诗云:"杜曲幸有桑麻田。"又《寄河南韦尹》一首,自注"甫有故庐在偃师,公频有访问"云。是杜曲、偃师,皆有少陵田宅,不知何以寄妻子於州?盖因禄山之乱,河南、长安所在被兵故耳。因妻子在,而托赞上人为觅栖止之所。先择东柯谷,次及西枝村,卒结茅於同谷。未几入蜀,结庐於浣花江上。其後入巫峡,又有"前江後山根"之居。已而巫峡敝庐赠崔侍御。而至夔州,先寓西阁,旋卜居赤甲,又迁西,再迁东屯。此数年中,课辛秀伐木,遣信行修水筒,催宗文树鸡栅,使獠奴阿段寻水源,使张望补稻畦水,其辛勤较成都十倍矣。後将出峡,则以果园四十亩赠南卿史而去。以後流落湖、湘,并无突黔之地矣。後来东坡亦略似之。黄州则有临皋亭、雪堂之居,惠州则有白鹤观之居。儋州则又结茅与黎人杂居,亦随地营宅,然坡以迁谪难必归期,故然。少陵则偃师、杜曲尚有家可归,且身是郎官,赴京尚可补选,乃不作归计,处处书居,想以携家不能远涉之故。甚矣妻子之累人也!

  古人作画,多在素壁。少陵《题玄武禅师屋壁》所谓"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是也。又有《题玄元皇帝庙》,吴道子所画五圣像云:"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通泉观薛少保画壁》,县署後壁,亦有薛少保画鹤,韦偃亦为少陵寓斋画马於壁,少陵皆有诗可考也。至如《刘少府画山水障》,及赠韦偃诗我有一匹好东绢,请公放笔为直",则缣素矣。按《韵语阳秋》:"沙州龙兴寺吴道子画,一壁作维摩示疾,文殊来问:一壁作太子游四门,释迦降魔。"又张彦远《名画记》:"西京唐安寺菩提院北壁《降魔变相》,道子画也。"《东斋记》亦载蜀有大慈寺壁画明皇《按乐十眉图》。东坡咏王维画,亦云:"今观此壁画。"又诗云:"应似画师吴道子,高堂巨壁写《降魔》。"是皆壁画故事。

  放翁有《嘉寺观壁间文与可墨竹》诗。

  宋子京修《唐书》,好取材於小说。《杜甫传》云:"甫尝醉登严武之床,呼其父字。武欲杀之,冠钩於帘者三,其母救之,乃止。刘後村据杜《哭严仆射归榇》,及《八哀诗》中有武一首,《诸将》诗中亦有正忆往时严仆射"一首,谓杜、严二公交情如此,岂有欲杀之理!此固确论也。然杜在严幕,亦实有不得意之处。如《立秋雨院中有作》云:"穷途愧知己,暮齿借前筹。已费清晨谒,那成长者谋。"《到村》云:"暂酬知己分,还入故林栖。"《遣闷呈郑公》云:"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池上晚眺》云:"何补参军乏,欢娱到薄躬。"《宿府》云:"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简院内诸公》云:"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又《去矣行》一首云:"野人旷荡无颜,岂可久在王侯间!"则明明有"逝将去汝"之叹。盖二公少时,本以文字及戚谊深相交契,武初镇蜀,杜来依之,彼此以故人相接,欢然无间。及再镇蜀,表杜为工部员外郎,参谋幕府,则已为其属官。武气岸自负,房以故相为其属州刺史,即以属礼待之。想其於杜,亦不复能如前此之阔略礼节。

  而杜犹以故人自待,不免稍有取嫌之处。观杜还张舍人织成褥段云:"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本赐自尽,气豪直阻兵。"杜区区一幕僚,何必引节镇大官自戒!此盖借以讽武之骄恣,而杜之郁郁不得意,亦可想见於言外矣。且既为幕僚,其同官中必有相嫉妒者。杜呈严诗云:"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周防期稍稍,太简遂。"所谓"周防"者,非有所猜疑乎?又《莫相疑行》一首云:"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语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是必同官中有间之於武者。纤微芥蒂,固所不免也。至於武死而哭其归榇,追忆交旧而列武於《八哀》诗中,则以生平交契之深,受惠之厚,固莫如武,而从前一时小小缣疑,自不复介怀。读诗者专信宋子京固非,专信刘後村谓二公始终无纤毫间隙,亦不必也。

  士当穷困时,急於求进,干谒贵人,固所不免。如李白《上韩荆州书》,韩退之《上宰相书》,皆是也。杜集如赠汝阳王及韦左丞诗,因其有知己之雅,故作诗投赠,自无可议。至其《赠翰林张》云:"倘忆山阳笛,悲歌在一听。"《上韦左相见素》云:"为公歌此曲,涕泪在衣襟。"《赠田舍人》云:"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送田九判官》云:"麾下赖君才并入,独能无意向渔樵!"《赠沈八丈》云:"徒怀贡公喜,飒飒鬓毛苍。"几於无处不乞援。然张等犹皆同气类之人也。鲜于仲通,则杨国忠之党,并非儒臣,而赠诗云:"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歌舒翰,武夫也,高为其掌书记,杜送高诗:"请君问主将,安用穷荒为?"是固已薄翰之贪功邀宠矣;而赠翰诗则又谀之以"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末又云"防身一长剑,将谷倚崆峒",若不胜其乞哀者。可知贫贱时自立之难也。

  诗人之穷,莫穷於少陵。当其游吴、越,游齐、赵,少年快意,裘马清狂,固尚未困厄。天宝六载,召试至长安,报罢之後,则日益饥窘。观其诗可知也。

  《雨过苏端》,端为具酒,则云:"浊醪必在眼,尽醉摅怀抱。"《晦日寻崔戢李封》,则云:"晚定崔李交,会心真罕俦。每过得酒倾,二宅可淹留。"《病後过王倚留饮》,则云:"惟生哀我未平复,为我力致美肴膳。"而所食者,不过香粳、冬菹、土酥、豕肉而已。郑重感谢,谓"主人情味晚谁似,令我手脚轻欲旋"。《程录事还乡携酒馔来就别》,则云:"内愧不突黔,庶羞以给。素丝挈长鱼,碧酒随玉粒。"亦不过鱼、酒、稻米也。也妻子徒步至彭衙,有孙宰留具饭,则云:"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甚至向侄佐索米,则云:"已应舂得细,正想滑流匙。"又云:"甚闻霜薤白,重惠意如何?"则并乞及葱薤矣。

  在同谷亲拾橡栗,至黄精不获而归,对儿女长叹,其景况可想也。惟入蜀以後,前後在浣花草堂一二年,稍免饥寒。崔明府见访,来郑公出郊,尚能留饮。夔州以後,又生事不给。《王十五前阁会》,则云:"病身虚俊味,何幸饫儿童!"孟仓曹馈酒酱二物,则有诗志惠。甚至园官送菜,而叹其以苦苣马齿,掩乎嘉蔬。

  迨至湖南,则更流徙丐贷,朝不谋夕,遂以牛肉白酒,一醉饱而殁。天以千秋万岁名荣之於身後,而斗粟尺缣,偏靳之於生前,此理真不可解也。或谓诗必穷而後工,此亦不然。观集中《重经昭陵》、《高都护骢马》、《刘少府山水障》、《天育骠骑》、《玉华宫》、《九成宫》、《曹霸丹青》、《韦偃双松》诸杰作,皆在不甚饥窘时。气壮力厚,有此巨观,则又未必真以穷而後工也。

  杜诗"坡陀金蟆,出见盖有由。至尊顾之笑,王母不肯收。"按唐人陆勋《集异志》:"高宗患头风,莫能疗。有宫人陈姓者,世业其术,帝令其合药。

  方置药炉,忽一蟆跃出,色如黄金,背有朱书'武'字,帝命放於苑池。"《集异志》本小说家,而少陵用之,想是实事。可见唐人小说,非尽无稽。後来东坡亦用徐佐卿等事,盖少陵开其先矣。

 

  ●卷三

 

  ○韩昌黎诗

  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险处亦自有得失。盖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则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恐昌黎亦不自知,後人平心读之自见。若徒以奇险求昌黎,转失之矣。

  游韩门者,张籍、李翱、皇甫、贾岛、侯喜、刘师命、张彻、张署等,昌黎皆以後辈待之。卢仝、崔立之虽属平交,昌黎亦不甚推重。所心折者,惟孟东野一人。荐之於郑馀庆,则历叙汉、魏以来诗人,至唐之陈子昂、李白、杜甫,而其下即云:"有穷者孟郊,受才实雄骜。"固已推为李、杜後一人。其赠东野诗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我愿身为,东野变为龙。"是又以李、杜自相期许。其心折东野,可谓至矣。盖昌黎本好为奇崛皇,而东野盘空硬语,妥帖排,趣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胶之投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今观诸联句诗,凡昌黎与东野联句,必字字争胜,不肯稍让;与他人联句,则平易近人。可知昌黎之於东野,实有资其相长之功。宋人疑联句诗多系韩改孟,黄山谷则谓韩何能改孟,乃孟改韩耳。此语虽未免过当,要之二人工力悉敌,实未易优劣。昌黎作《双鸟诗》,喻己与东野一鸣,而万物皆不敢出声。东野诗亦云:"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居然旗鼓相当,不复谦让。至今果韩、孟并称。盖二人各自忖其才分所至,而预定声价矣。东坡《读孟郊诗》则云:"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

  又似煮彭越,竟日嚼空螯。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元遗山《论诗绝句》云:"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亦抑孟而伸韩。

  盘空硬语,须有精思结撰。若徒ㄎ摭奇字,诘曲其词,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昌黎诗如《题炭谷湫》云:"巨灵高其捧,保此一掬悭。"谓湫不在平地,而在山上也。"吁无吹毛刃,血此牛蹄殷。"谓时俗祭赛此湫龙神,而己未具牲牢也。《送无本师》云:"鲲鹏相摩,两举快一啖。"形容其诗力之豪健也。《月蚀诗》:"帝箸下腹尝其皤。"谓烹此食月之蟆,以享天帝也。思语俱奇,真未经人道。至如《苦寒行》云:"啾啾窗间雀,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得亲包Ь。"谓雀受冻难堪,翻愿就い炙之热也。《竹簟》云:"倒身甘寝百疾愈,愿天日恒炎曦。"谓因竹簟可爱,转愿天不退暑,而长卧此也。此已不免过火,然思力所至,宁过毋不及,所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也。至如《南山诗》之"突起莫间","诋讦陷乾窦","仰喜呀不仆","塞生忄句矜","达壮复奏";《和郑相樊员外》诗之"禀生肖剿刚","烹斡力健倔","龟判错衮黻","呀豁疚掊掘";《征蜀》诗之"刂肤浃痍疮,败面碎黥吉刂","岩钩踔狙猿,水漉杂骨。投{大卯}闹宫{隆石},填隍亻威亻密亻脊","堞高喜,抉门呀拗<门曷>","ㄣ梁排郁缩,闯窦扌契窟{穴}";《陆浑山火》之"{亡皿}池波风肉陵屯","电光覃目暖"。此等词句,徒聱雅啬舌,而实无意义,未免英雄欺人耳。其实《石鼓歌》等杰作,何尝有一语奥涩,而磊落豪横,自然挫笼万有。又如《喜雪献裴尚书》、《咏月和崔舍人》以及《叉鱼》、《咏雪》等诗,更复措思极细,遣词极工,虽工於度帖者,亦逊其称丽。此则大才无所不辨,并以见诗之工,固在此不在彼也。

  昌黎古诗用韵,有通用数韵者,有专用一韵者。《六一诗话》谓"其得韵宽,则泛入旁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得韵窄,则不复旁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譬如善驭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骋,惟意之所至;於蚁封水曲,又疾徐中节,不少蹉跌。此天下之至工也。"今按《此日足可惜》一首,通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此外如《元和圣德诗》,通用语、{鹿吴}、马、有、哿五韵;《孟东野失子》诗,通用先、寒、删、真、文、元六韵,馀可类推。其用窄韵,亦不止《病中赠张十八》一首。如《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一首,又《会合联句》三十四韵,洪容斋谓除"蠓"、"蛹"二字,《韵略》未收,馀皆不出二肿之内。今按"蠓"、"蛹"二字,《唐韵》本收在三肿,则皆本韵也。

  联句诗,王伯大以为古无此体,实创自昌黎。沈括则谓"虞廷《赓歌》,汉武《柏梁》,已肇其端。晋贾充与妻李氏遂有连句。六朝以前谓之'连句',见《梁书》及《南史》。其後陶、谢诸公,亦偶一为之。何逊集中最多,然皆寥寥短篇,且文义不相连属,仍是各人之制而已。"是古来原有此体,特长篇则始自昌黎耳。今观韩集中《会合联句》,则昌黎及孟郊、张籍、张彻四人所作;《石鼎联句》,则轩辕弥明、侯喜、刘师命所作,独无昌黎名,或谓弥明即昌黎托名也;《郾城夜会联句》,则昌黎与李正封所作;其他如《同宿》一首,《纳凉》一首,《秋雨》一首,《雨中寄孟几道》一首,《征蜀》一首,《城南》一首,《远游》一首,《斗鸡》一首,皆韩、孟二人所作。大概韩、孟俱好奇,故两人如出一手;其他则险易不同。然即二人联句中,亦自有利钝。惟《斗鸡》一首,通篇警策。《远游》一首,亦尚不至散漫。《征蜀》一首,至一千馀字,已觉太冗,而段落尚觉分明。至《城南》一首,则一千五六百字,自古联句,未有如此之冗者。以《城南》为题,景物繁富,本易填写,则必逐段勾勒清楚,方醒眉目。

  乃游览郊墟,凭吊园宅,侈都会之壮丽,写人物之殷阜,入林麓而思游猎之娱,过郊坛而述祀之肃。层叠铺叙,段落不分,则虽更增千百字,亦非难事,何必以多为贵哉!近时朱竹、查初白有《水碓》及《观造竹纸》联句,层次清澈,而体物之工,抒词之雅,丝丝入扣,几无一字虚设。恐韩、孟复生,亦叹以为不及也。

  自沈、宋创为律诗後,诗格已无不备。至昌黎又斩新开辟,务为前人所未有。

  如《南山诗》内铺列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月蚀诗》内铺列东西南北四方之神,《谴疟鬼》诗内历数医师、炙师、诅师、符师是也。又如《南山诗》连用数十或"字,《双鸟诗》连用"不停两鸟鸣"四句,《杂诗》四首内一首连用五"鸣"字,《赠别元十八》诗连用四"何"字,皆有意出奇,另增一格。《答张彻》五律一首,自起至结,句句对偶,又全用拗体,转觉生峭。此则创体之最佳者。

  昌黎不但创格,又创句法。《路旁堠》云:"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此创句之佳者。凡七言多上四字相连,而下三字足之。乃《送区弘》云:"落以斧引以纟墨徽。"又云:"子去矣时若发机。"《陆浑山火》云:"溺厥邑囚之昆仑。"则上三字相连,而下以四字足之。自亦奇辟,然终不可读。故集中只此数句,以後亦莫有人仿之也。

  《元和圣德诗》叙刘辟被擒,举家就戳,情景最惨。曰:"解脱挛索,夹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拄。末乃取辟,骇汗如写。挥刀纷纭,争寸刂脍脯。"苏辙谓其"少酝藉,殊失《雅》、《颂》之体"。张┉则谓"正欲使各藩镇闻之畏惧,不敢为逆。"二说皆非也。

  才人难得此等题以发抒笔力,既已遇之,肯不尽力摹写,以畅其才思耶!此诗正为此数语而作也。

  《南山诗》古今推为杰作,《潜溪诗话》记"孙莘老谓《北征》不如《南山》,王平甫则谓《南山》不如《北征》,各不相下。时黄山谷年尚少,在座,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与《国风》、《雅》、《颂》相表里,则《北征》不可无,《南山》虽不作可也。'其论遂定"云。此固持平之论,究之山谷所谓工巧,亦未必然。凡诗必须切定题位,方为合作;此诗不过铺排山势及景物之繁富,而以险韵出之,层叠不穷,觉其气力雄厚耳。世间名山甚多,诗中所咏,何处不可移用,而必於南山耶!而谓之"工巧"耶!则与《北征》固不可同年语也。

  昌黎诗亦有晦涩俚俗,不可为法者。《芍药歌》云:"翠茎红蕊天力与,此恩不属黄锺家。"所谓"黄锺家",果何指耶!《答孟郊》云:"弱拒喜张臂,猛缩爪。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咬。"则竟写挥拳相打矣,未免太俗。

  昌黎诗中律诗最少。五律尚有长篇及与同人唱和之作,七律则全集仅十二首。

  盖才力雄厚,惟古诗足以恣其驰骤,一束於格式声病,即难展其所长,故不肯多作。然律中如《咏月》、《咏雪》诸诗,极体物之工,措词之雅;七律更无一不完善稳妥,与古诗之奇崛判若两手。则又其随物赋形,不拘一格之能事。

  昌黎以主持风雅为己任,故调护气类,宏奖後进,往往不遗馀力。如荐孟郊於郑相,荐侯喜於卢郎中,可类推也。其於友谊亦最笃。先与柳宗元、刘禹锡交好;及自监察御史贬阳山令,实以上疏言事,柳、刘泄之於王亻丕、王叔文等,故有此迁谪。然其赴江陵诗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言语泄,传之落冤雠。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是犹隐约其词,而不忍斥言。及柳、刘得罪南窜,昌黎忧其水土恶劣,作《永贞行》云:"吾尝同僚情岂胜,具书所见非妄徵。"则更於旧日交情,无幸灾乐祸之语。迨昌黎贬潮州,柳尚在柳州,昌黎《赠元协律》诗,谓"吾友柳子厚,其人艺且贤",且有《答柳州食蟆》等诗。既死,犹为之作《罗池庙碑》。是昌黎与宗元始终无嫌隙,亦可见其笃於故旧矣。

  昌黎以道自任,因孟子距杨、墨,故终身亦辟佛、老。其於世之求仙者,固谓"吾宁屈曲在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矣。《谏佛骨》一表,尤见生平定力。

  然平日所往来,又多二氏之人。如送张道士有诗,送惠师、灵师、澄观、文畅、大颠皆有诗文。或疑其交游无检,与平日持论互异;不知昌黎正欲借此以畅其议论。如谢自然白日天,则叹基伙妖魅所惑,化为异物;华山女说法动人,则讥其煽诱少年,争来听讲;於澄观则欲"收敛加冠巾";於惠师则云"吾疾游惰者,怜子愚且淳";於灵师亦云"方将敛之道,且欲冠其颠";於文畅则草序排讦。

  惟於大颠无贬词,则以其颇聪明识道理;於张道士亦无贬词,则以其上书言事,不用而归,固异乎寻常黄冠者流也。贾岛本为僧,名无本,因昌黎言,且弃僧服而举进士。然则与二氏之人往来,亦复何害!并非以空谷寂寥,见似人者而喜也。

  《示儿》诗自言辛勤三十年,始有此屋,而备述屋宇之垲爽,妻受诰封,所往还无非公卿大夫,以诱其勤学,此已属小见。《符读书城南》一首,亦以两家生子,提孩时朝夕相同,无甚差等;及长而一龙一猪,或为公相,势位赫奕,或为马卒,日受鞭笞,皆由学与不学之故。此亦徒以利禄诱子,宜宋人之议其後也。

  不知舍利禄而专言品行,此宋以後道学诸儒之论,宋以前固无此说也。观《颜氏家训》、《柳氏家训》,亦何尝不以荣辱为劝诫耶!

 

  ●卷四

 

  ○白香山诗

  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试平心论之,诗本性情,当以性情为主。奇警者,犹第在词句间争难斗险,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较胜於韩、孟。世徒以轻俗訾之,此不知诗者也。元、白二人才力本相敌,然香山自归洛以後,益觉老无枝,称心而出,随笔抒写,并无求工见好之意,而风趣横生,一喷一醒,视少年时与微之各以才情工力竞胜者,更进一筹矣。故白自成大家,而元稍次。

  香山诗凡数次订辑,其《长庆集》经元微之编次者,分讽谕、、感伤三类。盖其少年欲有所济於天下,而托之讽谕,冀以流闻宫禁,裨益时政;、感伤,则随时写景、述怀、赠答之作,故次之。其自序谓"志在兼济,行在独善。

  讽谕者,兼济之义也;、感伤者,独善之义也"。大指如此。至後集则长庆以後,无复当世之志,惟以安分知足、玩景情为事,故不复分类,但分格诗、律诗二种,随年编次而已。今流传诸本,虽不免有前後错杂之处,然大概尚仍其旧。

  香山诗名最著,及身已风行海内,李谪仙後一人而已。观其与微之书云:"自长安至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道、孀妇、处女之口,往往有诵仆诗者。军使高霞寓,邀妓侑客,妓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他比哉!'由是增价。汉南主人宴客,诸妓见仆来,指曰:'此《秦中吟》、《长恨歌》主耳'。微之序其集,亦曰:"禁省、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於缮写摹勒,卖於市。又云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百金换一篇,其甚伪者,辄能辨别之。'"是古来诗人,及身得名,未有如是之速且广者。盖其得名,在《长恨歌》一篇。其事本易传,以易传之事,为绝妙之词,有声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学士既叹为不可及,妇人女子亦喜闻而乐诵之。是以不胫而走,传遍天下。又有《琵琶行》一首助之。此即全无集,而二诗已自不朽,况又有三千八百四十首之工且多哉!

  中唐以後,诗人皆求工於七律,而古体不甚精诣,故阅者多喜律体,不喜古体。惟香山诗,则七律不甚动人,古体则令人心赏意惬,得一篇辄爱一篇,几於不忍释手。盖香山主於用意,用意则属对排偶,转不能纵横如意;而出之以古诗,则惟意所之,辨才无碍。且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工夫又锻炼至洁,看是平易,其实精纯。刘梦得所谓"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者,此古体所以独绝也。然近体中五言排律,或百韵,或数十韵,皆研炼精切,语工而词赡,气功而神完,虽千百言亦沛然有馀,无一懈笔。当时元、白唱和,雄视百代者正在此。後世卒无有能继之,此又不徒以古体见长也。

  大凡才人好名,必创前古所未有,而後可以传世。古来但有和诗,无和韵。

  唐人有和韵,尚无次韵;次韵实自元、白始。依次押韵,前後不差,此古所未有也。而且长篇累幅,多至百韵,少亦数十韵,争能斗巧,层出不穷,此又古所未有也。他人和韵,不过一二首,元、白则多至十六卷,凡一千馀篇,此又古所未有也。以此另成一格,推倒一世,自不能不传。盖元、白觑此一体,为历代所无,可从此出奇,自量才力,又为之而有馀,故一往一来,彼此角胜,遂以之擅场。

  微之《上令狐相公书》,谓"同门生白居易,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千言,或五百言。小生自揣,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盖欲以难相挑耳。"白与元书,亦谓"敌则气作,急则计生。以足下来章,惟求相困,故老仆报语,不觉太夸"。观此可以见二公才力之大矣。今两家次韵诗具在,五言排律,实属工力悉敌,不分胜负;惟古诗往往和不及唱。盖唱先有意而後词,和者或不能别有新意,则不免稍形支绌也。然二人创此体後,次韵者固习以为常,而篇幅之长且多,终莫有及之者,至今犹推独步也。又如联句一种,韩、孟多用古体,惟香山与裴度、李绛、李绅、杨嗣复、刘禹锡、王起、张籍皆用五言排律,此亦创体。按香山与微之唱和,有《元白唱和因继集》,与梦得有《刘白唱和集》。

  在杭州时,崔元亮在湖州,微之在越州,有《三州唱和集》;在洛时,刘梦得在苏州,有《吴洛寄和集》。又与裴令公等游赏,有《洛中集》。

  五言排律,长篇亦莫有如香山之多者。《渭村退居一百韵》;谪江州有《东南行》一百韵;微之以《梦游春七十韵》见寄,广为一百韵报之;又《代书诗寄微之一百韵》;《赴忠州舟中示弟行简五十韵》;《和微之投简阳明洞五十韵》;《想东游五十韵》;《逢萧彻话长安旧游五十韵》;《叙德书情上宣歙崔中丞四十韵》;《新昌新居四十韵》;此外如三十、二十韵者,更不可胜计。此亦古来所未有也。

  香山於古诗律诗中,又多创体,自成一格。如《洛阳有愚叟》五古内:"检点盘中饭,非精亦非粝。检点身上衣,无馀亦无阙。天时方得所,不寒又不热。

  体气正调和,不饥亦不渴。"《哭崔晦叔》五古内:"丘园共谁卜?山水共谁寻?

  风月共谁赏?诗篇共谁吟?花开共谁看?酒熟共谁斟?"连用叠调,此一体也。

  《洛下春游》五排内:"府中三遇腊,洛下五逢春。春树花珠颗,春塘水曲尘。

  春姓无气力,春马有精神。"连用五"春"字,此一体也。和诗中有与原唱同意者,则曰和;与原唱异意者,则曰答。如和微之诗十七章内,有《和思归乐》、《答桐花》之类,此一体也。律诗内《偶作寄皇甫朗之》一首,本是五排,其中忽有数句云:"历想为官日,无如刺史时。"下又云:"分司胜刺史,致仕胜分司。何况园林下,欣然得朗之。"排偶中忽杂单行,此又一体也。《酒库》五律云:"野鹤一辞笼,虚舟长任风。送愁还闹处,移老入中。身更求何事,天将富此翁。此翁何处富,酒库不曾空。"第七句忽单顶第六句说下。《雪夜小饮赠梦得》七律一首,下半首云:"久将时背称遗老,多被人呼作散仙。呼作散仙应有以,曾看东海变桑田。"亦以第七句单顶第六句说下,又一体也。《别淮南牛相公》五排一首,自首至尾,每一句说牛相,一句自说。自注云:"每对双关,分叙两意。"此又一体也。至如六句成七律一首,青莲集中已有之。香山最多,而其体又不一。如《忠州种桃杏》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前後单行,中间成对,此六句律正体也。《樱桃花下招客》云:"樱桃昨夜开如雪,鬓发今年白似霜。渐觉花前成老丑,何曾酒後更颠狂。谁能闻此来相劝,共泥春风醉一场。"此前四句作两联,末二句不对也。《苏州柳》云:"金谷园中黄袅娜,曲江亭畔碧婆娑。老来处处游行遍,不似苏州柳最多。飞絮拂头条拂面,使君无计奈春何!"此前二句作对,後四句不对也。《板桥路》云:"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地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此通首不对,而亦编在六句律诗中,又一体也。七言律《赠皇甫朗之》一首:"艳阳时节又蹉跎,迟暮光阴复若何?一岁中分春日少,百年通计老时多。多中更被愁牵引,少里兼遭病折磨。赖有销忧治闷药,君家醇酎我狂歌。"此以第五六句顶第三四句说下,又一体也。盖诗境愈老,信笔所之,不古不律,自成片段,虽不免有恃老自恣之意,要亦可备一体也。

  香山《长庆集》以讽谕、、感伤三类分卷,而古调、乐府、歌行各体,即编於三类之内;後集不复分此三类,但以格诗、律诗分卷。古来诗未有以"格"称者,大历以後始有。"齐、梁格"、"元和格",则以诗之宗派而言;"辘轳格"、"进退格",则律诗中又增限制,无所谓"格诗"也。兹乃分格、律二种,其自序谓"迩来复有格律诗"。《洛中集记》亦曰:"分司东都以来,赋格律诗凡八百首。"《序元少尹集》亦曰:"著格诗若干首,律诗若干首。"是"格"与"律"对言,实香山创名。此外亦无有人称格诗得。既以"格"与"律"相对,则古体诗、乐府、歌行俱属格诗矣。而俗本於後集十一卷之首格诗下,复系"歌行、杂体"字样,是直以格诗又为古诗中之一体矣。汪立名辨之甚晰。

  香山诗恬淡之趣,多得之于陶、韦。其《自吟拙什》云:"时时自吟咏,吟罢有所思。苏州及彭泽,与我不同时。此外复谁爱?惟有元微之。"又《题浔阳楼》云:"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苏州,诗情亦清。"此可以观其越向所在也。晚年自其,但道其意所欲言,无一雕饰,实得力於二公耳。

  集中有《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又有《别韦苏州》一首。按香山自叙:"年十四五时,游苏、杭间,见太守甚尊,不得从游宴之列。"则於左司年辈本不相及,何得有辞别之作?此诗必非香山所作,或他人诗搀入耳。

  唐人五言古诗,大篇莫如少陵之《北征》,昌黎之《南山》。二诗优劣,黄山谷已尝言之。然香山亦有《游王顺山悟真寺》一首,多至一千三百字,世顾未有言及者。今以其诗与《南山》相校,《南山诗》但亻龙侗摹写山景,用数十"或"字,极力刻画;而以之移写他山,亦可通用。《悟真寺》诗,则先写入山,次写入寺;先憩宾位,次至玉像殿,次观音岩,点明是夕宿寺中。明日又由南塔路过蓝谷,登其巅;又到蓝水环流处,上中顶最高峰,寻谒一片石、仙人祠;回寻画龙堂,有吴道子画、褚河南书。总结登历,凡五日。层次既极清楚,且一处为一处景物,不可移易他处。较《南山诗》似更过之。又《北征》、《南山》皆用仄韵,故气力健举;此但用平韵,而逐层畏叙,沛然有馀,无一语冗弱,觉更难也。而诗人不知,则以香山有《长恨》、《琵琶》诸大篇脍炙人口,遂置此诗於不问耳。

  《长恨歌》自是千古绝作。其叙杨妃入宫,与陈鸿所传选自寿邸者不同,非惟惧文字之祸,亦讳恶之义,本当如是也。惟方士访至蓬莱,得妃密语归报上皇一节,此盖时俗讹传,本非实事。明皇自蜀还长安,居兴庆宫,地近市廛,尚有外人进见之事。及上元元年,李辅国矫诏迁之於西内,元从之陈玄礼、高力士等,皆流徙远方,左右近侍,悉另易人。宫禁严密,内外不通可知。且鸿传云:上皇得方士归奏,其年夏四月,即晏驾。则是宝应元年事也。其时肃宗卧病,辅国疑忌益深,关防必益密,岂有听方士出入之理!即方士能隐形入见,而金钗、钿盒,有物有质,又岂驭气者所能携带?此必无之事,特一时俚俗传闻,易於耸听,香山竟为诗以实之,遂成千古耳。

  《琵琶行》亦是绝作。然身为本郡上佐,送客到船,闻邻船有琵琶女,不问良贱,即呼使奏技,此岂居官者所为?岂唐时法令疏阔若此耶?盖特香山借以为题,发抒其才思耳。然在鄂州,又有《夜闻歌者》一首云:"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则闻歌觅人,竟有其事,恬不为怪矣。

  香山历官所得俸入多少,往往见於诗。为校书郎云:"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尉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馀粮。"京兆户曹参军云:"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江州司马云:"官品至第五,俸钱四五万。"太子宾客分司云:"俸钱七八万,给受无虚月。"刑部侍郎云:"秋官月俸八九万。"太子少傅云:"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人。"刑部尚书致仕云:"半俸资身亦有馀。"又云:"俸随日计钱盈贯,禄逐年支岁满。"又有诗云:"寿及七十五,俸г五十千。"此可当《职官》、《食货》二志也。

  香山诗不惟记俸,兼记品服。初为校书郎,至江州司马,皆衣青绿。有《春去》诗云"青衫不改去年身",《寄微之》云"折腰俱老绿衫中",及《琵琶行》所云"江州司马青衫湿",是也。行军司马则衣绯,有《寄李景俭唐邓行军司马》云:"四十著绯军司马"。为刺史,始得著绯。有《忠州初著绯答友人》诗,有《谢裴常侍赠绯袍鱼袋》诗。由忠州刺史除尚书郎,则又脱绯而衣青。有诗云:"便留朱绂还铃阁,著青袍侍玉除。"时微之已著绯,故赠诗云:"笑我青袍故,饶君茜绶殷。"及除主客郎中知制诰、加朝散大夫,则又著绯,而微之已衣紫,故赠诗云:"我朱君紫绶,犹未得差肩。"除秘书监,始赐金紫。有《拜赐金紫》诗云:"紫袍新秘监,白首旧书生。"太子少傅品服亦同。故诗云:"勿谓身未贵,金章照紫袍"。此又可抵《舆服志》也。

  《溪友议》引《本事集》,谓"香山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是樊素、小蛮本两人也。然香山集无此诗,其鬻骆马、遣杨柳枝,见於《不能忘情吟》者,曰:"骆反厩,素反闺。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与尔归醉乡去来。"则但有樊素而无所谓小蛮者。

  按香山诗云:"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自注:"菱、谷、红、紫,皆小蛮名。"又《春晚寻梦得》云:"还携小蛮去,试觅老刘看。"自注:"小蛮,酒名。"则所谓"小蛮"者,乃歌妓及宴具之通称,非一人专名也。然《别柳枝》诗云:"两枝杨柳小楼中。"又诗云:"去岁楼中别柳枝。"自注:"樊、蛮也。"二妓皆以柳枝目之。又《天寒晚起》诗云:"十年贫健是樊蛮。"则又实有樊素、小蛮二人。意当时善歌《柳枝》者,素之外又有一人,旧以通称之"小蛮"呼之,而无专名耳。香山有《代罗樊二妓招舒著作》诗,刘梦得答香山亦云:"今朝停五马,不是为罗敷。"则能唱《柳枝》之小蛮,当即罗姓也。

  香山举进士试《窗中列远曲》,省试《玉水记方流诗》,皆无足观。不过浮词敷演,初未清切摹写;在今时诗帖中,尚属劣等。岂贞元诗家犹未有刻画一派耶?全集中亦不免有拙句、率句,复调、复意。如《西楼喜雪》云:"散面庶槐市,堆花压柳桥。"又云:"北市风生飘散面。"以"散面"喻雪,何异"撒盐"!

  《答杜相公以诗见寄》云:"剪截五言须用钺也;然太生硬。"《寄元九》云:"若不九重中掌事,即须千里外抽身。"《赠梦得》云:"头垂白发我思退,脚踏青君欲忙。"《题池西小楼》云:"虽贫眼下无妨乐,纵病心中不与愁。"《赠梦得》云:"无情一任他春去,不醉争消得日长。"又云:"政事素无争学得,风情旧有且将来。"又《代梦得吟》云:"世上争先从尽汝,人得且须游。"《题西池小楼》云:"春来游得且须游。"酬牛相公见戏云:"眼看狂不得,狂得且须狂。"《杭州官舍》云:"起尝一瓯茗,行读一卷书。"《偶作》二首内云:"或饮茶一盏,或吟诗一章。"《首夏病间》云:"或饮一瓯茗,或吟两句诗。"《咏意》云:"或吟诗一章,或饮茶一瓯。"《咏所乐》云:"或开书一篇,或饮酒一卮。"《池上篇》亦云:"时饮一杯,或吟一篇。"此句法之重复者也。又有词意相同者。《伤友》一首,谓贫贱至交,及贵则弃若路人;而《寓意》五首内,又将此意作一首。《赠同座》云:"花丛便不入,犹自未甘心。"《病假》云:"与春无分未甘心。"《病入新正》又云:"便休心未伏,更试一春看。"此一意凡三见。《对红叶》云:"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与刘明府共饮云:"貌偷花色暂去。"一意凡两见。《赠萧殷二协律》云:"我有大裘君未见,宽广和暖如阳春。若令在郡得五考,与君展覆杭州人。"《布裘》诗又云:"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新制绫袄》又云:"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一意亦三见。《蔷薇花一丛独死》云:"乾坤无厚薄,草木自荣衰。"《初到江州寄翰林诸公》云:"雨露施恩无厚薄,蓬茅随分有荣枯。"一意凡两见。《曲江感秋》云:"荣名与壮齿,相避如朝暮。时命始欲来,年颜已先去。"《短歌行》云:"耳目聋暗後,堂上调丝竹。牙齿缺落时,盘中堆酒肉。荣华与少壮,相避如寒燠。"《日渐长》云:"年颜盛壮名未成,官职欲高身已老。"《有感》云:"贫贱当壮年,富荣临暮齿。"一意凡四见。《哭刘敦质》云:"愚者多贵寿,贤者独贱。"《和微之》云:"真宰倒持生杀柄,物命长人短命。松枝上鹤蓍下龟,千年不死仍无病。"《伤杨弘贞》云:"颜子昔短命,杨生亦早捐。谁识天地厚,独与龟鹤年。"《叹老》云:"人生少满百,不得长欢乐。谁会天地心,千龄与龟鹤!"《哭王质夫》云:"江南有毒蟒,江北有妖狐,皆享千年寿,多於王质夫。不知彼何德,不识此何辜。"一意凡六见。

  盖诗太多,自不免有此病也。

  香山有《过洞庭湖》诗,谓大禹治水,何不尽驱诸水直注之海,而留此大浸占湖南千里之地!若去水作陆,又可活数百万生灵,增入司徒籍。岂禹时苗顽不用命,遂不能兴此役耶?此书生之见,好为议论,而不可行者也。万山之水,奔腾而下,其中途必有停潴之处,始不冲溢为患。如江西之有鄱阳,江南之有巢湖、洪泽湖、太湖,随时容纳,以缓其势,故为害较少。黄河之水,无地停蓄,遂岁岁为患。若令蜀江出峡後即挟众水直趋东海,其间吴、楚经由之地,横溃冲决,将有更甚於黄河者。香山但发议以聘其诗才,而不知见笑於有识也。

  香山出身贫寒,故易於知足。少年时《西归》一首云:"马瘦衣裳破,别家来二年。忆归复愁归,归无一囊钱。"《朱陈村》诗云:"忆昨旅游初,迨今十五春。孤舟三楚,羸马四经秦。昼行有饥色,夜寝无安魂。"可见其少时奔走衣食之苦矣。故自登科第,入仕途,所至安之,无不足之意。由京兆户曹参军丁母忧,退居渭上村云:"新屋五六间,古槐八九树。"已若稍有宁宇。江州司马虽以谪去,然《种樱桃》诗云:"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忠州刺史虽远恶地,然《种桃杏》诗云:"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是所至即以为数年为期,未尝求速化。自忠州归朝,买宅於新昌里,虽湫隘,而有《小园》诗云:"门闾堪作盖,堂室可铺筵。"已觉自。及刺杭州归,有馀赀,又买东都履道里杨凭宅,有林园池馆之胜,遂有终焉之志。寻授苏州刺史,一年即病免归,授刑部侍郎,不久又病免归,除河南尹,三年又病免归,除同州刺史,亦称病不拜,皆为此居也。直至加太子少傅,以刑部尚书致仕,始终不出洛阳一步。可见其苟合苟完,所志有限,实由於食贫居贱之有素;汔可小康,即处之泰然,不复求多也。然其知足安分在此,而贫儒骤富,露出措大本色,亦在此。才谪江州,遇李、马二妓,即赠以诗。卢侍御席上,小妓乞诗,辄比之雨中神女月中仙。迨历守杭、苏,无处不挟妓出游,李娟、张态、商玲珑、谢好、陈宠、沈平、心奴、胡容等,见於吟咏者,不一而足。游虎丘则云:"摇曳双红旆,娉婷十翠娥。"游洞庭则云:"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俱不觉沾沾自喜,鸣其得意。其後归朝、归洛,并有自置妓乐,如菱角、谷儿、红绡、紫绡、樊素、小蛮等,尝亲为教演,所谓"新乐铮钅从教欲成,苍头碧玉尽家生",则歌舞多奴婢矣。教而未成,则云:"老去将何遣散愁?新教小玉按《梁州》。"《答苏庶子》云:"不敢邀君无别意,管弦生涩未堪听。"教成後则云:"管弦渐好新教得,罗绮虽贫不外求。"又云:"等池上留宾客,随事灯前有管弦。"又云:"三嫌老丑换蛾眉。"以色衰而别换佳丽,则更求精於色艺,非联尔充数者。甚至与留守牛相公家妓乐合宴云:"两家合奏洞房夜,八月连阴秋雨时。"又向裴令公借南庄携家妓宴赏云:"拟提社酒携村妓,擅入朱门莫怪无?"可见其家乐直可与宰相、留守比赛精丽。而见之诗篇,津津有味,自形其小家气象。

  所谓"不得当年有,犹胜到老无"者,固暮年消遣之一事耶!

  《新唐书》本传谓二李党事,互相倾轧。杨虞卿与居易姻家,而善於李宗闵;居易惧以党人见斥,乃移病还东都,是太和初年也。《旧唐书》谓居易"流落江湖四五年,几沦蛮瘴,自是宦情衰落,无意於出处。"则元和十年谪江州後也。

  今以其诗考之,则退休之志,不惟不始於太和,并不始於元和十年,而元和之初,已早有此志。是时授拾遗,入翰林,年少气锐,本欲有以自见於世。故论王锷以赂谋宰相,论裴均不当违制进奉,论李师道不当掠美以私财代赎徵宅,论吐突承璀不当以中使统兵,论元稹不当以中使谪官,皆侃侃不挠,冀以裨益时政。然已为当事者侧目。始知仕途险艰,早有林下乐志之想。观其在江州寄微之书:"昔与微之在朝,同蓄退休之心,迨今十年,沦落老大,追寻前约,且订後期。"可知同在禁近时,早有此约矣。谪江州,有《自诲》一首,谓年已四十四,即活至七十,亦不过二十六年,惟当饥而食,渴而饮,昼而兴,夜而寝,何必舍此而遑遑他求!此尤其思退之本怀也。惟因家事落然,不能无藉於禄仕,其见之吟咏者,亦自不讳。在江州云:"欲作妻孥计,须营伏腊资。"自忠州归,买宅新昌里,即云:"囊中贮馀俸,郭外买田。"然究不能赡足,则云:"非无解挂簪缨意,未有支持伏腊资。"初至杭州,尚云:"欲将送老,须著病辞官。更待年终後,支持归计看。"及三年去任,宦橐已丰,则云:"三年请禄俸,颇有馀衣食。乃至僮仆间,皆无冻馁色。"又云:"渭北庄犹在,钱塘俸尚残。如能便归去,亦不至饥寒。"买履道里新居云:"移家入新宅,罢郡有馀资。"後刺苏州,又云:"一日又一日,自问何留滞?为贪逐日俸,拟作归田计。"去苏州後,又云:"僮仆减来无冗食,资粮算外有馀钱。携将贮作丘中计,犹免饥寒得数年。"自是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遂不复外出,年才五十八耳。笙歌游赏,娱情送老,固宦成之乐事,不足为怪。而回视元和初年,与微之相约退休,可谓不负初心。非真因二李党起,始引身远害也。有禄以赡其家,有才以传於後,香山自视,固已独有千古,权位势利,曾不足当其一唾,岂徒以明哲保身为得策耶?微之既与香山早有成约,其後急於入相,顿忘夙心,至与裴度相轧,贻讥清议;则其与香山早约时,本非真意,故不能践言耳。叶少蕴云:"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於杨;与元微之、牛僧孺相厚,而不累於元、牛;与裴晋公相善,而不因晋公以进;与李德裕素不协,而不为德裕所忌。惟不汲汲於进,是以能安於去就、爱憎之扬也。"然则香山退休之志,虽不因党祸;而因退休得免党祸,则亦未尝无因也。

  唐人最重座主门生之谊,今皆见香山集中。有《贺杨仆射致仕後杨侍郎门生合宴席上作》,则门生宴座主之父也。又有《与诸同年贺座主新拜太常同宴萧尚书亭子》,自注:"座主於萧尚书下及第。"则座主之座主也。按香山於贞元十六年在中书舍人高郢下第四人及第,试《性习相远近赋》、《玉水记方流诗》,则座主郢也。而郢在礼部侍郎萧昕下第九人登第,实宝应二年癸卯;迨郢拜太常时,几四十年矣。昕自癸卯放进士之後,二十四年丁卯,以礼部尚书再知贡举,今又十三年。见门生之下,又有门生,可谓耆宿盛事。《全唐诗话》记"杨於陵仆射入觐,其子嗣复率两榜门生迎於潼关,归宴於新昌里第,元、白俱在座。杨汝士诗最後成,中有'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之句,自夸压倒元、白"。即此会也。惟白计谓杨仆射致仕有此宴,而《诗话》谓入觐有此宴,稍不同,自当以香山诗为正。香山又有《送牛相公出镇淮南》诗云:"何须身自得,将相是门生。"将相,即僧孺也。自注"元和初,牛相公应制策登第,余为翰林考官"云。後僧孺以宰相留守洛中,香山方居履道里,过从甚密。牛尝宴香山於府第,香山诗云:"政事堂中老丞相,制科场里旧将军。"此又座主门生故事。

  今香山集皆有之,亦可以备科第典故。《新唐书杨嗣复传》谓於陵自洛入朝,嗣复率门生出迎。

  元和中,方士烧炼之术盛行,士大夫多有信之者。香山作庐山草堂,亦尝与炼师郭虚舟烧丹,垂成而改,明日而忠州刺史除书至,故《东坡志林》谓"世间出世间,不能两遂"也。观其与虚舟诗云:"泥坛方合矩,铸鼎圆中规。二物正合,厥状何怪奇。绸缪夫妇体,狎猎鱼龙姿。心尘未洁净,火候遂参差。先生弹指起,姹女随烟飞。药灶今夕罢,诏书明日追。"正指此事。亦可见烧炼时,果有阴阳配合之象,所以易动人也。《对酒》诗云:"丹砂见火去无迹。"《不二门》诗云:"亦曾烧大药、消息乖火候。至今残丹砂,烧乾不成就。"盖自此以後,遂不复留意。《答张道士》云:"丹砂一粒不曾尝。"又《答张道士见讥》云:"贤人易狎须勤饮,姹女难禁莫漫烧。张道士输白道士,一杯沆瀣便逍遥。"《思旧》云:"服气崔常侍晦叔,烧丹郑舍人居中,共期生羽翼,那忽化灰尘。"自云:"惟知趁杯酒,不解炼金银。"《感旧》云:"退之服硫磺,一病竟不痊。

  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惟余不服食,老命反迟延。但荤与血,不识汞与铅。"是香山不惑於服食之说审矣。乃晚年又有《烧药不成命酒独醉》诗云:"白发逢秋王,丹砂见火空。不能留姹女,争免作衰翁?"又与李侍郎结道友,以药术为事,而李长逝,悼以诗云:"金丹同学都无益。是晚年又有尝留意於此,宜陈後山有自笑未竟人复吁"之诮也。香山性情,本无拘滞,人以为可,亦姑从之,然终未尝以身试耳。

  香山《九老图》故事,《新唐书》谓"居易与胡杲、吉攵、郑据、刘真、卢真、张浑、狄兼谟、卢贞宴集,皆高年不事者,人慕之,绘为《九老图》"。

  此未考香山集也。其自序《七老会》诗,谓"胡、吉、刘、郑、卢、张六贤,皆多年寿,余亦次焉,在履道坊合成尚齿之会。七老相顾,以为希有,各赋七言六韵一章以纪之,时会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也。秘书监狄兼谟、河南尹卢真,以年未七十,虽与会而不及列。"《後序》又云:"其年夏,又有二老李元爽、僧如满,年貌绝伦,亦来斯会,续命书姓名年齿,写其形貌,附於图石,与前七老题为《九老图》。"是七老内无狄、卢二人,增元爽、如满为九老也。今汪立名本并考诸人官位、年寿,及诗附於後,较为详核,惟吉攵作吉皎稍异,今并载之:"前怀州司马安定胡杲年八十九,卫尉卿致仕冯翊吉皎年八十八,前磁州刺史广平刘真年八十七,前右龙武军长史荥阳郑据年八十五,前侍御史内供奉范阳卢贞年八十三,前永州刺史清河张浑年七十七。洛中遗老李元爽年一百三十六,僧如满年九十五。此二人无诗,香山各作一绝句赠之。"宋元丰五年,文潞公以太尉留守西京,时富韩公以司徒致仕。公慕白乐天"九老会",乃集洛中卿大夫年德高者,为"耆英会",就资圣院建大厦,曰耆英堂。闽人郑奂绘像堂中。时富公年七十九,潞公与司封郎中席汝言皆七十七,朝议大夫王尚恭七十六,太常少卿赵丙、秘书监刘几、卫州防御使冯行己七十五,天章阁待制楚建中、朝议大夫王慎言皆七十二,大中大夫张问、龙图阁直学士张焘皆七十。时宣徽使王拱宸留守北京,贻书愿与斯会,年七十一。独司马温公年未七十,潞公素重其人,用唐九老狄兼谟故事,请入会。见朱子《名臣言行录》。

  香山与韩昌黎同时,年位亦相等。然昌黎集仅有《同张籍游曲江寄白舍人》诗一首;香山集有《和韩侍郎苦雨》一诗,《同韩侍郎游郑家池小饮》一诗,《久不见韩侍郎》一诗,《和韩侍郎题杨舍人林亭》一诗,《和韩侍郎张博士游曲江见寄》一诗,又《老戒》一首,内云:"我有白头戒,闻於韩侍郎。"此外更无赠答之作。而与张籍往还最熟,赠籍诗云:"昔我为近臣,君常稀到门。今我官职冷,惟君往来频。问其所与游,独言韩舍人。其次即及我,我愧非其伦。"盖白与韩本不相识,籍为之作合也。香山集中与张籍诗最多,自其为太祝、为博士、为水部员外,皆见集中。其交之久可知。此外韩门弟子樊宗师、李翱,亦见香山集。

  香山在忠州,城东有坡,尝种花於其上。故有《东坡种花》诗:"持钱买花柳,城东坡上栽。"又有《步东坡》诗云:"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苏子瞻在黄州,以"东坡"为号,盖本於此。子瞻生平敬慕香山,屡形吟咏,如《赠善相程杰》云:"我似乐天君记取。"《送程懿叔》云:"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入侍迩英云:"定似香山老居士。"守杭州云:"出处依稀似乐天。"洪容斋所谓"子瞻景仰香山者不止一再言之,非东坡之名偶尔暗合"也。

  北人用黍作酒,南人用糟蒸酒,皆曰"烧酒"。此二字亦见香山集中。在忠州,《荔支楼对酒》云:"荔支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又《咏家酝》云:"色洞玉壶无表里。"此即今之烧酒也。今人爱陈酒,古人则爱新酒,亦见香山集。有《家酿新熟每尝辄醉答妻侄》等诗,《对新家酝》诗,《和微之尝新酒》诗,《雪中酒熟携访吴秘监》诗。又忆皇甫朗之云:"新酒此时熟,故人何日来?"又答皇甫云:"最恨泼醅新熟酒,迎冬不得共君尝。"《耳顺吟》云:"开新酒尝数盏。"《水斋》云:"新酒客来方宴饮,旧堂主在重欢娱。"《书绅》云:"新酒始开瓮,旧犹满。"《池上小舟》云:"床前有新酒,独酌还独尝。"《冬初酒熟》云:"一瓮新醅酒。"《偶吟》云:"旧诗多忘,新酒且尝看。"《罢府尹将归》云:"更怜家酝迎春熟,一瓮醍醐待我归。"《居》云:"揭瓮偷尝新熟酒。"甚至《府中夜赏》云:"留宾客尝新酒,醉领笙歌上小舟。"《牛相公见过》云:"贫家何所有,新酒两三杯"。是宴贵客亦用新酒矣。

  香山集有《青毡帐》诗二十韵,中有云:"有顶中央耸,无隅四向圆。"又云:"北制因戎创,南移逐虏迁。"按其制:顶高体圆,来自戎俗,即今蒙古包也。但今制用白毡而朱其顶,香山所咏,则纯用青毡耳。

  才人未有不爱名,然莫有如香山之甚者。所撰诗文,曾写五本:一送庐山东林寺经藏堂,一送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送东都圣寿寺钵塔院律库楼,一付侄龟郎,一付外孙谈阁童。此香山所自记也。《旧唐书》谓其集送江州东西二林寺及香山圣善寺,《春明退朝录》谓寄藏庐山东林寺、龙门香山寺,盖皆摘举之词。

  後高骈在淮南,寄语江西廉使,取东林本而有之。香山寺本,经乱亦不复存。履道宅後为普明僧院,唐明宗子秦王从荣施大字经藏於院,又写香山本置经藏中。

  以香山诗笔之精当,处处有鬼神呵护,岂患其不传!乃及身计虑及此,一如杜元凯欲刻二碑,一置岘山之巅,一沉襄江之底。才人名心如此!今按李、杜集多有散落,所存不过十之二三,而香山诗独全部流传,至今不缺,未必非广为藏贮之力也。

 

  ●卷五

 

  ○苏东坡诗

  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今试平心读之,大概才思横溢,触处生春,胸中书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无不如志。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後为一大家也。而其不如李、杜处,亦在此。盖李诗如高之游空,杜诗如乔岳之矗天,苏诗如流水之行地。读诗者於此处著眼,可得三家之真矣。

  坡诗不尚雄杰一派,其绝人处在乎议论英爽,笔锋精锐,举重若轻,读之似不甚用力,而力已透十分,此天才也。试即其诗,略为举似。五古如:"读书想前辈,每恨生不早。纷纷少年场,犹得见此老。"《哭刁景纯》"馀光幸分我,不死安可独。"《答陈季常》"丈夫贵出世,功名岂人杰。"《和陶诗》"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海外归赠郑秀才》七古如:"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题王维吴道子画》"世人岂不硕且好,身虽未病中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谈笑可千熊罴。至今遣像兀不语,与昔未死无增亏。"《题杨惠之塑维摩像》"虽无尺与寸刀,口吻排击含风霜。"《送刘道原》"颜公变法出新意,细筋入骨如秋蝇。徐家父子亦秀绝,字外出力中藏棱。"《墨妙亭诗》"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泗州僧伽塔》"我从山水窟中来,尚爱此山看不足。"《游道场山河山》"世上小儿夸疾走,如君相待今安有!"《往富阳李节推先行留风水洞见待》"黄鸡催晓不须愁,老尽世人非我独。"《与宗同年饮》"觉来落笔不经意,神妙独到秋毫颠。"《题吴道子画》"长松千尺不自觉,企而羡者蓬与蒿。"《赵阅道高斋诗》"脚力尽时山更好,莫将有限趁无穷。"《登玲珑山诗》此皆坡诗中最上乘,读者可见其才分之高,不在功力之苦也。

  坡诗有云:"清诗要锻炼,方得铅中银。"然坡诗实不以锻炼为工,其妙处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著力,面自然沁入心脾,此其独绝也。今第就七言律论之,如:"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有美堂暴雨》"人未放归江北路,天教看尽浙西山。"《游杭州诗》"令严钟鼓三更月,貔貅万灶烟。"《侍祠郊丘》"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免苍鹰掠地飞。"《常山小猎》"龙卷鱼并雨落,人随鸡犬上墙眠。"《江涨》"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报甘泉宫。"《洮西捷报》此数联固坡集中最雄伟之作,然非其至也。"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与潘郭二生同游忆去岁旧迹》"官事无穷何日了,菊花有信不吾欺。"《次张十七赠子由》诗"倦客再游今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书普长老壁》"门外想无千斛米,墓中知有百年人。"《送李邦直赴史馆》"属纩家无十金产,过车巷哭六州民。"《陆诜挽诗》"请看行路无从涕,尽是当年不忍欺。"《徐君猷挽诗》"江上秋风无限浪,枕中春梦不多时。"《次蒋颖叔韵》"旧游似梦徒能说,迁客如僧岂有家?"《酬黄师是送酒》"醉眼有花书字大,老人无睡漏声长。"《夜直玉堂》"佐卿恐是归来鹤,次律宁非过去僧。"《惠州白鹤观新居将成》"相与毡持汉节,何妨振履出商音。"《海外归答郑介夫》"当日无人送临贺,至今有庙祀潮州。"《北归过岭》此数十联,乃是称心而出,不假雕饰,自然意味悠长,即使事处,亦随其意之所欲出,而无牵合之迹。此不可以声调格律求之也。又如《和荆公绝句》云:"春到江南花自开。"在儋耳,夜过诸黎之家云:中原北望无归日,邻火村舂自往还。"觉千载下犹有深情,何必以奇警雄骜见长哉!"

  诗人遇成语佳对,必不肯放过。坡公尤妙於剪裁,虽工巧而不落纤佻,其由才分之大也。如:"时复中之徐邈圣,无多酌我次公狂。"《赠孙莘老》"休惊岁岁年年貌,且对朝朝暮暮人。"《寄陈述古》"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过永乐长老已卒》"岂意日斜庚子後,忽惊岁在已辰年。"《孔长源挽诗》"大木百园生远籁,朱弦三叹有遗音。"《答仲屯田》"公特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戏徐君猷孟享之皆不饮酒》"何人可复间季孟,与子不妨中圣贤。"《与王定国会饮》"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章质夫寄酒六壶书到酒不到》"曲无和者应思郢,论少卑之且借秦。"《答刘贡父李公择》"多情白发三千丈,无用苍皮四十围。"《宿州次刘泾韵》"前身自是卢行者,後学过呼韩退之。"《答周循州》"信命不须歌去汝,逢人未免叹犹吾。"《答叶致远》此等诗虽非坡公著意之作,然自然凑泊,触手生春,亦见其学之富而笔之灵也。

  坡公熟於《庄》、《列》诸子及汉、魏、晋、唐诸史,故随所遇,辄有典故以供其援引,此非临时检书者所能办也。如《送郑户曹》诗:"公业有田常乏食,广文好客竟无毡。"则皆用郑姓故事。嘲张子野买妾,所引"须长九尺"、"莺莺"、"燕燕"、"柱下相君"、"後堂安昌"等,皆用张姓故事。《戏徐君猷孟亨之不饮》,则通首全用徐邈、孟嘉故事。不特此也,《贺黄鲁直生子而其母微》,则云:"进馔客争起。"又云:"但使伯仁长,还兴络秀家。"用《晋书》裴秀母贱,嫡母尝使进馔,客以秀故,皆惊起。又周ダ母络秀谓ダ曰:"我屈为汝家妾,为门户计耳。汝若不与吾家为亲,吾亦何惜馀生。"ダ从命,由是李氏遂为方雅之族也。《和周长官》诗:"颇忆呼卢袁彦道,难邀骂坐灌将军。"时有服,故所用"呼卢"、"骂坐",皆服中故事也。《答孙侔》云:"蒋济谓能来阮籍,薛宣真欲吏朱。"侔与王荆公素善,及荆公为相,数年不复相闻,故用阮籍不应济之辟,朱不肯留宣东阁事也。《以双刀遗子由》,则云:"惟有王玄通,阶庭秀芝兰。知子後必大,故择刀所便。"用《晋书》王祥以吕虔刀遗其弟览故事也。《和子由送梁左藏》诗,则云:"问羊他日到金华。"用黄初平兄寻初平到金华叱石成羊故事,谓他日己寻子由,同证仙籍也。《与子由同转对》,则云:"晋阳岂为一门事。"用《唐书》温大雅与弟彦博对掌华近,唐高祖曰"我起晋阳,为卿一门"故事也。《贺陈述古弟章生子》,则云:"参军新妇贤相敌。"用《晋书》王浑妻言:"新妇得配参军,生子当不啻如此。"参军王沦,乃浑之弟也。《送王巩侄震知蔡州》则云:"君归助献纳,坐继岑与温"。

  则用《唐书》岑文本及其侄长倩、温大雅及其弟彦博同在机近故事,望其叔侄同入禁林也。《哭任遵圣》,望其子成立,则云:"他年如入洛,生死一相访。惟有王冲,心知中散状。"用《晋书》嵇康死後,其子绍入洛,王戎特推奖之故事也。文与可为王执中作墨竹,嘱其勿令人题,俟东坡来题之。与可没八年,坡还朝,执中以此来乞题,则云:"谁言生死隔,相见如龚隗。"用《晋书》隗照善筮,将死,以版授其妻,五年後有龚姓者奉使过此,以此索其金。至期,果有龚使过,妻以版索金,龚亦善筮,为筮之曰:"吾不负金,汝夫自有金,知吾善《易》,故书版措意耳。"果如言而得金於屋东壁。以喻与可邑嘱待己来题,今果如所嘱也。孔常父来访,坡宴客,遣人邀孔同饮,孔已上马驰去;明日有诗来,坡和之云:"岂复见吾横气机,遣人追君君绝驰。"则用《庄子》季咸相壶子,壶子曰:"是殆见吾横气机也。"明日又来见,立未定,自失而去,使列子追之不及。壶子曰:"已失矣,吾勿及矣。"此又与常父驰去,追之不及相似也。

  以上数条,安得有如许切合典故,供其引证?自非博极群书,足供驱使,岂能左右逢源若是?想见坡公读书,真有过目不忘之资,安得不叹为天人也。

  东坡大气旋转,虽不屑屑於句法、字法中别求新奇,而笔力所到,自成创格。

  如《百步洪》诗:"有如逸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形容水流迅驶,连用七喻,实古所未有。又如《答章传道》云:"欲将驹过隙,坐待石穿溜。"《游径山》云:"肯将红尘脚,暂著白屦。"《泛舟城南》云:"能为无事饮,可作不夜归。"《孔毅父妻挽词》云:"那将有限身,长泻无益涕。"《哭子Т》云:"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欲除苦海浪,先乾爱河水。"《送鲁元翰》云:"聊乘应舍筏,直溯无生源。"《栖贤三峡桥》云:"长输不尽,欲满无底窦。"《答王晋卿欲夺仇池石》云:"守子不贪宝,完我无瑕玉。"《送黄师是》云:"愿君五手,招此半菽魂。"《答李端叔谢送牛戬画》云:"知君论将口,似予识画眼。"《和陶归园田居》云:"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赵景贶以洞庭春色酒见饷》云:"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此虽随笔所至,自成创句,所谓"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然未免句法重叠。若《浚井》之"上除青青芹,下洗凿凿石"。《白鹤新居凿井不得泉使工再凿》云:"丰我粲与醪,利汝椎与钻。"《和东传道雪中观灯》云:"未忍便倾浇别酒,且来同看照愁灯。"则又不泥一格矣。又《与赵景贶陈履常同过欧阳叔弼小斋》云:"梦回闻剥啄,谁乎赵陈予。"句法之奇,自古未有,然老横莫有敢议其拙率者,可见其才大无所不可也。当时亦共骇此句。欧阳季默曰:"长官请客,吏问客目,答曰:'主簿、少府、我。'可作佳对。"亦可见文人游戏之韵事。

  孔毅父集古人句成诗赠坡,坡答曰:"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又云:"路旁拾得半段枪,何必开炉铸予戟。"又云:"不如默诵千万首,左抽右取谈笑足。"又云:"千章万句卒非我,急走捉君应已迟。"似讥集句非大方家所为。然坡又有集渊明《归去来辞》作五律十首,则不惟集句,且集字矣。坡又有《题织锦回文》三首,此外又《回文》八首,大方家何至作此狡狯!盖文人之心,无所不至,亦游戏之一端也。《戏孙公素惧内》诗云:"披扇当年笑温峤,握刀晚岁战刘郎。不须戚戚如冯衍,便与时时说李阳。"则仍典雅不作恶戏。

  《席上代人赠别》云:"莲子擘开须见臆(忆),楸枰著尽更无棋(期)。破衫会有重缝(逢)处,一饭何曾忘匙(时)。"此本是古体,如"石厥生口中,衔碑不得语"之类,非另创体也。刘监仓家作饼,坡曰:"为甚酥?"潘老家酿酒甚薄,坡曰:"莫错著水否?"因集成句曰:"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则一诗戏笑,村俚之言,亦并入诗。又有口契诗,因武昌西山多槲叶,其旁即元结湖,多荷花,因题句云:"玄鸿横号黄槲岘,皓鹤下浴红荷湖。"座客皆笑,请再赋一首。坡诗云:"江干高居坚关扃,犍耕躬稼角挂经。高竿系舸菰茭隔,笳鼓过军鸡狗惊。解襟顾景各箕踞,击剑赓歌几举觥。荆笄供馈愧搅聒,乾锅更戛甘瓜羹。"又《和正甫一字韵》诗云:"故居剑阁隔锦官,柑果姜蕨交荆菅。奇孤甘挂汲古绠,侥觊敢揭钩金竿。己归耕稼供藁秸,公贵蛊高巾冠。改更句格各蹇吃,姑固狡狯加间关。"此二诗使口吃者读之,必至满堂喷饭。

  而坡游戏及之,可想见其风趣涌发,忍俊不禁也。

  坡诗放笔快意,一泻千里,不甚锻炼。如少陵《登慈恩寺塔》云:"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以十字写塔之高,而气象万千。东坡《真兴寺阁》云:"山川与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与鸦鹊,浩浩同一声。"以二十字写阁之高,尚不如少陵之包举,此炼不炼之异也。又少陵《出塞》诗:"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觉字句外别有幽、燕沉雄之气。坡公《五丈原怀诸葛公》诗:"吏士寂如水,萧萧闻马挝。"虽形容军容整肃,而魄力不及远矣。

  昌黎之後,放翁之前,东坡自成一家,不可方物。昌黎好用险韵,以尽其锻炼;东坡则不择韵,而但抒其意之所欲言。放翁古诗好用俪句,以炫其绚烂;东坡则行墨间多单行,而不屑於对属。且昌黎、放翁多从正面铺张;而东坡则反面、旁面,左荣右拂,不专以铺叙见长。昌黎、放翁使典亦多正用;而东坡则驱使书卷入议论中,穿穴翻簸,无一板用者。此数处似东坡较优。然雄厚不如昌黎,而稍觉轻浅;整丽不如放翁,而稍觉率略。此固才分各有不同,不能兼长也。

  元遗山《论诗》云:"苏门若有功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此言似是而实非也。"新"岂易意,意未经人说过则新,书未经人用过则新。诗家之能新,正以此耳。若反以新为嫌,是必拾人牙後,人云亦云;否则抱柱守株,不敢逾限一步,是尚得成家哉?尚得成大家哉?

  东坡旁通佛老。诗中有仿《黄庭经》者,如《辨道歌》、《真一酒歌》等作,自成一则。至於摹仿佛经,掉弄禅语,以之入诗,殊觉可厌。不得以其出自东坡,遂曲为之说也。如钱道人有"认取主人翁"之句,坡演之云:"主人若苦令侬认,认主人人竟是谁?"又云:"有主还须更有宾,不如无镜自无尘。只从半夜安心後,失当年觉痛人。"《过温泉》诗:"石龙有口口无根,自在流泉谁吐吞?

  若信众生本无垢,此泉何处觅寒温?"《和柳子玉》诗:"说静故知犹有动,无底处更求忙?"《答宝觉》诗:"从来无脚不解滑,谁信石头行路难?"《记梦》诗:"圆间有物物间空,岂有圆空入井中?不信天形真个样,故应眼力自先穷。连环易解如神手,万窍犹号未济风。稽首问公公大笑,本来谁碍更求通。"《题荣师湛然堂》诗:"卓然精明念不起,兀然灰槁照不灭。方定之时慧在定,定慧照寂非两法。妙湛总持不动尊,默然真入不二门。语息则默非对语,此话要将《周易》论。诸方人人把雷电,不容细看真头面。欲知妙湛与总持,更问江东三语掾。"此等本非诗体,而以之说禅理,亦如撮空,不过仿禅家语录机锋,以见其旁涉耳。惟《书焦山纶长老壁》云:"法师住焦山,而实未尝住。我来辄问法,法师了无语。法师非无语,不知所答故。"又《闻辨才复归上天竺》诗云:"寄诗问道人,借禅以为诙。何所闻而去?何所见而回?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昔年本不住,今者亦无来。"此二首绝似《法华经》、《楞严经》偈语,简净老横,可备一则也。

  大概东坡诗有所作,即刊刻流布,故一时才名震爆,所至风靡;而忌之者因得胪列以坐其罪,故得祸亦由此。今即以"乌台诗案"而论,其诗之入於爰书者,非一人一时之事;若非刻有卷册,忌者亦何由逐处采辑,汇为一疏,以劾其狂谬?

  如"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则《戏子由》诗也。"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岂是闻韵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则ヘ杭时入山村诗也。"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则《看潮》诗也。"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则咏王秀才家双桧诗也。此见於奏章者也。其他如"古称为郡乐,渐恐烦敲",则《送钱藻出守婺州》诗也。"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则送子由乞官出京诗也。"横前坑众所畏,布路金珠谁不裹",则《送蔡冠卿知饶州》诗也。"羡子去安,吾邦正喧",则广陵赠刘贡父诗也。"坐使鞭环呻呼,追胥连保罪及孥",则《和李杞寺丞》诗也。"颠狂不用酒,酒尽渐须醒",则《和刘道原》诗也。"近来愈觉世议隘,每到宽处差安便",则《游径山》诗也。"世事渐艰吾欲去",则《游风水洞》诗也。"奈何效燕蝠,屡欲争晨暝",则亦径山诗也。"杀人无验终不快,此恨终身恐难了",则送陈睦、张若济诗也。"草茶无赖空有名,张禹纵贤非骨鲠",则《和钱安道建茶》诗也。"况复连年苦饥馑",则《寄刘孝叔》诗也。"纷纷不足怪,悄悄徒自伤",则《答黄鲁直》诗也。"荒林蜩{扎虫}乱,废沼蛙蝈淫",则《答张安道》诗也。"疾民尚作鱼尾赤,数罟未除吾颡Г",则《次潜师放鱼》诗也。

  "扶颠未可责由求",则《答周开祖》诗也。以上数十条,为李定、舒、张ロ、何正臣、王琰等所周内锻炼者,皆在"诗案"中。岂非其诗早已流布,故得胪列以成其罪耶?按李定、舒劾疏,亦只"儿童语音好"及"读书不读律"、"斥卤变桑田"、"三月食无盐"数条,王所奏,亦只咏桧"蛰龙"一条,其馀则逮赴狱时所质讯者,何以详备若此?按施元之谓坡得罪後,有司移取杭州境内所留诗,谓之"诗帐"。又坡《上文潞国书》谓"被逮时,家口在船,被有司率吏卒穷搜"。岂"诗案"中各条,得自杭州"诗帐"耶?抑舟中所搜获耶?坡与孙子发书云:"贾人好利,每取拙文刻市卖。"则"诗案"中诗,或得之坊刻也。

  东坡一生以才得名,亦以才得祸。当熙宁初,王安石初行新法,举朝议论沸腾,刘贡父出ヘ海陵,坡送之诗云:"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是固知当时语言文字之必得祸矣。及身自判杭,则又处处讥讪新法,见之吟咏,致有"乌台诗案",几至重辟。後黄州赦回,值神宗升遐之後,途次扬州,作诗题壁,又有"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之句。此何时而作此诗耶?还朝後为学士,发策试馆职,则又以王莽、曹操为问。

  其掌二制,更奋笔攘袂於窜逐诸小人,谪词申明罪状,略无包荒,以致群小侧目,即朔党、洛党等号为君子者,亦群起而攻之。先击去其所荐引黄鲁直、王定国、秦少游、欧阳叔弼等以撼之,贾易、赵君锡遂摘其"山寺闻好语"之句,以为幸先帝厌代。赖宣仁后辨明,得乞郡去。其《送钱越州》诗云:"年来齿颊生荆棘,习气因君又一言。"《答赵景贶》云:"或劝莫作诗,儿辈工织纹。"盖至是始悔其得祸之由,已无及矣。其後身遭贬窜,万里投荒,犹曩日之馀毒也。或疑坡既早见及此,何以作诗草制,不加检点,稍为诸人留馀地?盖才人习气,落笔求工,必尽其才而後止,所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然如咏桧而及地下之"蛰龙",当遏密之後而有"花鸟欣然"之语,亦太不检矣。

  东坡诗文,及身已盛行。当徽宗禁锢苏、黄集甚严,至有藏於衣褐,间道出京,为逻人所获者。绍兴中,洪景卢在英州,坡集已漫漶,忽得一翻刻本,为之畅然。事见《容斋随笔》。後一二十年,陆放翁又得一翻本,亦喜而跋之。是南渡四五十年,坡集已两翻板,可见其流布之盛也。当时注家有永嘉王梅溪、司谏施元之二本。王本既分其门,又别其类,以致割裂颠倒,晚年之作,或入於少时,使读者无从别其前後;然其书流传最久。施本刻於嘉泰中,陆放翁为之序(现在《渭南文集》中),乃元之及吴郡顾禧共注,而元之子宿又加核订者。其本系随年之先後,编订成编;顾元、明以来,久已淹没。本朝康熙中,宋漫堂始得之,而又多残缺。漫堂嘱毗陵邵子湘为之补订,而後出处老少之迹,粲然可观。王本遂不行。是时朱竹於宋、邵所订施注,虽有"老鼠搬姜"之讽;然施注之善,终不可没也。盖注苏诗,不难於徵典故,而难於考时事。东坡历熙宁、元丰、元、绍圣,数十年间,朝局屡更,其仕而黜,黜而起,起而又远窜,皆有关於国事;一时交游之人,奸贤邪正,亦多与朝政相系。当元之注诗,在南渡高、孝间,耳目尚接,每题下或详其人,或记其事,或引事以证诗,或因诗以存人。迄今六百馀年,读者犹藉以考见,真苏氏之功臣也。即如放翁序所举难注者三条:施注中有"绿衣公言"一条,谓坡妾朝因黄师是仕宦不进,有後言,故坡於师是诗中述之。其说与放翁所闻无异,且加详焉。足见其得於父老之传闻,非徒以数典为能事者。又《定州立春小集戏李端叔》末云:"须烦李居士,重说後三三。"此诗方叙宴游,忽用"後三三"语,殊无来历。顾禧云:"闻之强行父,谓营妓有董九者,为端叔所昵,故坡诗及之。"其说今在施本中。亦可见施本之详核,虽琐事亦不遗漏矣。又《次王雄州还朝》云:"老李威名八十年。"王本谓景德中,初与契丹和,选将守边,以李允则知雄州,凡十四年。诗中"老李"指此。

  此则施本所无,而王本独详之,则王本亦未可尽废也。近时查初白及吾友冯星石鸿胪,又有《补注》、《合注》之刻;则又皆於施注之外,援据宋人杂说、传记以增订之,更足与施注互相发明也。放翁有《送施武子通判》诗云:"初入修门鬓未秋,安期千里接英游。退归久散前三众,迈往欣逢第一流。共道升沉方异趣,岂知气类肯相求!龙锺不得临江别,目断西陵烟雨舟。"陈鹄《耆旧续闻》:"黄鲁直诗,专以退听斋为主;此外有好诗,俱删削不载。转不如姑胥居世英刊《东坡全集》,殊有叙也。"然则,《东坡集》在宋时,又有居世英翻刻本。

  东坡所至好营造。守徐州时,值河决,澶渊泛滥,到徐城不浸者三版。悉力捍御,城得无患。水既落,乃拆项羽霸王厅材,筑黄楼於城东门。诸名人王定国、秦少游、黄鲁直及弟子由等,作诗赋以张之。及守杭州,而西湖已涸为葑田,乃奏以救荒馀钱万缗、粮万石,并请得百僧度牒,募民取湖中所积葑为是,长三十里,以通南北往来。即今苏公是是也。又欲自浙江之石门凿运河,引上游之水,并江为岸,以达於龙山之大慈浦;自浦北抵小岭,凿六十五丈,以达於古河;由古河四里以达於龙山运河,以避浮山之险。既奏闻,会内召,役遂止。其守颍州也,又颍之西湖,与赵德麟、陈履常共事,未成,而改知扬州,德麟卒成之。

  後谪居惠州,又捐犀带助道士邓守安作城外东新桥,并致书子由。子由妇史以所得内赐金钱数千施僧,希固筑西新楼。及游香积寺,见其下有水,可筑闸转轮为水碓,又嘱县令督成之。是东坡所至,必有营造,斯固其利物济人之念,得为即为之,要亦好名之心,欲藉胜迹以传於後。韩魏公作相州堂,欧阳公作平山堂,均此志也。至今杭之苏堤,固已千载不朽;颍之西湖,亦尚有知公遗迹者;徐州黄楼虽已无存,而其名尚在人耳目间。名流之用心深矣!

  东坡襟怀浩落,中无他肠,凡一言之合,一技之长,辄握手言欢,倾盖如故,而不察其人之心术,故邪正不分,而其後往往反为所累。如李公择、王定国、王晋卿、孙莘老、黄鲁直、秦少游、黾补之、张文潜、赵德麟、陈履常等,固终始无间,甚至有为坡遭贬谪,亦甘之如饴者。其他则一时倾心写意,其後背而陷之者甚者。如坡过寿州,李定出饯,坡有诗赠之,颇称莫逆;而元丰中以诗语劾坡者,即李定为首。坡守密、徐二州时,与王邦直唱和甚多,谓邦直诗"如醇酒盎然,能起我病",并比之清庙圭璋。然邦直後与邓温伯、章忄享等锐意绍述,贬窜正人;东坡七年瘴海,推原祸始,实自邦直发之。坡与章忄享尤厚善,集中《送章七出守湖州》有诗,云:"早岁归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又有《次章子厚飞英留题》等诗。後忄享与司马温公同相,忄享以戏侮困温公,尚赖坡解纷。则坡之於忄享,可称密友。後忄享贬逐元正人,各以其名字定配地;子瞻贬儋,子由贬雷,皆忄享所为也。坡与林希亦厚善。坡之守杭,实替希。及坡召还,希又来替。集中倡和甚多。坡去杭,希因杭人之意,榜其所筑堤曰苏公堤。坡除起居舍人,力辞於宰相蔡确,谓林希旧同馆,且年长,宜膺此选。是二人之交厚矣。及绍圣初,章忄享当国,方治元党人,欲使希典书命;希欣然,复为中书舍人。自司马温公及坡等数十人,皆为谪词,极其丑诋;遂累迁同知枢密院。後夺职卒。坡自海南归,《与子由书》云:"子中病伤寒,十馀日便卒,所获几何,遗臭无穷,哀哉!"此皆坡素交,而其後反噬者也。此外如叶涛、唐、邓润甫等,亦皆平日交游,末路相背者,更不可数计。

  东坡才名,震爆一世。故所至倾动,士大夫即在谪籍中,犹皆慕与之交,而不敢相轻。其在黄州也,黄守徐君猷、通判孟亨之甚投契,倡酬往返,俱载集中。

  君猷没,坡哭之以诗,祭之以文,皆极哀痛,则平日交情可知也。其在惠州,惠守詹范,亦倾意相接,时有诗往来。尝携酒过坡,坡亦携白酒鲈鱼过之,食槐叶冷淘,为一时佳话。坡《与徐得之书》云:"詹守,君子人也。极蒙他照管,仍不辍。携酒具来相就。"而循州守周彦质,在郡二年,与坡书问无虚日。白鹤新居成,二守又同过焉。彦质去官,至惠州,为坡留半月,乃去。坡有诗送之,具述其事。而其时表兄程正辅以使节至,与坡同游白水山、碧落洞、香积寺,辄流连旬日。孙叔静提举广东常平,更极周旋。今《大全集》所载与叔静书札,虽至亲不过也。至儋耳,军使张中馆之於行衙,所以相待亦甚至。尝邀坡子过弈棋,而坡坐视,竟日不倦。坡诗云:"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盖纪实也。後湖南提举董必察访广西,遣使过海,逐出坡於官舍,坡遂买地,苫茅以居;而中亦因此坐黜。其去儋时,坡以诗送之,至一送、再送、三送,盖感其意之厚也。至於林下交游,更有相从患难,至死而不悔者。在黄州,陈季常居岐亭,相距百四十里,坡过之者三,季常过坡者七。去黄时,季常远送至九江,坡留别诗,叠韵至五首。又有潘老在黄州,多从坡游,坡去黄,以所筑雪堂付之。及窜岭外,苏州定慧寺长老守钦,使其徒旧契顺不远五千里来问安。又有吴子野者,访坡於惠州,相依二年,及渡海,又从坡於儋耳,又送坡北归,卒於途。而蜀人巢元修,先访坡於黄州,坡起用後,不复相闻。及坡兄弟南窜,元修徒步访子由於雷,又欲过海访坡。子由止之,不从,竟卒於途。又有王介石者,儋州助坡筑屋五间,躬泥水之役,苦甚於奴隶。此数人者,非有所求,徒以向慕之诚,相从於流离颠沛中,不忍舍去,坡之得人心如此!然诸人因此得附见姓名於坡集中,至今不沫,亦岂非得所托哉!

  东坡买田阳羡,在通判杭州时,以公事往来常、润道中,早有此举。集中有《寄杭守陈述古》诗云:"惠泉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莫怪江南苦留滞,经营身计一生迂。"正指此事也。谪黄州後,有量移之命。坡即上疏,自言饥寒,有田在常州,愿往居之,可见早有此田。故其後在朝,与晋陵胡完夫、宜兴蒋颖叔过从最密,并有次完夫韵诗,谓某已卜居毗陵,与完夫有闾里之约。是坡有意居常州矣。然所谓卜居者,尚非实事。当其往来常、润时,有《除夜宿常州城外》诗。而自杭州通判移守密州也,以熙宁七年秋末去杭,而润州道上过除夕,有诗可考,是此时但有田而无宅。其自黄州量移,上书求居常州,有放归阳羡之命,事在元丰八年正月。未几,神宗晏驾,哲宗即位,坡过扬州,作"山寺归来闻好语"之句,被劾;奏辨谓此诗乃四月中作,去先帝厌代已两月,是四月尚在扬州。

  集中有《与孟震同游常州僧舍》及《赠常州报恩长老》诗,补遗诗中又有《游常州太平寺エ卜亭》及《太平寺净土院观牡丹》诗,盖即是时。自扬州归常州,尚见牡丹,则四月初旬也。四月归常州,五月即复朝奉郎、知登州,则在常不过一二月里。其後出守杭州,自杭还朝,虽往来过常,然俱未有留居之迹。自後守颍、守扬、守定以及南迁,固无从再至常矣。直至建中靖国元年,自岭外赦归,五月至真州,病暴下,乃至常。据方勺《泊宅编》谓"东坡先到宜兴,以五百缗买宅。

  夜与邵民瞻步月,闻老妇哭声。询之,以卖宅将徙故(即坡所买宅地),乃折券不复居;而往常州,借顾塘桥孙氏宅寓焉。七月二十八日,遂卒於寓。"然则坡居常不过元丰八年之四月、五月,及建中靖国元年之五月至七月而已。

  按东坡自海外北归,到雷州,《与郑靖老书》云:"某意欲归蜀,若不能归,则杭州为佳。"又《与谢民师书》:"不住许下,则归阳羡。"是卜居尚未定也。

  到虔州,始有定居常州之意。《与钱济明》常州人《书》云:"此行决往常州,不知郡中有屋可典买否?闻霍大夫虔守言:常州东门外裴氏宅出卖,乞为一问其直。度力所能,径往议之,当与公杖履相从也。"同时又《与苏伯固书》云:"住处非舒即常。闻舒州有一官庄可买,已遣人问之矣。"是亦尚未定居也。及至南康,接子由书,始定归许之计。《与王幼安书》云:"子由劝归颍昌,已决计从之。"又《与程德孺书》:"近得子由书,苦劝相聚,不忍违之,已决计往许。约程四月未可到真州,不知德孺可因巡按常、润,来同游金山否?又乞其借漕司一坐船,泊常州城下,俟遣儿子迈往宜兴取行李乘来。"又《与钱济明书》云:"某本欲居常,因子由苦劝归许,以此未定。承示孙君宅子,甚感其意,且为多谢。"先托济明觅宅,济明为借得孙氏宅覆之,故有此谢。盖即顾塘桥宅也。

  到太平州,又有《与胡郎修仁》常州人,坡之婿。书中所云小二娘者,坡之女也。

  《书》云:"须一到金山,但无由至常州相晤。"是太平途次,尚欲归许也,然是时仍有居常之意。途中《与滕达道》湖州守《书》云:"某至楚、泗间,当入一文字,乞居常州,若得请,则从公有期。"是此时虽有赴许之约,仍有居常之思。观其《与黄师是》子由姻家《书》云:"闻子由亦甚窘,不忍以三百指累之。"盖改计居常,实为此耳。及至真州後,《与子由书》云:兄已决计从弟之言;程德孺来会金山,一二亲故在坐,皆言地近京师,必不可往,将又致排击,不静。

  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氏宅子,极佳,且此休息。"自是居常之计始定。盖先本有田在阳羡,坡贬岭外时,其家属已在阳羡僦居。坡在惠时,《与曹司勋书》"某惟少子随侍,馀皆在宜兴"是也。到惠之二年,长子迈始从阳羡挈眷属到惠,则已视阳羡为故乡;且亲友有钱济明、胡修仁等逢迎,颇不寂寞;而是时举家在舟中,已半年,又时屈盛暑,急思得一息肩之地,遂居常也。按钱济明先为借孙氏宅,坡《与子由书》亦云"常州孙氏宅极佳";则自真州到常,应即入居孙宅,何以方勺《泊宅编》又云先到宜兴买宅,因老妇哭徙而折券还之,始来居孙宅耶?

  或传闻之忄吴也。

  又按:途中又有《与湖守滕达道书》云:"承示宜兴田,已问去,若得稍佳者,当扁舟往视,遂一至湖见公。然事未可料,若得请居常,当至治下搅扰数月也。"寻又《与贾耘老》亦湖州人《书》云:"某已买田阳羡,当上章,若许於此安置,将筑室以老焉。"又《与千之侄书》:"近於阳羡买得少田,今奏乞居常,得邸报,已许之矣。"是未奏之前,已在阳羡买田。坡先有田在阳羡,至此时,又增买。《与王定国书》云:"近在常,买得一小庄田,岁可得百石。似可足食。"坡是年四月末到真州,五月因病至常州,六月上章致仕,乞居常州之奏,当即在此时。七月之末,即捐馆。则阳羡增买田亩之事,当在五月中初到常州时也。

  《乌台诗案》: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御史何大正《续通鉴纲目》作何正臣疏劾苏轼,自徐州移守湖州,谢表内有云:"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收养小民。"以为语含讽刺。并谓"轼诗文传於人者甚众,今独取镂版而鬻於市者进呈"。是坡诗早有刻本行世,故大正得据以入奏也。然是时奉旨,但送中书。按坡作《张氏园亭记》:"余自徐州移守吴兴,由宋登舟,三日而至。"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所作,而大正即以是日掇《湖州谢表》劾奏。盖三月初奉有移守湖州之命,即上表谢。徐距京不远,故表一出,即闻於京师。可见坡之名震爆一时,凡有所作,无不争先睹之为快,而其一脱稿即付梓,俾大正得据以劾奏,亦太急於自炫矣。七月二日,御史舒又历举其诗中"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等句,指为谤讪,亦以"印行四册进呈",奉旨亦但送中书。是日,御史中丞李定又劾奏,始奉旨送御史台根勘。七月二十八日,中使皇甫遵到湖追摄,以八月十八日赴台狱。自八月二十日至十一月二日,凡讯十一次。其讯先有问目,问自来所作文字,有无忌触。

  坡所供,有即在朝旨降到册内者,亦有不在册内者。盖御史台置狱後,即先行文,坡所历宦之处,凡有诗文,俱令申送。如北京留守司送到轼寄黄庭坚诗文,杭州送到轼《游风水洞》等诗,王诜申送《开运盐河》诗。坡亦不知所备,故不得不和盘托出。可见是时李定、舒辈锻炼周内,几欲置之重辟,亦危矣哉!然如坡诗讥切,实亦肆无忌惮。幸而神宗无意杀之,仅责授黄州团练副使,以了此局耳。

  坡诗不以炼句为工,然亦有研炼之极,而人不觉其炼者。如"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饥来据空案,一字不堪煮","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剑米有危炊,毡针无稳坐","舌音渐獠变,面汗尝も羞","碓水自舂,松门风为关","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此等句在他人虽千钅追万杵,尚不能如此爽劲,而坡以挥酒出之,全不见用力之迹,所谓天才也。

  王宗稷编《东坡年谱》"至和二年,坡年二十,有晁美叔求交於坡"云。盖据坡诗:"我年二十无朋俦,君来叩门如有求,醉翁遣我从子游。翁如退之蹈轲丘,尚欲放子出一头。"故以是年为美叔结交之始也。然坡年二十,尚在成都见张安道。至嘉二年,年二十二,方试礼部,受知於欧公。美叔以欧公命来交坡,实在是年。若坡年二十时,欧公尚未识坡,何由命美叔来交?宗稷徒以"我年二十无朋俦"之句,遂以其事系於是年。不知诗叙事,原只举大数,岂可泥於一字一句,即以为据?况坡自注此诗,谓嘉初,而《年谱》反入之至和二年耶!

  东坡《送王雄州还朝》诗,有"老李威名八十年"之句。王梅溪注:"景德中,初与契丹和,以李允则知雄州,凡十四年。"诗中老李,正指此也。但梅溪诗注,尚不能甚详。今按张舜民《画墁录》:"南北通和约,两界不得非时葺城郭。李允则知雄州,欲展城而难於背约,乃作银香炉置城外土地祠,使人窃去,遂大喧,搜捕纷然,移书北境,遂兴工起筑,展城而大之。又建浮屠九层,下瞰幽、苏,如指诸掌。"此可见允则守边之远虑也。

  《叶石林诗话》:"李方叔チ,以文受知於东坡。元初,坡知贡举,意在必得チ以冠多士。得章持卷,疑为チ,遂以为魁。既拆号,怅然。故有诗送チ云:'生平漫说《古战场》,过眼还迷《日五色》。'チ自是学亦不进,不自爱惜。

  尝以书责坡,坡亦稍薄之。竟不第而死。"张邦基《墨庄漫录》并谓"田衍、魏泰,寓居襄阳,人畏其吻。谚曰:'襄阳二害,田衍、魏泰。'未几,チ来寓,人更憎之,续曰:'近日多魔,又添一チ。'"是チ晚节终不振,且取嫌於坡矣。

  然张表臣《珊瑚钩诗话》载:坡死,チ诔之曰:"道大莫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生平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莫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则チ之於坡,始终感激倾倒。石林谓坡亦薄之者,谬也。

  坡在惠州,《白鹤观新居将成》诗云:"佐卿恐是归来鹤,次律宁非过去僧。"《游罗浮和子过》诗云:"汝当奴隶蔡少霞,我亦季孟山玄卿。"按唐明皇射沙苑,偶中一鹤,带箭飞去。後明皇幸蜀,偶憩一寺,壁有挂箭,即御箭也。僧云:"昔有徐佐卿者留此箭,俟箭主来还之。"乃知鹤即佐卿所化也。蔡少霞梦入仙都,书《苍龙溪新宫铭》,其文乃紫阳真人山玄卿所撰,见薛用弱《集异记》。

  房次律悟前身为智永禅师,亦见柳子厚《龙城录》。皆唐人小说也。想坡公遭迁谪後,意绪无聊,借此等稗官脞说遣闷,不觉阑入用之,而不知已为後人开一方便法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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