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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沂《秋星阁诗话》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李沂,字子化,號艾山,晚號壺庵.以號艾山行.南直隸揚州興化(今江蘇興化)人。 是明故宰相李春芳的後裔,與李清(映碧)為族兄弟.自幼失怙,依伯父李信求學,李信全家抗清死難(見《闔門忠孝》篇),明亡後,李沂崇尚氣節,誓不仕清.與邑中名士王貴等人『辭諸生業』,隱歸林下.後王士禎司理揚州,慕名求訪,踵門請謁,李沂閉門不納,不與謀面.

  明末清初,江淮南北數十年間,論詩派,首推興化為正.而興化詩壇『詩醇典雅』,則又首推李沂.李沂曾在『河干草堂』(又名『鸞嘯堂』)結詩社,與邑中名士唱和.詩人李沛,李瀚,寶嚴寺僧濟潤等成為李沂最緊密的詩友.康熙元年(1662)大旱,李沂目睹官吏催逼租賦,被捆縛入獄者『接踵於道』,因而『惻然傷之』以一腔悲忿寫出了著同的《陽山賦》,記興化一邑古今情事,『冀以感動當事,少紓民因』.康熙廿六年(1687)又偕興邑名士李清,王仲儒,王熹儒,朱鶴山等會孔尚任.三十六年(1697)已經七十多嵗的李沂寫下了《諸老燕會記》.在河干草堂,他著成《鸞嘯堂集》九卷和《秋星閣詩話》一卷.後由詩僧濟潤等捐資刊行.

  李沂終身布衣,不與清廷合作.晚年轉而崇道,曾千里迢迢赴芒碭山訪仙未果. 


〈小引〉 

  李唐之世,无所谓诗话也,而言诗者,必推李唐。诗话之兴,大约在宋、元之世,而宋、元之诗,不及唐人远甚。然则诗话诚不足以尽诗乎?夫唐人无诗话,所谓『善《易》者不言《易》』也。然余则谓唯善《易》者始可言《易》,苟以为善者不言,而遂置不复道;其不善者闻之,必且摇唇鼓舌,作为文章而无所顾忌,不几为斯道之蠹乎?昭阳李子艾山,固所称善诗者也,所着《壶山诗集》久矣脍炙人口;从而学诗者,实繁有徒,应之不胜其应,因有《秋星阁诗话》六则之编。虽其所言祇为初学而发,而实为老于诗者之所不能外;且非独诗家所不能外,即推而为古文、为词赋,又岂能外于多读多讲多作多改之八言而别有所致力乎哉?艾山年已八十,精神充裕,步履矍铄,不减强健少年,类有得于道者。君之先为李伯阳,其五千言为道家纲领。今艾山诗话则不满二千言,殆如伯阳所云『为道日损,损之又损』者乎?不然,何其能以少许胜人多多许也?心斋张潮譔。


《秋星阁诗话》 营山 李沂艾山 着


八字诀


  学诗有八字诀,曰:多读多讲多作多改而已。盖作诗先问是非,后分工拙。初学须日课一首,或间日课一首。勤作则心专径熟,渐开门路;否则勉强支吾,终篇为幸,未可云是,遑论工拙乎?然非多读古人之诗即多作亦无用,譬无源之水,立见其涸矣。夫贵多读者,非欲剿袭意调偷用字句也,唯取触发我之性灵耳。但古人之诗,思理精妙,法则严密,非浅衷俗学可得而窥。篇有无穷之格,句有无穷之调,字有无穷之义;审问明辨,而后旨趣可得。是故诗欲多讲,苟草草读过,漫同嚼蜡,虽盈腹笥何益?宜其握管运思,如堕烟雾也。若作而不改,尤为不可。作诗安能落笔便好?能改则瑕可为瑜,瓦砾可为珠玉。子美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子美诗圣,犹以改而后工,下此可知矣。昔人谓:『作诗如食胡桃、宣栗,剥三层皮方有佳味。』作而不改,是食有剌栗与青皮胡桃也。又云:『一首五言律,如四十位贤人,不可着一屠沽儿。』言一字之疵,足为通篇之累,而可不审乎?苟依此诀,不患诗不进矣。

劝虚心


  诗能自改,尚矣。但恐不能自知其病,必资师友之助。妆必待明镜者,妍媸不能自见也。特患自满,不屑就正于人;病不求医,必成锢疾矣。当今不乏美才之士,皆以自满之故,累千万篇,自夸富有,而不足传后。譬舂米既熟,乃可入腹,糠秕则愈多愈厌耳。彼盗虚声者,务速务多,以欺瞽人,不足言也。苟有求工之心,则必曰亲师友,虚怀请益,去其瑕疵,归于纯粹,可以成名而无难。曹子建与杨德祖书云:『世人著作,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应时改定。』夫以曹子建之才,犹欲就正于人,以自知其所不足。今人专自满假,吾不知今人之才与子建何如也?夫心不虚,由不好学耳,未有好学而心不虚者。先兄平庵,识高学博,时人罕当其意。席间作诗,或为之更一二字,即喜动颜色;江右魏叔子,当今文章钜公,人或指其未安处,援笔立改,皆予所目击者。盖虚受益,满招损,心虚而后学进,学愈进,心愈虚;虚心者为学之门,亦为学之验也。


审趋向


  人皆知当学唐诗,而乃有云不必学唐诗者;人皆知当学盛唐,而乃有云不必学盛唐者,此好立异之过也。唐以诗取士,萃数百年天下人之精神,揣摩研究,盛唐尤为极盛,到今如日月中天,好异者舍之谬矣。溯而上之,当学汉、魏,但恐徒得汉、魏之糟粕耳?优孟衣冠,不足贵也。至于六朝,五言当学陶,七言当学鲍。初唐乍兴,正始之音,然尚带六朝余习;盛唐始尽善,『中』、『晚』如强弩之末,气骨日卑矣。近日士人喜学『中』、『晚』,一友素号能诗,不幸而婴此疾;后见其诗,总不成章,寡识自误也。取法乎上,使得乎中;取法乎下,将何得乎?宋、元弥下矣,至有明始一振;国初诸贤,顿轶元、宋、中、晚唐而上之,厥后名流辈出,李献吉则一代诗人之冠冕也。但学济南则鹜藻丽而害清真;学竟陵则蹈空虚而伤气格,不可不知耳。夫人自有性情,原不必摹效前人。然善射者不能舍的,良匠不能舍规矩;师心自用,谓古不足法,非狂则愚也。孔子曰:『信而好古。』苟欲修身,必希贤圣,诗文何独不然?况入手时歧路甚多,尤宜审择。派苟不正,则如背康庄,由邪径,费精神于无用之地,而终不足以成名,不亦重可惜乎?


指陋习


  陋习略举有五:一曰不择题;二曰限韵;三曰步韵;四曰滥用;五曰犯古人成语。夫欲作好诗,必先择好题;今人作诗,喜用纤小之题,或用俗题,或用自撰不稳之题,观其题劣,则诗不览可知矣。若夫限韵,不过欲以险字窘人耳;不求诗工,祇夸韵险,井蛙之见,非大方所取也。步韵尤今日通病,此例宋人作俑,前此未有也。观唐人唱和之什,不必同韵、同体,况步韵乎?今一诗成,步者纷纷,一韵屡见,如蔗粗重嚼,有何滋味?牵扯凑合,梏人才情,导人苟简,诖误后学,莫此为甚。滥用者由欲广声气,故索之即应,有以介寿索者,有以哀挽索者,有以歌颂索者,有以旌表索者,此等甚多;诗既不佳,徒劳神思,或预办套语,临时书付,诗名愈广,诗品愈卑;更有逢人辄赠,用充礼物,诗之不幸,一至于此,大可伤也。偷句最为钝贼,词家深以为戒;连用三字,便觉索然,偶犯,速改可也。


戒轻梓


  诗稳而后示人。然不稳而示人,犹可改也。今人诗尚未稳,辄付梓,付梓则播之通国,不可复改,深足惜也。原其付梓之意,本因好名。若诗果佳,斯得名矣;苟诗未稳,兼多谬戾,人将指摘非笑,何名之可得?虽谓之不好名可也。予每言今日好名者寡,正谓此耳。诗稳而后示人,此乃真好名者也;必欲求稳,则愈知诗之不可不改也。夫轻梓非独其人之过,抑亦友之过也。吾未见以诗质之于友,而友肯直言其疵者;吾末见览人之诗而不极口赞之者。彼见人之极赞之也,曰可梓矣,遂肆然而梓之。殊不悟邀誉者乃招毁之物;博名者即败名之具也。是犹女子欲衒容色,而误以泥涂为粉黛,施诸颜面;人望见之,必掩口而走矣。


勉读书


  读书非为诗也,而学诗不可不读书。诗须识高,而非读书则识不高;诗须力厚,而非读书则力不厚;诗须学富,而非读书则学不富。昔人谓子美诗无一字无来处,由读书多也。故其诗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老自言其得力处。又尝以教其子曰:『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窃见人于应酬嬉游宴会博奕及蓄种种玩好,莫不殚精竭力而为之;至于读书则否。纵多才多艺,叩以学术,无异面墙也。苟以应酬嬉游宴会博奕及蓄种种玩好之精神用之于读书,则识见日益高,力量日益厚,学问日益富;诗之神理乃日益出,诗之精彩乃日益焕,何患不能树帜于词坛而蜚声于后世乎?


  予衰年闲放,人事一无所与。邑中诸子不察谫陋,以诗属订。辛酉偶过维扬,维扬诸子亦然。

予非敢曰知诗,既蒙来质,不敢不竭。兹数则乃促膝相勖之语,虑其忘也,书而授之。壶庵李沂识。


〈跋〉


  有以评古人诗为话者,有以教今人作诗为话者。夫古人之诗,即微我之评,亦复何损?若夫教今人作诗,则其话为有功矣。李子艾山所为《诗话》,皆实实可以遵行,非泛设者,诚斯道干城哉!心斋居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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