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则澐:十朝诗乘⑿
张勤果少孤贫，依所亲固始令蒯某，使带练勇。会有解饷官过境，以盗炽虑劫，勤果将县官命，率数十人往，竟破其鞘，分怀饷金归。令责其专擅，勤果曰：“挈鞘必需时，寇且至，饷得保乎？”咸服其识略。未几，粤寇围城，佐令力守获全，以是名间两河，即以候补县丞摄固始令。李子和制军（鹤年）抚汴，尤倚重之。两河肃清，勤果与宋祝三之力为多。氵存擢两司，实关公望。然以出身戎马，不知者谓其“目不识丁”。刘侍御（毓楠）劾之，改总兵。自是益折节读书，且以此四字镌印自励。世传其《军中述怀》诗云：“吏治才疏复治兵，中年事业两无成。赢来阅历添书味，处到艰危悟世情。病体渐支愁塞月，尘颜已改滞边城。儒生漫道封侯易，还仗文章博令名。”盖改官後所作。左文襄平回之役，勤果与祝三并从，叙功擢提督，复改授桂抚。所部类朴勇习劳，留京治城壕，克日竣事，有诏加尚书衔，俞巡视河防，旋移节抚东。李越缦《送朗斋尚书巡河》诗云：“帝城远带玉泉高，特假三军畚锸劳。双凤朝晖呈翠箭，五云春影泛红桃。不须犀助做飞骑，想见鹰扬大食刀。为近行营蒲类海，祁连山下遍投醪。”“暂息烽烟百粤城，宣房未塞诏亲行。河堤使者兼持节，桂管尚书守本兵。贾让尽谈三策异，王尊自藉一身成。他年麟阁酬功了，相约稽山事耦耕。”勤果之文武兼资，至是始昭公论。治鲁尤多惠泽，卒官日，虽隶モ，亦奔哭失声，东人至今祠祀之。
天长陈勇烈，殁於滑县陈滩之战。是役，初获全胜，怙功穷追，以及於难，论者惜之。勇烈遗命葬山阳，其族叔世铭纠众移柩归天长原籍。夫人吴氏曰：“先夫有言矣，生不乐居天长，死乃强之耶！”伏柩而号。勇士扶之，径曳柩出。伤重，遗腹立坠，泣曰：“向之偷生者，以块肉在，今不可复活矣。”吞药以殉，年甫十八。刘省三军门驻军杨庄，闻报，遣兵追枢返，擒世铭戮之，且建双烈祠，合祀勇烈夫妇。山阳徐宾华纪诗云：“夫死贼军，妇死贼族。妇不即死，遗孤在腹。忠骨得归，命痉射阳。贼来夺衬，将之何方。柩既夺矣，任既血矣。祀既绝矣，心何恤矣。夫死报国，妇死报夫。妇不绝吭，贼不伏辜。谓贼妇德，妇命顷刻。谓贼妇仇，妇节千秋。”或谓：世铭，族也，谓之为“贼”，过矣。然夺其枢，死其妇，堕其胤，恩义绝矣。路人之所不忍为者，而族人忍之，其心贼也，则“贼”之亦宜。
宾华又有《牛烈妇》诗。烈妇者，制府吴公（棠）家婢也。既长，以嫁部卒牛庚。庚出征，久不返，烈妇力绩自赡。既得庚死耗，绩益勤，以所得易金为资斧，间关走数千里，寻庚遗骸归，营葬讫，仰药从死，盖征捻时事。其诗云：“醴泉不择地，芝草无根ぼ。烈妇贵家婢，解歌《柏舟》诗。夫婿好身手，东方骑前麾。入门为君妇，誓言尘与灰。昨闻羽书急，楚北齐南陲。舂粮缚褶，送郎临中逵。看郎肩刀裹，为郎正貂厘。郎行勿忧妾，愿郎封侯归。是日大阴晦，杀气摧云ㄨ。朔风镞人骨，层冰塞河湄。夜黑不见贼，惊笳一何悲。全军断消息，一去今几时。三更见明月，照妾罗床帷。人影立浴血，血腥酸风吹。郎果殁沙场，魂兮归何迟。乌鸢啄战骨，恃妾收郎骸。妾心事未了，妾身誓相随。朝成一匹缣，暮成五丈丝。卖钱寻郎骨，筑冢Θ{艹毗}莱。今日妇事毕，敢即从此辞。愿从所天去，鸩羽甘如饴。”或云：烈妇为婢时，蠢蠢无他异，不图临大节坚卓如是。余谓正惟其蠢也，故所志纯壹，使黠者处之，或熟计而踟蹰矣。又：汉军徐铁孙观察御贼祈门阵亡，妾伍氏闻耗，投缉殉之。伍亦潘德畲（仕成）家婢也。初侍铁孙，是日适闻南宫捷报，黄蓉石比部（玉阶）贺以《菩萨蛮》词，所谓“却扇赋妆台，泥金刚报来”也，此二事，皆足为青衣生色。
捻寇，非励贼也。乘中原多难，假息草间，屡挫复炽。然材勇辈出，戮力澄清，士气人心，已足胜之。龚蔼人方伯由庶常散馆选授滇令，道阻不得赴，遂出佐戎幕。集中多及军事。《杞县大战纪捷》云：“大风扬沙白日黑，杀声入鼓鼓皮坼。胡哨呜呜贼骑来，遍野旌旗天改色。弓刀肃肃郊侧，力遏狂锋骑不百。贼众闻之不敢驰，孤城斗大当其厄。将军飞降来天上，壁上ん呼喜相望。血潮肉雨炮飞烟。鸟骇兽奔军列仗。勋戚功高异姓王，侍郎谱蝶出天潢。麾下五千铁骑出，腰间十石宝弓长。父老迎师夹道遮，搴斩将马加挝。灰尘堆面笑开口，北音慰劳舌<谷含><谷牙>。我帅量沙筹为竭，空城雀鼠恣罗掘。朝食常供万士餐，夜呼更饮千羊血。节度新军倍道驰，纲罗面面合成围。三驱已有前禽势，一死犹存困兽思。十里火光援贼至，蚁屯蜂聚尚狂恣。王师踊跃奋争先，电掣雷轰贼夺势。杀草锋声不闻，断颅残觜血纷纷。短兵喋战未肯息，就中勇者金将军。将军里创色不变，桴声如雨沙迷面。是兵是贼不分明，人马奔腾喧一片。刀光突出如流电，冲入贼中贼不见。快刀新浴献闪俘，杯酒犹温开凯宴。余贼乘宵丧胆逃，巍巍京观积郊皋。{戚角}栗收声鹳鹅静，沙场啄肉乌鸢劳。伸纸千言草檄雄，书生下马亦言功。红旗一骑长安道，至尊方待甘泉宫。”追写战功，声色俱壮。是役督师即僧忠亲王。侍郎国瑞领马队，毛尚书（昶熙）、郑中丞（元善）领步队，俱合战。余将军为总兵余际昌，战最勇，受重伤，方伯以药活之。迫捻匪平，方伯有《河北官军灭贼志喜》四律，录其二云：“露布方驰捷，威弧再上。营连
九节度，星台五诸侯。地利易为力，兵多信在谋。十年逋寇尽，解释万方忧。”“中天悬日月，四海自销兵。草窃安能久，根Θ不再生。令行中执法，民散小团营。齐鲁弦歌地，频闻凯唱声。”计用兵已逾十年，方伯亦叙劳进监司矣。方伯诗才清俊，佐幕时，有《营门闲步观刈麦者》诗，云：“犹幸黄云币地屯，四围绿叶认烟村。篝车尚效操豚祝，游牧空留草痕。偶与老农话畴昔，贪看野色过营门。乱余始识耕Θ乐，我欲抽身学灌园。”重兵在郊，而农畴不扰，桑麻共话，耕凿相忘，是亦足觇军纪之肃矣。方伯先世七世祖其裕，官两淮都转；六世祖嵘，官江西提刑；太高祖一发，知镇南州事；高祖景瀚，官甘肃兰州守。俱有惠政，身後崇祀名宦。工文诚推方伯从戎功，为请於朝，并宣付史馆立传。方伯别有述德纪恩诗，汹推盛事。余应试归里，曾饮於方伯里第之环碧轩，池馆幽深，树石萧爽，犹见其流风余韵焉。
恒子久司空之薨，董酝卿挽以诗云：“为国忘功罪，孤忠世所无。开关同咋舌，解带分捐躯。中外群情定，乾坤只手扶。诅能因宿草，不使泪沾濡。”谓咸丰庚申，子久与英法酋议和事也。时乘舆已幸滦阳，子久留京，赴议於华严寺。争持久不决。司空愤然曰：“今日我死，乃可济也。”拂袖径入，将引决。西酋相顾愕眙，谓中国尚有人。破扉急捄，悉如其议。同治壬戌八月，召对养心殿，询及前事，子久具陈。上慨然曰：“为国乃至此！”子久叩首谢，既退，属酝卿以“为国”二字书额，故得备捻其事。
中戌七月，恭忠亲王以召对失仪，朱谕严斥，降郡王，仍留直，并夺其子贝勒载濂衔爵。次日，以两宫懿旨，赏还之。袁妪太常纪诗云：“竟陵玉节拥朱舆，涉历艰难委佩余。西邸谁陈因果论，东平难乞短长书。幅巾倘幸传归第，华屋何人为曳裾。割肉污貂终得释，风雷扌前爪事何如。”题但署《甲戌七月晦日》，於恭邸获咎之由，未尽明也。王壬秋《独行谣》述其事则云：“安子小黄门，御前颇承趋。初无城社托，夤缘畏鼠狐。热车游九门，厂店椎珊瑚。御膳供粗瓷，微词倾六耶。或云谬啜茗，取箸疑亚夫。蔡生好抵戏，奏上生崎岖。危乎臣不密，嫁祸翻怨倭。”注谓：“外间传说安得海供膳用粗瓷器，圣母间故，对曰：昨六爷言宫中求索多。圣母不悦。未几，恭邸革去议政王。”又：“传闻恭王每入对，恒赐茶，一日忘设，王误举御杯，故云失仪。”失仪事小，意者借以督过耳。又云：“编修蔡寿棋奏劾恭王，王尝言其人不宜在翰林。及奏上，太后问王：‘有人论汝，知之乎？’王对：‘蔡某非善上。’后怒，遂罪恭王，几不测。蔡先以奏示倭相，故後并怨倭。”壬秋寒儒，不列朝籍，所述第得自传闻。然以夹辅之尊，屡撄谴斥，必有潜失宸眷者，兰艾不容，芳荃不察，是可累欷者矣。
王庆棋之入直讲幄，张振卿都宪师以编修同被恩命，在直未久，不善庆棋所为，即乞养归。庆棋膺眷日隆，华秩崇衔，舆论薄之。穆宗升遐後，坐典试匿丧，为台谏劾罢，实借辞也。孙琴酉太仆《读吴柳堂遗疏感赋》有云：“玉陛金铺散晓光，钧天一醉梦难长。谁知十部龟兹外，别有人间万宝常。”即刺庆棋而作。穆宗好乘马，宫车晚出，有御马名“乌之珠”者，悲鸣於景山林树间，不食以毙。黄公度诗云：“多时不见宫车驾，一马悲嘶夜复夜。自蒙拂拭众人惊，奚啻黄金长声价。青丝络头伏道旁，反因受宠丛讥骂。何如死殉侍昭陵，风雨灵旗驰石马。”言外亦寓讽刺。
孝哲后身殉穆宗，李越缦官京师，恭赋挽词云：“才唱廉歌送素车，永安宫里咽悲笳。碧桃爱种千年果，白柰愁簪二月花。阿母层城谁遣使，玉皇天上自携家。灵衣飒飒因风举，知是长望翠华。”“凶门柏历罢皇仪，犹象深宫大练衣。扶荔风香图史富，濯龙花发宴游稀。伤心宝辞瑶媵，几见圆铛妒玉妃。凤御襄知有恨，平恩衔命向金微。”故事：选后，皆后妃并选。而两妃先期入宫，穆宗选后时，圣母属意凤秀女，母后谓崇绮女端庄，决於帝。帝以母后意定之，由是为圣母所不喜，禁不得辄至中宫。帝疾革，后趋视，犹斥其蛊惑。迨帝崩，不立嗣，别立德宗以嗣显庙，后益悲愤，曰：“然则大行皇帝犹殇也。”遇丽妃深劝之。是夕，后崩。光绪己卯三月，合葬惠陵。世传严玫君女士所赋《孝哲皇后挽诗》云：“升遐帝驾六龙行，遂迫星轩返玉京。独抱湘君捐恨，谁明姜后脱簪情。承华未建元良位，长信难居颐养名。但祝女中尧舜寿，垂帘仍复御升平。”“惠陵杯土已乾无，莫问忠贞晋大夫。神器只应兄及弟，徽音那得妇承姑。鸾声缥缈思黄竹，凤采销沈泣白榆。翘首怆呼天下母，千秋明月一轮孤。”语出闺檐，故能直笔。“大夫”，谓吴柳堂侍御也。柳堂从事惠陵，遂不返。遗疏争为穆宗立嗣，语甚切直。其时宣宗派下，仅贝子溥伦於序可继，然实远支入嗣，非嫡裔，故不得已而迎立德宗。寻有诏，异日德宗承祚之子，即为穆宗嗣子，且命录吴疏，存枢阁以旌之。
李越缦诗云：“争说千官扈跸回，田盘驰道百花开。杜鹃一树斜阳里，独向苍梧泣血来。”咏柳堂事也。柳堂初官御史，以疏争成禄事左官。成禄，满州人，为甘肃提督。高邑贡生马吉贞等聚众抗捐，巡道窦型等通禀上闻。成禄遽派兵擒斩之，骈死二百余人。县令管笙讦其冤杀，事交廷议。柳堂既疏请诛成禄，迨廷议定，则改立决为监候。复具疏争之，坐戆直获谴。越缦《读史》诗云：“黜陟山中岂与闻，罪言谏草重纷纷。将军铁券赊三死，大贾金钱策异勋。已为免冠憎汲黯，徒传请剑出朱云。洛阳痛哭终何益，输与当年万石君。”当日王通政（凌辰）、王理少（家璧）亦疏争之。迨议成禄罪名，疏稿已具。醇贤亲王後至，袖一疏，以“牵合天时，刺听朝政”，请谴言者。某公奋笔署奏曰：“王爷大，中堂小，吾从王爷”。遂以上，于通政等争之不得。见陈伯潜太傅为张仲昭题柳常所作《围炉话别图》诗注。其诗云：“侍御案稾事失刑，一斥谪卧兰山陉。当年廷议孰主者，斫伐直木新发硎。宁期再出殉龙驭，秦良卫史公所型。同时四谏接踵起，欲挽清渭澄浊泾。晓晓牖户及未雨，纪纲之正先朝廷。角弓翩反局一变，窜逐流散随春星。忌医廿载药笼尽，疾亟永命尊苓。抱薪止沸国卒斩，骚魂九死谁能瞑。我交侍御恨已晚，衰泪犹为同宗零。谈诗说鬼再寒暑，厦语谓踏田盘青。张侯居庐更叹逝，摊卷百感鳏鱼醒。蓟祠既成就故宅，去後还往余风萤。横街每过辙掩袂，矧对遗墨凭精灵。黄童死孝骨朽早，肯念桑海吾伶仃。藏书掠遍独脱此，呵护无亦关冥冥。长言追记慰明发，永宝手泽扬余馨。”“田盘”句，谓侍御死前语人曰：“将游盘山。”故其上陵不返，家人犹疑在盘山也。“黄童”，谓再同编修，卷中存其题作。回光间有所谓“翰林四谏”者，为张文襄、黄漱兰、宝竹坡及何太守金寿，同以敢言得名，李文正阴主之。太傅与仲昭父篑斋，皆当时健者。嗣以恭醇二王不协，政局中变，诸建言者，先後坐事斥罢，诗中所谓“角弓翩反”也。柳堂罢归，吴圭送之以诗云：“当时辣草避人焚，抗直何心天下闻。冤狱雍州沈黑水，狂名汉殿宥朱云。全家未遂还乡计，五道犹驰出塞军。毕竟霜威慑诸将，端无车骑冒奇勋。”“颇忆当时戎马间，邢侧耳痛伤残。毒民谁劾吕文德，坐法新收田武安。漫道玉关春不度，早知金殿礼终宽。乘聪会诏还台省，万口何劳惜谏官。”“邢”句，谓其时有旭红营至顺德，与民，屠百余人，适与成禄事相类。未几，柳堂果以吏部主事起用，遂殉山陵。盛伯熙《惠陵》句云：“白云深处空回首，一个孤臣万叠山。”或谓即指柳堂，而杨雪桥谓是乙亥九月醇邸从太后阅视陵工志哀之作，伯熙手抄之，误以入集，附记之。
同治朝，群盗就平，邦家再造，实基於文宗诒谋之远。顾复初诗云：“鼎湖一纪御瑶宸，痛值遭家不造辰。庙算早能平寇盗，天心况复最慈仁。成功应告先皇庙，报国还须少主臣。今日有嘉占折首，共球行见万方宾。”纪金陵奠定，而归美文宗也。文宗在位，屡蠲租赋，裁河员，减京饷，务恤民艰。军兴，饷乏，有请加赋者，严斥不诈。弥留末命，犹以东南未平，百姓荡析离居，惨罹锋镝为念，是即祈天永命之符。御制诗有云：“大江南北乱离中，岂是妖氛气力亢。守土居然皆走鹿，斯民能不赋哀鸿。九重自揣殚思虑，三载何曾奏事功。麟阁至今犹汉代，丹青何以绘草公。”惕厉忧勤，圣衷如揭，终凭神算，以殄凶顽，宜也。两宫听政，实踵乾规，孝钦英敏善断，孝贞虽恭慎无为，而务持大体，园工之罢，安竖之诛，胥由裁定。同治初，尝命辑前代帝治及垂帘事迹可为法戒者，以资观省。穆宗亲政之始，预诰诸臣尽心匡弼，勿避嫌怨。光绪初元，求言恤灾，有“上天降灾，何不移於宫廷”之谕。左文襄之入枢府，亦孝贞后主之也。庚辰，孝钦疾，次年乃愈，而孝贞骤崩。王必达赋挽词，有云：“闻说忧西内，殷勤药自尝。心虔招扁鹊，首ぽ乞长桑。一夕微疴感，群生我妣伤。青霄扶紫极，益寿助娲皇。”当日姒幄徂音，固臣民所不料。自是甲申、甲午迭更外衅，诵《黄台》而伤抱蔓，涉铜陌而感生荆。虽曰天屯，诅非人事？俯仰陵谷，有余悲焉。
古礼亲尽则祧。穆宗升附时，太庙龛位已满。而迁祧世室之制，东朝力持不可。於是与议王大臣援奉先殿成案，创为并龛之说。独醇贤亲王疏，筹久远，尚存复古之渐。廷臣专疏抗言者，竹坡侍郎（宝廷）及于廷尉、王少卿等数人而已。嗣取决於直督李文忠，亦未敢立异，仅言并龛之敝。筹及增室，盖用黄陶楼方伯之议，所谓“彼善於此”者。李越缦《日记》谓庙祧之废，自圣清始，皆合肥不学无术误之。而不知文忠所处之难也。瞿文慎《咏叔孙通》云：“礼乐属微缺，复古乃其时。如何稷嗣君，空以苟且为。”当指此事托讽。文慎甫授馆职，大考列第二，即擢侍讲学士，年未三十。自是典试督学，轺车四出，且往往一年两役。自苏学召还，即擢尚书，入枢府。眷遇之优，同时无匹。或谓其貌似穆宗，召对时，慈圣顾之流涕，因谘勉交至。其得眷由此。初疑无稽，近见文慎《大考擢官，召对养心殿恭纪》诗云：“珠襦武帐中，东朝发清问。嘉尔少能文，勉旃为国俊。俯询臣亲年，谓是汝家庆。慈怀痛先帝，悲感声泪进。仰视不能语，更端承懿训。曰帝在幼冲，岐嶷实天性。来岁期典学，蒙养古以正。稽首戴徽音，对扬忝非分。”诗为光绪初年所作，则外间传说，不尽无因。其《有感》四律之一云：“安辇临长乐，鸣钟出上林。勤劳酬姒德，尊养极尧心。台沼经营盛，球刀付托深。如间中兴烈，大宝有垂箴。”隐讽园工，具见忠爱。
直隶教案之起，由於教士收买幼尸，供试验医术之用。适有匪徒以邪术诱拐稚幼，贩鬻图利，咸疑为教堂主使。众愤所激，衅端以成。时崇地山（厚）为通商大臣，於愚民赴诉者，辄激励之，焰乃益张。遂有拆毁教堂，戮辱教士之举。教士迫求惩凶，且指摘守令之防护不力。曾文正方督直，不得已，解府县任，逮究行凶者。达民夙鸷悍，又以是举为义，集讯日，争前自承者十数人，欲摘释而不得。政府亦怵於外患，卒至守令遣戍，暴徒就法，而与西人屈意行成。即所谓“天津条约”也。当事初起，京朝官众论激昂，至欲兴兵雪愤。及定案，则又集矢湘乡，劾其误国。台谏中若贾小樵（瑚）、宋雪帆（晋），皆抗疏最力者也。独冯晓沧部郎《打絮巴》一诗，持论为允。“打絮巴”者，俗谓“拐匪”，亦曰“拍花”，盖采生折割之流。诗中首述诱拐云：“阴云障日雷失鸣，魑魅罔两纷纵横。生剖人心抉人睛，分遣徒党混市城。与人作意为逢迎，袖出迷药弹指轻。顿教慧黠成蚩氓，结舌无言双目瞪。伥者前导相随行，回头猛虎牙爪狞。波涛汹涌左右惊，几人死地知求生。父号失子弟失兄，坦坦周道生榛荆。樵童牧竖绝经营，坐看书馆无书声。”又述达事肇端云：“赫赫官府位列卿，薄言往恕怒莫撄。地方官吏心未盲，强者强项无能争。津门义士愤不平，振臂一呼街衢盈。卫民报国死有名，万众一口如同盟。ん声鼎沸杂铜钝，妇人女子皆豪英。手刃渠酋髑髅擎，翦除余孽无留萌。高楼十丈何峥嵘，湿柴一束掷飞甍。火光倏起风力并，画栋雕梁顷刻倾。”“列卿”，谓崇地山也。仓卒一，袒臂争起，盖民间挟愤不平者，非一日矣。又述京朝风议云：“诘朝传播遍帝京，有客掀髯浮巨觥。惊喜疑虑心交萦，谓非天意人难成。中朝大官论道精，中兴勋业一柱撑。李唐郭李明阳明，遵养时晦得权衡。动出万全王者兵，安能卤莽为楚伧。我皇盛德务含宏，感召异类推至诚。煌煌玉律不可更，长驾远驭恢寰瀛。”当日朝士蒙昧之习，虚侨之风，於此可觇其概。所云“大官论道”，当有所指。其谓祁文端、沈文定之辈欤？诗末又云：“义士义士谁使令，尔死於法非於情。尔曹身死姓字荣，七十二沽水澄泓，尔曹姓氏同其清。”盖悯罹法诸人也。冯为北直人，立言固当如是。世称其治狱仁恕。时以比部郎兼提牢狱，中有瘐毙者，坐夺官。曾文正与之乡举同年，因延主柳川书院讲席，故於是事闻见特详。余得是诗於其孙公度少府。公度处屯习Т，不忘宗国，有祖风焉。
●卷二一
景庙之立，固圣母意也。初，穆宗弥留，以手敕授李文正，中及嗣统事，以不合慈恬，湮之，文正不能争。南皮疏语谓“既无委裘植腹之男，又无慰情胜无之女”，为当时传诵。盖小臣中怀欲陈之者，不仅一吴柳堂也。翁文恭和潘文勤诗云：“玉几惊承被冕旒，千艰万阨一时休。微躯甘作兰亭殉，清血徒凭杜宇流。馈奠已更犹似梦，上书无术敢言愁。麻鞋风雪桥山路，早有神光烛帝邱。”言外亦有无穷之痛。醇贤亲王素恭谨，骤闻德宗嗣统，惶恐失措。上疏陈情，请曲全愚拙，为大清留一无用之民，为宣宗留一不肖之子。语极沈挚。又疏言濮园之议非古，恐有小人妄希迎合，请以此疏示之。<勹躬>々如畏，始终不渝。迨己丑大婚，归政，特赐王乘杏黄肩舆。王拜恩後，迄未敢乘用。时人有纪事诗云：“一德亲贤翊紫微，肩舆许用杏黄衣。弓刀并沐金桃宠，珠玉新题御鹤归。大礼深讥明宰辅，画堂仍入汉宫闱。神机十万今神武，齐拥橐鞬听指挥”。结韵谓其久统神机营也。王娴刀法，得自宣宗亲授。尝观神机营将士操练，追忆感赋云：“二百连环法，刀传自内廷。霜锋挥闪铄，宝锷振仪型。上苑松阴碧，离宫草色青。即今须武备，多难此身经。”寔绍先朝尚武之遗，兼启後叶治戎之略。
定鼎以来，诘戎阅武，史不绝书。迄於同光，犹循家法之旧，穆宗《南苑》诗所谓“防秋略寓貙刘意，家范钦承戒怠荒”者也。备宗亦有《崇雅殿观射》诗云：“侍辇来西苑，清和景物新。蛙鸣青草岸，燕舞绿杨津。破的星腾彩，弯弓月满轮。羽林亲校艺，应有虎罢臣。”崇雅殿在南海丰泽园侧，以上奉慈舆故，但就近苑也。潘文勤尝辑《南苑唱和诗》一卷，盖扈从阅武，与黄孝侯侍郎（钰）、徐颂阁协揆（甫阝）、孙子授侍郎（诒经）、欧阳用甫宫詹（保极）直庐中赓醻之作，犹见澄怀余韵。文勤诗云：“旧院仁虞说定诬，三千海户旧衣租。似闻铁骑从天下，廿四离宫已尽芜。”“御楼天上敞云房，松盖重重倚夕阳。畅好六飞来驻跸，满园林木尽秋光。”“问安中使朝驰骑，进膳园官夕贡鲜。舜日万年真大孝，至尊心在两宫前。”“射熊馆古画阴森，霹雳弓鸣已殪禽。骑射共知家法在，网开三面圣人心。”“撰拟词臣日进笺，大书龙爪细蚕眠。凤河浩渺兰舟稳，丹札亲题一洞天。”“琳宫古鼎焕天章，惜未西清古监详。好古小臣生苦晚，簪毫不及继梁王。”注谓团河行宫，旧传为仁虞院故址，高宗尝有诗辟之。宫分新旧，旧宫有听雨楼，新宫有春望楼，苑柳多乾隆时补植。“一洞天”为御舟名。团河有寺曰德寿，旧存古鼎，曾见高宗御制诗，其地即太宗驻兵处也。孝侯和作，尤工藻绘，其诗云：“衙门新旧接团河，南苑离宫得景多。前路传呼押勒密，清宫使者大鸣锣。”“是处营门漾彩斿，从官肃肃侍宸游。宵分万帐明灯火，圣主传登听雨楼。”“阚勇期门与蹶张，红阳沛艾极腾骧。一声破的天颜喜，马褂新颁杏子黄。”“合围校猎六军陈，数获陈鲜胜八珍。欲例年终废鹿赏，应分一脔到词臣。”後来行殿榛芜，兵戈屡踞，何止“黍离”之感。
太平湖醇贤亲王旧邸为德宗龙潜之地，旁有适园，池台花木，胜甲城西。李文忠有《游适园》诗六十韵，其记园中题额云：“中开颐寿堂，独表东平书。宣赞高七德，福禄应九如。东西列层楼，雅称仙人居。窗前万竿竹，不羡洋州腴。流觞有曲水，名迹连秦吴。导来凤尾泉，激同龙苜渠。小试神禹功，即此见凿疏。上探星宿源，万派咸东趋。风月更双清，如水明阶除。落落见长松，凡卉皆芟鉏。但存正直意，自有神明扶。空山太古舂，酝酿冰雪敷。筑馆名‘寒香’，岁暮还相於。春秋佳日多，云霞凭写摅。旁入罨画轩，花绮而石癯。别寻小幽趣，逸韵追髯苏。入室得退庵，静坐万缘祛。九州在一室，舒卷常有余。既拟逸少亭，更作渊明庐。二子皆人豪，何止达士模。”园有“宣赞七德”额，为毅皇御书。又，颐寿堂榜为恭邸书。又有东楼、西楼、竹林、修楔亭、问源亭、风月双清楼、抚松草堂、寒香馆、罨画轩、小幽趣、处退庵、陶庐诸胜。又有老梅，旁立鹤像，刻石云“天寒有鹤守梅花”。读此足觇其槩。末又云：“谢傅怀一邱，邺侯访五湖。功名愧昔贤，此志同不渝。东路期岸巾，北门犹建旗。平泉未有庄，石淙行就芜。骠骑不为家，敢谓忧匈奴。南望淮山深，慨然思旧墟。”感事忧时，亦略见焉。文忠久镇北门，以盘敦周旋，为群矢所集，独与王訢合无间，每就商大计。景庙亲政有期，王议建颐和园以奉慈娱，谋诸文忠，文忠曰：“上果亲政，孰匡翊之？”王曰：“我在者，决无虑。”不久王薨。常熟不善调护，致两宫渐睽，政变旋作。文忠固有先见也。
溯当同治末年，即有修复淀园之议。选侍御（淮）争之不得，游侍御（百川）复争之。穆宗召游入对，谕以“士庶之家，孰无老亲？亲老，欲稍娱游观，为人于者岂忍坚阻？汝疏具见忠鲠，而未喻此中苦衷。故召谕之”。游因言“三海”近在禁城，稍事扫除，即可驻跸，胜别营园工”。慈圣初不知有三海，及临观，良胜，遂修茸徙居，而园工以辍。光绪中，复议兴修。屠梅君侍御累疏谏阻，且严劾枢臣之误国、中官之罔上，疏语涉及宫闱，同列惊其戆直。康长素与契厚，有《赠梅君》五古六章，其二云：“四方际无事，宸居涉豫游。三山修旧苑，长廊闲危楼。圣母经艰虞，晚节娱林邱。下臣岂不谅，顾怀抱薪忧。削牍数千言，痛切涕泗流。下言夷祸鉴，上为国本谋。哀号述无帝，泪血溅松楸。阊阖为动容，土木辍不修。至诚动天地，孰谓直不收。台谏久寂寥，一鹗击高秋。巧宦虽见容，寒蝉良足羞。”其三云：“虹霓蔽白日，太微乱天经。北斗绾枢衡，金镜荡其名。王母宴瑶池，恻怆白玉京。天笼多修罗，狰狞窥太清。仙官三万籍，敛手空屏营。香案有下吏，学道受血诚。绿章夜上奏，欲整三垣星。华盖接勾陈，耿耿露光精。徐徐见贬谪，仍许游赤城。虽插尘寰脚，气象震百灵。多谢紫皇恩，犹作钧天听。”其四云：“君国骨肉际，盈廷莫开口。奏劄愈剀切，忠诚肝肺剖。旷观《先正集》，国朝未之有。惜哉未见行，太平遂刍狗。叔季何多求，圣明顾已厚。”盖分述梅君建言诸事。自园工议起，朝臣交章讽谏，类以轸时艰、恤物力为言。谈时事者，亦怒焉忧之。长沙张文达师在翰林，尝与谢麟伯编修、丁竺云产部游海淀，有诗云：“车驾罢巡幸，封人废扫除。苍梧春不返，离黍感何如。喜抑中官侈，言惩御史书。嗣皇躬节俭，莫更议园居。”李越缦《冬夜读书》诗末首亦云：“昨日中旨下，索钱修离宫。读诏私太息，此举宜从容。圣人秉纯孝，不暇权始终。长乐楼百尺，积庆花千重。取足天下养，承惧良无穷。四海幸平壹，物力犹未充。岛夷怙群丑，鼾睡长安中。诚宜法文景，励治威诸戎。安可舍禁钥，危照甘泉烽。事关国根本，连章期诸公。冗官未食禄，涕泗徒沾胸。”越缦时为散郎，而忧危激切如此。然同治以来，有内府募金之谕，有李光昭报木植虚罔论斩之事，御史德泰且疏请按亩加税以资工用。微圣明鉴烛，正士匡持，其事何所不至！
德宗亲政有期，醇贤亲王以慈圣深居不乐，谋别拓园苑。或曰，瓮山大报恩寺为乾隆时奉母后祝厘而建，於以绝祖制、奉慈娱，谁曰不宜？费无所出，则醇邸莞海军，以储饷息金，陆续拨用，初未动及正饷。其地旧有玉澜堂诸胜，完者葺之，颓者补之，稍有增建，遂成钜观，即今之颐和园也。光绪甲午，圣母六旬万寿，先期颁诏举庆典，备园亭点景，寻中日衅启而罢。吴挚甫《甲午冬至》诗所谓“可怜榆塞长征士，斥尽瑶池赐宴金”者，指此。黄汉甫有《西苑曲》。西苑者，三海之别名，而寔纪颐和园事，有云：“官家务悦璇闱意，齐囿无妨四十里。画栋回环万寿山，碉廊迤逦昆明水。佛香高阁郁崔嵬，俯视香山翠几堆。重栏不碍金舆出，步屦都随翠盖来。”述其胜也。又云：“党论几掀大局翻，当时首事误推袁。围宫竟欲幽<门舀>后，囊土惊闻杀杜根。临朝一再称承制，瀛台锁恨奈何帝。孤馆悲同复圣年，群僚咸秉宣仁旨。”纪戊戌政变也。又云：“宫市西园供悉索，藉辞防海官储涸。事後徒闻责辅臣，岂知涓滴归将作。”谓移用海军经费也。成澹堪（多禄）《昆明曲》云：“昆明湖边春草生，昆明湖上春波平。一波一草皆春梦，劫灰谁与谈昆明。昆明开凿当全盛，瀛寰风静澄天镜。侧闻车驾骋宸游，南巡归仿西湖胜。西湖胜处对西山，山色湖光缥缈间。偏是鱼龙邀夜舞，也如鹓鹭点朝班。翠华当日流连地，淀北淀南盛车骑。无限嬉春曲水情，却存习战滇池意。玉泉绝顶万泉飞，万寿回看烟雾霏。不独九成夸避暑，年年还打木兰围。仓皇劫火圆明後，明德遂称天下母。侍臣方进《游仙》诗，海客又斟祝厘酒。奇肱车与宛渠船，经营不惜水衡钱。费尽水师四百万，好歌慈寿亿千年。长廊香阁排云殿，宝月琼花开夜宴。歌管《春镫》、《燕子》词，彩缯夜火萤儿苑。濯龙门外好楼台，趋直车声晓若雷。记得羽林仙仗外，曾从舅氏入园来。蓬瀛清浅呼仙吏，几辈金銮留秘记。引见开元各一时，回头二十余年事。宫中歌舞召黄巾，鼓鼙惊破湖天春。秋词那忍谈庚子，国变无端又甲申。六龙归後山河改，空锁离宫对三海。漱玉泉沈石舫迷，渗金山冷铜牛在。我亦茫茫百感增，何须松柏怨山陵。一天春水容消长，百代苍烟阅废兴。”舅氏，谓荣润庭通侯。其诗一唱三叹，托感尤深。园成未久，即值拳乱，幸不为圆明之续。而盛衰转睫，成毁循环。二十年来，锦石苔荒，金铺尘暗。重过连昌，但逢野老。欲谈天窘，并少宫人。俯仰沧桑，惘然如梦。
王静庵（国维）《赋颐和园宫词》，有“谁知此日新朝主，即是先朝顾命臣”之句，为人传诵。余谓不如其“宣室遗言犹在耳，山河盟誓期终始。寡妇孤儿要易欺，讴歌讼狱终何是”数语意尤深重。诗中述东朝旧事云：“忆昔先皇北狩年，属车嫔御受恩偏。因看批答亲教写，为制金章特与钤。鼎湖一旦归龙驭，天路攀髯不能去。北渚方深帝子愁，南衙复遘丞卿怒。手夷端肃返京师，永念冲人未有知。特简儒臣严启迪，别求名族正宫闱。无端白日西南坠，一纪恩勤付流水。甲观曾无世嫡孙，後宫并乏家人子。提携宗嗣付黄图，劬苦还如同治初。又见法宫凭玉几，更劳武帐坐珠襦。国事中间几翻覆，近来最忆怀来辱。草地闲关下泽车，邮亭仓卒芜蒌粥。上相留都拥大牙，东南诸将翊王家。坐令佳气还金阙，复道都人望翠华。”四十年间成败兴衰略备。又云：“嗣皇上寿称臣子，本朝家法严无比。问膳曾无赐坐时，同怀罕讲家人礼。六王小女最承恩，遣嫁归来侍紫宸。卧起每偕甯寿主，丹青别进缪夫人。尊号珠连十六字，大官加豆依前制。别启琼林贮羡余，更营玉府搜珍异。”述事简聂，亦见阳秋。静庵晚以布衣直南斋，感愤时事，投昆明湖以死，眼中赢苑，遂成泪罗，当时岂自料哉！
光绪时，有所谓“哥老会”者，散布江湖闲，率多湘军散勇。此辈从征日久，不复能事田亩，谋生事绌，迫而为非，可诛正复可悯。其会寔名“安清”，夏子松侍郎乱後视学吴中，以《拟香山乐府》命题课土。戴子开赋《安清会》云：“安清会，安清会，谬托道友名，‘哥老’自称谓。游民散勇结党援，分则同群聚同类。饥不知耕寒不织，尔独何由裕衣食。行踪诡秘无不为，草窃潜滋除不得。昨者野田中有人，横罹白刃戕其生。又间邻村夜告警，探囊去箧搜金银。比年方息兵戈扰，催科更喜追呼少。胡为伏莽尚兴戎，虎毒狼贪逞牙爪。岂无网与罗，网罗莫致将奈何。亦有法与刑，刑法虽重难具平。我有愚言曰否否，除暴安良属官守。元恶滔天犹削定，何况区区此小丑。法网高张慎勿疏，弭盗良规自古有。”所论犹未抉其源也。彭刚直性廉退，功成乞休，迭授少司马、大司马，皆力辞，而独以长江巡阅自任。所至轻舠微服，遇游勇会匪不法扰民，立斩以徇。尝同时疏劾提督以下一百九十余员。赖其锋厉，江路顿肃。其《六旬生挽》诗有云：“幻海茫茫莫问津，苟余残喘岁行巡。草根不采千年药，花甲犹留百战身。萍泛蓬飘时易迈，桂辛姜辣老难纯。生成拙性多憨直，不与东施共效颦。”盖自纪其实也。外舅乐静翁元配彭夫人为刚直女孙，尝从巡江，见捽一人至，珊冠黄马褂。刚直出立船头，讯数语，即命处斩，不知何官及所犯何罪。退省庵未成时，每过西湖，必止俞楼。尝画梅留赠，题绝句云：“鹊巢底事让鸠居，高踞楼头笑我粗。寄语苕溪贤太史，梅花一幅当房租。”徐花农侍郎为募勒上石，犹见老彭风趣。
随园广收女弟子，尝绘《湖楼请业图》，为世訾诋。俞曲园先生主讲紫阳甚久，门下多英俊，独不收闺秀。尝有西泠叶墨君女史，过俞楼不遇，留诗四首，末韵云：“斗山望重龙门峻，可许侬家立雪无？”後相遇沪上，复以诗为蛰，固却之。又有张贞竹女史，其父业贸迁，家中落。织造某慕贞竹色，延入署，使授女公子音律。既而谋置簉，使人示意张父。父愤然曰：“吾虽贫，安能鬻女！”斥去之。後贫甚，展转至吴下。先生怜之，割宅後空屋使居，令贞竹授闺媛琴。贞竹感甚，请师事，先生拒之，而贞竹始终执弟子礼。会钱英甫大令丧偶，大令粤人，为徐花农督学所得士，於先生称再传弟子，因为媒合遣嫁。其《右台仙馆遣嫁张贞竹女士》诗云：“洞房酒後集簪缨，一笑来将行辈争。都说曲园女弟子，今朝下嫁小门生。”浙人传为佳话。内子琬君为先生曾孙，其善琴，即贞竹所授。
京师蓄梅，皆供养土窖中，植以盆盎，余岁首，辇入豪门，为春盘点缀而已。独定王府一树高及檐，然著花必以春仲，寒天则以玻瓈架屋深护之，风雪中不见疏枝冷蕊也。梅为月华贝勒手植，尝著《燕梅花候记》，具言培护之法。每花时，置酒招客赏之。贝勒不以诗名，有《赏梅》诗云：“报道庭梅已半开，东君火速赏春来。莫教零落随风絮，点尽闲阶寸寸苔，”“北地看花客诧奇，小窗二月见横枝。凭君试问春消息，雪北香南立片时。”又，京师蜡悔无成树者，惟城西广济寺有之。其树在佛殿前，北风不到，岁久成丛，花时亦在二月。己亥春，尝与孙惺庵同赏，惺庵诗云：“谁遣佳人降朔方，檀心微吐已回肠。智琼翦蜡应难比，沾到酥黄是佛香。”今定邸易主，梅久萎。广济寺拓建殿宇，瓦砾中亦仅存枯根。追忆惘然。
明代宫中春帖但录成语，其词近俚。乾嘉以来，内直诸臣，每岁首进宜春帖子，则搞藻扬葩，略如宋贤名制，闲亦关合时事。李文正同治丙寅恭进春帖云：“丙照诚能久，寅恭懔独深。缉熙天子学，兢惕小臣心。”是年甫为穆宗授读也。己巳舂帖云：“烽清畿甸乐销兵，铙吹同声惬圣情。剑戟胥将农器铸，百花香里看春耕。”“不惜金钱百万投，防河帝为兆民谋。桃花浪暖东风早，指日鲸波顺轨流。”则以是年陕西回匪肃清，又有诏拨帑百万潆河也。晚近佳制殊稀。世传长沙张文达光绪辛丑所进春帖云：“禁苑春归上柳条，试灯风里奏宫箫。侍臣新自秦州至，风景毋忘过灞桥。”是年和议成，两宫回跸，深得因事纳规之惜。实章曼仙（华）代撰也。
廉野云万柳堂在草桥畔，冯益都特袭其名，阮文达题其榜曰“元万柳堂”者，误也。冯墅旧有莲塘、花屿诸胜，光绪中废为寺，仅存小楼一角，上庋诗墨。潘文勤尝招朝士为万柳堂补柳，李越缦纪诗有云：“仁皇御宇滇海平，词科大举罗群英。相公翘材启东阁，城东驿骑纷将迎。竹坨词赋西河舌，迦陵乐府湛园笔。吐茵唾地千万言，虞赵有知应失色。庭前万树堆绿烟，柳花乱扑春酒船。几辈朱衣引驺唱，两行红烛斗新篇。平津老去珠履散，佛火钟鱼一朝换。幸逃马厩朱闳，留得书楼映宸翰。仪徵太傅重停车，山人补柳传画图。亭台倾尽寺田鬻，东风一一摇纤株。侍郎退食命俦侣，载酒招提共延伫。疏畦便插千万枝，顷刻浓阴满庭产。俯仰何胜兴废哀，眼前无数菜花开。荒池水碧犹依旧，更补新荷听雨来”。追述文毅招集词科，衣冠文酒之盛，在当日已不胜感慨。文勤在朝，务宏奖，尝约张文襄同招公车知名士，宴城南龙树院，函札往复，客单至数易。及期，客至，乃未具行厨，仓卒於酒家致之，而座客已枵腹久矣。传以为笑。夏闰枝太守藏文襄与文勤选客手札七通，装潢成册。王佑遐给谏题四绝句云：“槐龙突兀老秋霜，犹护当年选佛场。二十七年谈旧事，依稀墨渖姓名香。”“月旦偏从下第新，尚书冰监重人伦。牛心未啖周郎炙，惭负平生<冒毛><毛>身”。“材用由来为世储，诸贤遭际定何如。可怜憔悴风尘底，付与荆州数鲫鱼”。“益都清讠燕从佳话，吴县风流剩断笺。极目烟尘坛坫冷，朱门槐柳自森然。”今都人茸龙树院，建抱冰堂，奉文襄栗主於此。
樊云门方伯丁丑通籍，预馆选，作《春明杂事》诗多首，云：“榜花初坼满堂欢，犹锁灵扉十二环。青鸟已衔仙录去，一时传写人间。”谓红录也。写榜时，每一名写竟，则榜吏密写其名系於砖，掷於垣外，外间遂得遍传，谓之“红录”，而泥金之报随至矣。又云：“集英门外缀行齐，内使传呼散御题。引向丹墀三拜起，两行分就殿东西。”“御厨不托镂成花，殿上人人得拜嘉。写到江都第三策，中官传赐雨前茶。”“黄纸丝阑界画匀，舍人填出榜花新。书成五凤楼前挂，三百人皆赐出身。”纪殿试也。试日，策题用黄纸誊刊，与试者拜领，人各一纸。赐食、赐茶，皆是日事。甲第既定，揭以黄榜，由进士或五贡出身之中书四人分写，张於午门外。又云：“赐衣擎出午门边，几费江淮月进钱。莫怪後生材地薄，宫罗都不似从前。”谓新进士例邀赐绢，俗称“表里”，绢薄如，久成具文。又云：“朝天午夜入皇城，内里传筹未六更。见说两宫梳洗漫，玉阶鹄立候天明。”“玉座前头列近臣，绿签名字御前陈。後边隐隐遮宫扇，知有垂帘女圣人。”纪引见也。凡引见，皆用绿头签书衔名呈进，见讫发还。又云：“君恩特敕入槐厅，双鹄花前谢圣明。五色天书侵晓降，玉堂前辈与宣名。”谓述旨也。翰林官初入玉署，於堂墀列跽，学士捧旨口述之。又云：“团司设饮好风光，关宴依稀似李唐。总为桥陵工未讫，教坊不敢奏《伊》、《凉》。”谓团拜也。新进士释褐後，会饮张乐，兼宴师门，曰“团拜”。时在光绪三年春，犹是遏密八音之际。又云：“上学争持一卷书，相公催课又传呼。不知谁是凌云手，许带牟尼百八珠。”谓馆课也。新庶常，例派大臣教习，资深编检分教。到馆日，各携《大学》或《尚书》一部，以取吉兆。馆课试律赋及试帖，首列者直武英殿，得挂朝珠。馆在宣武门内，有老桑，以其叶治目疾奇效。先文安公有诗云：“王人微在诸侯上，殿体摹书愧未工。老托青肓吾亦得，漫思乞叶洗双瞳。”注谓庶常入馆，吏先送认启单，列应谒前辈科分次第，及与中外大僚相见礼节，末有“王人虽微在诸侯上”之语。光宣季年，翰林纷纷奏调，清秩始轻。
光绪庚辰秋，南苑大阅。时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佑掌神机营，揭举已革骁骑校某罪状，奏诛之。翊日，其母及妻子俱服毒，诣伯王邸门死焉。或云王主操政严，是人以犯令褫革。後求见，搜其衣，挟刃。疑图行刺，杖之垂毙，而後诛之。或曰是人故刁悍，恃为某邸所眷，屡忤犯，故被诛。醇邸以其事上闻，伯王坐撤差，即命醇邸与宝文靖领神机营事。李越缦《咏史》云：“貙刘五柞设和门，神策由来七校尊。虚说霍光搜挟刀，竟闻胡建劾穿垣。南军日造黄笼舰，东府亲持白虎幡。讲武骊山原故事，银刀组甲早承恩。”纪其事也。时京营疲窳，已成锢习。屡谋整饬，以投鼠忌器辄止。虽醇邸以亲贤领之，不能有所更张，是可叹已。其《咏史》诗又云：“捧日黄云宴庆成，无端一疏落华缨。差同儿女嗤临汝，羞见猴舞列卿。故纸赛筵犹有狱，铁檠横膝太无名。乌吹笛偏同坐，举酒吴宫想顾生。”则谓礼邸与侍郎宜公宴互谵被劾事。是年冬，诏遣礼邸等恭赍《穆宗实录》、《圣训》赴盛京尊藏。既抵渖，择期庋藏。先二日，将军以下设宴洗尘。为盛京兵部侍郎，离席与礼邸任意嬉谵。副都统富升据实纠劾，有诏落职，与宴者皆议惩。贵游狎佚，罔知礼法，其时懿纲久坠矣。若叶鞠裳《上公》诗纪某亲贵在十刹海劫夺游女，其事尤异。诗云：“果然好色似登徒，不道罗敷自有夫。彼美何妨超乘视，上公直可折驱。”盖所夺者为辅国公女，亦宗支也。国运之衰，乃生此辈。
越缦诗多及朝事，有云：“御史大夫称贵︹，连天椒畹皆金张。虏廷屈伏比良嗣，朝议争欲烹弘羊。一朝锒铛入请室，婢子甯相挽衣泣。”谓崇地山也。地山以光绪己卯使俄订约，翰林官联名抗疏，劾其误国，王可庄太守官修撰、伯熙祭酒官庶常、张文襄官洗马，皆列名。然地山虽下狱论罪，次年仍宽释。越缦复有《书感》诗云：“一闻雷翥走艨艟，屡误甘泉报举烽。几辈阙前夸鸷击，有人桥上戏龙锺。狴牢已见归良嗣，狗国何曾敬郭烽。片檄指挥诸将聋，不堪此手只携筇。”“龙锺”句，谓万藕ぎ尚书时亦有所陈奏也。迨壬午京察，藕胎官冢宰，以屡被参奏，众望不孚，甘泉董酝卿司农以年力就衰，同罢免。越缦《後鸡鸣歌》为二公作，云：“君不见眉州相公最恭慎，密缄自署臣安进。异代同姓谁最贤，涎想堂餐摸堂印。廿年尹京铸横财，驯长六官斟斗魁。耐弹差不及刘吉，敝薛道上瞻三台。又不见深源虚负俗流誉，生意娑比枯树。盲人瞎马夜半行，咄咄经年不能去。时过那有风云来，尚恋刍豆群驽骀。毕生已愧太仓鼠，钟鸣漏尽胡为哉。黄颔少年气何盛，对仗弹文读之竟。采藿虚惊猛虎来，扫箨奚烦疾风劲。呜呼，七十致仕称悬车，进退以礼绰有余。朝廷大臣养廉耻，奚待新进来驱除。罢官屡闻蒙正泣，谁似敏中称耐职。悠悠坐令时主轻，伏床熨衣亦何及。膊膊将五更，何不高卧听鸡鸣。”又，董公事兼缘其子牵累，越缦别赋《吁嗟行》云：“吁嗟高昌巧言高安佞，千里之草风不劲。谁何健者出里儒，寒毡雪映甘棠湖。读书所得媚世术，毋乃姓里羞江都。国运中艰饷需急，百万转军竭膏血。谁知仰屋廿载余，自为司农作金穴。和戎大邸开海西，侏亻离上坐班兰衣。王公占嗫独迎笑，亻免侥眉进酌金留犁。赫赫潮沟董世子，织袄打稽五都市。爰书数尺名捕亡，日入西曹夜北里。忽闻告密缇囊投，鲁公罪状出蔡攸。都堂Ф眙却不理，眼前膝上生戈矛。可怜瓜葛尚如此，笼锺夜行不知止。七八十翁何所求，为汝杌作马牛。”其论虽近深苛，要其暮景冥行，昧於止足，殆亦无以自解尔。尔日所目为“清流”者，务抨劾贵臣，以矜风节。甚至毛举细纤，株牵暧昧。茶坊酒肆，大书“免谈国事”。庆吊朋集，遇有霜棱严峭者，则举坐沈默，莫敢发辞。故老遗民，至今犹能道之。
比为从舅王可庄太守校定遗集，见其劾崇地山一疏，揭地山越权言丁约诸罪状，谓非置之重典，无以谢国人，语甚切直，盖同馆诸公推从舅属草者。梁节庵丈甫入词苑，亦与列名。疏上留中，节庵丈赋《庚辰七夕》诗三首云：“苕苕西北起微云，镜约私谐锦段分。凤轸龙梭都不惜，驾桥灵鹊已殷勤。”“窈窕云扃乞巧多，琼枝消息递微波。天风松却黄金锁，故遣佳人会绛河。”“瓜果金钱绮席开，长安城里笑声来。杜陵善写蛛丝慧，何止孙樵擅赋才。”虽托诸瘦词，而其义自炳。诗成，秘藏箧衍。晚年为人书Ψ，乃稍传於世。节庵丈居焦山，有《谢王二太守送米》诗。迨从舅卒於苏州，丈自鄂赴其丧，途经镇江作《思旧》诗云：“脱叶嘶风正二更，灯船初泊润州城。芳菲一往成凋节，言笑重来已隔生。寒鸟凄凄背江去，疏星落落向人明。此行不敢过衢市，怕听茅檐涕泪声。”沈挚语不可多得。从舅守镇江，尽力民事。其移官也，丹徒令王兰芝诣谒，见乡民数辈哭於郡署前，以为诉冤者，询之，则曰：“闻好官将去，故尔。”芝兰慰之曰：“太守暂去，行且复来。”乃挥涕而去。迨苏州耗至，士辍学、农辍亩、工辍市，若相吊者，结语非漫作也。
天潢故事用黄带，故俗呼“黄带子”。宝竹坡侍郎系出玉牒，其以使节过江南，遍揽金焦诸胜，因仿东坡轶事，留带於焦山寺。张文襄自楚督移摄两江，重游焦山时，侍郎已前卒。睹其遗带，因题诗云：“玉局开先继石淙，竹坡游戏作雷同。大廷今日求忠谏，魏笏终当纳禁中。”“同姓怀忠楚屈原，湘潭摇落冷兰荪。诗魂长忆江南路，老卧修门是主恩。”侍郎性坦率，官少宗伯，朝服犹假自其友。罢官後，恒往来西山。郑太夷为其壬午闽闱所得土，有《谒侍郎》诗云：“沧海门生来一见，侍郎憔悴掩柴扉。休官竟以诗人老，祈死方知国事非。小节蹉跎公可惜，同朝名德世多讥。西山终岁勤还往，愁绝残阳挂翠微。”光绪之季，文襄入枢府，得拜竹坡墓下，复赋二绝句云：“翰苑风流四谏风，至尊能纳相能容。枫林留得愁吟老，长乐疏星独听钟。”“子政忠言日月光，清贫独少作金方。市楼一戋良乡酒，那得鱼头共此觞。”注谓竹坡贫甚，尝凌晨访之，惟新熟良乡酒一瓮、咸齑一揲，相与对饮，更无鲑菜，其风味可思也。
仕坡罢官，以纳江山船妓为妾自劾。先是，旗员文某典己卯闽试，途次眷船妓，入闱病痫，不克终场，传为笑柄。次科，竹坡继往，李文正谂其好色，谆勖自爱。宝文靖笑曰：“竹坡必载美归矣。”既而果於桐严舟中昵一妓，归途竟娶之，并载而北。途经袁浦，县令某诘之，不能隐。虑疆吏发其事，乃中途具疏，以条陈船政为名，附片自劾。文靖於政府先睹之，笑曰：“佳文，佳文，名下不虚哉！”文正就阅，始知之，恚甚，强颜曰：“究是血性男子，不欺君父。”然亦无由曲庇。卒里吏议落职。都人为诗嘲之云：“昔年浙水载空花，又见闽襄上使槎。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曾因义女弹乌桕，惯逐京娼吃白茶。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家。”“乌桕”者，谓贺尚书（寿慈）事。时尚书以认书贾李春山妇为义女被劾，诏令自陈，不承，但言演贡日曾往阅书。坐降调，寻补副宪。竹坡复劾罢之，是亦细纤暧昧者矣。竹墟退居，赋《江山船曲》解嘲，有云：“本来钟鼎若浮云，未必裙钗皆祸水。”会有诏求才，尚颂臣阁学首荐之，被严斥。尹仰衡太守诗云：“直言极谏荐宗卿，露竹霜条旧有名。匡济自应求国士，谪居竟为赋《闲情》。”盖犹隐系东山之望。
江山船通行桐严间，相传为九姓渔产，盖陈友谅余党，明时驱之入江，略同户。船妓相呼以“同年嫂”、“同年妹”。同年者，“桐严”之转音也。竹词云：“冷眠一舸同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即桐江舟中作。梁应来《江山船曲》云：“桃根桃叶驾轻艘，高卷珠帘启钿窗。试问随潮来几日，儿家昨夜泊春江。春江明秀春山霁，人物江山并佳丽。朝来妆镜一齐开，要与遥峰斗鬟髻。云鬟雾髻太朦胧，不及儿家粉黛工。此际惺忪离枕席，此时明靓出帘拢。帘拢卷处人如玉，嫂太娇痴妹颦蹙。元稹情知愿作兄，陈平未免难为叔。眉山斜逗脸波横，半是无情半有情。蚁盏频斟千百遍，弦时拨两三声。酒边携袖殷勤问，道是侬家船九姓。上自常山至凤山，来桡去楫浑无定。又言憔悴在江湖，未老年华色已枯。不及苏州嫩如水，妆成闲坐拥薰罅。又言侬本英雄後，明祖龙飞逐江口。点点流如水上萍，青青竟作台边柳。此语凄凉不忍听，浪浪清泪湿枯襟。居然商妇琵琶诉，莫道吴儿木石心。自古韶华不长好，飘茵坠溷知多少。谢王门第半飞花，环燕妆梳今宿草。况教风水遭萍絮，影事前尘渺何据。今日云踪雨迹来，明朝汐影潮痕去。一枝柔舻一疏篷，赢得江山图画，檀板金尊行乐早，莫教纨扇老秋风。”
扬豫庭观察《感时》诗云：“一画鸿沟记策勋，黄龙盟誓等虚文。乱人恃作逋逃薮，异类难同鸟兽群。萝卜索偿多挟制，耶苏传教更纷纭。全权又袭夷酋号，《十八胡笳》不忍闻。”盖为伊犁事而作。伊整与俄罗斯邻，画界相安者久矣。忽移我界碑，窥我边圉。回逆败，奔入俄境，彼亦曲庇之。迨息衅言和，则挟索兵费甚巨，且立约十八条，逼崇地山书诺。崇时为全权大臣也。朝议既谴崇，代以曾惠敏。争议甚久，卒偿其兵费而收回伊犁。豫庭《志喜》诗云：“白金五百万，饵敌即安民。虏性惟贪利，天朝岂患贫。虽糜防海帑，不失保邦仁。但祝十年後，国家元气伸。”又云：“吾爱贤侯胤，全权操纵神。能令蛇豕伏，真见凤麟伦。和战息群喙，安危资一人。古来柔远事，修德在君臣。”惠敏早岁即潜习蟹行书，郭筠仙为言於文正，俾竟其业，果以折冲著绩。金亚匏明经有诗《送曾袭侯出使》云：“江上逢旌节，中朝第一沆。时名谢安石，先德武乡侯。许国无回顾，弥天此壮游。长风九万里，何止到瀛洲。”“许国”、“弥天”二语，惠敏当之无愧。欧西夙重门阀，故惠敏之使法兰西，其元首於授受国书之际，慰问特厚，且颂及文正治绩。有纪事诗云：“圣泽覃敷大九州，冠裳万国荷天麻。笼闲白难陈螭陛，旗绣青龙照蜃楼。阆苑风随仙露重，敕书香带御烟浮。从来忠信行蛮貊，莫讶戎王问故侯。”其《海外杂感》诸作，则深见临事之艰。如所云：“廿年稽古注虫鱼，搜括赢秦劫火余。为考谐声类隔术，兼通画革旁行书。九千文字成嚆矢，十万程途骋传车。安得上林亲射雁，羝羊未乳返吾庐。”“骥服盐车上太行，眼中驽蹇任超骧。九方皋去心先冷，八尺身存项总强。岂有蔷薇颁皋枥，误寻苜蓿走沙场。何年外阪争途罢，一骋兰筋陟六方。”“朝骖黄鹤上瀛洲，无数仙灵相酢酬。九转成丹无火气，三缄在口是清修。朝从叶县飞双舄，睡倒莲峰合两眸。笑我未谙兜率例，绿章犹抱杞人忧。”“作队长鲸集海东，怪云腥雾掩晴空。《六》、《金版》都陈策，五梁备讨戎。但愿奇功归谢传，自甘无识似桓冲。澶渊一掷诚孤注，莫怪南箕荧帝聪。”私忧窃叹，若有所不足於中者。当日视外使甚轻，而在朝诸臣，类皆鄙亻塞自封，婀相尚。劳臣仗节，困心衡虑，几於无可与言。末首当指会办海军事，谢傅，谓李文忠也。
郭筠仙以好言洋务致谤，几不容於乡。光绪丙子，将使英吉利。值湘省秋试，举子讹言洋人将至，聚众噪於闱，请兵迎击。又榜通衢，欲毁筠仙家，赖当事防遏以免。其时风气鄙亻塞如是。黄海华太守《寄筠仙侍郎》诗有云：“我皇初政起动旧，洞谙机务洵无两。愤论不恤遭诋排，迂抱谁其谅诚谠。包羞忍诟力本计，兴复升平司覆掌。小夫抚剑虽曰豪，斩鲸辽海孰堪仗。思齐圣母鉴公忠，诏持龙节乘潮往。昨者潭州遍题帖，举子无端哄秋榜。捉风病征吠雪怪，多口纷争难与强。自来功德藉文字，吾曹当作千秋想。飞轮火舶早归来，援古证今诱徒党。”述其前事，且以化俗期之，意至深厚。
梁文忠官翰林，抗章劾李合肥“十可杀”，坐镌五级调用。《出都留别》诗云：“凄然诸子赋临歧，折尽秋亭杨柳枝。此日觚棱犹在眼，今生犬马恐无期。白云迢递心无往，黄鹄飞骞世岂知。兰佩荷衣好将息，思量正是负恩时。”芳荪悱恻，一时传诵。相传梁舅张太史（鼎华）精命相，谓梁命造主夭折。梁求禳解，谓必有奇厄，乃足当之，故为是举。梁集中《同十六舅游天甯寺》诗有云：“升平已奏三十祀，追论往事同涕沱。屏藩不障犬戎毒，甩德甚厚天所我。此间咫尺判和战，旌旗卷掩鸣单。兵尘洗尽台馆出，但供荒宴陪欢歌。”颇同，感愤。十六舅，即太史也。又，《同十六舅买花因之长椿寺》诗结句云：“无生犹听法，吾意已沧溟。”为上疏前所作。其时，抗言之志已决矣。迨撄谴南归，部下知交竞为诗歌送之，而伯熙祭酒《金缕曲》三阕尤脍炙人口。时梁居楼凤搂，与伯熙意园密迩，过从最狎，其诗所谓“看花意园近，乘暇一经过”也。张字延秋，十三中副榜，十六举京兆，有“璧人”之目，终身不娶，卒时甫逾四十。文芸阁挽诗有云：“金环再世知何地，玉树长埋惜此人。”注谓：“尊甫绐事，与某寺僧善，君生时，见其借宅。又，病危时，梦一船载男女数百往投生，己在其中，云将生崇文门内小京官某家。”来去了了，亦异人也。
文宗未有公主，孝钦后抚恭邸格格为女，称以“大公主”，时出入椒廷，恩礼甚渥。锡席卿尚书官副宪时，尝遇於途，不及避。公主奴责其犯驺，繁其仆送官，且将捉席卿，谢过乃免。伯熙《捉御史》诗所由作也。其诗云：“车如鸡栖马如狗，绣衣使者蹒跚走。车如流水马如龙，四姓小侯行斗风。黄尘薄日长安路，玉勒珊鞭竞驰骛。驺唱之仪不听前，纷纷旗校影缨怒。乱挝马马横触，进退仓皇真击毂。旋抽左右又参差，我未断鞅君脱辐。大当喊怒坌来前，一僮一仆繁送官。触忤粉侯罪当死，又向车中捉御史。御史觥觥立殿中，南台况复称‘端公’。翁主犹须避赤棒，贵游孰敢干青。千步清道九华盖，王公皆当顿轭待。奈何翻欲截角来，凭藉张皇毋乃太。圣明四海方照临，强宗乃尔相陵侵。朝廷不惜赫赫法，御史偏有休休心。挥鼠辈窜等闲耳，细事何须告天子。旁观父老亦咨嗟，还是大臣知大体。峨冠怒马犹，暂从亭长赦宪臣。亭长叩头还告语，今朝姑纵御史去。”或谓是诗乃张御史观准事。余以闻诸杨雪桥者，证为锡席卿。雪桥与伯熙密厚，其言当有据。
阮文达每生日避客禅寺，作《茶隐图》，传为故事。丁文诚督川，值六十生日。先期阅兵川边，留居灌县，以避僚友称祝。先辈冲襟，遥遥合契。王壬秋奇诗调文诚云：“雄镇常经武，新恩命撰徒。息民冬蜡乐，观稼夏苗铺。令简稀随吏，心清减驿厨。巡边兼避俗，负弩莫争趋。”“斥恒相笑，霜鹰暂一伸。元枢资长养，国体在平均。还薰风度，停车稻雨新。休瞻雪山峻，高意托れ岷。”“霜鹰”句，当指捕治中官事。生日称觞，余所不取。忆施愚山有《生日宴客》诗云：“庶类皆吾徒，好生帝所与。锋刃更相寻，杀机簇鼎俎。一筵殄群命，所甘能几许。口腹成江河，横流不可御。割鲜日狼藉，惧娱变辛楚。味多礼数烦，伛偻疲客主。何如真率会，高谈送芳醑。”其意偏重戒杀，而道破俗情，思之寔同嚼蜡。桐城张文端生日，辙移梨园宴席费制衣，以济贫寒。近人亦有行之者，可以为法。
光绪初，有教匪聚於九龙山，挟术扰吴越间，居民往往无故失发辫。又每於空中涅人肌体，或圈或字，赤痕宛然，呼为“打印子”。又或翦纸为人兽形，乘夜出祟人，中者若梦魇，必有人猛吁，助以金声火光，始苏，呼为“压虎子”。久之乃定。是亦白莲余孽也。吴牧驺纪以诗云：“今夏闰五月，两举天中觞。古来尚蒲酒，用以祓不祥。岂知是月恶，三县尽惊惶。妖亦觑闰位，蜂起不可当。髡首发辫失，肌涅文字彰。顾影了不觉，失声已中伤。飞行绝踪迹，出没穷揣量。此事起江左，孳衍及苏杭。吾郡受邑七，邑邑被其殃。六月树鸣蜩，七月砌鸣づ。怪事更咄咄，涅堆若在旁。翦纸逞狡狯，嘘气能蜚扬。漏版指戌亥，街衢罢翱翔。有物蠕蠕出，利爪锐若钢。彭亨猪都腹，ㄦ猫儿眶。试放学蚕蛊，导行随虎伥。挟风产萧槭，吹火灯微茫。垣墉莫能阻，帷帱不可障。如魇乘梦婆，如魔扰睡乡。初缘足与股，欲跃身已僵。旋据胸与腹，欲呼声不张。手捉付乌有，剑斫反受创。惊扌求杂万唤，众咻出一吭。槌床倒衣桁，击钲助铜铛。前呼後共骇，此息彼又攘。五夜少偃仰，四邻疲奔忙。日出走相诉，不异谈狼荒。有司守文法，束手惟包荒。百灵拥位号，高坐任祈禳。走乞村夫子，如遇汉京房。朱文画八卦，黄纸裁千行。比户非改岁，桃符黏辉煌。对坐共秉烛，杂卧必联床。逻察遍街巷，讥诃到舟航。抢攘凡几夕，凛乎临战场。”篇长，节录之，穷摹异状，亦几於然犀铸鼎矣。
光绪初，四川东乡令孙定扬以加赋激众，涅称民变。统领李有恒奉檄往剿，冤戮数千。事经钦使按治，乃正孙李之罪，大吏且获谴，所谓“东乡钜案”也。渭南严贲园（遨）为渭春中丞犹子，居蜀目睹，作《东乡行》，序其事甚详。谓定扬私加赋，民苦之，邑人袁廷蛟等泣诉於令，触其怒。局绅某复煽之，遂告变请兵。有恒以记名提督统虎威宝营衔，督部文格命驰剿，骈戮数百家，凡三千余命，掠妇女金帛无算。先是，事初起，前督吴勤惠檄总兵谢思友往按。及文继督，谢具陈廷蛟非叛状，拂文意。谢撤任，以有恒代之。又以周瀚代定扬，瀚持剿议尤坚。时廷蛟已北上叩阍，循例归对质。会绐谏吴镇及川人官京朝者有疏，御史李廷箫亦劾文。朝廷丁文诚宿望，移督蜀。文诚素坦直，为幕友芮起豫所惑，竟坐廷蛟弃市，臬使立颐力争不得。寻前江督李公宗羲查奏，具言其冤。张篑斋官侍讲、张文襄官司业，亦先後言之，命大臣赴蜀鞫治。於是文格、周瀚并革职，文旋卒。局绅流，丁降级留任，定扬、有恒处斩候，旋勾决。按其事者，尚书恩承、侍郎童华也。孙李广交游、盛结纳，故伏法後，犹有为之曲讳者。录其诗云：“城郭五稔人肉臭，魑魅叱咤恶枭朱。柱後廷尉觚不觚，鬼雄画登日边呼。轩辕宫闭圣母仁，交章苦诤数小臣。八圣忧民天心复，呜呼乃决二凶狱。垂帘鸿业英皂居，薄海豺狼窥乘舆。伐竹云梦颖荆兔，贪吏姓氏不胜书。名器中兴假人久，爨下羊头材官薮。袖坐旗鼓厌太平，往往戮民若鸡狗。从此海内困兔役，梁州吏更阿堵癖。捐输津贴足岁年，夫马经费倾膏液。文忠政猛勤惠宽，惜忘藏富於山泽。徒令朱绶庆彭亨，天下饕餮得归宅。扬濡浴日湮岷峨，吏治滔滔及文格。光绪纪元新政时，东乡孙今口哆箕。蚊蚋犭夔犭遂媒蘖，耕夫责粟蚕妇丝。空城械系号加赋，杖毙犹呼父母慈。袁氏廷蛟侠客肠，说剑悲歌酒肆凉。侯赢俯首乞奴隶，鲁连把臂骖翱翔。因民弗忍泣请命，吏怒如火曰抗粮。可怜舞文费罗织，羽书宵过云山黑。鉏田里芸芸俦，孙令睚眦皆叛贼。牧伯视民由来贱，虎威军骄况思变。莺花粉黛寿将军，忽倒太阿檄雷电。巴江洗甲遂觞贺，燕市吹箫亡命饿。文官爱钱置罘繁，武夫子女玉帛逻。哀壑槎牙波血冤，欢声头颅三千个。後军蛾眉哭成围，万牛回首邱山货。髑髅髑髅尔不瞑，获罪有司室家破。当时只闻谢总兵，班师归哭元戎座。触崩不周女娲起，惊开阊阖汉廷豸。慨伉四十白衣冠，易水生饯烈士死。岱松晚节中外瞻，制可煌煌丁谓使。汲黯议奈武安横，曲法竟弃灌夫市。临淄渤海赫奕勋，微管翻疑先朝史。皇华四牡丹霄来，北阙春阳一线开。山中宰相扶病对，群阴剥极泰初回。会值婉谏南皮公，伏地赤子求母同。庚辰十月戊申夜，腰斩然脐狡窟穷。道旁尚叹迟俎酝，擢发难数韩彭罪。漏网共传周宝生，捉刀转唾芮少海。文既盖棺丁谪存，问谁秉笔董狐论。二竖暴尸轻一芥，焉能遂偿东乡魂。吾为作歌肝胆露，窃恐雌黄乱掌故。阁道汹汹营室暮，螳螂攘臂群袖赂。後之君子毋为误。”宝生，周瀚字；少海，芮起豫字也。入关，祖训永不加赋。蜀自军兴後，岁随粮附征数百万，曰“捐输津贴”。又，县署徵收供过境差用者曰“夫马”。又，各县皆有三费局，取诸肉厘，以资相念、招解、缉捕之费。避加赋之名而蹈其实，民困久矣。定扬则又别有私加也。或云，是案，有恒自恃宪檄，不服罪。华阳令田秀栗承上官旨，贿所狎伶，以相机剿捕之檄易之，有恒失色，案乃定。详见《洞灵小志》。
顾<虑力>堂太守《公无渡河》乐府，《自序》谓哀贺定甫。贺名靖南，蒲圻人，以进士知县待次江西。奉檄解京饷，道出山东东平，其城故滨河。故事，解镶不得由水程。州官绐以陆道梗，不得已，易舟。中流舟覆，饷金沈於水。州官畏吏议，诿称私改水程由解官意。定甫如济南，於大吏，不得直。檄令以余金先行小，州官复迫使出境。定甫愤甚，预服毒，驰马至田间，仆地而殒。州官无所忌，竟以畏罪自尽上闻。後数年，州官捧檄赴泰安，撄暴疾道卒，死状略与定甫同，论者谓有阴报。<虑力>堂诗云：“公无渡河，长河之险多风波。济渡日险兮，泛舟则那。嗟君早岁登甲科，卑官僚底鬓易皤。一朝转饷从吴鄱，匆匆策马东平过。狼丁为鬼蜮，蠹吏如妖魔。仆夫不察投网罗，易车而舟逢坎坷。公无渡河兮，公竟渡河。冯夷一怒，神明不诃。惊涛回卷生旋涡，朱提一掷归滂沱。仆夫身殉蛟与鼍，州官肉食冠峨峨。平时佯聋如阿婆，此时心胆惊风波，饰非诿过计则多。大吏不辨莠与禾，深文归狱吏议苛。请谒不见施谯诃，进退维合兮可奈何。呜呼，幸不为灵均兮沈汨罗，胡为同道堇兮栖蒿莪？芙蓉一饮矢靡他，临终张目呼荷荷。灵兮上诉诛谗，惟神正直无偏颇。州官合付泥犁迦，旅邸勾摄兮只刹那。我今捧檄来东阿，招魂请为赓楚歌。翩云车兮从昙摩，九天为正兮君勿憾夫蹉跎。”其事与李毓昌颇类，而国家剖雪不及。
张篑斋在朝敢言，负时望。政局既变，乃命以卿衔会办闽防，固辞不得。及氵位闽，敌已迫。闽督何小宋本书生，又与篑斋不相谋，临敌几於束手。然我师奋战，犹两坏法舰。卒之策援无方，纵敌深入，遂致丧师。朝让初予薄谴，福建京官合疏切论之，乃夺职遣戍。王敬常县尉（师曾）《甲申感怀》五首云：“沿海烽烟报赤囊，妖星一夕现南荒。寒盟为毁天神像，开衅非关处女桑。玉帛中途回使节，戈船横海寇岩疆。庙谟慎重筹和战，犹是公开政事堂。”“马江隐隐几声雷，十万楼船付劫灰。白面岂娴军旅事，黄须差是出群才。褚渊不死真非福，张畅狂奔亦异才。马邑全师翻受戮，此心何以服王恢。”“遥望南疆寇已深，残兵伏莽又交侵。旧传左相威沙漠，亲见孤儿出羽林。马上红催进战，军门黄纛仗监临。陈涛往事何堪说，日暮伤心臣甫吟。”“事急才颁上将麻，一军先已变虫沙。徒傅摇诼伤明月，真见威声出瞎巴。罗掘早间空鼠雀，公私浑不辨虾墓。基隆山色青依旧，一日三潮事莫夸。”“宰相於今亦太痴，筹边一味解羁縻。不教安国援南越，翻阻陈汤斩郅支。食子本来无下意，威风几许减平时。妄将诚意亲豺虎，绝倒当年秦会之。”诗中“白面”谓何小宋制军。“黄须”谓将军穆图善，扼守长门，犹能轰船克敞。同时王布政（德榜）几罹枉诛，故有“王恢”句。末首则斥合肥之主和。自法越衅起，法将福禄诺屡通议，皆由合肥上陈也。篑斋督兵舰与敌相待，既败，则托词於退守船厂，而督办船政何子峨学士且於事急时回城。李越缦闻之，叹曰：“篑斋休矣！子峨何亦如此。”因赋五律三首云：“谁揖开门盗，虚乘下濑船。单身亡节钺，六殉烟。露布犹驰景，锺宫曲赉钱。始知诛马谡，流涕武乡贤。”“独辟盈廷议，军谘属老成。廿年持节监，百练习流兵。储痔徒赍盗，飞尽结缨。自强原有术，屯戍重农耕。”“争望黄龙舰，清河是水神。旌旗团黑雾，山海乱青磷。见敌思刘秩，临危愧令ど。八闽天险地，太息付斯人。”是役，高参将（腾云）战死，见篑斋奏疏。又，兵船管驾官许寿山、陈英、林森林、叶琛死事皆甚烈，见近人所著《马江纪略》。
越缦所云“见敌思刘秩”者，谓刘军门（永福）。刘本华籍，入越南，氵存宫专闽，所部称“黑旗军”，皆骁勇健战。其时，王师屡挫，意谓刘宿将可倚也。王敬常《刘将军行》云：“在昔西军卷甲来，三边烽火照尘埃。逢城只用靴尖踢，迎刃真同竹节开。银鹄朝奔都护府，油船夜烬濡须坞。丞相从容但问牛，武人畏敌真如虎。将军起义效盘龙，大呼杀贼气何雄。铁衣突出刀光白，金镝横飞炮火红。军威重振将军树，他人不许澜沧渡。单于早备六赢逃，蕃将难教千里赴。蜻蛉塞远锋如雪，雄心欲扫豺狼穴。汉廷已办弃珠压，安国终难南越。和议朝成暮乞祠，顺昌帜世应知。莫将远主扶余客，当作南朝李药师。”刘部援越，尝奏河内之捷。既而法军陷山西，所部退走，复大挫於宣光，遂退驻保胜。其克镇南关、复谅山者，冯子材、王孝棋军也。诗近浮夸，未免失实。尝见刘所著《越南战略》，颇张皇战功，且深惜议和之失策，故论者多为所荧。李石贞太守（瀚昌）《书越南战略後》云：“黄龙欲饮遽班师，万古英雄泪落时。铜面银泥成画饼，蛮风瘴雨剥残碑。云头乱窗前曰，春色徐窥冻後枝。底事千金求骏骨，盐车老骥问谁知。”亦为扼腕。刘字渊亭，虽出身戎伍，而雅好文翰，与中朝士大夫闲通缟。官越南三宣提督时，尝以扇寄赵介庵廉使索诗，介庵为作长歌云：“日南之邦古献难，圣代绥藩同一视。岛夷狡尔思启疆，搪突藩篱窜蛇豕。黑云压阵亚军来，喋血斑斑战袍紫。视师传檄气喷薄，鬼胆先寒鬼魄褫。我不识君作何状，心知自是奇男子。庙堂柔远冀德化，百年盘敦要难恃。木兰回忆鼎湖痛，中外臣民切深耻。君才杰出正有用，感恩况复怀桑梓。愿君抑塞持定力，坚抱葵心贯终始。指挥白羽扫边氛，他日书名压青史。”越南既并於法，刘遂隶中朝戎籍。甲午台湾事起，谋抗敌保台，事亦不济，傺以终。君子谅其忠，而惜其遇焉。
刘壮肃（铭传）起自淮军，以武功锡爵，而娴词翰、通政略。其《应募入皖晓行》诗云：“拜别亲朋去故关，举家相送泪潜潜。从戎气庄晨驱马，破晓云开鸟出山。志值壮年当自立，身逢乱世敢偷闲。中兴将帅雄图在，待我功成一蹇还。”具见迈往之槩。甲申，法人犯台湾，壮肃孤军坚守。以台无兵舰，利陆战，诱法军登岸，大败之於基隆，冉挫之於沪尾。法军三犯沪尾，皆败走。然兵单乏援，势岌岌不保。尝寓书交旧，矢一死报国。最後，法军以十七舰力攻基隆。壮肃跣足督战，忍饥冒雨而军心不懈。历五时，大破之，降者千余，坏其三舟，夺炮械无算，台乃获保。其治台，创画百度，精心毅力，疆节中殆罕其匹。梁卓如《游台湾追怀壮肃》诗云：“忆昨甲申之秋方用兵，南斗骚屑桴鼓鸣。海隅倒悬待霖雨，诏遣将军巡边庭。将军功成狎文治，高躅久谢尘轩缨。国家多难敢自逸，笑揖猿鹤飙南征。半天波赤驰长鲸，魑魅甘人白昼行。百年骄虏阮处子，将军飞下万灵惊。鸡笼一战气先王，沪尾设险畴敢撄。其时马江已失利，黑云漠漠愁孤城。忍饥犯瘴五千士，尽与将军同死生。手提百城还天子，异事惊倒汉公卿。来海气千里平，呆呆红日照屯耕。桑麻满地长儿女，举子往往刘其名。将军谋深忧曲突，谓是脆弱前可惩。乃泉乐浪宜置郡，用绝天骄扬汉旌。凿山冶铁作驰道，锁海列炮屯坚营。宅中议设都护府，坐控南北如建瓴。料民度地正疆界，以利庸调防兼并。郑渠邺防随地有，下邑亦满弦歌声。平蛮直穷鸢坠处，要使鹿豕驯且灵。︳谟事事准官礼，边功区区卑李程。中朝大官玩厝火，枋岂喻鹏徙溟。司农出纳吝铢寸，齐威恤邻空典型。轮台已闻罢边议，况乃盈耳来青蝇。将军受事亦六稔，谓糜顶踵酬阙廷。轮车一去留不得，藤蔓啼莺空复情。大潜山下白云横，下有寒湫蛟可罾。手种菜甲日已长，有时南望微拊膺。任尚岂省班超策，辛汤或妒充国能。长城已坏他岂惜，雨抛锁甲苔卧枪。夜来风恶鼍涎腥，上相出莅城下盟。燕云投赠古亦有，珠压弃捐谁输赢。可怜将军卧大床，眼中憧憧百鬼狞。噩梦惊起月坠海，鹿耳鲲身山自青。只今劫火又灰冷，东方千骑来轻盈。将军囊智黠戎窃，竟有竖子名能成。山河锦绣亦增旧，独惜大树空凋零。”盖作於割台之後，有不堪回溯者。张绮年（云锦）尝佐壮肃幕。光绪庚寅，壮肃自将征番，军次苏澳，张橐笔从之，在军凡四十日，有《苏澳从军》四律云：“海滨寻废垒，幕府驻征辕。徵将趋风至，分营偃月屯。胄披生虮虱，笳动啸狙猿。此地犹愁绝，前驱那可言。”“无路荒山峻，参天古木高。修蛇临涧跃，怪鸟绕营号。瘴毒蒸丰草，炊烟热湿蒿。不须言战事，土气已萧骚。”“死边为烈土，搏兔乃戕狮。末将能相殉，忠魂可并祠。捐躯难瞑目，裹革尚存尸。後劲多观望，阴风撼大旗。”“楼船穷海泊，唤渡易轻舟。浪涌如奔马，波回似没鸥。雨风交洒落，性命听沈浮。已济看来处，惊人浩浩流。”第三首谓壮肃部将傅德柯。是役，德柯独当前敌，战甚猛，突飞镖中其目，晕绝。属将某跃而进，夺德柯尸，负之，且战且退，後无策应，亦死於阵。
衡山李孝笙大令甲申客闽，赋《榕城秋感》八首，具详兵事。录其四首云：“昆明元武肄舟师，盖海青龙制度奇。叵耐霆飞尘雨骤，忍看城压坏云垂。厕床未辨黄公复，剑徒雄隽不疑。十载成劳归逝水，秋风鼓角夜凄其。”“龙节开疆镇重臣，清谈甯复却黄巾。不闻精卫能填石，翻笑文鳐自触纶。Е洞横流凭，苍黄群吏走。谁知绛灌高年外，痛哭陈书大有人。”“蜃市龙宫雾气骄，腥风吹浪闪群妖。翩翻自运扶摇翮，来去如乘早晚潮。空有千金求郭隗，更无一草塞杨么。伏波横海今何在，回首博桑铜柱标。”“蜡丸新调四家军，太乙灵旗簇阵云。福地岂应开战垒，兵家谁解念星文。波回雪练江心静，风急芦笳日暮闻。元老壮猷重拥节，令人却忆武安君。”当日羁迹兵间，目睹诸军之泮涣、大吏之逋亡，言之犹有余慨。或谓孤拔之损，敌舰之沈，亦贪天功，非尽人力，观“文鳐”句可证。“元老壮猷”则谓彭刚直之防粤也。张廉卿《罪言》诗云：“竟触鲸牙捋虎须，咄哉此举谓良图。积薪不解先移突，发弩能禁後脱弧。岂有疗饥餐毒药，可怜从瞽问迷途。噬脐他日甯堪说，十万横磨一掷输。”亦甲申书愤之作。曾李诸公，皆主备兵而不轻用。使秉其成策，养我国威，可数十年无事。惜乎後生之不谅也。
张文襄与彭刚直初无素，甲申之役，同任粤防，深相引重。文襄所草防海规越、计画兵食及谏阻停战撤兵诸疏，意皆与刚直合。粤海以虎门为第一门户，文襄令淮军守黄浦，以水师提督率粤军守虎门，提督怨之，由是粤淮军交恶。刚直至，乃於虎门外沙角、大角二山筑炮台，自督湘军守之，粤淮两军皆愧服无异辞。文襄挽刚直诗有云：“回忆越昏，炎方门户殆。天降江神尊，气吞海若倍。军离终成睦，民恐顿忘馁。雪涛拥虎门，两角高崔巍。孤军壁其外，免胄不披铠。共苦感士卒，任难服寮き。”皆纪实也。曲园先生闻自刚直者，谓先亲莅测念，知为帆轮必经之路，於此发炮，必命中，故力主扼守大角。甲申冬，警报日至，言明年正月必犯粤。是岁岁除，刚直驻大角，疑似间，施放一炮。嗣闻外国新闻纸咸言大角炮台得形势，不可轻犯，自是，敌舰寂然。意者所施之炮必有中矣。其《军中除夕出海防警》诗云：“独酌戈船酒一卮，海风凛冽冻云痴。旌旗夜整防边旅，刁斗宵严破敌师。烽火远连天尽处，年华直到腊除时。不妨坐岁今从俗，红蜡高烧烛数枝。”当即施炮时作。又，《南海军次病枕孤吟》句云：“老罢坚卧当关路，鬼蜮难窥众志城。”意气激壮乃尔。又云：“五羊尾防宜密，二虎交牙险莫攀。”注谓大虎、二虎两山为要隘，即沙角、大角也。相传刚直有蔬力诋和议，有五不可和、五可战之说。迨和议既定，赋《感事》四律。录其二云：“日南荒微阵云开，喜有将军破敌来。正荡妖氛摧败叶，已寒逆胆夺屯梅。岩廊忽用和戎策，绝域旋教罢战回。不许黄龙成痛饮，古今一辙使人哀。”“撤尽熊罢关外军，藩封拱手让夷獯。日边浊雾凭谁拨，海上愁丝为底棼。政府苦心应有在，廷臣清议竟无闻。中华大地供蚕食，还策澶渊一役勋。”以其时甫奏谅山之捷也。惜同时将帅如刚直者，曾不多观。
郑业挽文襄诗有云：“越裳我属国，屏蔽西南偏。岛夷肆凭陵，肇衅窥龙编。中朝赫斯怒，雄师出临边。典兵嗟匪材，重关弛扃键。坐令千里内，蹂躏无人烟。诡词飞入告，诿罪偏裨焉。失律有常刑，严旨降自天。桓桓冯与王，百战事戎旃。胡来三字狱，陷法难自全。公时洎本兵，激昂意不然。抗议发覆盆，敷奏如涌泉。主将实怄怯，措施多倒颠。败衄乃自致，部曲洵何愆。天高能听卑，德音幸复宣。重谴坐专阃，此外无株连。一时士气伸，凌厉势无前。谅山遂奇捷，威棱垓埏。彼丑大奔北，蔽野抛戈。神武贵不杀，纳歉许自湔。此日推冯王，论功莫与先。呜呼微两公，谠直回坤乾。将使两粤地，祸至不踵旋。乃知不世人，济变能达权。”谓公与刚直疏劾潘琴轩事也。琴轩以抚臣督师，闻敌至，两日夜驰数百里走南甯，於是龙州、镇南关俱陷。及具奏，诡称苦战受伤，而归咎冯提督（子材）、王布政（德榜），谓坐视不救。有韶俱正法。公与刚直议，谓前敌所恃，惟冯、王，今若此，大局已矣。乃合词电奏，劾琴轩乖谬欺饰状。琴轩夺职，冯、王俱免罪，将士感奋，遂有谅山之捷。时鲍春霆军已自桂林南发，使合师，乘胜长驱而前，越南失地可尽复。而廷议主和，遽罢兵，岂非天哉！故事，武功成者乃谥“襄”，公以保粤功得之。
光绪壬午朝鲜之乱，叛党攻日本使馆，复围攻王宫，日本藉辞戡乱，将发兵。赖吴武壮率师三千，兼程驰赴，先日兵抵韩，擒叛党百余人，执李罡应，槛送天津。罡应者，国王李熙父，实祸首也。是役，部勒严整，机牙赖以潜戢。厥後，韩社既屋。陈鹤紫有追怀武壮诗云：“风云长畏日车翻，往事填胸试一论。冉冉高牙箕子国，寥寥残泪信陵门。范文祈死原深识，乐毅陈书有罪言。辛苦一编虞氏《易》，白头终见道根源。”武壮深於《易》理，治戎鲜暇，不废韦编，自云“一生治心最坚苦”，盖有得於此。性尤好士，张啬庵《呈吴提督》诗云：“峨峨高节拥辕门，拂拂朱卷阵云。难得名公趋赵壹，况闻揖客重将军。明珠却聘甯无意，宝剑衔知昔所闻。骏骨从来能得马，好收骥共殊勋。”啬庵以诸生客武壮幕，盖亲见其设施。周彦升广文亦从武壮率师入韩定乱，其《留别朝鲜上大夫》诗有云：“檀君废壤开时局，卫满荒营撤旧防。”又云：“徙薪曲突君终谅，揖盗开门我正忧。”逆知韩事未已，尤徵前识。後二十年，朝鲜既亡，武壮孙公木游韩，省武壮祠，留诗祠壁有云：“莲华斜抱汉城开，遥忆元戎小队来。梦里旌旗飘落日，禁中宫阙长荒苔。残民转壑鸡豚少，万骑屯云鼓角哀。往事功名休更说，一回追念一回灰。”为戎之痛已深，救赵之谋何益，沧桑家国，感溢於辞矣。公木父彦复官刑部，主变法，尝疏请归政。
翁文端、文勤、仲渊殿撰、夫廉使，四世官词苑。文恭典礼闱，殁夫适与分校，世尤荣之。夫自号笏斋，以文勤抚皖，获唐魏文贞遗笏也。笏长周尺二尺四寸有半，其背正书“大唐贞观八年臣徵执”，凡九字。文勤纪诗有云：“百年旧物重鱼须，两朝殊遇跻鼎耳。谥以甘棠比法物，镌之隶古映<角思>理。要从忠孝论世泽，莫侈恩荣夸贵仕。偶然宝物入吾手，顽廉懦立知有以。”洵世臣之言也。夫冫免张雨生作《传笏图》，徵咏。袁沤移诗述文勤事云：“中丞忠鲠无回挠，急敕防江副节使。将军不喜陈汤谏，持节还仗韦。苦战伤亡鼓犹振，饥军激厉甲未弛。焚旗夜照纸鸢飞，碎堞朝看木驴毁。雨矢还披北海书，云颓俄压东城垒。请室旋书牍背辞，糟醪不洗壶头耻。从容柴市诏更生，衔结玉门行万里。花马池边赤绿群，贺兰山下枪幡起。街须再拜恋君恩，手握笏囊耿犹视。孤臣终邀易名典，此笏屡兆门阑喜。惠政犹留召埭祠，前徽足继甘棠美。”绎其所述，则中丞之以皖事获谴，尚非其罪，终殉王事，无忝名宗。
越南事急，伯熙祭酒严劾恭邸及枢臣之因循误国，於是惊霆骤发，政地一空。樊云门方伯纪诗云：“数行严旨出深宫，同日三公策免同。上意用兵谁决策，中书伴食久无功。清流祸起衣冠尽，甘露时危政府空。至竟圣朝全礼貌，上尊恩礼贯初终。”“左户星郎昔起家，钤山声望满京华。朝廷多事由蓝面，台谏无人裂白麻。海内骚然皆怨苦，人情不近必奸邪。相公不识《周宫》字，自比荆舒意太夸。”次首谓阎文介也。恭邸等既罢，韶以礼邸、额尚书、阎文介、张文达并直枢府。李越缦谓“易中驷以驽产，代芦菔以柴胡”，固宜不餍人望。至枢密大事听於醇邸，尤非所以善处亲贤。或谓政枢之易，醇邸阴主之，故谈者往往有“角弓翩反”之慨。然祭酒疏中所称一日逮两巡抚、易两疆臣，而不见明诏，其为壅蔽讳饰，又何能曲为之辞。宝文靖罢政，有即事之作，锡厚庵次和云：“九十春光太遽，归来转问候门童。林梢仰见初圆月，花信横吹不测风。告免岂同羊舌，知几谁似鹿皮翁。菩提叶上题诗好，早识《心经》五蕴空。”景秋坪尚书同日降调，语人曰：“政府如射之有的，言者期中的耳，於我辈何憾。”其言深得大臣之体。
伯熙以敢言为朝贵所忌。尝有某学士承要人风忄旨，摭其太夫人集中诗语，谓为忘本，请旨削版，意将以倾伯熙也，疏上留中。伯熙感恩畏谤，不能忘情。值王夫太常（彦威）以节母《焦尾阁遗》乞题，因赋《金缕曲》云：“百拜开吟卷。是当时、风回雪舞，谢家庭院。更有如山如河意，佩珊珊想见。又荻画、中年凄断。偏是孤儿生命薄，奈蓼莪、竟作伊蒿怨。楹书在，泪珠溅。小人有母称班媛。只年来凄凉遗墨，流传残简。地下翻贻身後悔，几作玉台诗案。幸姓氏、宫闱知遍，万劫无忘千言训。骨棱棱、不为风霜换。君试读，《范滂传》。”後见时事日非，遂引退不出。所居城东意园，擅树石之胜。杨雪桥《呈意园》诗云：“五十之年君始满，万方多故竟如斯。沙是求旧风都邈，中垒传经事可知。卧病肯忘经世计，横流何似抗言时。空余南阁称名士，载酒相从许问奇。”伯熙和作有“但知名姓都非隐，欲保身家莫厌贫”之句，盖晚年深悔徇名之非，扫轨息交，自甘孤避。雪桥校刊其遗诗为《郁华阁集》。
故事，国子生於司成，必以礼谒见。捐纳寝广，其例遂废。伯熙为祭酒，令贡监应京兆试者，考到录取後，一律修谒，以杜假冒，而不取其贽。贡监录科，得凭同乡官印结入场，免其起文本籍。一以名实，一以恤劳费也。其《自纪》诗有云：“久矣春秋榜，私门盛桃李。寥寥六馆生，草草三拜礼。横舍强半虚，姓名一例诡。”盖国学久等具文矣。惟南学赐舍，举人贡监得考取肄业，膏奖颇厚，寒多就之。伯熙任祭酒六年，仿胡安定法，令於经史外兼治天文、舆地、兵事、农政，造就颇众。又尝校正蒋衡《石经》。余於戊戌、己亥间肄业成均，犹闻人述其流风余韵。伯熙既殁，南学生官京朝者，为请宣付国史，列《儒林传》。
武进屠敬山（寄）文辞渊雅，为当世所推。其诗亦多及时事，《甲申感事》云：“炎暑方未阑，徵兵防八闽。连舫通析木，高锋彗长云。深源盛名上，子房画策臣。违众令独将，不如弃其军。仓黄戒征轴，咫尺帐胡氛。犀甲相耀，龙舻自纷纭。伏波旋空返，赤壁师竟焚。引领海天阔，太息终何云。”刺张篑斋防闽丧师也。又云：“金风何萧瑟，海水扬其波。我军西南征，楼船郁嵯峨。荒荒日南地，窈窈瘴疠多。宵衣湿露，画景流寒莎。燧象走丛薄，飞<鸟>堕<谷间>阿。岩关有列戟，侧径无横戈。地逼寇趋险，粮绝士卧疴。戈船遂沈没，铜柱空摩扌沙。”则述越南兵事之艰。又云：“天马自西极，连翩东南驰。曾食汉苜蓿，不屑黄金羁。高高禺同山，下有昆明池。舳舻纟亘云日，波涛扬旌旗。请缨抑何壮，据鞍亦未衰。忠贞谁能嗣，亮节良易亏。繁华上官日，嗫嚅对簿时。”其时，抚臣徐延旭、唐炯皆以失机系狱论斩，诗当指此。其《边愁》四首云：“西域频年能作梗，班超垂老遂临边。河湟纵复军储耗，弓矢初投部帐迁。草满令居无牧骑，功成都护尚屯田。关山直北归图籍，积厝仍忧虎穴连。”“忆昨狼烽照上都，只今鲛室遍通衢。离宫苜蓿春烟没，飞舶金银海水枯。白难几曾重译献，黄龙安得及时输。汉廷解守和戎策，五利他年恐矫诬。”“羽书日日过龙编，赤子炎方正倒悬。岭峤夕烽惊峒户，瘴江明月静楼船。但期李献输降款，岂有冯唐惜暮年。早晚昆关真奏捷，洗兵银海共归田。”“木千年不改柯，飓风一夕忽扬波。东瀛信有桑田变，南海初无贡舶过。犹忆陈棱开绝岛，未闻张政檄群倭。圣朝今日尊文教，蛮触纷纷奈尔何。”因平回而虑及防边，因互市而忧及筹海；岭峤幸保，烽燧未清；琉球并吞，藩篱顿撤。感时抚事，固非无病之呻。续作《又愁》四首，则重忧朝鲜、台湾。录二云：“句骊首服未穷兵，千古常留衣帻城。别国舟车初互市，中朝职贡但虚名。毋邱刻石将靡泐，杨仆楼船息战争。武德当年容抗礼，诸臣犹恐四夷轻。”“海潮东下赤嵌城，日月苍凉禾黍平。山过鲲身皆列郡，波连熊指忽交兵。千年寂寞明珠贡，百丈岢峨战舰横。欲向蓬莱问徐福，蛟台蜃阁故峥嵘。”後十年，遂有中日之役，谓非先见哉！
游子岱布政（智开）与朝鲜使臣卞吉云善，吉云携其诗草归，序以付椠，一时传遍三韩。韩事寝亟，子岱识其国相，驰书累千言，勖以自强之策。且以双剑贻韩王，为《双剑行》讽之，云：“斋宿求良冶，候灵铸精铁。双双宝匣间，忽睹明星列。摩扌沙重装饰，缀以黄金屑。凭仗使君贤，进献陈言说。干莫光烛天，匪但蛟可截。连朝淬厉之，一挥敌氛灭。坐抚沧海东，顾盼雄且杰。要之自强术，利器用尤别。柄操掌握中，时局默参阅。廷议多异同，群疑苦纷诘。维王秉神武，从违立断决。狡如倭与俄，闻风默心折。斯剑由神授，安用相彼薛。持此颂名王，累叶昭光烈。大哉宋玉言，倚天信横绝。”韩俗文弱，其王柔ウ，故以箴之。李文忠亦尝劝朝鲜与泰西通商立约，不能用也。林怡庵（葵）甲午前游韩京，所识李鸿胪导观王宫，因赋《感事》绝句多首，有云：“粉泪仓皇闲道驰，珠襦零落出龙墀。军中未遇陈元礼，侥幸梨花尺组时。”“蛾眉制敕宝宫开，将种由来有祸胎。风月外家销歇尽，琼台愁绝凤归来。”盖咏闵妃。妃族多柄政，为大院君所忌。金朴之乱，仅以身免。甲午後，悯王失势，谋去新党，党人挟兵弑之。丁ウ公题其遗像有云：“罪己千言诏令颁，藁街骈首到群奸。可怜食尽鸱枭肉，难赎蛾眉一命还。”其衔冤如汉伏后也。
京师梨园，初尚昆曲。道光时，始盛行皮黄。秦腔最晚出，俗呼“梆子腔”，繁音促节而多涉俚鄙，盖始盛於光绪初年。李越缦寄陶文冲诗云：“都门广奏百部伎，九衢车马驰阗咽。念奴新声久已绝，昆仑乐器无人传。何来边调杂西鄙，音噍气促行并鲜趼。四座欢娱万人醉，和以乱橐兼繁弦。我闻此曲辄忧叹，得非哀靡愁师涓。”声与政通，审音者已讶其非吉，後果有西狩之事。余闻徐园师言，南皮张文达特嗜秦腔，每门生公宴，辄乐拣靡曼之剧，聆至曲终乃去。赵剑秋太守听《歌绝》句有云：“哀弦急管异天然，谁遣秦腔满四筵。曲子和凝休浪拟，相公倘是柘枝颠。”亦谓文达。或谓好尚关於运遇，然文达以大魁拜相，其抚汴抚苏，及身晏如。公去後，即见兵祸。回翔中外，身名泰然，又何尝以噍杀为累哉？
刘献廷《广阳杂记》述明季事，谓留都六部，以大司马为第一，班位在冢宰上。相传明时兵尚有“本兵”之目，权位最重。总兵见部员，亦挂佩刀。清制，兵部虽仍掌武选，视昔地望已杀，然仪注犹有沿袭前明者。高蔚然太守（树）久官戌曹，所著《金銮琐记》有诗云：“长壕百步向东南，三角红球费讨探。领队大臣副都统，射完马箭要堂参。”“武弁翩翩骏马骄，花翎红顶直襟袍。郎官端坐容参谒，提镇虽尊要挂刀。”提镇官仍故制，不足异。领队、副都统则当代创设，且限用旗员，而亦如此。盖尊文卑武，重内轻外，立法之初，固有深意。又故事：绿营每三年大阅，以督抚为阅兵大臣，考校而黜陟之。提镇挂刀，副参以下唱名跪迎，典至隆重。末造改练新军，视昔已小异。然杨文敬抚东，於青县简阅新军，有诗云：“八载谈兵事大难，词臣今日始登坛。金钅咸琐碎牛毛细，莫作长枪大戟看。”“金鞍柳叶天方马，宝鞘莲花日本刀。赵北健儿三万骑，一时齐拜将台高。”犹足见疆圻之重。
新疆之名旧矣。左文襄平西域，始立新疆，视各行省，以迪化为省会。向者旃毳之乡悉置郡邑，同我冠带。杨叔崤阁读闻官军收复准部四城，赋诗纪之。其一云：“见说龟兹国，河源更尽头。羯胡终伏命，龙领会封侯。贰负尸仍梏，休屠像早收。昭陵大小白，连日汗长流。”其二云：“绝域通西极，平时万里疆。天徕汗血马，国集大头羊。水草千夫帐，旌旗六月霜。似闻陈校尉，亲斩郅支王。”其三云：“自拓伊犁地，频年费转输。先朝有深意，北徼绝强胡。异域归盟长，安边守庙谟。明明四夷守，经国意何如。”其四云：“瀚海封疆重，将军号令轻。准回初有议，中外本同情。贵胄仍专闽，獯戎屡畔盟。终朝立行省，藩部比陪京。”其五云：“甲子江南定，西征系圣颜。至今《尧典》在，回忆《禹谟》艰。王者真无战，中原不复关。凄凉告庙日，云气满桥山。”观此，则新疆置省，准回先发其端，至是始成之也。先朝天戈所指，蕲於臣服而不有其土，诚如天之仁，然畔服靡常，屡烦师旅。惟鄂文襄之於黔苗、左文襄之於回疆，因时设治，为一劳永逸之计。
粤之漓江多滩。明万历时，蔡中丞（应科）所辟，水势绝险，行旅不慎辄坏舟。张文襄督粤，决用泰西机器轰平之，任其事者，陈象九大令、张逸槎二尹也。经始於光绪丁亥，凡十阅月，工竣，糜金四千有奇，於是舟楫往来，夷然无患。象九纪诗云：“漓江多险滩，大小三百六。苍梧至桂林，步步相联续。地势如建瓴，舍此无淳蓄。乱石布纵横，洪波随起伏。罗列若散星，壁立类飞瀑。喧阗十里闻，鼓角鸣山谷。垓下围项羽，昆阳战文叔。剑戟气森森，刀矛光簇簇。令人碎肝胆，何止骇心目。自昔往来船，Лヴ不敢触。倾覆争须臾，舟人歌当哭。岂乏有心人，无策手空束。富平今重臣，救时经济足。辄生捧檄行，谬许形势熟。共济有张骞，凿空不嫌促。摧坚利火攻，椎斧易机轴。事半而功倍，用神乃效速。去其尤，疮疽攻厥毒。訇棱罔两惊，列缺蛟龙蹙。浪花连石飞，光焰半天烛。河伯助余威，阳侯早服。从此庆安澜，一江春水绿。”
明总督张忠烈（同敞）与瞿留守同殉难桂林，遗墓在临桂县城外十里，光绪辛卯十月二十二日为盗所发，有司逮治盗发者，申抚臣奏闻。诏下三法司议，治罪如律。墓北坐南向，骨殖尚全，县官敛而重葬之。刘裴村时为刑部广西司主事，阅题本稿，谂其事，赋《重葺张忠烈公墓》诗云：“暴雷虺虺风骚骚，督师之头三跃高。血身挺立肉倔强，掉落豪帅手中刀。督师太岳之孙子，与瞿留守同日死。留守还归拂水岩，督师就葬唐家里。当时若无杨艺哭，忠臣肉饱乌鸢矣。里中生员唐兆祺，世传祭田祭督师。自从乾隆赐谥後，赴墓祭扫年年期。日二十五月十一，不知死日是生日。昌平云气郁桥山，荆渚愁波连漆室。何来地下摸金郎，魁气所射绿眼芒。手挥金椎唱‘青麦’，万家兄弟不可当。万髅饮血伤陈魄，忍动文武忠义骨。此骨南撑半壁天，前身北射中原日。汉寝唐陵皆发掘，玉鱼金宛终销缺，青犊赤眉徒哽咽。快哉三贼皆成禽，宝镯依然殉灵窟。忆昔瞿公隔屋囚，四十余日诗相酬。形骸久已外天地，留此大明上一邱。虞山凭吊忠贞墓，陶公种梅赋诗句。欲乞吾师买桂花，补栽忠烈坟前树。”时张安圃督部任桂臬，裴村师也。遗阡重妥，凶逆就诛，其时犹重法纪。
蒯子范太守久宰长洲，擢权太仓州。州多名迹，皆捐俸修葺，所耗累巨万。毕秋帆园旧有奇峰二，曰“簪云”、曰“侍儿”。园既废，“侍儿”一峰归毕氏篱ペ园，独“簪云”仆卧榛莽间。太守葺王相国南园，以建安道书院。访园故址，得“簪云”。向毕氏索“侍儿峰”，不得，则出百金赎之，命工并植於书院台光阁前。珠还璧合，传为佳话。太守自作《两峰歌》纪之，其述山旧事云：“园当日擅繁华，名胜东南第一家。领取烟云凭供养，幻将石丈唤娇娃。尚书得意工罗置，嘉名分锡饶幽媚。信是三生有夙缘，留与林泉佐游戏。”又述园荒石散云：“无何世代阅沧桑，剩水残山空夕阳。烟际颓鬟谁省识，草间遗珥孰收藏。蓠ペ台榭新修整，吏部风流亦豪骋。艳名有似绿珠求，痴情直作紫云请。千夫辇去惜如珍，一嫁东风又别春。玉埋不起沈幽壤，珠徙难还付别人。”又自记赎石事云：“南园风月多清燕，大好亭台萃群彦。手辟荆榛访故居，依然鬓影参差见。纵教璧毁尚能全，未必镜分仍再圆。浪把黄金拚一掷，又从月里赎婵娟。”颇见风趣。吴下多名石，是亦犹蒋氏之“绣谷”、沈氏之“归云峰”。然尚书品题於前，太守搜访於後。盛衰离合，弥足低徊。子范治吴多惠政，别一事亦艳传於时：同官某早故，其女宝儿为匪人所诱，致沦乐籍。子范悯之，初误召宝珠，因询得宝儿所在，出百金并赎之。以宝珠还其母，为宝儿置奁遣嫁。吴生有句云：“忙煞一双经世手，拨开蛛网救飞英。”尤推风义。
光绪中，游济南者盛称白妮、黑妮。二妮俱业说书，白妮王姓，名小玉，字雪官，与黑妮为中表姊妹，年相若而白貌较姝。每登场，坐客常满，珠喉一引，万口皆。既负盛名，益高自标置，眉宇间时有恨色。陈冠生殿撰欲纳之，不果。後归楚中一小吏为妻。吴宽仲观察（庆焘）省其叔於座下，闻名，往听之，叹曰：“是真有江南烟水气者。”赋《济南感事》四律云：“风转双轮箭激弦，流光弹指十三年。照人湖水绿依旧，著意霜花红可怜。曼衍鱼龙原近海，飘零鸾凤尚谈天。无端客泪青衫湿，错认琵琶送别船。”“ア粉蜂黄褪却微，鹊华眉黛是耶非。六铢冰凌寒弱，一翦秋波隔坐飞。定有仙根移妙想，莫教胡语学明妃。宝钗紫燕应珍重，好向乌衣巷里归。”“王家昙首妙能歌，我为闻歌唤奈何。修竹最难斜日倚，破瓜已负盛年过。帘衣风紧花如雪，镜槛春深月欲波。便拟扁舟迎接去，只今桃叶亦无多。”“红叶凋残玉水凉，钧天广乐苦荒唐。何来佛座莲花舌，能乱吴儿木石肠。《下里》几人酬《白雪》，上清无计觅元霜。三生艳福谁修得，消受云敖奏八琅。”且系以骈俪小序，有云：“春风小别，易换绿阴；秋气多悲，偏逢翠袖。荡明湖之双桨，杨柳如烟；访历下之七桥，芦花已雪。”哀感顽艳，可见一斑。
刘裴村光绪中过汤阴，用店壁韵赋三绝句，末首云：“又见金陀撰《粹编》，忠臣子孝更孙贤。颇闻近有汤阴岳，杀马不驮秦涧泉。”相传汤阴令不得用秦裔，否则谒庙立死。秦大士公车北上，过汤阴，不谒岳庙，夫怪之。询知为秦姓，愤然曰：“余岳姓，与君家世仇，不能以车马送君矣。”秦呵斥之，遂杀马於途。不得已，别赁车以行。前人笔记尝载其事，裴村诗固有所本。
承平时，部胥舞文窃柄，势抗公卿，而富厚或过之。内外交结，辇金络绎，堂上官莫能诘也。孙子授侍郎贰户部，尝劾治一部胥，赃证涉疑似，朝贵阴袒之，胥脱罪，侍郎且部议。寻奉韶毋庸直毓庆宫。以卿贰之尊、师傅之切近，不能治一蠹胥，纲纪尽矣。然鼷满象焚，祸亦及之。光绪中年，范陆二吏缔姻，聘奁竞侈。盗涎之，乘新妇城东观剧归，伺於路，劫以去，尽掠衣饰，委妇冷巷中，遇巡更者为送归。逾月，案始破。盗首，武员工某也。都人有诗曰：“夜半香车出禁阿，何来醉尉一声呵。钗环零落空街冷，去去如间《得宝歌》。”自来吏胥舞文，专恃例案，曹司精者亦能之。贵筑黄琴坞观察，道光中官吏部，与同僚遍稽旧案，分别存销，存者分类入簿。又手抄小册，随检即得，吏不能欺。且屡与堂上官抗争，因有“硬黄”之目。自纪诗云：“蹉跎十九年中事，赢得人呼作‘硬黄’。”又，阮给谏（应商）初官户部，以裘服逾制挞二吏。每判事，勿许亻言，弊亦顿止。迨辛丑回銮後，悉裁书吏，部司创习文法，转以为苦。张广雅嘲以诗云：“劳剧无如画省郎，五更城外蹋靴霜。六房纲目何年定，且劝三杯厚朴汤。”
盐树奇矣，而更有甘陇之盐池；火山奇矣，而更有巴蜀之火井。二者皆见篇咏。戴裕庵庶常（宽）《盐池篇》云：“筑地作盐池，池光朝艳艳。不闻烟火声，天地自烹链。微风从南来，雪花堆璀璨。上以充天庖，下以供征缮。余波及闾阎，古制良甚善。不知自何年，招集来商贩。骄奢拟王侯，奴隶视州县。计口派食盐，锱铢入奇算。百钱不盈盎，况乃泥居半。哀哀墟里人，味不充藜苋。荷锸者谁子，扌骨扌骨泥没。盐成不敢收，指挥听垄断。两间有美利，本为生民便。安知兼并徒，奇货思独擅。造物忌满盈，朝廷有纲宪。不见囹圄中，囚首发覆面。”其诗刺包商，且哀灶户也。火井则蜀中多有之，所出为阴火，色纯白，无焰。土人以竹筒引之，啣接数里，分装铁管，供民间炊爨。其管以时启闭，极便。南皮张文襄《火井篇》云：“闭关一无求，善国莫如蜀。大利归盐荚，不薪火自足。富媪吐灵怪，光向绛霄烛。一邀葛相窥，再昌炎汉录。当其穿凿始，顽坚百尺。万灶恣煎烹，天餍程郑欲。神愁地脉泄，人畏劫灰促。”盖土人煎盐制糖，恒用井火也。末云：“忆昔南宋季，一镇支全局。缗钱三千万，供军踵相属。固由地产穰，亦恐征敛酷。保民有至道，君子善处沃。”因事托讽，与裕庵诗意略同。汇录之，以代方志。
邓铁香京卿（承修）初居台谏，著称敢言，屡抨劾贵要。梁文忠贺其擢内阁侍读学士云：“近侍丝纶美，新颁雨露温。直从百僚底，上动九重尊。盛世无朋党，端居念主恩。此身应许国，不独在忠言。”勖勉甚至。後迁鸿胪卿，出为桂边画界大臣。侃直争持，狡谋为戢。事竣还朝，慈圣慰谕之曰：“汝此行辛苦。”铁香益感奋。寻拜命直译署，与同列孙文恪、徐小云论事多忤。尝过梁栖凤楼宅，语梁曰：“吾时与小云争论，不胜愤激，奈何？”梁曰：“君不能和一徐侍郎，更何能制异族耶？”既又忤文恪，乃决引疾。朝旨犹予假慰留，盖慈眷尚渥。而铁香迄不安於位，假满，复乞休，遂归。在乡创设崇雅书院，又於丰湖上辟尚志堂，以启迪後进。凡五年而卒。文忠有《哭邓鸿胪》诗五首，其第二首云：“孤特标一槩，不谐者徐孙。公廷有夔龙，敷奏将何言。涕辞文石陛，身老梅花村。俄充割地使，遂出南关门。冲林截猛虎，木矜故猿。无惧神乃静，有耻命益尊。能使狡暴折，不恤瘴疠屯。辛苦称深宫，硕果迄不存。孰谓山木寿，五载焚其根。”述其事也。相传铁香疏皆李越缦代草，故过从特密。其乞归，越缦尝为文送之，时尚官户部。迨自历谏垣，年已向暮，风棱转减。文忠集中有怀越缦诗，怪其补官三年，未有所言。其诗云：“天街马竞游嬉，六十头颅负此奇。咋舌吞声谁不愧，剖心见血可无时。旧庐漂荡输归计，浮世升沈付小诗。琴上星残教一哭，应从沧海念王尼。”结语自注：“谓铁香也。”
●卷二二
孝定景皇后系出那拉氏，为都统桂公（祥）女，其於孝钦后为姑侄。中宫之定，寔秉慈旨。光绪己丑正月，大婚礼成，即於是年二月亲政。李越缦侍御於乾清门观迎皇后凤奁，有诗纪之云：“九阊曙色启铜龙，夹道珠灯拱法宫。彩仗千官迎日下，琼函百辇出云中。光华共识天颜喜，朴俭先昭内治风。添得层城王母笑，蓬莱绮映早霞红。”注称帘幕衾褥，俱用绛色，盖从俗也。樊云门方伯是年亦有《纪事》诗云：“又见珠帘撤紫宸，履端归政降鸾纶。金瓯不改山河旧，玉殿重瞻日月新。五柞巡游携嗣主，九莲供奉遍都人。分明记得延英语，社饭香时念老身。”“少长椒庭侍宴游，圣年十八备长秋。官家早已虚金屋，太母欣然赐石榴。班政翟衣临茧馆，问安珠佩过龙楼。女尧坐对皋夔笑，佳妇佳儿共白头。”前首纪归政，次首纪大婚，皆风华典丽之作。是年，屠侍御（仁守）疏言，归政伊迩，时事孔殷，此後密摺封奏，请仍由太后披览施行。懿旨严斥之，并下部议处。夫庶政必由秉命，则撤帘之谓何？太母亦乐观成，诅临朝之有恋？是举也，知之者以为过虑，不知者且疑其迎承。屠亦铮铮，胡为出此？
文芸阁学士以第二人及第，廷对卷“闾阎”误作“闾面”，当加黄签，而翁文恭力拔之。经御史刘纶襄论劾，读卷大臣俱罚俸。迨大考翰詹，文恭复与覆阅。其日记云：“礼邸、孙莱山传旨细看，除第一及另束五本勿动外，余均可劲。奏事太监传旨，亦然。”其预定第一者，即芸阁卷也。或云芸阁为珍瑾二妃师，妃颇为延誉，以此膺上眷。叶鞠裳学使《大考》诗云：“殿前珠玉落挥毫，阆板苑清班数凤毛。授简终童麟木对，侑觞贵主《郁轮袍》。似闻司马由杨意，又见樊姬荐叔敖。沈宋新诗楼下进，宫闱玉尺正亲操。”即纪其事。“杨意”兼谓闻监也。李文正夙持清议，芸阁尝游其门，且先世有乡举同年之谊，尤相引重。文正薨，芸阁赋诗挽之，序云：“甲午、乙未间，国事危急，公不恤下问，凡所议论，
公每是之。丙申正月，余以小疾乞假数日，公自园退直，即遣人问曰‘果有疾耶！断勿续假。’盖知余意欲求去也。旋被劾，语侵公，迄未敢通问。比於邸钞见饰终之典，遂作此诗。”当日推挹綦殷，固不仅师生文字之契。其诗曰：“昆阆昭玉英，流彩发龙衮。丰条能霰雪，要在植德本。孰是更治乱，终始笃款悃。尚书果邦彦，嶷若凤立。绿图授神哲，赤县洗昏单。执持魏国琦，风度江夏琬。尽言夙所受，一跌志愈勉。西园公卖鬻，北寺内排扌建。妖氵起海壖，酿乱始闱苑。老成与谋议，王臣仗忠蹇。狐裘政多门，唐棣偏其反。国论时见接，衰泪犹在吻。远猷逊谢安，谅节符卞壶。三古不可作，学校废已远。谬思追周文，宾至我乎馆。涤耻誓尝胆，触邪或裂旱。几同范滂锢，终赖如晦断。修门去俄顷，别抱未及款。硕德不敕遗，仰视白日短。百年论相术，黄发务恪谨。屹然守正道，帝鉴公缱绻。祝宗久有祈，况乃乘真返。魏阙空峥嵘，涕洒马足踠。神州竟安届，中宵叹微管。”读者可以觇朝局焉。芸阁及第时，赴礼部恩荣宴。故事，当叩拜。芸阁力言，古者拜非稽首，引《说文》字义与礼部曹司辩，卒行三揖礼。徐荫轩相国掌院，欲传三鼎甲，谕责之，亦不果。<百百>年来沿袭文物，是时已刍狗视之矣。
前卷记萍乡文氏事。叔来太守即芸阁之祖，以殉难谥“壮烈”。咸丰时，自惠州守移知嘉应。值寇至，守城力竭，决以身殉。时树臣以同知赴觐，遂遣芸阁母彭夫人挈子走避，仓卒幸免。迨树臣权知罗定州，复值陈金刚之乱，三围州城，皆濒危获保。同治壬戌冬，寇复大至，树臣诣省请饷未归，彭夫人集僚掾议曰：“旦夕寇至，吾家人分无苟免。诸君毋同尽，愿去者，已具舟城东以待，可先行也。”众中惟幕宾李某不去。计州兵可守城者尚千人，因与区画，分遣登陴。夫人撤簪珥犒之。更命悬爆竹於大堂，戒阍者，城破即燃之，俾闻警自裁。既而贼围城，三日不下，竟舍去。後获贼，乃言每夕见城中灯火旗帜，如三四万人，揣不易破，故去之。闻者咸谓忠节所感，以获神佑。芸阁既贵，赋《畅志》诗有云：“微生多忧患，髫实初肇。逶迤兵刃间，得活竞分杪。集枯不羡菀，习苦已甘蓼。家风重名节，十世清德绍。岂敢爱微躯，夙夜思悄悄。”且有序，追述甚详。盖以自幸，且自勖也。芸阁慷慨负志节，在朝屡上封事。甲午，中日事起，与张季直殿撰主战颇力。闻王师挫，和议将成，太息而罢。林晚翠诗云：“都言踏破西山石，我道西山势不行。争怪忧时文学士，但看烟翠亦何情。”即是时所作。
长沙李亦元比部（希圣）《咏史》云：“窈窕交疏间绮窗，自修水递接吴江。药储乳雀三千两，衣画轻鸾六百双。烧烛代薪施锦帐，列钱衔璧出金釭。化淳不似承恩死，彰德门前舐足降。”刺奄寺也。安得海虽诛，而代者踵起，李莲英势尤盛。朱蓉生侍御一新乙酉典鄂试还朝，疏劾莲英，语切直，坐措词失当左官。王益吾祭酒方督学江南，间其事，奇诗云：“长啸金鹅潭水滨，归来原不为菰莼。及时好补《南陔》咏，未必朝廷舍此人。”“气清骨直应休名，今日翻绿谏得旌。乍了乘轺新事业，来迫折槛旧家声。”先是，醇邸巡阅北洋海军，命莲英随往。事乖祖训，且轻朝廷。蓉生疏言，恐蹈唐代监军覆辙，懿旨命回奏。寻奏入，乃斥其执谬。或云醇邸请以自随，则恭谨之过也。叶鞠裳《御屏》诗纪鲁伯阳之简苏松道云：“御屏姓氏孰先容，惊见除书下九重。阁下黄麻争缴进，宫中墨敕误斜封。匠心刻鹄翻成鹜，掉尾神鱼未化笼。袖里并州藏快翦，悄然江水翦吴淞。”《绣衣》诗纪玉铭之简四川盐茶道云：“绣衣玉斧出长安，朝下恩纶夕罢官。玉杯未堪盛狗矢，粪坻相与弄蜣丸。扫除仅隶黄衣贱，沈顿应怜白屋寒。名器假人原可惜，俨然涂炭坐衣冠。”故事，道员待次者必存记，乃得邀简。伯阳事出内敕，云李文忠荐之枢府。检存记册无其名，行查吏部，则尝以佐贰劳绩得奖，文忠所请也。寻邀特简。抵江，大吏以摄常镇道，不三月免归。玉铭业木商，谢恩日，召对失词，命书履历，不能成一字，即斥罢。二事所由异径，而皆奄竖展转成之。连英有养子三人，皆报捐部郎。又有某太监养子应甲午京兆试，竟获隽。鞠裳诗云：“自昔中涓有象贤，暗中摸索著鞭先。蟾宫名艳《登科记》，蚕室书成《急就篇》。灶下养皆郎将列，当涂高即孝廉船。先生头脑冬烘甚，未觉终南别有天。”先朝驭奄之严，所见远矣。
醇贤亲王《海口夜泊》诗，盖即巡阅北洋时所作。有“五台旧迹传千古”之句，注谓北洋炮台凡五，以“威”、“镇”、“海”、“门”、“高”为号，咸丰间僧忠亲王创筑，久成废址。迨合肥相国督直，因而葺之，复添营垒为辅。近人纪载所未及也。醇邸典海军，复与合肥增建旅顺炮台，以固近畿门户。甲午之役，旅顺炮台不守。李文石观察诗云：“贤王海上有高台，屹立沧波亦壮哉。岂谓金蛇衔浪舞，翻今铁鹢架天来。轮飞苦恨杨么黠，罂渡终思韩信才。六郡良家同日死，怒涛卷雪使人哀。”贤王，谓醇邸。“罂渡”句用林文忠故事。林守粤，尝募水勇，乘水桶凿沈敌舟，即前卷所纪也。合肥《丙戌四月随醇邸巡阅海防》诗云：“碉弓玉节出天阊，士女如山拥绣裳。照海旌旗摇电影，切云戈槊耀荣光。做飞禁旅严千帐，罗拜夷酋列几行。德协谦尊齐赞颂，力辞黄屋福威扬。”又，醇邸绘《庙岛海市十图》，济宁孙文恪题云：“戈船献巧来凿空，旌旗习战沧溟中。懿亲为国出经武，行部东指桑宫。天吴进舍童律迓，倏忽曼衍呈鱼龙。五城十楼现弹指，壮观压倒眉山翁。群酋水面四罗拜，持较郭今知论证雄。”皆足觇艨幢盛槩。
篑斋之入赘节府，清议颇薄之。叶鞠裳诗云：“安乐水山作婿乡，粉侯两鬓已如霜。东床坦腹新婚序，北阙批鳞旧谏章。白马清流宜此辈，青蝇吊客畀何方。升沈公亦华胥梦，但恨金是溃蚁防。”调侃之作，语有阳秋。相传甲申马江之败，夫人有诗云：“鸡笼南望泪潸潜然，闻道元戎匹马还。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焚车我自宽房琯，乘障人谁惜狄山。宵旰殷勤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痛哭陈辞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论才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宣室不曾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豸冠寂寂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诗中颇有恕辞，篑斋引为知己。文忠偶谈及选婿，谓“得婿如君者足矣”。篑斋乘间自媒，婚议遂定。迨居甥馆，文忠以怜才故，颇优容之。其时物论集矢文忠，因并及篑斋。或讥其苍黄翻覆，不知篑斋之倾心合肥，固不自入幕始，其在戍所，已通款曲。故戍归日有《寄谢》诗云：“捐弃明时分所甘，无家何处著茆庵。便凭黄阁筹生计，愿奇沧洲得纵探。水积峨峨几止北，鸢飞跕跕罢征南。负刍越石嗟枯槁，门下虚烦解左骖。”其《读樊川集》云：“能容两党非无术，不作三公为有情。”隐以自况。後从文忠议款，得京卿。文忠殁，张楚宝观察以肃毅刀赠之。刀为光绪壬辰德国格鲁森厂所制，文忠命其监造者。楚宝，文忠甥也。篑斋得刀，赋诗云：“敛尽中原百战锋，晚经锤链壮军容。昆吾大食终何用，神笔凄凉老折冲。”寥寥二十八字，不啻为文忠作传。
合肥相国久领北洋，屡主和议，京朝官几以汉奸目之。安晓峰侍御（维峻）抗章劾其通倭，谓於海外潜营金穴，其子且为日本国驸马。所言皆{卫言}，坐夺职遣戍，而直声大震。都市大侠王五谂其贫，出金助之，且护送出塞。柯风孙学士《送晓峰出塞》诗云：“昔年胡忠简，抗论绍兴初。四裔知名字，千金购谏书。先生真不忝，世事竟何如。感槩都亭别，犹多长者车。”缪邰生亦赠诗云：“慷慨陈书动紫宸，男儿夙负胆轮。未云折槛心何壮，邹浩投荒节自伸。天下争传真御史，边隅欣遇谪仙人。包容自荷君恩厚，雨露行回塞上春。”一时舆论如此。晓峰亦能诗，尤工集句，《出戍自纪》云：“一封朝奏九重天，万事伤心在眼前。好脱儒冠从校尉，征途行色惨风烟。”後五年赐环，复集句云：“马首东来知是谁，乡书无雁到家迟。陇头流水关山月，准拟人看似旧时。”皆能用古入化。又《次韵答锺愚公》云：“兀自伤秋计已痴，百年世事一枰棋。只应梅福称仙尉，谁道王敦是可儿。梦里狂言犹草疏，春来转瞬即瓜时。天涯亦有濠梁客，话到忘机两不知。”“王敦”谓合肥。“梅福”则谓篑斋之入赘。合肥与高阳、常熟皆不协。篑斋初为高阳所重，穷途失志，乃依合肥篱下。偃蹇余生，益伤积毁，恩牛怨李，自古然矣。
同光间，荐举使才，多以翰林充选。奉使者，皆进秩视二品以荣之，盖犹册使之假麒麟服也。许文肃以侍讲出使欧洲，习旁行书，未一年，即通晓，因得究心西制，考镜得失。尝著《外国师船表》十二卷。同时洪文卿阁学亦尝奉使英伦，文肃《寄怀文卿》诗云：“满地横流仗一壶，宵分看剑忆风胡。三年泥雪曾如梦，万里星河想不殊。觇国屡询回纥马，筹边待献月支图。灵槎西望多佳气，惭愧飘零到柳蒲。”“直北星躔变旦昏，锋车自此罄黄坤。日南烽火忧时泪，江表弦歌待士恩。早识禁中须颇牧，暂令域外料曹孙。庙堂驾驭增新政，好待归朝借箸论。”文卿尝绘西北舆图进呈，又屡上疏论越南事，故有“筹边”、“忧时”诸语。先後由词臣出使者，若郭筠仙、何子峨、汪芝房、崔惠人，轺车相望。子峨使日本，彼俗歌舞，犹袭唐风，於源桂阁故侯宴坐，赋二绝句云：“轻盈舞袖绾双鬟，洗戋殷勤劝小蛮。含恨低翻旧时曲，一声声是《念家山》。”“宾筵酒馔翻新样，乐府笙歌倚旧声。沿习太平唐代舞，诸伶白首说西京。”一时盛传之。惠人亦使日本，以迂鄙为人疵议。还朝值大考，由庶子降中允，夺二品服。自是皇华之选，罕用儒臣矣。
光绪季年，以文吏改武者，提督秦炳直、李准其最著也。又，黄泽生以候选道授狼山镇总兵，陈散原赠诗云：“国家积弱由，万辙不一轨。敝制始不返，文武分途始。儒吏束手为，将卒益媮鄙。卤莽而睢盱，遑云袭欧美。方今穷无之，品汇在龙砥。酌剂破藩篱，因君为嚆矢。”诗意以文武互用为创举，不知国初以来此例固多有之。同时宜阳赵劲修（金监），以拔贡作宰蜀中，後从锡清弼督部赴滇，亦由战功改武官，至昭通镇总兵。在军中，有“闲云出谷众山低”之句，为忌者构赞，清弼知之深，不为罪也。劲修少负奇气，赋《少年行》有云：“男儿骨相不封侯，走马射虎南山头。不然东渡辽海开玉帐，草檄破贼边城上。”後来戎马功名，已兆於此。其诗皆称心而出。当屈志百里，颇郁郁不乐，有《即事》诗云：“束带迓上官，肃节江之湄。吏云有成例，不敢玩忽为。叹息古道湮，士节日以卑。衣冠何伟岸，折腰向小儿。缅怀古良宰，岂有悦世姿。勤民尽职守，外此非所知。而我何为者，屏营当路歧。世局苦迫隘，已非黄农时。栖皇奚所求，徒为识者嗤。逝将投绂去，烟雨卧颖箕。傲然睨世间，君知我为谁。”具见蹇兀之致。余谓文武非二事，要得其人。叶名琛、何桂清治戎，弃师而已。若鲍超、陈国瑞柄政，则且覆国，不可以不慎也。
陶然亭在京师南洼，康熙中，水部郎江藻所建，故亦称“江亭”。亭下有潭日“野岛”，四周皆萑苇。光绪甲午三月，丛苇中忽有怪声如牛鸣，或疑为蛟鼍之属，侦之无迹。市儿妄绘为图，呼以“大老妖”，谓专噬洋鬼。稍有识者，皆晒之。然图说流布大江南北，乃至甘、新，莫知所由。至福文慎（锟）为执金吾，调兵穷搜不得。兵去，声复作。内府官至设坛讽经禳之，扰攘经月始息。顾印伯大今《甲午感事》诗云：“灾异何当问董生，九门宣令止牛鸣。不闻周史夸群望，坐笑班书志《五行》。北斗遐瞻天上象，南洼信有地中声。苇问今日延缘路，旧事苍茫足暗惊。”刺当事之张皇，亦莫究其实。张豫荃（其淦）纪以长歌云：“右安城门当昼晴，野畦池水芦苇平。忽有怪物如牛鸣，路人千万皆闻声。喧传远近草木腥，街衢入夜无人行。或图其状如蛟鲸，似虎摇尾龙转睛。巨鳞修鬣腹彭亨，罔两罔象莫识名。日午健儿敲铜钲，戈矛森立车冲铡。击以巨炮雷霆訇，如临大敌心怦怦。登刀蹋火道侣迎，敕召六甲与六丁。呼星唤鬼与怪争，怪殊不惧反自矜。若鸣得意声无停，健儿咋舌双目瞠。拖泥带水如履水，道人执剑走野亭。护身符呪嗟无灵，我亦随众来郊。凤城景物争春荣，麦芒渐绿柳眼青。轻风转蕙晚照明，莺歇燕语调凤笙。万人如海身伶仃，枳篱薤陇侧耳听。鸣蛙噪蚓集众蝇，心知其诈笑语倾。嗟哉危坐高官形，柳阴歧路支凉棚。更资弹压列阵兵，忽欲纷调神机营。举国若狂谁使令，解人难索系我情。石言蛇斗传所称，妖不自作由人兴，见怪不怪真典型。”庸人自扰，不堪令冷眼者见之。是冬，中日衅起，又数年而拳祸作，盖乱徵也。近见翁文恭日记，亦纪是事，且系以考证，则直以为水怪矣。吁，亦异战！
宣统初元，郑太夷招都下名士集江亭，有句云：“二月春深犹雨雪，城南水解屡回车。”颇切燕都风物。是日，赵尧生在坐，谈及甲午妖鸣事，因赋长句云：“郑公二月罗群贤，江亭雪霁春一湾。苇芽出土柳条绿，水光氵八氵八收晴峦。各寻雅谑破昼睡，敬举国故光绪年。甲午春三此亭下，传有怪物声振天。略如九牛吼大瓮，或图其状如鼍鼋。作鳞之而旱双目，往揭巷陌人聚观。我时寓层保安寺，杨舍人住官菜园。见怪不怪试一往，自龙泉寺成市厘。美人如花著高屐，燕支涂颊擎双鬟。时逢绣中风走，道旁贫妇争乞钱。前行野潦一团碧，万头攒戢人如山。是时一哄怪乍伏，竞吹苇叶敲铜。蓦然一声殷地发，事果不谬如人传。杨舍人归舌不下，取《五行志》终夜翻。广搜异闻定鼍吼，昆明池内海眼穿。前演水雷失窟宅，径攻地道钻城垣。自余厌胜有万法，内务府设宣经坛。西山老道习雷吼，星冠木剑扬朱幡。金吾福公决大计，谓人有力天无权。调神机营备不测，克日大炮轰重泉。或云城当化为海，五城御史当直言。纷纷弭祸说不一，坎坎应节声愈繁。果然是物召兵象，及秋日本争朝鲜。我方妄言冀妄听，郑公大笑邀凭栏。”杨舍人，谓叔峤也。以叔峤著称淹雅，乃亦决为鼍吼，未免书生之见。
甲午之役，朝鲜以匪乱乞师。李文忠檄提督叶志超、总兵聂士成率师往。上以绥靖藩服，宜策万全，复饬增调。续发诸军既集，以志超统之。日本窥朝鲜久矣，至是衅启。志超督师久无功，宋庆代之，亦屡挫。驯至犯我辽渖，震及都畿。志超与提督卫汝贵等，俱以失机逮问。其以死绥闻者，则总兵左宝贵死於平壤之战，海军副将邓世昌死於大东沟之战，侍卫永山死於凤凰城之战，提督杨寿山死於盖平之战。威海陷，守将戴宗骞死之；刘公岛陷，水师熠，提督丁汝吕、总兵刘步蟾俱死之；亮甲山告捷，参将刘云桂、守备赵云奇阵殁。於是近畿门户不保，海军精锐俱尽。先文安公题魏默深《海国图志》所谓“一场孤注闽材尽，横海楼船泣水犀”者也。闽厂创议由左文襄，而成於沈文肃。三十年来，管带、驾驶多八闽子弟，死绥将佐若难世昌、若刘步蟾，皆闽籍也，而邓战死尤烈。论者谓是时海军尚不弱，缪邰生（锺渭）《吊邓总兵》诗云：“阴雨黯掺海气黑，王楼船誓杀贼。两军尘战洪涛中，雷霆铿訇天异色。高密後裔真英雄，气贯白日怀精忠。炮石纵击乱如雨，血肉激射鲸波红。敌舰纷纷多击毁，我舟力尽亦沈水。不分猿鹤与沙虫，全军尽葬鱼腹里。将军历险得生出，当留此身待异日。志存减虏图再举，畴谓将军节遽失。将军大呼曰不然，宁为玉碎毋瓦全。誓与士卒共生死，人死我生胡腼颜。呜呼人生孰不死，死亦要贵得其所。重如泰山轻鸿毛，流芳遗臭俱千古。将军视死甘如饴，凛凛大节青史垂。嗟彼军前伏法者，畏敌如虎亦奚为。”余尝见邓公遗象，英姿玉立如书生，而临难勇决乃如是。沈涛园中丞《哀余皇篇》亦甲午年作，其诗云：“城濮之兆报在必阝，会稽已作姑苏地。或思或纵势则悬，後事之师宜可记。昔年东渡主伐谋，严部高垒穷措置。情见势绌不战屈，转以持重腾清议。铁船横海不敢忘，明耻教战陈六事。军储四百饷南北，并力无功感尽瘁。宋人告急譬鞭长，白面将军臣请试。欲矫因循病卤莽，易箦谏书今在笥。蓄艾遗言动九重，因以为功疑可嗣。谁知一举罢珠压，东败造舟无噍类。行人之利致连樯，将作大匠成虚位。子弟河山尽国殇，帅也不才以师弃。即今淮楚尚水炭，公卿有党皆儿戏。水犀谁与张吾军，余皇未还晨不寐。州来在吴犹在楚，寝苫勿忘告军吏。”“东渡伐谋”，谓其尊人文肃公率师渡台事。时在光绪初年，鳃人窥台，邻伺已迫，有猛在山，采藿戢谋。“易箦谏书”，则述文肃遗疏，老成深虑却顾。而二三少年，张皇急功，怂恿一掷，谁秉国钧？何所逃责？
左冠廷总戎，山东人，固宿将也。平壤一战，独当敌，陷重围中，诸军坐视不扌求，力竭死之。左尝从戎南越，称骁勇，闻者叹惜。胡砚孙观察为赋《左将军歌》云：“东征虎将花门种，白干朱丝号神勇。涅臂长悬报国心，生来惯识祁连冢。幼抱犀渠作健儿，搴早结上公知。红绢抹额黄皮，得意摩天苦战时。论功首重桓虔武，凯歌自和逻ュ舞。莫作寻常蕃将看，哥舒仆固羞为伍。闷杀新娘曹景宗，鼻端出火耳生风。来收拾穿云履，也向天街蹋Й红。百战功名等一掷，枭卢未辨争先得。狂撑大眼睨公卿，酒酣无那肝肠热。空怜岁月去堂堂，揽镜俄惊鹫上霜。携得琵琶红袖妓，夜寒如雪按《伊》、《凉》。此时是壑氛尤恶，海蠕星子纷纷落。铁轨南通俾路芝，越裳甘弃同瓯脱。从此将军气转豪，岛虽重主恩高。不教日压秦长脚，空有天生刘大刀。联枝跗萼称同气，斩关破贼真吾弟。长向朝阳望捷书，可怜夜半凶书至。春风泪洒脊令原，反斗终怀国士恩。只有拊膺长痛哭，不辞翦纸与招魂。忽间传箭追穷寇，困兽凌兢犹苦斗。赤峰明月踏营归，血腥裹甲三重透。碉戈早晚镇高州，都尉连章苦慰留。盼煞桄榔船上客，巫闾目断白云秋。无端骤长邯郸虱，败盟毁约思蚕食。白旄倏遍萨摩州，红帽如闻平秀吉。水犀十万下三韩，列幕连营袖手看。重英不动清人轴，一箭谁登广武坛。将军怒马奔如电，提刀愿识罗浑面。我今一死何重轻，不畏前驱畏後殿。鸭江流水绿汪汪，六月炎蒸鸟不翔。汗雨白沾铜面具，火云红映绿檀枪。酋矛散漫难成列，虎气腾腾呼杀贼。但使连衡共扌寿虚，定教执燧探龙穴。八道花旗迤逦排，红衣炮劈两山开。孤军已被重围合，不见沈舟项羽来。森索妖星迷赤雾，睢坠齿碎天将暮。红灯白酒贺兰营，曲误方矜公瑾顾。月晕重重间楚歌，洞胸犹握鲁阳戈。仲由缨结那惜死，国势不张将奈何。从今狂寇逾三塞，海门不守长城坏，市终悬懦帅头，中原赢得逃兵在。又见长编纪北盟，符离一溃误书生。万金币去龟阴返，只恐忠魂恨不平。”懦帅，谓叶志超、卫汝贵也。平壤一败，敌军遂长驱深入，虽戮叶卫，於事何裨。此诗可作《睢阳传》读。
甲午，孝钦后六旬万寿，朝鲜犹遣使臣祝嘏。奉使者，判中枢李承纯、户曹闵咏哲也。朱燮辰同在直房，赠诗云：“万国三呼阊阖开，璇宫瑞霭映蓬莱。东藩为效华封祝，累尔梯航献寿来。”未几，中东衅启，藩封遂尽。其端肇於朝鲜东学党崔时亨等之构乱。聂忠节以前锋八百人往驰，至全州，乱党已就抚。忽日军踞韩京，且截我北塘援兵。或谓敌贿北洋电报生，泄师期也。燮辰《牙山》诗有云：“遥传铁象方尘战，诅意多鱼已漏师。”即谓是事。其《南楼集》述甲午战事特详。《东沟诗》云：“鸭头江绿鼓声哀，一炬几同赤壁摧。大树已闻江上折，好花偏向炮中开。”谓丁汝昌以十舰与敌将伊东会江面，相持久，忽“济远”舰乱阵，撞沈“扬威”。时“致远”邓世昌方鼓机力击“吉野”，乃误撞“扬威”，邓愤极投海，我军大乱。又《战金旅》云：“桓桓个将军，扼险振士气。一战歼厥徒，再战摧厥骑。惜哉起追奔，敌忽绕其背。诸侯尽壁观，坐今长城蹶。”谓敌袭金州，徐邦道扼守其东，拒战於土城，迫奔遇伏，乏援致蹶，旅顺遂失。又《战威海》云：“盛山迤东曰溟渤，自古形胜此第一。台垒屹立耀戈，军中使马兼使船。维时阳侯出典兵，谈笑颇欲吞蛟鲸。何图海氛蓦地起，顿教铁锁俱沈底。我原为主敌为客，反客为主事已矣。霹雳横空飞焰红，帐下健儿方醉死。呜呼，阵云咽，旄头折，沙虫猿鹤两漂沦，客卿还献沈舟策。”谓敌踞威海陆地攻刘岛，我军孤无援，德员瑞乃尔进沈舟毁台策，诸军不应，丁汝昌仰药死，道员牛某遂降。是役，海军尚能战，而号令不齐。陆师尤多窳朽，以六万之众攻海城不下，敌军大集，遂至弃辽。燮辰诗所谓“曾无强楚三千甲，空见征辽廿四军”也。东抚李监堂调阎得胜部及青州防兵，遇敌立败，虽斩阎，仍节节退守。燮辰诗所谓“长城轻弃後，契箭误传时”也。又有提督谭桂林，亦湘军故部，自请赴敌，仅赍格林炮四。时曾重伯统防营，假以百兵，战死於牛庄，百兵生还者仅十之二。重伯哀以诗云：“将军殉国兵殉主，楚人忠义懔千古。”其赴敌不可谓不勇，亦人自为战耳。
周泊园师《书事》云：“兵气缠沃沮，狂飙扇溟渤。东海久不臣，倔强日所出。神柄天使专，贰负岂能桎。雄虺志吞人，往来遂攸忽。凭陵我旧藩，势如风雨疾。朝振仁川航，暮入韩王室。相公事隐忍，间战已寒栗。上策讲和亲，兵机昧先发。桑土夙未谋，东隅看已失。横海五百人，并委蛟龙窟。一旅悬牙山，生还未可必。咸镜道险远，浩荡难超越。散卒如流星，余烬收无术。徵兵会平壤，号令实不一。彼哉败军将，竟秉专征钺。众心未依附，只手难提挈。桓桓左将军，忠勇冠恒碣。慷慨誓偏师，生死拚一决。众溃力不支，呜呼名将蹶。辽左遍烟氛，旧邦正杌涅。山陵固有神，原野已流血。陆惊辎重亡，水骇赊皇夺。兵粮为寇资，山溪徒险设。天子廑宵衣，烽火照城阙。客卿用由余，行人遣卫律。烈士竞请缨，上相虚筹笔。榆关百万师，儿戏不可说。乌合半疲癃，狼贪岂骁桀。北风吹边沙，挟缤肤犹裂。卧鼓无声，驱战不成列。羸卒当精兵，如肉投虎穴。况乃兵家要，信必在赏罚。军政贵森严，天道有肃杀。王法苟不彰，敌锋何由折。但饬政刑明，庶可坚利挞。亡臣与降将，要领诚宜绝。外以示彝戎，内以儆饕餮。汉帝有神灵，海波无荡。不战屈人兵，此义闻前哲。”述甲午军事挫败之由，洞若观火。自来感时诸作，无此痛切。是役，实肇於翁李之隙。宋芸子观察《感旧》诗咏合肥、常垫两相国云：“束人高阁自登楼，庾亮平生俊未休。栋折一言偏悟意，有人廷尉望山头。”注谓：“甲午兵败，合肥为朝士所挤。常熟密查覆奏，谓其心无他。乃解直督，以大学士入阁。余自使间辞归，见常熟，不禁伤瘁，叹曰：‘栋折榱崩。’言末既，常熟曰‘我执其咎。’初言意未指此。既闻，始忆庾亮出奔对戴若思语。亮欲假事诛苏峻，峻曰：‘只能山头望廷尉，岂能廷尉望山头。’遂作难。兵事初起，上书常熟，曾以此为语也。”语出芸子自记，其中窍折具见。合肥既散置，或劝其引退，合肥曰：“吾辈以身许国，旦夕有事，当复相须，尚非高蹈时也。”体国之诚，固异於悻悻者。忆旧作《谒李公祠》句云：“及佐中兴终尽瘁，独支众谤待投艰。”即本是语。
平壤之败，总兵卫汝贵溃师失律，罪浮於叶志超，故志超处斩候，汝贵立诛。汝贵旧隶周刚敏盛军，氵存保至列镇。所居卫阳，乡人因汝贵事，呼以“卫殃”。周颂无农部为刚敏後人，舟过卫阳，感赋云：“鸺留天半叫黄昏，风雨潇潇过旧村。遗恨空余青坂在，失机难解白奔。衰杨人指条侯冢，丛莠今栖伯有门。岂是罹殃成谶语，淮南犹有未招魂，”败将何心，乃使榆蒙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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