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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立方-韵语阳秋⑴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葛立方《韵语阳秋》乃诗话类著述之较精审者,今所见以中华书局点校《历代诗话》本为常。别有上古社影印之宋本,暇时取以对勘,见《诗话》本讹脱倒衍不一而足,今不揣浅陋,略加校定,取便于己之阅读云。另,《诗话总龟后集》录此书条目甚多,当亦有可订正者,待有暇则复稽之耳。——胡不归识
 
 
 
韵语阳秋序
隆兴元年,常之由天官侍郎罢七年矣,于是《韵语阳秋》之书成,贻书谓余叙之,会余以病未暇也。明年,常之卒。干道改元,三月九日,夜梦常之如平生。既寤,怆念畴昔,泫然流涕,乃题其首,而归其书于其孤。曰:《诗》三百篇,上而公卿大夫歌于朝廷,荐于郊庙,下而小夫贱隶咏于闾衡(中间从“共”)播于田野,莫不传焉。达者以理,昧者以情,皆成于自然者也。文从字顺,宜乎无得而议矣。至其不可通,则犹当以意逆志。理与情者,志所寓也,苟通矣,辞为可略。《诗》亡之后,作者盖寡,将即其辞而求其志之所在,义之当否,则思之何可以不熟,讲之何可以不详,而责之何可以不恕哉。然去古益远,学者之弊甚,方(《历代诗话》本作“多”,从上句读)且因物以索句,因句以命题,以至赓和之习盛,则又因韵以造语,因语以命意,言之支离,体之骫骳,情之抑郁,理之乖悖,凡以此也。今欲求风雅之正,探本而遗末,读常之之书,庶乎进于是哉!常之传家学,故其源深;贯羣书,故其论辩;禀秀质,故其辞(《历代诗话》本作“词”)华。既尝登禁掖代王言矣,天不使之从容从官之内,赋《云汉》、《常武》以赞中兴,颂《清庙》、《思文》以扬先烈,流落江湖之上,而见于遗文者如此,此有识所屡叹,非余独为之深惜也!常之葛氏,清孝之孙,文康之子,予(《历代诗话》本作“余”)先大夫之从侄云(《历代诗话》本作“也”)。八月十二日,敷文阁直学士左朝议大夫致仕武夷徐林叙(《历代诗话》本作“序”)。

韵语阳秋序
韩愈疑《石鼓》之篇不入于诗,而杜子美之诗世或称为诗史。夫以《诗》三百篇皆出圣人之手,其不合于礼仪者,固已删而弗取,岂容致疑其间。子美诗虽比物叙事,号为精确,然其忧喜怨怼,感激愤叹之际,亦岂容无溢言。余以是知观古人文辞(《历代诗话》本作“词”)者,必先质其事而揆之以理。言与事乖,事与理违,则虽记言之史,如《书》之《武成》,或谓不可尽信;质于事而合,揆之理而然,则虽闾巷之谈,童稚之谣,或足传信于后世,而况文士之辞(《历代诗话》本作“词”)章哉。吏部侍郎葛公博极羣书,以文章名一世,暇日尝着《韵语阳秋》廿卷,自汉魏以来,诗人篇咏,咸参稽抉摘,以品藻其是非,不以名取人,亦不以人废言,质事揆理,而惟当之为贵。至于有益名教,若悖理伤道者,则反复评论,折衷取予,以示劝戒。振六艺于古诗既亡之后,发奥赜于灵均未覩之先,又岂若世之评诗者,徒揣其句语之工拙,格律之高下,而屑屑于月露风云、花木虫鱼形状之间而已哉!公既殁,或请其书镂板以传世,辄掇其大旨,书于篇末,使览者得详焉。干道二年八月既望,右朝请郎行秘书省校书郎兼权户部员外郎沈洵题。


韵语阳秋自序
懒真子既上宜春之印,归休于吴兴,泛金溪,上我先人之弊庐,归愚识夷涂,游宦泯快捷方式,湛然胷次,不挂一丝。而多生习气,尚牵蠹简,虽不能如毛苌、郑康成泥虫鱼之注,又不能如虞卿、李德裕着穷愁之书。未谙王氏之青箱,懒问董生之朱墨,独喜读古今人韵语,披咏紬绎,每毕景忘倦。凡诗人句义当否,若论人物行事,高下是非,辄私断臆处而归之正。若背理伤道者,皆为说以示劝戒。书成,号《韵语阳秋》。昔晋人褚裒为皮里阳秋,言口绝臧否,而心存泾渭,余之为是也,其深愧于斯人哉!若孙盛、檀道鸾、邓粲各有《晋阳秋》,是皆不畏人祸天刑,率意而作,如昌黎公所云者也。余也,非惟不敢,亦不暇。隆兴甲申中元,丹阳(宋本作“杨”,据《历代诗话》本改)葛立方书。

●卷一
“谢朝华之已披,起(《历代诗话》本作“启”)夕秀于未振”,学诗者尤当领此。陈腐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求去其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诗人首二谢,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静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垩、目无膜尔。鼻无垩,斤将曷运?目无膜,篦将曷施?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与?灵运诗,如“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忘”、“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玄晖诗,如“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语,皆得《三百五篇》之余韵,是以古今以为奇作,又曷尝以难解为工哉!东坡《跋李端叔诗卷》云:“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盖端叔作诗,用意太过,参禅之语,所以警之云。
 
陶潜、谢晀诗皆平澹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雕琢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驳谁翦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澹,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澹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诗,而自以为平澹,识者未尝不绝倒也。梅圣俞《和晏相诗》云:“因今适性情,稍欲到平澹。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言到平澹处甚难也。所以《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澹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澹而到天然处,则善矣。


老杜寄身于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怀诗》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滕王亭子》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
 
杜甫《观安西过兵诗》云:“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故东坡亦云:“似闻指挥筑上郡,已觉谈笑无西戎。”盖用左太冲《咏史诗》“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也。王维云:“虏骑千重只似无。”句则拙矣。
 
杜子美《曹将军丹青引》云:“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元微之《去杭州诗》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孙,虽及百代为清门。”则知老杜于当时已为诗人所钦服如此。残膏剩馥,沾丐后代,宜哉!故微之云:“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老杜诗以后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观到诗》云:“待尔嗔乌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啼乌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江阁卧病》云:“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寄张山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类甚多。此格起于谢灵运《庐陵王墓下诗》云:“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李太白诗亦时有此格,如“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感慈亲”是也。
 
梅圣俞云:“作诗须状难写之景于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真名言也。观其《送苏祠部通判(《历代诗话》本有“于”字)洪州诗》云:“沙鸟看来没,云山爱后移。”《送张子野赴郑州》云:“秋雨生陂水,高风落庙梧”之类,状难写之景也。《送马殿丞赴密州》(《历代诗话》本有“云”字):“危帆淮上去,古木海边秋。”《和陈秘校》云:“江水几经岁,鉴中无壮颜”之类,含不尽之意也。
 
梅圣俞五字律诗,于对联中十字作一意处甚多。如《碧澜亭诗》云:“危楼喧晚鼓,惊鹭起寒汀。”《初见淮山》云:“朝来汴口望,喜见淮上山。”《送俞驾部》云:“何时鹢舟上,远见炉峰迎。”《送张子野》云:“不知从此去,当见复何如。”《和王尉》云:“度鳫(《历代诗话》本作“鸟”)不曾下,新文谁寄评。”《昼寝诗》云:“及尔寂无虑,始知机尽空。”如此者不可胜举。诗家谓之“十字格”,今人用此格者殊少也。老杜亦时有此格,《放舩诗》云:“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对雨》云:“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江月》云:“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
 
杜甫《客夜诗》云:“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江诗》云:“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佳,故杜两言之。与渊明所谓“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同意。(此条《历代诗话》本接上条,疑误)
 
退之《赠崔立之》前后各一篇,皆讥其诗文易得。前诗曰:“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螭杂蝼蚓。”后诗曰:“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为。”二诗皆数十韵,岂非欲衒博于易语言(《历代诗话》本无“言”字)之人乎?前诗曰:“深藏箧笥时一发,戢戢已多如束笋。”后诗曰:“每旬遗我书,竟岁无差池。”有以知崔于韩情义之笃如此也。
 
杜甫、李白以诗齐名,韩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似未易以优劣也。然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而语豪。杜集中言李白诗处甚多,如“李白一斗诗百篇”,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之句,似讥其太俊快。李白论杜甫,则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似讥其太愁肝肾也。杜牧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历代诗话》本作“搔”)。天外凤凰谁得髓,何人解合续弦胶。”则杜甫诗,唐朝以来一人而已,岂白所能望耶!
 
《选》诗骈句甚多,如:“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千忧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成大业,群贤济洪绩”之类,恐不足为后人之法也。
 
近时论诗者,皆谓偶对不切,则失之麄;太切,则失之俗。如江西诗社所作,虑失之俗也,则往往不甚对,是亦一偏之见尔。老杜《江陵诗》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秦州诗》云:“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竖子至》云:“柤梨且缀碧,梅杏半传黄。”如此之类,可谓对偶太切矣,又何俗乎?如“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磨灭余篇翰,平生一钓舟”之类,虽对不求太切,而未尝失格律也。学诗者当审此。
 
许浑《呈裴明府诗》云:“江村夜涨浮天水,泽国秋生动地风。”《汉水伤稼》,亦全用此一联。《郊居春日诗》云:“花前更谢依刘客,雪后空怀访戴人。”《和杜侍御》云:“因过石城先访戴,欲朝金阙暂依刘。”又《送林处士》云:“镜中非访戴,剑外欲依刘。”《寄三川(《历代诗话》本作“州”)守》云:“花深稚榻迎何客,月在膺舟醉几人?”《陪崔公宴》又云:“宾馆尽开(《历代诗话》本作“闲”)徐稚榻,客帆空恋李膺舟。”《题王隐居》云:“随蜂收野密(《历代诗话》本作“蜜”),寻麝采生香。”《呈李明府》云:“洞花蜂聚蜜,嵓柏麝留香。”《松江诗》云:“晚色千帆落,林声一雁飞。”《深春诗》云:“故里千帆外,深春一雁飞。”又《寄卢郎中并赠闲师》皆以庾楼对萧寺。见于其他篇咏,以杨柳对蒹葭,以杨子渡对越王台者甚多。盖其源不长,其流不远,则波澜不至于汪洋浩渺,宜哉。杜甫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欲下笔,当自读书始。
 
韦应物诗平平处甚多,至于五字句,则超然出于畦径之外。如《游溪诗》“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南斋诗》“春水不生烟,荒岗筠翳石”。《咏声诗》“万物自生听,太空常寂寥”。如此等句,岂下于“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哉。故白乐天云:“韦苏州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东坡亦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
 
孟郊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古柳根,拏此磷磷溪。大行横偃脊(原作“春”,据《历代诗话》本改),百里方崔嵬”等句,皆造语工新,无一点俗韵。然其他篇章,似此处绝少也。李观(《历代诗话》本作“翱”)评其诗云:“高处在古无上,平处下观二谢。”许之亦太甚矣。东坡谓“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食蟛[虫越],竟日嚼空螯”。贬之亦太甚矣。
 
《太平广记》载,宋之问于灵隐寺夜吟,诗未就,闻有人云,何不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莫知何人。人有识之者,曰:“此骆宾王也。”是时宾王与徐敬业俱隐名同逃,已莫(《历代诗话》本作“暮”,同)年矣。而集中有《江南送之问诗》云:“秋江无绿芷,寒汀有白苹。采之将何遗?故人漳水滨。”《兖州饯之问诗》云:“淮沂泗水北,梁甫汶阳东。别路青骊远,离尊绿蚁空。”其相习如此,不应暮年相遇于灵隐寺云不相识也。盖是宾王逃难之时,之问不欲显其姓名尔。
 
杜荀鹤、郑谷诗,皆一句内好用二字相迭,然荀鹤多用于前后散句,而郑谷用于中间对联。荀鹤诗云:“文星渐见射台星”,“非谒朱门谒孔门”,“常仰门风继(《历代诗话》本作“维”,同)国风”,“忽地晴天作雨天”,“犹把中才谒上才。”皆用于散联。郑谷(原作“光”,据《历代诗话》本改)“那堪流落逢摇落,可得潸然是偶然”,“身为醉客思吟客,官自中丞拜右丞”,“初尘芸阁辞禅阁,却访支郎是老郎”,“谁知野性非天性,不扣权门扣道门”。皆用于对联也。
 
梅圣俞早有诗名,故人(《历代诗话》本无“人”字)士能诗者,往往写卷投掷,以质其是非。梅各有报章,未尝轻许之也。《读黄萃诗卷》则云:“凤凰养雏飞未高,鸡鹜成群翅终短。”《读萧渊诗卷》则云:“野雉五色且非凤,知时善鸣鸡若何。”《读孙且言诗卷》则云:“汲井欲到深,磨鉴欲尽尘。”《读张令诗卷》则云:“读之不敢倦,十未能一晓。”《读邵不疑诗卷》则曰:“既观坐长叹,复想李杜韩。”皆因其短而教诲之也。东坡喜奖与后进,有一言之善,则极口褒赏,使其有闻于世而后已。故受其奖者,亦踊跃自勉,乐于修进,而终为令器。若东坡者,其有功于斯文哉,其有功于斯人哉!
 
律诗中间对联,两句意甚远,而中实潜贯者,最为高作。如介甫《示平甫诗》云:“家世到今宜有后,士才如此岂无时。”《答陈正叔》云:“此道未行身有待,古人不见首空回。”鲁直《答彦和诗》云:“天于万物定贫我,智效一官全为亲。”《上叔父夷仲诗》云:“万里书来儿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欧阳永叔《送王平甫下第诗》云:“朝廷失士有司耻,贫贱不忧君子难。”《送张道州诗》云:“身行南雁不到处,山与北人相对愁。”如此之类,与规规然在于媲青对白者,相去万里矣。鲁直如此句甚多,不能概举也。
 
韩愈以瀑布为“天绅”,所谓“悬瀑垂天绅”是也。孟郊以檐溜为“天绅”,所谓“檐溜掷天绅”是也。东坡《次韵王定国倅颕(《历代诗话》本作“颍”)诗》,亦有“馀波犹足挂天绅”之句。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李嘉佑诗也。王摩诘衍之为七言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而兴益远。“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摩诘诗也。杜子美删之为五言曰(《历代诗话》本作“句”):“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近观山谷黔南十绝,七篇全用乐天《花下对酒》、《渭川旧居》、《东城》《寻春》、《西楼》、《委顺》、《竹窗》等诗,余三篇用其诗略点化而已。乐天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到,何以开忧颜。”山谷则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乐天云:“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时晏,物皆复本原。”山谷云:“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华晚,昆虫皆闭关。”乐天诗云:“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山谷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见乡社。”叶少蕴云:“诗人点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将郭子仪之军,重经号令,精彩数倍。”今观三公所作,此语殆诚然也。
 
《归叟诗话》载《鼾睡诗》一篇,以为韩退之遗文,其实非也。所谓“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等句,皆不成语言,而厚诬退之,不亦冤乎?欧阳永叔有《谢人送枕簟诗》,因及喜睡,其曰“少壮喘息人莫听,中年鼻鼾尤恶声。痴儿掩耳谓雷作,灶妇惊窥疑釜鸣”,与前诗不侔矣。
 
人言居富贵之中者,则能道富贵语,亦犹居贫贱者工于说饥寒也。王岐公被遇四朝,目濡耳染,莫非富贵,则其诗章虽欲不富贵得乎?故岐公之诗,当时有至宝丹之喻。如“宝藏发函金作界,仙醪传羽玉为台”,“梦回金殿风光别,吟到银河月影低”等句甚多。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晏元献云:“太乞儿相。若谙富贵者,不尔道也。”元献诗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此自然有富贵气。吾曾埠祖侍郎讳宫,虽起于寒微,而论富贵若固有之。尝有诗云:“翩废朽子朱门静,狼藉梨花小院闲。”又云:“西楼月上帘帘静,后苑花开院院香。”其视晏公真不愧矣。若孟郊“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陶潜“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杜甫“天吴与紫凤,颠倒在短褐”。皆巧于说贫者也。
 
欧公一世文宗,其集中美梅圣俞诗者,十几四五。称之甚者,如:“诗成希深拥鼻讴,师鲁卷舌藏戈矛。”又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又云:“少低笔力容我和,无使难追韵高绝。”又云:“嗟哉吾岂能知子,论诗赖子能指迷。”圣俞诗佳处固多,然非欧公标榜之重,诗名亦安能至如此之重哉。欧公后有诗云:“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而圣俞《赠滁州谢判官诗》亦云:“我诗固少爱,独尔太守知。”皆言识之者鲜矣。张芸叟评其诗云:“如深山道人,草衣捆屦,王公大人见之屈膝。”
 
蔡君谟娶余祖姑清源君,而赴漳南幕。余曾祖通议尝赠之诗曰:“藻思旧传青管梦,哲科新试碧鸡才。乍依仲宝莲花幕,更下温郎玉照(《历代诗话》本作“镜”)台。”可谓佳句矣。韩退之《送陆畅诗》云:“一来取高第,官佐东宫军。迎妇丞相府,夸映秀士群。鸣鸾桂树间,观者何缤纷。”此二诗,事相类而语皆奇也。
●卷二
荆公尝有诗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或谓公曰:“萧何万世之功,则功字固有来处,若恩字未见有出也。”荆公答曰:“韩集《闘鸡联句》,则孟郊云‘受恩惭始隗’。”则知荆公诗用法之严如此。然“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乃以樊哙排闼事对护田,岂护田亦有所出邪?有好事者为余言,一日,有人面称公诗,谓“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以为的对。公笑曰:“伊但知柳对桑为的对,然庚亦是数,盖以十日数之也。”余谓荆公未必有此意,使果如好事者之说,则作诗步骤亦太拘窘矣。钱起《送屈突司马诗》云:“星飞庞统骥,箭发鲁连书。”人多称其工。余恨庞统骥出处无星字,而鲁连书有箭字也。《赵给事中晚归不遇诗》:“忽看童子扫花处,始愧夕郎题凤来。”前句不用事,后句用二事;皆非律也。
 
《钱起集》前八卷后五卷。鲍钦止谓昭宗时有中书舍人钱珝,亦起之诸孙,今起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余初未知其所据也。比见前集中有《同程七早(《历代诗话》本作“蚤”,同)入中书》一篇云:“不意云霄能自致,空惊鸳鹭忽相随。腊(《历代诗话》本作“臈”)雪新晴柏子殿,春风欲上万年枝。”《和王员外雪晴早朝》云:“紫微晴雪带恩光,绕仗偏随鸳鹭行。长信月留宁避晓,宜春花满不飞香。”二诗皆珝所作无疑,盖起未尝入中书也。集中又有《登彭祖楼》一诗,而薛能集亦载,则知所编甚驳也。
 
陈去非尝为余言:唐人皆苦思作诗,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句向夜深得,心从天外归”,“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里清吟苦,舴艋舟中白发生”之类是也。故造语皆工,得句皆奇,但韵格不高,故不能参少陵之(《历代诗话》本无“之”字)逸步。后之学诗者,傥(《历代诗话》本下有“或”字)能取唐人语而掇入少陵绳墨步骤中,此速肖(《历代诗话》本作“连胸”)之术也。余尝以此语似叶少蕴,少蕴云:李益诗云:“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沈亚之诗云:“徘徊花上月,虚度可怜宵”,皆佳句也。郑谷掇取而用之,乃云:“睡轻可忍风敲竹,饮散那堪月在花”,真可与李沈作仆奴。由是论之,作诗者兴致先自高远,则去非之言可用;傥不然,便与郑都官无异。
 
杜甫读苏涣诗,则曰:“余发喜却变,白间生黑丝。”高适观陈十六史碑,则曰:“我来观雅制,慷慨变毛发。”
 
方干诗,清润小巧,盖未升曹、刘之堂,或者取之太过,余未晓也。王赞尝称之曰:“锓肌涤骨,冰莹霞绚,嘉肴自将,不吮余隽。丽不芬葩,苦不癯棘,当其得志,倏与神会。”孙合尝称之曰:“其秀也,仙蕊于常花;其鸣也,灵鼍于众响。”观其所(《历代诗话》本无“所”字)作《登灵隐峰诗》云:“山迭云霞际,川倾世界东。”《送喻坦之诗》云:“风尘辞帝里,舟檝(《历代诗话》本作“楫”,同)到家林。”此真儿童语也。《寄喻凫》云:“寒芜随楚尽,落叶渡淮稀。”而《送喻坦之下第》又云:“过楚寒方尽,浮淮月正沉。”《赠路明府诗》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而《赠喻凫》又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须。”《称(《历代诗话》本作“湖”)湖心寺中岛》云:“雪折停猿树,花藏浴鹤泉。”而《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树,嵒飞浴鹤泉。”《于使君诗》云:“月中倚棹吟渔浦,花底垂鞭醉凤城。”而《送伍秀才诗》又云:“倚棹寒吟渔浦月,垂鞭醉入凤城春。”尘(《历代诗话》本作“观”)其语言,重复如此,有以见其窘也。至于“野渡波摇月,空城雨翳钟”,“白猿(《历代诗话》本作“猨”,同)垂树窗边月,红鲤惊钩竹外溪”,“义行相识处,贫过少年时”等句,诚无愧于孙、王所赏。
 
李长吉云:“我生(《历代诗话》本作“当”)二十不得意,一生愁心,谢如梧兰(《历代诗话》本作“一心愁谢如枯兰”)。”至二十七而卒。陈无己《除夜诗》云:“七十已强半,所余能几何。遥知暮夜促,更觉后生多。”至四十九而卒。语意不祥如此,岂神明者先受(《历代诗话》本作“授”)之耶?
 
连绵字不可挑转用,诗人间有挑转用者,非为平侧所牵,则为韵所牵也。罗昭谏以泬寥为寥泬,是为平侧所牵,《秋风生桂枝诗》所谓“寥泬工夫大”是也。又以汍澜为澜汍,是为韵所牵,《哭孙员外诗》所谓“故侯何在泪澜汍”是也。
 
老杜咏《萤火诗》云:“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似讥当时阉人用事于人君之前,不能主张文儒,而乃如青蝇之点素也。说者乃谓喻小有才而侵侮大德,岂不误哉。罗隐窃取其意,乃曰:“不思曾腐草,便拟倚孤光。若道通文翰,车公业(《历代诗话》本作“照”)肯长。”其视前作愧矣。
 
沈存中云:“退之《城南联句》云:‘竹影金琐碎。’金琐碎者,日光也,恨句中无日字尔。”余谓不然,杜子美云:“老身倦马河堤永,踏尽黄榆绿槐影。”亦何必用日字?作诗正欲如此。
 
诗家有换骨法,谓用古人意而点化之,使加工也。李白诗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荆公点化之,则云:“缲成白发三千丈。”刘禹锡云:“遥望洞庭湖翠水(“翠水”,《历代诗话》本作“水面”),白银盘里一青螺。”山谷点化之,则云:“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孔稚圭《白苎歌》云:“山虚钟响(《历代诗话》本作“磬”)彻。”山谷点化之,则云:“山空响管弦。”卢仝诗云:“草石是亲情。”山谷点化之,则云:“小山作朋友,香草当姬妾。”学诗者不可不知此。
 
鲁直谓陈后山学诗如学道,此岂寻常雕章绘句者之可拟哉。客有为余言后山诗,其要在于点化杜甫语尔。杜云“昨夜月同行”,后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杜云“林昏罢幽磬”,后山则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日(《历代诗话》本作“去”)已远”,后山则云“斯人日已远”。杜云“中原鼓角悲”,后山则云“风连鼓角悲”。杜云“暗飞萤自照”,后山则云“飞萤元失照”。杜云“秋觉追随尽”,后山则云“林湖更觉追随尽”。杜云“文章千古事”,后山则曰“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后山则曰“乾坤着(《历代诗话》本作“着”,同)腐儒”。杜云“孤城隐雾深”,后山则曰“寒城着雾深”。杜云“寒花只暂香”,后山则云“寒花只自香”。如此类甚多,岂非点化老杜之语而成者?余谓不然。后山诗格律高古,真所谓“碌碌盆盎中,见此古罍洗”者。用语相同,乃是读少陵诗熟,不觉在其笔下,又何足以病公。
 
《五代史补》载罗隐《题牡丹》云:“若教解语(《历代诗话》本作“虽然不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曹唐曰:“此乃咏子女障子尔。”隐曰:“犹胜足下作鬼诗。”乃诵唐《汉武要(按《历代诗话》本原亦作“要”,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宴”)宴王母诗》曰:“树底(《历代诗话》本作“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岂非鬼诗。《南史》载孝武尝问颜延之曰:“谢庄《月赋》何如?”答曰:“庄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帝召庄,以延之语语之。庄应声曰:“延之作《秋胡诗》,始知‘生为久离别,没为长不归。’”《典论》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高适《别郑处士》云:“兴来无不惬,才大亦何伤。”《寄孟五诗》云:“秋气落穷巷,离忧兼暮蝉。”《送萧十八》云:“常苦古人远,今见斯人古。”《题陆少府书斋》云:“散帙至栖鸟,明灯(《历代诗话》本作“镫”)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陈左相》云:“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亦有含蓄。但庄子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而以天地为马,悮矣。
 
晋张翰忆吴中莼菜鲈脍而归,而高适屡作越上用。如《送崔功曹赴越》云:“今朝欲乘兴,随尔食鲈鱼。”《送李九赴越》云:“镜水若(《历代诗话》本作“君”)所忆,莼羹子(《历代诗话》本作“余”)旧便。”人以为疑。余考《地理志》,汉吴县隶今会稽郡,则以鲈鱼作越上,亦无伤也。
 
山谷诗多用“稻田衲”,亦云“田衣”。王摩诘诗云:“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又云:“手巾花氎净,香帔稻畦成。”岂用是邪?
 
鲁直谓东坡作诗,未知句法。而东坡题鲁直诗云:“每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语妙甚(《历代诗话》本作“甚妙”,无“语”字),而殆非悠悠者可识。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如此题识,其许之乎,其讥之也?鲁直酷爱陈无己诗,而东坡亦不深许。鲁直为无己扬誉无所不至,而无己乃谓“人言我语胜黄语”何耶?
 
自古工诗者,未尝无兴也。覩(《历代诗话》本作“观”)物有感焉,则有兴。今之作诗者,以兴近乎讪也,故不敢作,而诗之一义废矣!老杜《莴苣诗》云:“两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苋迷汝来,宗山(《历代诗话》本作“生”)生实于此。”皆兴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至高适《题张处士菜园》则云:“耕地桑柘间,地肥菜常熟。为问葵藿资,何如庙堂肉。”则近乎讪矣。作诗者苟知兴之与讪异,始可以言诗矣。
 
张籍,韩愈高弟也。愈尝作《此日足可惜》赠之,八百余言。又作《喜侯喜至》之篇赠之,二百余言;又有《赠张籍》一篇,二百言,皆不称其能诗。独有《调张籍》一篇大尊李杜,而末章有“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之句。《病中赠张籍》一篇有“半涂喜开凿,派别失大江。吾欲盈其气,不令见麾幢”之句。《醉赠张彻》有“张籍学古淡,轩昂(《历代诗话》本作“鹤”)避鸡群”之句。则知籍有意于慕大,而实无可取者也。及取其集而读之,如《送越客诗》云:“春云剡溪口,残月镜湖西。”《逢故人诗》云:“海上见花发,瘴中闻鸟飞。”《送海客诗》云:“入国自献宝,逢人多赠珠。”“紫掖发章句,青闱更咏歌。”如此之类,皆骈句也。至于语言拙恶,如:“寺贫无施利,僧老足慈悲。”“收拾新琴谱,封题旧药方。”“多申请假牒,祗送贺官书。”此尤可笑。至于乐府,则稍超矣。姚秘监尝称之曰:“妙绝《江南曲》,凄凉《怨女诗》。”白太傅尝称之曰:“尤攻乐府词,举代少其伦。”由是论之,则人士所称者非以诗也。
 
应制诗非他诗比,自是一家句法,大抵不出于典实富艳尔。夏英公《和上元观灯诗》云:“鱼龙曼衍六街呈,金锁通宵启玉京。冉冉游尘生辇道,迟迟春箭入歌声。宝坊月皎龙灯淡,紫馆风微鹤焰平。宴罢南端天欲晓,回瞻河汉尚盈盈。”王岐公诗云:“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峯(《历代诗话》本作“山”)来。镐京春酒沾周燕,汾水秋风陋汉材。一曲升平人共乐,君王又进紫霞杯。”二公虽不同时,而二诗如出一人之手,盖格律当如是也。丁晋公《赏花钓鱼诗》云:“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钓迟。”胡文恭(《历代诗话》本作“公”)云:“春暖仙蓂初靃靡,日斜芝盖尚徘徊。”郑毅夫云:“水光翠绕九重殿,花气醲熏万寿杯。”皆典实富艳有余。若作清癯平澹之语,终不近尔。
 
翰苑作春帖子,往往秀丽可喜。如苏子容云:“璇宵一夕斗摽(《历代诗话》本作“标”)东,潋滟晨曦照九重。和气熏风摩盖壤,竞消金甲事春农。”邓温伯云:“晨曦潋滟上帘栊,金屋熙熙歌吹中。桃脸似知宫宴早,百花头上放轻红。”蒋颍叔云:“昧旦求衣向晓鸡,蓬莱仗下日将西。花添漏鼓三声远,柳映春旗一色齐。”梁君贶诗(《历代诗话》本无“诗”字)云:“东方和气斗回杓,龙角中星转紫霄。圣主问安天未晓,求衣亲护玉宸朝。”皆佳作也。余观郑毅夫《新春词》四首,其一云:“春色应随步辇还,珠旒玉几照龙颜。紫云殿下朝元罢,便领(《历代诗话》本作“令”)东风到世间。”其二云:“春风细拂绿波长,初过层城度建章。草色未迎雕辇翠,柳梢先学赭衣黄。”其三云:“晴晖散入凤凰楼,一行(《历代诗话》本作“桁”)珠帘不下钩。汉殿鬬簪双彩燕,并和春色上钗头。”其四云:“小池春破玉玲珑,声触帘钩渐好风。闲绕阑干掐花树,春痕已着半梢红。”观此四诗,与帖子格调何异?岂久于翰苑而笔端自然习熟邪?
 
咸平景德中,钱惟演、刘筠首变诗格,而杨文公与王鼎、王绰号“江东三虎”,诗格与钱、刘亦绝相类,谓之“西昆体”。大率效李义山之为丰富藻丽,不作枯瘠语,故杨文公在至道中得义山诗百余篇,至于爱慕而不能释手。公尝论义山诗,以谓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镇弥坚而酌不竭,使学者少窥其一斑,若涤肠而浣(《历代诗话》本作“洗”)骨。是知文公之诗,有得于义山者为多矣。又尝以钱惟演诗二十七联,如“雪意未成云着地,秋声不断鴈连天”之类,刘筠诗四十八联,如“溪笺未破冰生砚,垆酒新烧雪满天”之类,皆表而出之,纪之于《谈苑》。且曰二公之诗,学者争慕,得其格者,蔚为佳咏。可谓知所宗矣。文公钻仰义山于前,涵泳钱、刘于后,则其体制相同,无足怪者。小说载优人有以义山为戏者,义山服蓝缕之衣而出。或问曰:“先辈之衣何在?”曰:“为馆中诸学士挦扯去矣。”人以为笑。
 
颜延之谢灵运各被旨拟《北士篇》,延之受诏即成,灵运久而方就。梁元帝云:“诗多而能者沈约,少而能者谢朓,虽有迟速多寡之不同,不害其俱工也。”
 
米元章赋诗绝人(《历代诗话》本作“妙”),而人罕称之者,以书名掩之也。如《不及陪东坡往金山作水陆诗》云:“久阴障(《历代诗话》本作“阵”)夺佳山川,长澜四溢鱼龙渊。众看李、郭渡浮玉,晴风扫出清明天。颇闻妙力开大施,足病不列诸方仙,想应苍壁有垂露,照水百怪愁寒烟。”《栖(《历代诗话》本作“柄”)云阁》云:“云出救世旱,泽浃云寻归。入石了不见,丰功已如遗。龙骞荐复起,抱石明幽姿。云乎无定所,隐者何当栖(《历代诗话》本作“栖”)。”如此二诗,殆出翰墨畦径之表,盖自迈往凌云之气流出,非寻规索矩者之(《历代诗话》本作“所”)可到也。
 
余襄公靖尝在契丹作胡语诗云:“夜筵没逻臣拜洗,两朝厥荷情干勒。微臣雅鲁祝君统,圣寿铁摆俱可忒。”没逻言后,盛拜洗言受赐,厥荷言通好,干勒言厚重,铁摆言嵩高也。沈存中《笔谈》载刁约使契丹戏为诗云:“押燕移离毕,看房贺跋支。践(《历代诗话》本作“贱”)行三匹裂,密赐十貔狸。”移离毕,如中国执政官;贺跋支,执衣防合人;匹裂,小木罂;貔狸,形如鼠而大,狄人以为珍馔。二诗可作对,故表而出之。
 
诗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败之则失之矣。故昔人言覃思、垂思、抒思之类,皆欲其思之来,而所谓乱思、荡思者,言败之者易也。李棨(《历代诗话》本作“郑綮”)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唐求诗所游历不出二百里,则所谓思者,岂寻常咫尺之间所能发哉!前辈论诗思多生于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塧之外。苟能如是,于诗亦庶几矣。小说载谢无逸问潘大临云:“近日曾作诗否?”潘云:“秋来日日是诗思。昨日捉笔得‘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败,辄以此一句奉寄。”亦可见思难而败易也。
 
韩退之《调张籍诗》曰:“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魏道辅谓高至酌天浆,幽至于拔鲸牙,其用思深远如此。彼独未读《送无本诗》尔。其曰:“我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蛟龙弄牙角,造次欲手揽。众鬼囚大幽,下觑袭元窞。”言手揽蛟龙之角,下觑众鬼之窞,皆难事,而无本勇往无不敢,盖作文以气为主也。则《调张籍》之句,无乃亦是意乎?
 
孟郊诗云:“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许浑诗云:“万里碧波鱼恋钓,九重青汉鹤愁笼。”皆是穷蹙之语。白乐天诗云:“无事日月长,不羁天地阔。”与二子殆宵壤矣。《青箱杂记》载李泰伯一绝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掩映,碧山还被暮云遮。”识者曰,此诗意有重重障碍,李君其不偶乎!后果如其言。
●卷三
元、白齐名,有自来矣。元微之写白诗于阆州西寺,白乐天写元诗百篇,合为屏风,更相倾慕如此。而乐天必言微之诗得己格律顿(《历代诗话》本作“更”)进,所谓“每被老元偷格律”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与《送客岭南诗》,乐天皆拟其作何耶?东坡尝效山谷体作江字韵诗,山谷谓坡收敛光芒,入此窘步。余于乐天亦云。
 
诗人赞美同志诗篇之善,多比珠玑、碧玉、锦绣、花草之类,至杜子美则岂肯作此陈腐语邪?《寄岑参诗》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夜听许十一诵诗》云:“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赠卢琚诗》曰:“藻翰惟牵率,湖山合动摇。”《赠陈(《历代诗话》本作“郑”)谏议诗》云:“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寄李白诗》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赠高适诗》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皆惊人语也。视余子其神芝之与腐菌哉!
 
李太白、杜子美诗皆掣鲸手也。余观太白《古风》、子美《偶题》之篇,然后知二子之源流远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则知李子所得在《雅》。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骚人嗟不见,汉道(《历代诗话》本作“选”)盛于斯。”则知杜之所得在骚。然李不取建安七子,而杜独取垂拱四杰何耶?南皮之韵,固不足取,而王、杨、卢、骆亦诗人之小巧者尔。至有“不废江河万古流”之句,褒之岂不太甚乎?
 
贾岛携新文诣韩愈云:“青竹未生翼,一步万里道。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可见急于求师。愈赠诗云:“家住幽都远,未识气先感。来寻吾何能,无殊(《历代诗话》本作“味”)嗜昌歜。”可见谦于授业。此皆岛未儒服之时也。洎愈教岛为文,遂弃浮屠(《历代诗话》本作“图”),学举进士。《摭言》载岛初赴名场,于驴上吟“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遇权京尹韩吏部呵(《历代诗话》本作“呼”)唱而不觉,洎拥至马前,则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游(《历代诗话》本作“游”)诗府,致冲大官。”愈曰:“作敲字佳矣。”是时岛识韩已久矣,使未相识,愈岂肯教其作敲字邪!
 
余读许浑诗,独爱“道直去官早,家贫为客多”之句。非亲尝者,不知其味也。《赠萧兵曹诗》云:“客道耻摇尾,皇恩宽犯鳞。”“直道去官早”之实也。《将离郊园诗》云:“久贫辞国远,多病在家希。”“家贫为客多”之实也。
 
苏养直《清江曲》见赏于东坡,以为与李太白无异。所谓“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是也。既为前辈所赏,名已不没。而又作《后清江曲》一篇,岂养直尚恶其少作邪?所谓“呼儿极浦下笭箵,社瓮欲熟浮蛆香。”“轻蓑淅沥鸣秋雨,日暮乘流自相语。”如此等句,《前清江曲》似未到也。
 
作诗贵雕琢,又畏有斧凿痕,贵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为难。李商隐《柳诗》云:“动春何限叶,撼晓几多枝。”恨其有斧凿痕也。石曼卿《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脱此二病,始可以言诗矣。刘梦得称白乐天诗云:“郢人斤斵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从,行尽四维无处觅。”若能如是,虽终日斵而鼻不伤,终日射而鹄必中,终日行于规矩之中,而其迹未尝滞也。山谷尝与杨明叔论诗,谓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捏聚放开,在我掌握,与刘所论,殆一辙矣。
 
杜牧《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李义山集中亦载此诗,未知果何人所作也。
 
自古文人,虽在艰危困踣之中,亦不忘于制述。盖性之所嗜,虽鼎镬在前不恤(《历代诗话》本作“恤”)也,况下于此者乎?李后主在围城中,可谓危矣,犹作长短句。所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文未就而城破。蔡约之尝亲见其遗藁。东坡在狱中作诗《赠子由》云:“是处青山可藏(《历代诗话》本作“埋”)骨,它(《历代诗话》本作“他”)年夜雨独伤神。”犹有所托而作。李白在狱中作诗上崔相云:“贤相燮元气,再欣海县康。应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犹有所诉而作。是皆出于不得已者。刘长卿在狱中,非有所托诉也,而作诗云:“斗间谁与看冤气,盆下无由见太阳。”一诗云:“壮志已怜成白发,余生犹待发青春。”一诗云:“冶长空得罪,夷甫不言钱。”又有《狱中见画佛诗》,岂性之所嗜?则缧绁之苦,不能易雕章缋句之乐与?
 
黄庶,字亚夫,尝有《怪石》一绝传于世云:“山鬼水怪着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钩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家池馆来。”人士脍炙,以为奇作。唐张碧诗亦不多见,尝有《池上怪石诗》云:“寒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先生应是厌风雷,着向池边塞龙窟。我来池上倾酒尊,半酣书破青烟痕。参差翠缕摆不落,笔头惊怪黏秋云。我闻吴中、项容水墨有高价,邀得将来倚松下。铺却双缯直道难,掉首(《历代诗话》本作“手”)空归不成画。”二诗殆未易甲乙也。
 
杜子美诗喜用《文选》语,故宗武亦习之不置,所谓“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又云“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是也。唐朝有《文选》学,而时君尤见钦(《历代诗话》本无“钦”字)重,分别本以赐金城,书绢素以属裴行俭是也。外史《捣扤(《历代诗话》本作“梼杌”)》载,郑奕尝以《文选》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读《论语》,免学沈、谢嘲风弄月,污人行止。”郑兄之言,盖欲先德行而后文艺,亦不为无理也。
 
元和十一年六月,武元衡将朝,夜漏未尽三刻,骑出里门,遇盗,薨于墙下。许孟容谓国相横尸而盗不得,为朝廷耻。遂下诏募捕,竟得贼(《历代诗话》本无“贼”字)。始得张晏者,王承宗所遣;訾珍者,李师道所遣也。初,元衡策李锜之必反。已而锜果反就诛。由是诸镇桀骜者,皆不自安,以致于是。刘梦得有《代靖安佳人怨诗》云:“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画(《历代诗话》本作“华”)堂歌舞人。”又云:“秉烛朝天遂不回,路人弹指望高台。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秋萤飞去来。”余考梦得为司马时,朝廷欲澡濯补郡,而元衡执政,乃格不行。梦得作诗伤之而托于靖安佳人,其伤之也,乃所以快之与?
 
裴度平淮西,绝世之功也。韩愈《平淮西碑》,绝世之文也。非度之功不足以当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发度之功。碑成,李愬之子乃谓没父之功,讼之于朝。宪宗使段文昌别作。此与舍周鼎而宝康瓠何异哉?李义山诗云:“碑高三丈字如手(《历代诗话》本作“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麄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愈书愬曰:“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到蔡,取元济以献。”与文昌所谓“郊云晦冥,寒可堕指。一夕卷旆,凌晨破关”等语,岂不相万万哉!东坡先生责(《历代诗话》本作“谪”)官过旧驿壁间,见有人题一诗云:“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断碑人脍炙,世间谁数段文昌。”坡喜而录(《历代诗话》本作“诵”)之。
 
裴度在朝,宪宗委任不疑,使破三贼。已而吴元济授首,王承宗割二州遣子入侍,李师道被擒。两河诸侯,忠者怀,强者畏,克融、廷凑皆不敢桀骜,勋烈之盛,一时无与比肩者。惟李义山指为圣相,诗曰“帝得圣相相曰度”,又曰“呜呼圣皇及圣相”,亦过矣哉。荀卿曰:“得圣臣者帝。”若舜、禹、伊尹、周公皆圣臣也,谓四人为圣臣则可,谓裴度为圣相,其可哉?
 
李翱、皇甫湜集中皆无诗。世传翱有《县君好砖渠》一诗,并《传灯录》载《答药山》一偈,湜秖(《历代诗话》本作“祗”)有《浯溪留题》一篇而已。
 
刘叉爱金使酒,不拘细行,士类鄙之。史载叉持韩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尔,不若与刘君为寿。”是爱金者。又载少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是使酒者。而其集有《烈士咏》云:“烈士或爱金,爱金不为贫。义死天亦许,利生天亦嗔。胡为轻薄儿,使酒杀平人。”岂叉自以为烈士邪?
 
刘叉诗酷似玉川子,而传于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车》二诗,虽作语奇怪,然议论亦皆出于正也。《冰柱诗》云:“不为四时雨,徒于道路成泥柤(《历代诗话》本原亦作“柤”,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为“阻”)。不为九江浪,徒能汨没天之涯。”《雪车诗》谓“官家不知民馁寒,尽驱牛车盈道载。屑玉载载欲何之?秘藏深宫,以御炎酷。”如此等句,亦有补于时,与玉川《月蚀诗》稍相类。
 
东坡拈出陶渊明谈理之诗,前后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摛章绘句,嘲弄风月,虽工亦何补。若覩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山谷尝跋渊明诗卷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如决定无所用智。”又尝论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持是以论渊明诗,亦可以见其关键也。
 
省题诗自成一家,非他诗比也。首韵拘于见题,则易于牵合,中联缚于法律,则易于骈对,非若游戏于烟云月露之形,可以纵横在我者也。王昌龄、钱起、孟浩然\李商隐辈皆有诗名,至于作省题诗,则疎矣。王昌龄《四时调玉烛诗》云:“祥光长赫矣,佳号得温其。”钱起《巨鱼纵大壑诗》云:“方快吞舟意,尤殊在藻嬉。”孟浩然《骐骥长鸣诗》云:“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李商隐《桃李无言诗》云:“夭桃花正发,秾李蕊方繁。”此等句与儿童无异,以此知省题诗自成一家也。
 
诗人比雨,如丝如膏之类甚多,至杜牧乃以羽林鎗为比(“杜牧”以下九字,《历代诗话》本脱前七字,“为比”讹作“为此”),恐未尽其形似。《念昔游》云:“云门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脚长。曾奉郊宫为近侍,分明[扌双][扌双]羽林枪。”《大雨行》云:“四面崩腾玉京仗,万里横互(《历代诗话》本作“亘”)羽林枪。”岂去国凄断之情,不能忘鸡翘豹尾中邪?
 
武元衡诗不多,集中有《酬严司空荆南见寄诗》两篇,一云:“金貂再领三公府,玉帐连封万户侯。”一云:“汉家征镇委条侯,虎节龙旌居上头。”皆续以“帘卷青山巫峡晓,烟开碧树渚宫秋。”第三联一云:“刘琨坐啸风清塞,谢朓题诗月满楼。”一云:“金笳尽掩故人泪,丽句初传明月楼。”皆续以“白雪调高歌不得,美人相顾翠蛾愁。”人讶其太同。余谓乃元衡删润之本,集中两存之尔。当以前篇为正,后篇诚未工也。
 
诗体如八音歌、建除体之类,古人赋咏多矣。用十二神为诗者,始见于沈炯,山谷亦尝效为之。余友人莫之用,其祖戬,尝以辩舌说贼,脱百人于死,意其后必昌,而之用乃贫不能以自存,天理殆难晓也。余尝以此格作诗赠之云:“抱犬高眠已云足,更得牛衣有余燠。起来败絮拥悬鹑,谁羡龙髯织冰縠。踏翻菜园底用羊,从他春雷吼枯肠。击钟烹鼎莫渠爱,小芼自许猴葵香。半世饥寒孔移带,鼠米占来身渐泰。吉云神马日匝三,樗蒲肯作猪奴态。虎头食肉何足夸,阴德由来报宜奢。丹灶功成无跃兔,玉函方秘缘青蛇。”
 
仲长统云:“垂露成帏,张霄成幄。沆瀣当餐,九阳代烛。”盖取无情之物作有情用也。自后窃取其意者甚多。张志和则云:“太虚为室,明月为烛。”王康琚则云:“华条当圜屋,翠叶代绮窻。”吴筠则云:“绿竹可充食,女萝可代裙。”刘伶则云:“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皆是意也。李义山《无题诗》云:“春蚕到死丝方歇,蜡炬成灰泪始干。”此又是一格。今效此体为俚语小词传于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东坡在儋耳时,余三从兄讳延之,自江阴担簦万里,绝海往见,留一月。坡尝诲以作文之法曰:“儋州虽数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须,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历代诗话》本作“明”)事,此作文之要也。”吾兄拜其言而书诸绅。尝以亲制龟冠为献,坡受之,而赠以诗云:“南海神龟三千岁,兆叶朋从生庆(《历代诗话》本作“爱”)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钻七十二。谁能用尔作小冠,岣嵝耳孙刱其制。今君此去宁复来,欲慰相思时整视。”今集中无此诗,余尝见其亲笔。后坡归宜兴,道由无锡洛社,尝至孙仲益家。时(《历代诗话》本无“时”字)仲益年在髫龀(《历代诗话》本作“龆龀”),坡曰:“孺子习何艺?”孙曰:“学对属。”坡曰:“试对看。”徐曰:“衡门稚子璠玙器。”孙应声云(《历代诗话》本作“曰”):“翰苑仙人(《历代诗话》本作“神仙”)锦绣肠。”坡抚其背曰:“真璠玙器也!异日不凡。”二事皆吾乡人士所知,辄记于此。
 
唐王建以宫词名家。本朝王岐公亦作宫词百篇,不过述郊祀、御试、经筵、翰苑、朝见等事,至于宫掖戏剧之事,则秘不得(《历代诗话》本作“可”)传,故诗词中亦罕及。若建者,乃内侍王守澄之宗侄,得宫中之事为详。如“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众里遥抛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又云“避脱昭仪(《历代诗话》本作“避暑昭阳”)不掷卢,井边含水喷鸦(《历代诗话》本作“鸦”,同)雏。内中数日多(《历代诗话》本作“无”)呼唤,写(《历代诗话》本作“搨”)得《滕王蛱蝶图》。”如此之类,非守澄说似,则建岂能知哉。初,守澄读建宫词,谓之曰:“宫掖之事,而子昌言之,傥得罪,将奚赎?”建与之诗曰:“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脱下御衣先赐着,进来龙马每教骑。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不是姓同(《历代诗话》本作“当家”)亲说向,九重争得(《历代诗话》本作“遣”)外人知。”自是守澄不敢有言。花蕊夫人亦有宫词百篇,如“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遇着唱名多不语,含羞急过御床前”之类,亦可喜也。
 
郛子稍学作小诗,尝赋《梅花》云:“玉屑装龙脑,云衣覆麝脐。何堪夜来雪,香色两凄迷。”《留友人诗》云:“良友间何阔,春事遽如许。劳君下鸥沙,一叶系春渚。昨梦堕前世,再见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点红雨。狂歌谢贯珠,清论杂挥尘。骊驹未可歌,妙句须君吐。”观此数语,似粗知诗家畦径,学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堕尔。
●卷四
唐卢纶与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晓(《历代诗话》本作“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李端皆能诗齐名,号“大历十才子”。宪宗尤爱纶文,至诏张仲素访其遗藁,故纶集中往往有赠诸人诗,所谓“旧录藏云穴,新诗满帝乡”者,送中孚之诗也;“引水忽惊冰满礀,向田空见石和云”者,寄湋、端之诗也;“拥褐觉霜下,抱琴闻鴈来”者,同湋宿旅舍之诗也;“风倾竹上雪,山对酒边人”者,题苗发竹间亭诗也;“桂树曾同折,龙门几共登”者,寄端、峒、晓(《历代诗话》本作“曙”)、湋之诗也。司空晓(《历代诗话》本作“曙”)亦有送中孚诗云:“听猿看楚岫,随鴈到吴洲。”耿湋寄晓(《历代诗话》本作“曙”)云:“老医迷旧疾,杇(《历代诗话》本作“朽”)药误新方。”李端寄纶云:“熊寒方入树,鱼乐稍离渊。”钱起《答苗发龙池诗》云:“暂别迎车雉,还随护法龙。”又赠夏侯审云:“诗成流水上,梦尽落花间。”诸人更倡迭和,莫非佳句。盖草木臭味既同,则金兰契分弥笃尔。史载郭暖进官,大集名士,李端赋诗最工。钱起曰:“素为尔。请以起姓别赋。”端立献一章,又工于前。起之妒贤徒增愧,而端之捷思为可服也。
 
《古辞》云:“藳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藳砧,砆也,谓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头,刀上镮也。破镜,言半月当还也。此诗格非当时有释之者,后人岂能晓哉。《古辞》又云:“围棊烧败袄,着子故衣然。”陆龟蒙、皮日休囧(《历代诗话》本作“间”)尝拟之。陆云:“旦日思双履,明时愿早谐。”皮云:“莫言春茧薄,犹有万重思。”是皆以下句释上句,与藳砧异矣。《乐府解题》以此格为“风人诗”,取陈诗以观民风,示不显言之意。至东坡《无题诗》云:“莲子孹(《历代诗话》本作“劈”)开须见薏,楸枰着尽更无棊(《历代诗话》本作“棊”,同)。破衫却有重缝处,一饭何曾忘却匙。”是文与释并见于一句中,与“风人诗”又小异矣。(此条《历代诗话》本接上条)
 
观《楚国先贤传》,言汝南应璩作《百一诗》,讥切时事,徧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为应焚弃之。及观《文选》所载璩《百一篇》,略不及时事何耶?又观郭茂倩杂体诗,载《百一诗》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为《凤将雏》。二篇伤翳桑二老,无以葬妻子,而己无宣孟之德,可以赒其急。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斗酒自劳,不肯为子孙积财。末篇即《文选》所载是也。第四篇似有讽谏,所谓“苟欲娱耳目,快心乐腹肠。我躬不悦欢,安能虑死亡。”此岂非所谓应焚弃之诗乎?方是时,曹爽事多违法,而璩为爽长史,切谏其失如此。所谓《百一》者,庶几百分有一补于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于祸。或谓以百言为一篇者,以字数而言也;或谓百者数之终,一者数之始,士有百行,终始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凿之说,何足论哉?后何逊亦有拟《百一》体,所谓“灵辄困桑下,于陵食李螬。”其诗一百屎字,恐出于或者之说。然璩诗每篇字数各不同,第不过四十(“四十”《历代诗话》本作“一百”)字尔。
 
皮日休《杂体诗序》曰:“《诗》云‘螮蝀在东’,又曰‘鸳鸯在梁’,双声起于此也。”陆龟蒙诗序曰:“迭韵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唱(《历代诗话》本作“倡”,同)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休文云:‘载载每碍埭。’(此句《历代诗话》本作:沈休文云“偏眠船舷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如王融所谓‘园蘅炫红[白蔿],湖荇曅(《历代诗话》本作“晔”,同)黄华’,温庭筠所谓‘栖息销(《历代诗话》本作“消”,同)心象,檐(《历代诗话》本作“檐”,同)楹溢艳阳’,皆效双声而为之者也。”陆龟蒙所谓“琼英轻明生,竹石滴沥碧”,皮日休所谓“康庄伤荒凉,主(《历代诗话》本作“土”)虏部伍苦”,皆效(《历代诗话》本作“效”)迭韵而为之者也。南北朝人士多喜作双声迭韵,如谢庄、羊戎、魏收、崔巗辈,戏谑谈谐之语,往往载在史册,可得而考焉。
 
钱起与郎士元齐句,时人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然郎岂敢望钱哉?起《中书遇雨诗》云:“云衔七曜起,雨拂九门来。”《宴李监宅》云:“晚钟过竹静,醉客出花迟。”《罢官后》云:“秋堂入闲夜,云月思离居。”《对雨》云:“生事萍无定,愁心云不开。”亦可谓奇句矣。士元诗岂有如此句乎?《赠盖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寻常随竹影,人家大底(《历代诗话》本作“抵”)傍山岚。”《题王季友半日村别业》云:“长溪南路当羣岫,半景东邻照数家。”此何等语?余读其诗,尽帙未见有可喜处,以是知不及起远甚。
 
僧祖可,俗苏氏,伯固之子,养直之弟也。作诗多佳句。如《怀兰江》云:“怀人更作梦千里,归思欲迷云一滩”,《赠端师》云“窗间一榻篆烟碧,门外四山秋叶红”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读书不多,故变态少。观其体格,亦不过烟云、草树、山水、鸥鸟而已。而徐师川作其诗引,乃谓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谢,唐杜甫、韦应物、柳宗元,本朝王荆公、苏、黄妙处,皆心得神解,无乃过乎?师川作《画虎行》末章云:“忆昔予(《历代诗话》本作“余”)顽少小时,先生教诵荆公诗。即今老(《历代诗话》本作“耆”)旧无新语,尚有庐山病可师。”不知何故爱其诗如是也。
 
韦应物诗拟陶渊明而作者甚多,然终不近也。《答长安丞裴税诗》云:“临流意已凄,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万事都若遗。”盖效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怀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也。然渊明落世纷,深入理窟,但见万象森罗,莫非真谛(《历代诗话》本作“境”),故因见南山而真意具焉。应物乃因意凄而采菊,因见秋山而遗万事,其与陶所得异矣。
 
杜子美《西郊诗》云:“无人兢来往”,或云“无人与来往”,或云“无人觉来往”,“兢”、“与”皆常谈,“觉”字非子美不能道也。盖炀者避灶,有道者之所惊;舍者争席,隐居者之所贵也。(此条《历代诗话》本无)
 
作诗在于练字,如老杜“飞星过白水,落月动沙墟”,是练中间一字;“地拆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是练末后一字。《酬李都督早春诗》云:“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若非“入”与“归”二字,则与儿童之诗何异?(此条《历代诗话》本无)
 
杜牧之诗字意多用老杜,如《观东兵长》句云:“黑稍将军一鸟轻”,盖用子美“身轻一鸟过”也。《游樊川诗》云:“野竹疎还密,巗泉咽复流”,盖用子美《雨止还作》“断云疏复行”也。盖其心景复之切,则下语自然相符,非有意于蹈袭。故其论杜诗云:“天外凤凰谁得髓,何人解合续弦胶”,岂非自以为得髓者耶?东坡《赠孔毅甫诗》云:“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学杜甫而得其皮骨者鲜矣,又况其髓哉!(此条《历代诗话》本无)
 
李白《月下独酌诗》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贾岛《翫月诗》亦云:“但爱杉倚月,我倚杉为三。”(此条《历代诗话》本无)
 
唐窦常、牟、羣、庠、巩兄弟五人,四人擢进士,独群客隐毗陵,因韦夏卿屡荐,始入仕,皆诗人也。牟晚从昭义卢从史,从史浸骄,牟度不可谏,即移疾归东都,故其《秋夕闲居诗》云:“燕燕辞巢蝉蜕枝,穷居积雨坏藩篱。”羣尝为黔中观察使,故其诗云:“佩刀看日晒,赐马旁江调。言语多重译,壶觞每独谣。”而巩诗中乃有《自京师将赴黔南》之作(《历代诗话》本讹作“所”),谓“风雨荆州二月天,问人初雇峡中舡。西南一望云和水,犹道黔南有四千。”此诗疑羣所作而误寘巩集中尔。常歴武陵、夔、江、抚四州刺史,所谓“看春又过清明节,算老重经癸巳年”者,将之武陵到松滋渡之所作也。庠诗不见,其《巡内》一绝云:“愁云漠漠草离离,太液(《历代诗话》本原亦作“液”,点校者据《全唐诗》改为“乙”)钩陈处处疑。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造句亦可谓秀整矣。兄弟中独羣诗稍低,又不得举进士,而位反居上。巩诗有《放鱼诗》云:“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岂非为群而言乎?史载巩平居与人言,若不出口,世号“嗫嚅翁”,乃肯为是耶?(按《历代诗话》本此条自“唐窦常”至“好去长江千”原缺,点校者据《诗话总龟后集》卷三十七补)
 
张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所(《历代诗话》本无“所”字)歴僧寺,往往题咏。如《题僧壁》云:“客地多逢酒,僧房却厌(《历代诗话》本讹作“献”)花。”《万道人禅房》云:“残阳过远水,落叶满疎钟。”《题金山寺》云:“僧归夜舩月,龙出晓堂云。寺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题孤山寺》云:“不雨山长润,无云(《历代诗话》本作“风”)水自阴。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如杭之灵隐、天竺,苏之灵岩、楞伽,常之惠山、善权(《历代诗话》本作“卷”),润之甘露、招隐,皆有佳作。李涉在岳阳尝赠其诗曰:“岳阳西南湖上寺,水阁松房遍文字。新钉张生一首诗,自余吟着皆无味。”信知僧房佛寺赖其诗以摽牓(《历代诗话》本作“标榜”)者多矣。
 
张祜诗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杜牧赏之,作诗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故郑谷云:“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惟应杜紫微。”诸贤品题如是,祜之诗名安得不重乎?其后有“解道澄江静如练,世间惟有谢元(《历代诗话》本作“玄”,是)晖”,“解道江南断肠句,世间唯(《历代诗话》本作“惟”,同)有贺方回”等语,皆祖是(《历代诗话》本作“其”)意也。
 
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问(《历代诗话》本作“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峯青”,钱起以是得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张祜以是得名。“微云淡河汉,疎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韦应物以是得名。“野火烧不尽,东风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李益以是得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以是得名。“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华裾织翠青如葱,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以是得名。然观各人诗集,平平处甚多,岂皆如此句哉?古人所谓尝鼎一脔,可以尽知其味,恐未必然尔。杜子美云:“为人性僻躭(《历代诗话》本作“耽”,同)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则是凡子美胷中流出者,无非惊人之语矣。读其集者,当知此言不妄,殆非前数公之可比伦也。
 
刘禹锡《嘉话》(《历代诗话》本作“嘉话录”)载杨祭酒《赠项斯诗》曰:“几度见诗诗总好,今观标格胜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相逢说项斯。”斯集中绝少佳句,如《晚春花》云:“疎与香风会,细将泉影移。”《别张籍》云:“子城西并宅,御水北同渠。”拙恶有余,宜祭酒公谓标格胜于诗也。祭酒乃敬之也。其赠斯诗,鄙俗如此,与斯亦奚远哉?
 
赵嘏《长安秋望诗》云:“残星几点鴈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当时人诵咏之,以为佳作,遂有“赵倚楼”之目。又有《长安月夜与友人话归故山诗》云:“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飞。”亦不减倚楼之句。至于《献李仆射诗》云:“新诺似山无力负,旧恩如水满身流。”则谬矣。
 
或云韦应物乃韦后之族,慿恃恩私作里中横。故韦集载《逢杨开府诗》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武皇升仙去,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夫武皇平内乱,杀韦后,不应后之族敢于武皇之时豪横若此,正恐非后族尔。李肇《国史补》言应物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与杨开府诗所述不同,岂非武皇仙去之后,折节悔过之时邪?
 
竹未尝香也,而杜子美诗云:“雨洗娟娟静,风吹细细香。”雪未尝香也,而李太白诗云:“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
 
韦应物《奉詶(《历代诗话》本讹作“谢”)处士叔诗》云:“高斋乐宴罢,清夜道相存。”东坡(“坡”原作“破”,据《历代诗话》本改)《次王巩韵》云:“那能废诗酒,亦未妨禅寂。”子由《春尽诗》云:“《楞严》十卷几回读,法酒三升是客同。”道贵冲寂,宴主欢畅,二者恐不能相兼也。白乐天延乐命釂之时,不忘于佛事,达者至今讥之。
 
古人诗勉人行乐,未尝不以日月迅驶为言。谢惠连云:“四节竞阑候,六龙引颓机。”沈约云:“驰盖转徂(《历代诗话》本作“祖”)龙,回星引奔月。”陆机云:“出西门,望天庭,阳谷既虚崦嵫盈。逝者若斯安得停。”司空图云:“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黏日月。”孟郊云:“生随昏晓中,皆被日月驱。”皆佳语也。至卢仝《叹昨日诗》则曰:“上帝版版主何物,日车劫劫西向(《历代诗话》本作“何”)没。自古圣贤无奈何,道行不得皆白骨。”则又以不得行道为叹,非止欲行乐而已也。
 
《七哀诗》起曹子建,其次则王仲宣、张孟阳也。释诗者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谓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在于独栖之思妇(《历代诗话》本句前有“哀”字,以下二句例之,此“哀”字当有);仲宣之《七哀》,哀在于弃子之妇人;张孟阳之《七哀》,哀在于已毁之园寝。唐雍陶亦有《七哀诗》,所谓“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则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礼、李光弼之武功,苏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阳、郑虔之多能,张九龄、严武之政事,皆不复见矣。盖当时盗贼未息,叹旧怀贤而作者也。司马温公亦有《五哀诗》,谓楚屈原、赵李牧、汉鼌错、马援、齐斛律光皆负才竭忠,卒困于谗而不能自脱,盖有激而云尔。
 
韩退之诗(《历代诗话》本作“李正封与韩退之《郾城联句》”)云:“从军古云乐,谈笑青油幕。明灯(《历代诗话》本作“灯明”)夜观棊,月暗秋城柝。”言乐而不及苦。陆士衡《从军行》云:“朝食不免胄,夕息常负戈。苦哉远征人,抚心悲奈何。”言苦而不及乐。至于王仲宣作《从军诗》,则曰:“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思。”谓从曹操也。其诗有“昔人从公旦,一徂辄三龄。今我神武师,暂往必速平。”似非拟人必于其伦之义。盖仲宣时为操军谋祭酒,则亦无所不至矣。
 
老杜《雨诗》云:“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而“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赠王侍御》云:“晓莺工迸泪,秋月解伤神。”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机轴也。
 
孟郊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者莫弹指,贫穷何足嗟。”可见其素窭。后有诗云:“宾秩已觉厚,私储常恐多。”是古人恐富求归之义,则贫亦何足怪。按郊为溧阳尉,县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来其间,曹务都废,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奉(《历代诗话》本作“俸”),则安得有私储哉。退之赠郊诗云:“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辱,且欲分贤愚。”盖言贫者文史之乐,贤于富者笙竽之乐也。
●卷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序以谓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则当时篇咏之传可考也。今观羲之、谢安、谢万、孙绰、孙统、王彬之、凝之、肃之、徽之、徐丰之、袁峤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诗各一首。王丰之、元之、蕴之、涣之、郗昙、华茂、庾友、虞说、魏滂、谢绎、庾蕴、孙嗣、曹茂之、华平、亘伟(此四字,《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曹华、桓伟”)十有五人,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献之、谢瑰、卞迪、卓髦(《历代诗话》本作“旄”)、羊模、孔炽、刘密、虞谷、劳夷、后绵、华耆、谢藤、王儗(《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任凝”)、吕系、吕本、曹礼(《历代诗话》本同,点校者曰:《类编》本作“曹諲”)十有六人,诗各不成,罚酒三觥。谢安五言诗曰:“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而羲之序乃以为(《历代诗话》本无“为”字)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盖反谢安一时之语(《历代诗话》本“语”下有“耳”字)。而或者遂以为未达,此特未见当时羲之之诗尔。其五言(《历代诗话》本“言”下有“诗”字)曰:“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此诗则岂未达者邪?史载献之尝与兄徽之操之俱诣谢安,二兄多言,献之寒温而已。既出,客问优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毕集,而献之之诗独不成,岂亦吉人之辞寡邪?景佑中,会稽太守蒋堂修永和故事,尝有诗云:“一派西园曲水声,水边终日会冠缨。几多诗笔无停缀,不似当年有罚觥。”盖谓(《历代诗话》本作“为”,同)献之等发也。
 
贞观中,尚药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贡之,本州岛曹官判云:“坊州不出杜若,应读谢朓诗误。郎官如此判事,岂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余观屈平《九歌》曰:“采芳洲兮杜若。”谢朓诗乃用《九歌》语。《晋书@天文志》:郎位十五星在帝坐东北,依乌郎府是也。曹官从知有谢朓诗而不知有《九歌》,徒知郎官上应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刘禹锡《嘉话录》云:“作诗押韵,须要有出处。近欲押一饧字,六经中无此字,惟《周礼》吹箫处注有此一字,终不敢押。”予(《历代诗话》本作“余”)按禹锡《历阳书事诗》云:“湖鱼香胜肉,官酒重于饧。”则何尝按六经所出邪?
 
《洛阳伽蓝记》载:河东人刘白堕善酿酒,盛暑曝之日中,经旬不坏,当时谓之“鹤觞”。白堕乃人名。子瞻诗云:“独看红渠倾白堕。”石林《避暑录》云:“若以‘白堕’为酒,则醋浸曹公,汤燖右军可也。”予(《历代诗话》本作“余”)按《文选》魏武帝《短歌行》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选》诗遂以为酒用。东坡岂祖是邪?
 
会稽、临安、金陵三郡,皆有东山,俱传以为谢安携妓之所。按谢安本传,初,安石寓居会稽,与王羲之、许询、支遁游处,被召不至,遂栖迟东山。唐裴晃(《历代诗话》本作“勉”)与吕渭等《鉴湖联句》(《历代诗话》“吕”字作空格,校勘记:“勉”,《类编》作“冕”。又《全唐诗》张谓有《送裴侍御归上都诗》。裴冕曾歴殿中侍御史,且与张谓同时代人,疑此句应作“唐裴冕与与张谓等《鉴湖联句》),有“兴里还寻戴,东山更问东。”此会稽之东山也。本传又云:“安石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浚谷,悠然叹曰:此与伯夷何远。”今余杭县有东山,东坡有《游余杭东西岩》诗,注云:即谢安东山。所谓“独携缥缈人,来上东西山”者是也。此临安之东山也。本传又谓“及登台辅,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游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县崇礼乡。《建康事迹》云“安石于此拟会稽之东山”,亦号东山。此金陵之东山也。李白有《忆东山》二绝云:“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他(《历代诗话》本作“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历代诗话》本作“声”)。欲报山东(《历代诗话》本作“东山”)客,开关扫白云。”不知所赋者何处之东山。陈轩乃录此诗于《金陵集》中,将别有所据邪?《南史》载宋刘勔(《历代诗话》本作“缅”)经始钟岭,以为栖息,亦号东山。金陵遂有两东山矣。
 
羊叔子镇襄阳,尝与从事邹湛登岘山,慨然有湮没(《历代诗话》本作“灭”)无闻之叹。岘山亦因是以传,古今名贤赋咏多矣。吴兴、东阳二郡,亦有岘山。吴兴岘山去城三里,有李适之洼尊在焉。东坡守吴兴日,尝登此山,有诗云:“苕水如汉水,鳞鳞鸭头青。吴兴胜襄阳,万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岘山亭。悲伤意则同,岁月如流星(《历代诗话》本此下有作“从我两王子,高鸿插修翎”二句十字)。湛辈何足道,当以德自铭。”东阳岘山去东阳县亦三里,旧名三丘山。宋商仲文(《历代诗话》本作“晋殷仲文”)素有时望,自谓必登台辅,忽除东阳太守,意甚不乐,尝登此山,怅然流涕。郡人爱之,如襄阳之于叔子,因名岘山。二峰相峙,有东岘西岘。唐宝历中,县令于(《历代诗话》本作“于”)兴宗结亭其下,名曰涵碧。刘禹锡有诗云:“新开潭洞疑仙府,远(《历代诗话》本作“还”)写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荆公以诗赋决科,而深不乐诗赋。试院中五绝,其一云:“少年操笔坐中庭,子墨文章颇自轻。圣世选才终用赋,白头来此试诸生。”后作详定官,复有诗云:“童子常夸作赋工,暮年羞悔有扬雄。当年赐帛倡优等,今日论(《历代诗话》本作“抡”)才将相中。细甚客卿因笔墨,卑于《尔雅》注鱼虫。汉家故事真当改,新咏知君胜弱翁。”熙宁四年,既预政,遂罢诗赋,专以经义取士,盖平日之志也。元佑五年,侍御史刘挚等谓治经者专守一家,而略诸儒传记之学,为文者惟务训释,而不知声律体要之词,遂复用诗赋。绍圣初,以诗赋为元佑学术,复罢之。政和中,遂着于令,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畏谨者至不敢作诗。时张芸叟有诗云:“少年辛苦校虫鱼,晚岁雕(《历代诗话》本作“雕”)虫耻壮夫。自是诸生犹习气,果然紫诏尽驱除。酒间李杜皆投笔,地下班扬亦引车。唯有少陵顽钝叟,静中吟捻白髭须。”盖芸叟自谓也。
 
韩愈自监察御史贬连州山阳(《历代诗话》本作“阳山”)令,所坐之因,传记各异。《唐书》本传谓上疏(《历代诗话》本作“书”)论宫市,德宗怒,故贬。李翱《行状》谓为幸臣所恶,故贬。皇甫湜作《神道碑》谓正元(《历代诗话》本作“贞元”)十九年关中旱饥,公请宽民徭,专政者恶之,故贬。桉(《历代诗话》本作“按”)文公集,宫市之疏不传,而文公《歴官记》及《年谱》以谓京师旱,民饥,诏蠲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与同列上疏言状,为幸臣所谗。幸臣者,李实也。余考退之《自连(《历代诗话》本作“阳”)山移江陵诗》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识,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则所坐之因,虽退之犹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实书》,盛称其能曰:“愈来京师,所见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合下者。”又云:“今年以来,不雨者百余日,种不入土,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老奸宿赃销缩摧沮。”迭迭百余言,皆叙其歌慕之意。其后实出为华州。又有书云:“愈于久故游从之中,蒙恩奖知遇最厚,无与比者。”愈既为实所谗,不应此书拳拳如是。及观《江陵涂中诗》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雠。”又《岳阳别窦司直》云:“爱才不择行,触事得谗谤。前年出官日,此祸最无妄。”又《和张十一忆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帜(《历代诗话》本作“炽”),虽得赦宥常(《历代诗话》本作“恒”)愁猜。近者三奸悉破碎,羽窟无底幽黄能。眼中了了见乡国,知有归日眉方开。”又有《永贞行》以快伾、文之贬,其末云:“郎官清要为世称,荒郡僻野嗟可矜。具书目见非妄征,嗟尔既往宜为惩。”则知阳山之贬,伾、文之力,而刘、柳下石为多,非为李实所谗也。
 
长庆四年,退之为吏部侍郎,薨于静(《历代诗话》本作“靖”)安里第。李翱《行状》载属纩之语云:“伯兄德行高,晓年止四十二。某位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岁,且获终于牖下,幸不失大节,以下见先人,可谓荣矣。”翱《祭文》曰:“人情乐生,皆恶其凶。兄之在病,则齐其终。顺化以尽,靡憾于中。”张籍《祭诗》亦曰:“公有旷远(《历代诗话》本作“达”)识,生死为一纲。及当临终辰,意色亦不荒。赠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盖其聪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于生死之际,超然如此。《宣室志》载,威粹骨蕝国世与韩氏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计事。愈曰:“臣愿从大王讨之。”未几而愈卒。公《神道》、《墓志》、《行状》俱不载,而止见于小说者如此,岂东坡所谓其生也有自来,其死也有所为乎!李肇《国史补》谓愈登华山绝顶,度不可返,至于发狂恸哭。今观易箦之际,神色不乱如此,不应于此而至于发狂恸哭也。
 
韩偓《香奁集》百篇,皆艳词也。沈存中《笔谈》云:“乃和凝所作,凝后贵,悔其少作,故嫁名于韩偓尔。”今观《香奁集》有《无题诗序》云:“余辛酉年,戏作《无题》诗十四韵,故奉常王公、内翰吴融、舍人令狐涣相次属和。是岁十月末,一旦兵起,随驾西狩,文藁咸弃。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暐以藁见授,得《无题诗》,因追味旧时,阙忘甚多。”予按《唐书韩偓传》:偓尝与崔嗣定策诛刘季述,昭宗反正为功臣,与令狐涣同为中书舍人。其后韩全诲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见帝恸哭。至凤翔,迁兵部侍郎。天佑二年,挈其族依王审知而卒。以《纪运图》考之,辛酉乃昭宗天复元年,丙寅乃哀帝天佑二年,其序所谓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暐授其藁,则正依王审知之时也。稽之于传与序,无一不合者。则此集韩偓所作无疑,而《笔谈》以为和凝嫁名于偓,特未考其详尔。《笔谈》云:“偓又有诗百篇,在其四世孙奕处见之。”岂非所谓旧诗之阙忘者乎?
 
《石林诗话》载,元丰间,东坡系狱,神宗本无意罪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惟有蛰龙知。”且云:“陛下龙飞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从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国《见闻录》云:“东坡在黄州时,上欲复用,王禹玉以‘岁寒惟有蛰龙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释。”予(《历代诗话》本作“余”)观东坡自狱中出《与章子厚书》云:“某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一二数,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某强很自不以为然。”又云:“异时相识,但过相称誉,以成吾过,一旦有患难,无复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救恤之,真与世俗异矣。”则知坡系狱时,子厚救解之力为多,《石林诗话》不妄也。
 
世言团茶始于丁晋公,前此未有也。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漕,更制小团以充岁贡。元丰初,下建州,又制密云龙以献。其品高于小团,而其制益精矣。曾文昭所谓“莆阳学士蓬莱仙,制成月团飞上天”,又云“密云新样尤可喜,名出元丰圣天子”是也。唐陆羽《茶经》于建茶尚云未详,而当时独贵阳羡茶,岁贡特盛。茶山居湖常二州之间,修贡则两守相会山椒,有境会亭,基尚存。卢仝《谢孟谏议茶诗》云“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是已。然又云:“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则团茶已见于此。当时李郢《茶山贡焙歌》云:“蒸之馥(《历代诗话》本作“护”)之香胜梅,研膏架动声如雷。茶成拜表贡天子,万人争噉(《历代诗话》本作“喊”)春山摧。”观研膏之句,则知尝为团茶无疑。自建茶入贡,阳羡不复研膏,秪(《历代诗话》本作“祗”)谓之草茶而已。
 
张籍尝劝韩愈,排释老不若著书。而愈以为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惧吾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外集有愈《答侯生问论语书》云:“昔注解其书,不敢过(《历代诗话》本脱“过”字)求其意,意取圣人之旨而合之。”愈既死,籍祭诗有“《鲁论》未讫注,手迹今微茫。”则知愈晚年尝注《论语》未讫而绝笔。小说载愈子昶为集贤校理,有金根之悮(《历代诗话》本作“讹”),则未必能卒父业,所望者,籍、湜辈尔。籍祭诗曰“为文先见草”,又云“公比欲为书,遗约有修章”。愈将死,亦喻湜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磨灭者,惟子是属。”则所望于二公至矣,惜乎此书不全也。
 
东坡《与子由论书》云:“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故其子叔党跋公书云:“吾先君子岂以书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胷中而应之以手,故不见其有刻画妩媚之态,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书,晚乃喜颜平原,故时有二家风气。俗手不知,妄谓学徐浩,陋矣。”观此则知初未尝规规然出于翰墨积习也。
 
陈后主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极其华丽。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妃各居其一,与狎客赋诗,互相赠答,采其艳丽者被以新声,奢淫极矣。隋克台城,后主与张、孔坐视无计,遂俱入井,所谓烟(《历代诗话》本作“胭”,下同)脂井是也。杨修(《历代诗话》底本亦作“修”,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为“炯”)诗云:“擒虎戈矛满六宫,春花无树不秋风。苍惶(《历代诗话》本作“黄”)益见多情处,同穴甘心赴井中。”李白亦云:“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今烟脂井在金陵之法宝寺,井有石栏,红痕若烟脂,相传云,后主与张、孔泪痕所染。石栏上刻后主事迹,八分书,乃大历中张着文。又有篆书“戒哉戒哉”数字。其他题刻甚多,往往漫灭不可考。寺即景阳宫故地也,以井在焉,好事得往来不绝,寺僧颇厌苦之。张芸叟尝有诗戏僧云:“不及马嵬袜,犹能致万金。”
 
乐天以长庆二年,自中书舍人为杭州刺史。冬十月至治时,仍服绯,故《游恩德寺诗序》云:“俯视朱绂,仰睇白云,有愧于心。”及观《自叹诗》云:“实事渐销虚事在,银鱼金带绕腰光。”《戊申咏怀》云:“紫泥丹笔皆经手,赤绂金章尽到身。”以今观之,金带不应用银鱼,而金章不应用赤绂,人皆以为疑,而不知唐制与今不同也。按唐制,紫为三品之服,绯为四品之服,浅绯为五品之服,各服金带。又制,衣紫者鱼袋以金饰,衣绯者鱼袋以银饰。乐天时为五品,浅绯金带佩银鱼宜矣。刘长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诗》云:“手诏来筵上,腰金向粉闱。勋名传旧合,舞蹈着新衣。”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与乐天同。
 
杜甫累不第,天宝十三载,明皇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故有《赠集贤崔于二学士诗》云:“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倚风遗鶂路,随水到龙门。”旧注陈希烈、韦见素为宰相,而崔国辅、于休烈者皆集贤院学士也,故末句云:“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可谓不忘于藻鉴之重者矣。按唐史,是岁陈希烈为相,至八月见素代之。而甫集有《上见素诗》云:“持衡留藻鉴,听履上星辰。”则甫之文章为见素所赏,非希烈也。
 
世人论渊明自永初以后,不称年号,秪称甲子,与思悦所论不同。观渊明《读史》九章,其间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齐》、《箕子》、《鲁二儒》三篇。《夷齐》云:“天人革命,绝景穷居。正风凌(《历代诗话》本作“美”)俗,爰感懦夫。”《箕子》云:“去乡之感,犹有迟迟。矧伊代谢,触物皆非。”《鲁二儒》云:“易代随时,迷变则愚。介介若(《历代诗话》本作“老”)人,持(《历代诗话》本作“时”)为正夫。”由是观之,则渊明委身蓬(《历代诗话》本作“穷”)巷,甘黔娄之贫而不自悔者,岂非以耻事二姓而然邪!
 
汉文欲轻刑而反重,议者以为失本惠而伤吾仁,固也。或又咎帝短丧为伤于孝。予(《历代诗话》本作“余”)观遗诏,率皆言为己损制,未尝使士庶皆短丧也。厥后丞相翟方进与薛宣服母丧,皆三十六日而除。而颜师古注云:“汉制自文帝遗诏,国家遵以为常。”则咎不在文帝矣。而王荆公诗云:“轻刑死人众,短丧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谋。”轻刑死人众,则固然矣;短丧生者偷,则似诬文帝也。
 
卷六
老杜卒于大历五年,享年五十九,当生于先天元年。观其献《大礼赋表》云:“臣生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以此推之,天宝十载始及四十,则是献《大礼赋》当在天宝九载也。本传以谓天宝十三载,因献三赋,帝奇之,待制集贤院,误矣。其后又进《西岳赋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后三十年。”按史,开元十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宝十三载始及三十年,则是进《西岳赋》在天宝十三载也。老杜有《赠献纳使田舍人诗》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晓漏追随青琐闼,晴窗点检白云篇。”末句云:“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其云“更有《河东赋》”,当是献《西岳赋》时也。
 
李白《古风》云:“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予(《历代诗话》本作“余”)考《史记》不载黄金台之名,止云昭王为郭隗改筑宫而师事之。孔文举与曹公书曰:“昭王筑台,以尊郭隗。”亦不着黄金之名。《上谷郡图经》乃云:“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为名。”皇甫松有《登黄金台诗》云:“燕相谋在兹,积金黄巍巍。上者欲何颜,使我千载悲。”其迹尚可得而考也。
 
陈子昂《感遇诗》云:“乐羊为魏将,食子徇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又曰:“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一则忍于其子,一则不忍于麑,故鲁直《怀荆公诗》有“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媿巴西。”陈无己启亦用此事,所谓“中山之相,仁于放麑;乱世之雄,疑于食子”是也。然属麑于秦西巴,孟孙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见乐羊中山事,遂悮作中山用。无己亦遂袭之,鲁直以西巴为巴西,亦误矣。
 
《何彼秾矣》之诗,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称姬,如陈妫、楚芈、齐姜之类是也。后世凡妇人皆称姬,误矣。南朝人士皆谓姬人,如萧纶《见姬人诗》,所谓“狂夫不妒妾,随意晚还家。”刘孝绰咏《姬人未出诗》,所谓“帷开见钗影,帘动闻钏声”。梁王僧孺为《姬人怨诗》,所谓“还君与半珥,归妾与君裘”。江总为《姬人怨服药(《历代诗话》本作“散”)诗》,所谓“妾家邯战(《历代诗话》本作“郸”)好轻薄,特忿仙童一丸药”是也。
 
圣祖上字嫌名书:如州县之县者,宫架也(此三句《历代诗话》本作“县字有平去二音:如宫县之县者,乐架也”);若州县之县,则别无他音。尝观颜延之《侍皇太子释奠宴诗》曰:“献终袭吉,郎官广宴,堂设象筵,庭宿金县。”沈约《侍宴诗》曰:“回銮献爵,摐金委奠,肆士辨仪,胥人掌县。”二人押韵,皆作州县之县用何耶?沈期《哭苏眉州诗》云:“家爱(《历代诗话》本作“忧”)方休杼,皇慈更彻(《历代诗话》本讹作“辙”)县。”则当作平声押。
 
韩退之诗曰:“《离骚》二十五。”王逸序《天问》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楚辞》所载二十三篇而已,岂非并《九辩大招》而为二十五乎?《九辩》者,宋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辞》之目,虽以是篇并注屈、宋,然《九辩》之序,止称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虽疑原文,而或者谓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而作《九辩》,则《招魂》亦当在屈原所著之数,当为二十六矣。?
胡不归在星期六九月04,20048:32pm作了第1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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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不归版主注册时间:2004-08-24文章:1453
             
                    
                            发表于:星期四八月26,20047:16pm文章主题:
                           
                    
                    
                           
                    
                    
                            ●卷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序以谓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则当时篇咏之传可考也。今观羲之、谢安、谢万、孙绰、孙统、王彬之、凝之、肃之、徽之、徐丰之、袁峤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诗各一首。王丰之、元之、蕴之、涣之、郗昙、华茂、庾友、虞说、魏滂、谢绎、庾蕴、孙嗣、曹茂之、华平、亘伟(此四字,《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曹华、桓伟”)十有五人,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献之、谢瑰、卞迪、卓髦(《历代诗话》本作“旄”)、羊模、孔炽、刘密、虞谷、劳夷、后绵、华耆、谢藤、王儗(《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任凝”)、吕系、吕本、曹礼(《历代诗话》本同,点校者曰:《类编》本作“曹諲”)十有六人,诗各不成,罚酒三觥。谢安五言诗曰:“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而羲之序乃以为(《历代诗话》本无“为”字)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盖反谢安一时之语(《历代诗话》本“语”下有“耳”字)。而或者遂以为未达,此特未见当时羲之之诗尔。其五言(《历代诗话》本“言”下有“诗”字)曰:“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此诗则岂未达者邪?史载献之尝与兄徽之操之俱诣谢安,二兄多言,献之寒温而已。既出,客问优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毕集,而献之之诗独不成,岂亦吉人之辞寡邪?景佑中,会稽太守蒋堂修永和故事,尝有诗云:“一派西园曲水声,水边终日会冠缨。几多诗笔无停缀,不似当年有罚觥。”盖谓(《历代诗话》本作“为”,同)献之等发也。
 
贞观中,尚药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贡之,本州岛曹官判云:“坊州不出杜若,应读谢朓诗误。郎官如此判事,岂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余观屈平《九歌》曰:“采芳洲兮杜若。”谢朓诗乃用《九歌》语。《晋书@天文志》:郎位十五星在帝坐东北,依乌郎府是也。曹官从知有谢朓诗而不知有《九歌》,徒知郎官上应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刘禹锡《嘉话录》云:“作诗押韵,须要有出处。近欲押一饧字,六经中无此字,惟《周礼》吹箫处注有此一字,终不敢押。”予(《历代诗话》本作“余”)按禹锡《历阳书事诗》云:“湖鱼香胜肉,官酒重于饧。”则何尝按六经所出邪?
 
《洛阳伽蓝记》载:河东人刘白堕善酿酒,盛暑曝之日中,经旬不坏,当时谓之“鹤觞”。白堕乃人名。子瞻诗云:“独看红渠倾白堕。”石林《避暑录》云:“若以‘白堕’为酒,则醋浸曹公,汤燖右军可也。”予(《历代诗话》本作“余”)按《文选》魏武帝《短歌行》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选》诗遂以为酒用。东坡岂祖是邪?
 
会稽、临安、金陵三郡,皆有东山,俱传以为谢安携妓之所。按谢安本传,初,安石寓居会稽,与王羲之、许询、支遁游处,被召不至,遂栖迟东山。唐裴晃(《历代诗话》本作“勉”)与吕渭等《鉴湖联句》(《历代诗话》“吕”字作空格,校勘记:“勉”,《类编》作“冕”。又《全唐诗》张谓有《送裴侍御归上都诗》。裴冕曾歴殿中侍御史,且与张谓同时代人,疑此句应作“唐裴冕与与张谓等《鉴湖联句》),有“兴里还寻戴,东山更问东。”此会稽之东山也。本传又云:“安石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浚谷,悠然叹曰:此与伯夷何远。”今余杭县有东山,东坡有《游余杭东西岩》诗,注云:即谢安东山。所谓“独携缥缈人,来上东西山”者是也。此临安之东山也。本传又谓“及登台辅,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游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县崇礼乡。《建康事迹》云“安石于此拟会稽之东山”,亦号东山。此金陵之东山也。李白有《忆东山》二绝云:“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他(《历代诗话》本作“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历代诗话》本作“声”)。欲报山东(《历代诗话》本作“东山”)客,开关扫白云。”不知所赋者何处之东山。陈轩乃录此诗于《金陵集》中,将别有所据邪?《南史》载宋刘勔(《历代诗话》本作“缅”)经始钟岭,以为栖息,亦号东山。金陵遂有两东山矣。
 
羊叔子镇襄阳,尝与从事邹湛登岘山,慨然有湮没(《历代诗话》本作“灭”)无闻之叹。岘山亦因是以传,古今名贤赋咏多矣。吴兴、东阳二郡,亦有岘山。吴兴岘山去城三里,有李适之洼尊在焉。东坡守吴兴日,尝登此山,有诗云:“苕水如汉水,鳞鳞鸭头青。吴兴胜襄阳,万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岘山亭。悲伤意则同,岁月如流星(《历代诗话》本此下有作“从我两王子,高鸿插修翎”二句十字)。湛辈何足道,当以德自铭。”东阳岘山去东阳县亦三里,旧名三丘山。宋商仲文(《历代诗话》本作“晋殷仲文”)素有时望,自谓必登台辅,忽除东阳太守,意甚不乐,尝登此山,怅然流涕。郡人爱之,如襄阳之于叔子,因名岘山。二峰相峙,有东岘西岘。唐宝历中,县令于(《历代诗话》本作“于”)兴宗结亭其下,名曰涵碧。刘禹锡有诗云:“新开潭洞疑仙府,远(《历代诗话》本作“还”)写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荆公以诗赋决科,而深不乐诗赋。试院中五绝,其一云:“少年操笔坐中庭,子墨文章颇自轻。圣世选才终用赋,白头来此试诸生。”后作详定官,复有诗云:“童子常夸作赋工,暮年羞悔有扬雄。当年赐帛倡优等,今日论(《历代诗话》本作“抡”)才将相中。细甚客卿因笔墨,卑于《尔雅》注鱼虫。汉家故事真当改,新咏知君胜弱翁。”熙宁四年,既预政,遂罢诗赋,专以经义取士,盖平日之志也。元佑五年,侍御史刘挚等谓治经者专守一家,而略诸儒传记之学,为文者惟务训释,而不知声律体要之词,遂复用诗赋。绍圣初,以诗赋为元佑学术,复罢之。政和中,遂着于令,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畏谨者至不敢作诗。时张芸叟有诗云:“少年辛苦校虫鱼,晚岁雕(《历代诗话》本作“雕”)虫耻壮夫。自是诸生犹习气,果然紫诏尽驱除。酒间李杜皆投笔,地下班扬亦引车。唯有少陵顽钝叟,静中吟捻白髭须。”盖芸叟自谓也。
 
韩愈自监察御史贬连州山阳(《历代诗话》本作“阳山”)令,所坐之因,传记各异。《唐书》本传谓上疏(《历代诗话》本作“书”)论宫市,德宗怒,故贬。李翱《行状》谓为幸臣所恶,故贬。皇甫湜作《神道碑》谓正元(《历代诗话》本作“贞元”)十九年关中旱饥,公请宽民徭,专政者恶之,故贬。桉(《历代诗话》本作“按”)文公集,宫市之疏不传,而文公《歴官记》及《年谱》以谓京师旱,民饥,诏蠲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与同列上疏言状,为幸臣所谗。幸臣者,李实也。余考退之《自连(《历代诗话》本作“阳”)山移江陵诗》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识,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则所坐之因,虽退之犹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实书》,盛称其能曰:“愈来京师,所见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合下者。”又云:“今年以来,不雨者百余日,种不入土,而盗俨桓移穑Y价不敢贵,老奸宿赃销缩摧沮。”迭迭百余言,皆叙其歌慕之意。其后实出为华州。又有书云:“愈于久故游从之中,蒙恩奖知遇最厚,无与比者。”愈既为实所谗,不应此书拳拳如是。及观《江陵涂中诗》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雠。”又《岳阳别窦司直》云:“爱才不择行,触事得谗谤。前年出官日,此祸最无妄。”又《和张十一忆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帜(《历代诗话》本作“炽”),虽得赦宥常(《历代诗话》本作“恒”)愁猜。近者三奸悉破碎,羽窟无底幽黄能。眼中了了见乡国,知有归日眉方开。”又有《永贞行》以快伾、文之贬,其末云:“郎官清要为世称,荒郡僻野嗟可矜。具书目见非妄征,嗟尔既往宜为惩。”则知阳山之贬,伾、文之力,而刘、柳下石为多,非为李实所谗也。
 
长庆四年,退之为吏部侍郎,薨于静(《历代诗话》本作“靖”)安里第。李翱《行状》载属纩之语云:“伯兄德行高,晓年止四十二。某位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岁,且获终于牖下,幸不失大节,以下见先人,可谓荣矣。”翱《祭文》曰:“人情乐生,皆恶其凶。兄之在病,则齐其终。顺化以尽,靡憾于中。”张籍《祭诗》亦曰:“公有旷远(《历代诗话》本作“达”)识,生死为一纲。及当临终辰,意色亦不荒。赠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盖其聪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于生死之际,超然如此。《宣室志》载,威粹骨蕝国世与韩氏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计事。愈曰:“臣愿从大王讨之。”未几而愈卒。公《神道》、《墓志》、《行状》俱不载,而止见于小说者如此,岂东坡所谓其生也有自来,其死也有所为乎!李肇《国史补》谓愈登华山绝顶,度不可返,至于发狂恸哭。今观易箦之际,神色不乱如此,不应于此而至于发狂恸哭也。
 
韩偓《香奁集》百篇,皆艳词也。沈存中《笔谈》云:“乃和凝所作,凝后贵,悔其少作,故嫁名于韩偓尔。”今观《香奁集》有《无题诗序》云:“余辛酉年,戏作《无题》诗十四韵,故奉常王公、内翰吴融、舍人令狐涣相次属和。是岁十月末,一旦兵起,随驾西狩,文藁咸弃。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暐以藁见授,得《无题诗》,因追味旧时,阙忘甚多。”予按《唐书韩偓传》:偓尝与崔嗣定策诛刘季述,昭宗反正为功臣,与令狐涣同为中书舍人。其后韩全诲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见帝恸哭。至凤翔,迁兵部侍郎。天佑二年,挈其族依王审知而卒。以《纪邎D》考之,辛酉乃昭宗天复元年,丙寅乃哀帝天佑二年,其序所谓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暐授其藁,则正依王审知之时也。稽之于传与序,无一不合者。则此集韩偓所作无疑,而《笔谈》以为和凝嫁名于偓,特未考其详尔。《笔谈》云:“偓又有诗百篇,在其四世孙奕处见之。”岂非所谓旧诗之阙忘者乎?
 
《石林诗话》载,元丰间,东坡系狱,神宗本无意罪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惟有蛰龙知。”且云:“陛下龙飞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从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国《见闻录》云:“东坡在黄州时,上欲复用,王禹玉以‘岁寒惟有蛰龙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释。”予(《历代诗话》本作“余”)观东坡自狱中出《与章子厚书》云:“某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一二数,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某强很自不以为然。”又云:“异时相识,但过相称誉,以成吾过,一旦有患难,无复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救恤之,真与世俗异矣。”则知坡系狱时,子厚救解之力为多,《石林诗话》不妄也。
 
世言团茶始于丁晋公,前此未有也。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漕,更制小团以充岁贡。元丰初,下建州,又制密云龙以献。其品高于小团,而其制益精矣。曾文昭所谓“莆阳学士蓬莱仙,制成月团飞上天”,又云“密云新样尤可喜,名出元丰圣天子”是也。唐陆羽《茶经》于建茶尚云未详,而当时独贵阳羡茶,岁贡特盛。茶山居湖常二州之间,修贡则两守相会山椒,有境会亭,基尚存。卢仝《谢孟谏议茶诗》云“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是已。然又云:“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则团茶已见于此。当时李郢《茶山贡焙歌》云:“蒸之馥(《历代诗话》本作“护”)之香胜梅,研膏架动声如雷。茶成拜表贡天子,万人争噉(《历代诗话》本作“喊”)春山摧。”观研膏之句,则知尝为团茶无疑。自建茶入贡,阳羡不复研膏,秪(《历代诗话》本作“祗”)谓之草茶而已。
 
张籍尝劝韩愈,排释老不若著书。而愈以为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惧吾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外集有愈《答侯生问论语书》云:“昔注解其书,不敢过(《历代诗话》本脱“过”字)求其意,意取圣人之旨而合之。”愈既死,籍祭诗有“《鲁论》未讫注,手迹今微茫。”则知愈晚年尝注《论语》未讫而绝笔。小说载愈子昶为集贤校理,有金根之悮(《历代诗话》本作“讹”),则未必能卒父业,所望者,籍、湜辈尔。籍祭诗曰“为文先见草”,又云“公比欲为书,遗约有修章”。愈将死,亦喻湜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磨灭者,惟子是属。”则所望于二公至矣,惜乎此书不全也。
 
东坡《与子由论书》云:“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故其子叔党跋公书云:“吾先君子岂以书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胷中而应之以手,故不见其有刻画妩媚之态,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书,晚乃喜颜平原,故时有二家风气。俗手不知,妄谓学徐浩,陋矣。”观此则知初未尝规规然出于翰墨积习也。
 
陈后主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极其华丽。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妃各居其一,与狎客赋诗,互相赠答,采其艳丽者被以新声,奢淫极矣。隋克台城,后主与张、孔坐视无计,遂俱入井,所谓烟(《历代诗话》本作“胭”,下同)脂井是也。杨修(《历代诗话》底本亦作“修”,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为“炯”)诗云:“擒虎戈矛满六宫,春花无树不秋风。苍惶(《历代诗话》本作“黄”)益见多情处,同穴甘心赴井中。”李白亦云:“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今烟脂井在金陵之法宝寺,井有石栏,红痕若烟脂,相传云,后主与张、孔泪痕所染。石栏上刻后主事迹,八分书,乃大历中张着文。又有篆书“戒哉戒哉”数字。其他题刻甚多,往往漫灭不可考。寺即景阳宫故地也,以井在焉,好事得往来不绝,寺僧颇厌苦之。张芸叟尝有诗戏僧云:“不及马嵬袜,犹能致万金。”
 
乐天以长庆二年,自中书舍人为杭州刺史。冬十月至治时,仍服绯,故《游恩德寺诗序》云:“俯视朱绂,仰睇白云,有愧于心。”及观《自叹诗》云:“实事渐销虚事在,银鱼金带绕腰光。”《戊申咏怀》云:“紫泥丹笔皆经手,赤绂金章尽到身。”以今观之,金带不应用银鱼,而金章不应用赤绂,人皆以为疑,而不知唐制与今不同也。按唐制,紫为三品之服,绯为四品之服,溇p为五品之服,各服金带。又制,衣紫者鱼袋以金饰,衣绯者鱼袋以银饰。乐天时为五品,溇p金带佩银鱼宜矣。刘长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诗》云:“手诏来筵上,腰金向粉闱。勋名传旧合,舞蹈着新衣。”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与乐天同。
 
杜甫累不第,天宝十三载,明皇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故有《赠集贤崔于二学士诗》云:“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倚风遗鶂路,随水到龙门。”旧注陈希烈、韦见素为宰相,而崔国辅、于休烈者皆集贤院学士也,故末句云:“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可谓不忘于藻鉴之重者矣。按唐史,是岁陈希烈为相,至八月见素代之。而甫集有《上见素诗》云:“持衡留藻鉴,听履上星辰。”则甫之文章为见素所赏,非希烈也。
 
世人论渊明自永初以后,不称年号,秪称甲子,与思悦所论不同。观渊明《读史》九章,其间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齐》、《箕子》、《鲁二儒》三篇。《夷齐》云:“天人革命,绝景穷居。正风凌(《历代诗话》本作“美”)俗,爰感懦夫。”《箕子》云:“去乡之感,犹有迟迟。矧伊代谢,触物皆非。”《鲁二儒》云:“易代随时,迷变则愚。介介若(《历代诗话》本作“老”)人,持(《历代诗话》本作“时”)为正夫。”由是观之,则渊明委身蓬(《历代诗话》本作“穷”)巷,甘黔娄之贫而不自悔者,岂非以耻事二姓而然邪!
 
汉文欲轻刑而反重,议者以为失本惠而伤吾仁,固也。或又咎帝短丧为伤于孝。予(《历代诗话》本作“余”)观遗诏,率皆言为己损制,未尝使士庶皆短丧也。厥后丞相翟方进与薛宣服母丧,皆三十六日而除。而颜师古注云:“汉制自文帝遗诏,国家遵以为常。”则咎不在文帝矣。而王荆公诗云:“轻刑死人校虇噬咄怠H市⒆源吮。г詹荒苤。”轻刑死人校玚t固然矣;短丧生者偷,则似诬文帝也。
 
卷六
老杜卒于大历五年,享年五十九,当生于先天元年。观其献《大礼赋表》云:“臣生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以此推之,天宝十载始及四十,则是献《大礼赋》当在天宝九载也。本传以谓天宝十三载,因献三赋,帝奇之,待制集贤院,误矣。其后又进《西岳赋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后三十年。”按史,开元十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宝十三载始及三十年,则是进《西岳赋》在天宝十三载也。老杜有《赠献纳使田舍人诗》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晓漏追随青琐闼,晴窗点检白云篇。”末句云:“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其云“更有《河东赋》”,当是献《西岳赋》时也。
 
李白《古风》云:“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予(《历代诗话》本作“余”)考《史记》不载黄金台之名,止云昭王为郭隗改筑宫而师事之。孔文举与曹公书曰:“昭王筑台,以尊郭隗。”亦不着黄金之名。《上谷郡图经》乃云:“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为名。”皇甫松有《登黄金台诗》云:“燕相衷谄潱e金黄巍巍。上者欲何颜,使我千载悲。”其迹尚可得而考也。
 
陈子昂《感遇诗》云:“乐羊为魏将,食子徇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又曰:“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一则忍于其子,一则不忍于麑,故鲁直《怀荆公诗》有“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媿巴西。”陈无己启亦用此事,所谓“中山之相,仁于放麑;乱世之雄,疑于食子”是也。然属麑于秦西巴,孟孙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见乐羊中山事,遂悮作中山用。无己亦遂袭之,鲁直以西巴为巴西,亦误矣。
 
《何彼秾矣》之诗,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称姬,如陈妫、楚芈、齐姜之类是也。后世凡妇人皆称姬,误矣。南朝人士皆谓姬人,如萧纶《见姬人诗》,所谓“狂夫不妒妾,随意晚还家。”刘孝绰咏《姬人未出诗》,所谓“帷开见钗影,帘动闻钏声”。梁王僧孺为《姬人怨诗》,所谓“还君与半珥,归妾与君裘”。江总为《姬人怨服药(《历代诗话》本作“散”)诗》,所谓“妾家邯战(《历代诗话》本作“郸”)好轻薄,特忿仙童一丸药”是也。
 
圣祖上字嫌名书:如州县之县者,宫架也(此三句《历代诗话》本作“县字有平去二音:如宫县之县者,乐架也”);若州县之县,则别无他音。尝观颜延之《侍皇太子释奠宴诗》曰:“献终袭吉,郎官广宴,堂设象筵,庭宿金县。”沈约《侍宴诗》曰:“回銮献爵,摐金委奠,肆士辨仪,胥人掌县。”二人押韵,皆作州县之县用何耶?沈期《哭苏眉州诗》云:“家爱(《历代诗话》本作“忧”)方休杼,皇慈更彻(《历代诗话》本讹作“辙”)县。”则当作平声押。
 
韩退之诗曰:“《离骚》二十五。”王逸序《天问》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楚辞》所载二十三篇而已,岂非并《九辩大招》而为二十五乎?《九辩》者,宋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辞》之目,虽以是篇并注屈、宋,然《九辩》之序,止称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虽疑原文,而或者谓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而作《九辩》,则《招魂》亦当在屈原所著之数,当为二十六矣。不知退之、王逸之言,何所据邪?
 
东坡诗云:“玉奴弦索花奴手。”玉奴谓杨妃,花奴谓汝阳王病<坝^《和杨公济梅花诗》,乃言“玉奴终不负东昏”何耶?按《南史》东昏妃潘玉儿,当时笔误尔。
 
近世作文者,多以紫荷囊作侍从事用,如宋景文诗所谓“荣观耸麟族,赋笔助荷囊”之类。承袭而用者非一,而不知其误也。按《晋书·舆服志》云:“文武百官皆有囊绶,八座尚书则荷紫,以生紫为袷囊,缀之服外,加于左肩。”则所谓荷紫者,非芰荷之荷,乃负荷之荷也。《南史》载周拾尝问刘杳曰:“着紫荷橐,相传云挈囊,竟何所出?”杳曰:“《张安世传》云,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注曰,橐,囊也。”盖人徒见《南史》有着紫荷囊四字,遂作一句读之,殊未知《晋书》“荷紫”之义也。
 
元结刺道州,承兵僦幔髀薀┲兀癫豢懊鳌遏┝晷小贰F淠┰疲骸昂稳瞬蓢L,吾欲献此诗。”以传考之,结以人困甚不忍加赋,尝奏免税租及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又奏免租庸十余万缗,因之(《历代诗话》本作“困乏”)流亡尽归。乃知贤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
 
王俭少年,以宰相自命,尝有诗云:“稷契康虞夏,伊吕翼商、周。”又字其子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义。至其孙训亦作诗云:“旦、奭康世功,萧、曹佐甿俗。”大率追俭之意而为之。后官亦至侍中。
 
史载宋之问、冉祖雍并赐死于桂州。之问得诏,震汗不引决(《历代诗话》本作“决”)。祖雍请于使者曰:“之问有妻子,幸听决(《历代诗话》本作“诀”)。”使者许之,而之问荒悸不能处家事。及考之文集,有《登大庾岭诗》云:“兄弟远谪居,妻子咸异域。”则之问赴贬时,未尝以妻子行也。又有发藤州及昭州二诗,二州皆在桂州之南,则赐死之地,非桂州明矣。岂史之误与?
 
黄鲁直诗云:“世有捧心学,取笑如东施。”梅圣俞云:“曲眉不想西家样,馁腹还如二子清。”《太平寰宇记》载西施事云,施其姓也。是时有东施家、西施家。故李太白《效古》云:“自古有秀色,西施与东邻。”而东坡《代人留别诗》乃云:“绛蜡烧残玉斝飞,离歌唱彻万行啼。它(《历代诗话》本作“他”)年一舸鸱夷去,应记侬家旧姓西。”似与《寰宇记》所言不同,岂为韵所牵邪?
 
杜子美《栢中丞除官制诗》旧注以为栢耆,又以为贞节。按杜诗云:“纷然丧乱际,见此忠孝门。蜀中寇亦甚,栢氏功弥存。三止褰校毲逵骈净琛!碑斒怯泄妒裾折7绞菚r,段子璋反于上元,徐知道反于宝应,而贞节为邛州刺史,数有功,则是贞节无疑矣。杜集又有《栢学士茅屋栢大兄弟山居诗》,议者皆以谓贞节之居,然诗中殊不及功名之事,但皆称其为学读书尔。《茅屋》云:“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余。”《山居》云:“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风骚。”疑是邛州立功之前。
 
张籍居韩门弟子之列,又以愈荐为国子博士。东坡所谓“汗流湜、籍(《历代诗话》本作“籍湜”)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得望”者。而籍作祭愈诗乃云:“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何耶?
 
张籍《送区弘诗》云:“韩公国大贤,道德赫已闻。昨出为阳山,尔区来趋奔。韩官迁法曹,子随至荆门。韩入为博士,崎岖从羁轮。”观其游从之久,疑得于韩者深也。然考其文章议论之际,乃不得预籍、湜之列何耶?韩集有《送区弘南归诗》云:“我迁于南日周围,来见者心老k加袇^子荧荧晖,观以彝训或从违。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斤引纆徽(《历代诗话》本讹作“落以斧引以纆徽”)。虽有不逮驱騑騑。”观此数语,则韩虽以师道自任,而区受道之质,盖有所未至也。其后又勉之以“行行正直勿脂韦,业成志立来颀颀。”其诲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区册序》,《韩文辩证》云:“册即弘也。”未知孰据尔。
 
韩退之《双鸟诗》多不能晓。或者谓其诗有“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之句,遂谓排释老而作,其实非也。前云“一鸟落城市,一鸟巢岩幽。”后云“天公恠两鸟,各捉一处囚。”则岂谓释老邪?余尝观东坡作《李白画像诗》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州岛,化为二鸟鸣相酬。一鸣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则知所谓双鸟者,退之与孟郊辈尔。所谓“不停两鸟鸣”等语,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词以赞二鸟尔。落城市退之自谓,落岩幽谓孟郊辈也。各捉一处囚,非囚禁之囚,止言韩、孟各居天一方尔。末云:“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谓贤者不当终否,当有行其言者。
 
李白《赠崔侍御诗》云:“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何当赤车使,再往召相如。”相如盖自谓也。观此则白不可谓无心于仕进者。然当时慢侮力士,略不为身郑沦H逐,而曾不悔,使其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先是,苏廷(《历代诗话》本作“颋”)为益州长史,见白异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学,可比相如。”故白诗中每以相如自比。《赠从弟之遥》曰:“汉家天子驰驷马,赤车蜀道迎相如。”《自汉阳病酒归》曰:“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赠张镐》曰:“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白自比为相如,非止一诗也。
 
杜子美褒称元结《舂陵行》兼《偻酸崾竟倮簟范娫疲骸皟烧聦η锼蛔仲扇A星。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又云:“今盗傥聪ⅲ媒Y辈数十公,落落然参错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盖非专称其文也。至于李义山,乃谓次山之作以自然为祖,以元气为根,无乃过乎?秦少游《漫郎诗》云:“字偕华星章对月,漏泄元气烦挥毫。”盖用子美义山语也。
 
《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乐府诗集》谓《白头吟》者,疾人以新间旧,不能至白首,故以为名。余观张籍《白头吟》云:“春天百草秋始衰,弃我不待白头时。罗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李白《白头吟》云:“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其语感人深矣!至刘希夷作《白头吟》乃云:“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则是言男为女所弃而作,与文君《白头吟》之本意异矣。
 
老杜当干戈骚屑之时,间关秦陇,负薪采梠,餔糒不给,困踬极矣。自入蜀依严武,始有草堂之居,观其经营往来之劳,备载于诗,皆可考也。其曰“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者,言其地也。“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者,言其时也。“雪里江舡渡,风前径竹斜。寒鱼依密藻,宿鹭起圆沙”者,言其景物也。至于“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深。”则乞桤本于何少府之诗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则乞果木于徐少卿之诗也。王侍御携酒草堂,则喜而为诗曰:“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王录事许草堂赀不到,则戏而为诗曰:“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盖其流离贫窭之余,不能以自给,皆因人而成也,其经营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乱,入梓居阆,其心则未尝一日不在草堂也。《遗弟检校草堂》则曰:“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寄题草堂》则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拘缠。”《送韦郎归成都》则曰:“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涂中寄严武》则曰:“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乱定,再依严武,为节度参郑瑥蜌w草堂,则曰:“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堞(《历代诗话》本作“屧”)万竹疏。”则其喜可知矣。未几,严武卒。彷徨无依,复舍之而去。以史及公诗考之,草堂断手于宝应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严武卒,是年秋,公寓夔州云安县,有此草堂者,始终秪得四载。而其间居梓阆三年,公诗所谓“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则安居草堂者,仅阅岁而已。其起居寝兴之适,不足以偿其经营往来之劳,可谓一世之羁人也。然自唐至金(《历代诗话》本作“宋”)已数百载,而草堂之名与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诗以为不朽之传。盖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韩退之作《李干墓志》云:“余不知服食之说自何起,杀人不可计,而慕尚之益至,临死乃悔其为。”而退之乃躬自蹈之,以至于死。白乐天所谓“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是已。陈后山作《嗟哉行》云:“张生服石奴(《历代诗话》本作“张生服石为石奴”),下潦上干如渴乌。韩子作志还自屠,白(《历代诗话》本作“自”,下同)笑未竟人复吁。”盖谓此也。然乐天《与刑部李侍郎诗》云:“金丹同学都无益,姹女丹砂烧即飞。”则乐天深知服食之无验,其肯以身试药以自毙乎?则“白笑未竟人复吁”之句,未必然尔。山谷在贬所,曾公衮有书劝其勿服金石药,谷(《历代诗话》本作“山谷”)报云:“公衮疽根在旁,乃不可食。庭坚服之,如晴云之在川谷,安得有霹雳火也。”则知服金石者,尤当屏去粉白黛绿之辈;或者用以资色力,其毙宜哉。
●卷七
杜牧、张祜皆有《春申君》绝句。杜云:“烈士思酬国士恩,春申谁与快冤魂。三千宾客总珠履,欲使何人杀李园?”张云:“薄俗何心议感恩,谄容卑迹赖君门。春申还道三千客,寂寞无人杀李园!”二诗语意太相犯。呜呼!朱英之言尽矣,而春申不能必用;李园之计巧矣,而春申不能预防;春申之客幸樱鵁o一人为春申杀李园者,所以起二子之论也。余亦尝有二绝云:“朱英意(《历代诗话》本作“若”)在强黄歇,黄歇如何弱李园。一旦棘门奇祸作,自诒伊戚向谁论!”又“先秦岂谓嬴为吕,东晋那知马作牛。不悟春申亦如许,敢恁宫掖妻邪帧!?
 
孔子谓:“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所谓及者,继也,非企及之及。谓宁武之愚,而后人不可继尔。居乱世而愚,则天下涂炭将孰拯?屈原事楚怀王,不得志则悲吟泽畔,卒从彭咸之居。究其初心,安知拯世之意不得伸,而至于是乎?贾生谪长沙傅,渡湘水为赋以吊之,所遭之时,虽与原不同,盖亦原之志也。白乐天《咏史诗》,乃谓“士生一代间,谁不有浮沉。良时真可惜,乱世何足钦。乃知汨罗恨,未抵长沙深。”信如乐天言,则是以乱世为不足拯也而可乎?议者谓谊所欲为,文帝不能用者,以绛、灌、东阳之属谗之尔,故谊之赋有云:“镆铘为钝,铅刀为铦,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观此是有憾于绛、灌、东阳者。虽然,勃也,婴也,敬也,皆素有长者之誉,必不肯害贤而利己。《楚汉春秋》别有绛、灌,岂其是邪?
 
李太白至邯郸,《登城楼诗》云:“提携袴中儿,杵臼及程婴。空孤献白刃,必死耀丹铡!笔怯腥§抖由踔亍QF中儿,谓赵武也。然司马迁作赵晋二世家,自相矛盾,左氏所书,又复不同,将何以取信于后世耶(《历代诗话》本作“邪”)?《晋世家》之说曰:景公十七年,诛赵同、赵括,令庶子武为后。《赵世家》之说曰:景公三年,屠岸贾攻杀赵朔、赵括等,朔之友人程婴匿赵武于山中。至十五年,景公有疾,立赵武。左氏之说曰:鲁成公八年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惧矣。”乃立武,而反(《历代诗话》本作“归”)其田。按成公八年,即晋景公十七年也。或云匿于山中,或云畜武于宫中,或云十五年而后立武,或云未逾月而立武,皆未知所据也。
 
阳城德行道义,为士林之所敬服。德宗以银印赤绂,起于隐所,骤拜谏官,可谓贤且遇矣。故学生闻道州之贬,投业而叫阍,贤士怆驿名之同,摛词而颂德,可以知其贤不诬也。然韩退之《谏(《历代诗话》本作“诤”,下同)臣论》乃极口贬之,何哉?其言曰:“今阳子实一匹夫,在谏位不为不久,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考之本传,以谓他谏官论事苛细,帝厌苦。城浸闻得失且熟,犹未肯言。客屡谏之,第醉以酒而不答,盖其意有所待也。至德宗逐陆贽,欲相裴延龄,而城伏蒲之疏始上。廷争恳至,累日不解。故元微之诗云:“贞元岁云暮,朝有曲如钩。飞章八九上,皆若珠暗投。且曰事不止,臣谏誓不休。”而白乐天(“天”字原脱,据《历代诗话》本补)亦云:“阳城为谏议,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轶,举必指佞臣。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国钧。”柳子厚亦云:“抗志厉义,直道是陈。”盖退之《谏臣论》乃在止裴延龄为相之前,而三子颂美之言乃在阳城极谏之后尔。
 
唐明皇以英锐身致极治,以荒淫身致极乱,自古人君成败之速,未有如明皇者。郑毅夫诗云:“四海不摇草,九重藏祸根。十年傲尧舜,一笑破干坤。”盖是意也。开元之盛,能致兵寝刑措之治者,实姚、宋辅政之功,明皇可以无疑矣。不三四年,遽使去位。及李林甫用事,则盘旋纠固至十八九年,败国蠹贤,无所不至,犹以为未足也。晚年顾力士曰:“海内无事,朕将吐纳导引,以天下事付林甫。”天下安得而不乱乎!
 
宋之问方其谄事太平公主也,则为赋以美之曰:“孕灵娥之彩(“彩”前《历代诗话》本有“秀”字),辉婺女之淳精。”及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至宴饮其园亭,为诗以美之曰:“宾至星槎落,仙来月宇空。玳梁翻贺燕,金埒倚晴空(《历代诗话》本作“虹”)。”奸倾既露,惎间遂生,而太平不乐矣。匿张仲之之家,而告其私,规以赎罪。之问亦含齿戴发者,所为何至如是乎!
 
张均、张垍兄弟承袭父宠,致位严近,皆自负文才,觊觎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于李林甫,欲相垍而夺于杨国忠,自此各怀觖望。安禄山盗国,垍相禄山,而均亦受伪命。肃宗反正,兄弟各论死。非房管力救,岂能免乎?老杜赠均诗云:“通籍踰青琐,亨衢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言均为中书舍人刑部尚书时也。赠垍诗云:“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言垍尚宁亲公主禁中置宅时也。二人恩宠烜赫如是,则报国当如何,而乃斁乱天理,下比逆伲词善渲鳎蜇M人类也哉!
 
晋卢谌先为刘琨从事中郎将,段匹磾领幽州,求谌为别驾。故琨《答谌诗》云:“情满伊何,兰桂移植,茂彼春林,瘁此秋棘。”言谌弃己而就匹垍也。厥后琨命箕澹(《历代诗话》本作“淡”)攻石勒,一军皆没。由是穷蹙不能自守,乃率懈捌ゴ败@^为匹磾所拘,知其必死矣。岂无望于谌哉!观《再增谌》云:“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其诗托意,欲以激谌而救其急,而谌殊不领(《历代诗话》本作“顾”)也。琨既被害,谌始上表以雪其冤,终亦何所补耶!
 
五王之诛二张也,张柬之启其郑笍┕犎纹涫拢磿煛⒋拊獣嘣〖焊餍淞Γ固灬徇€政,中宗即祚,所谓“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潜授五龙,夹之以飞”者,谥樯琊⒅镒臁H簧杏锌珊拚哐桑娟苿癯淙迹鴱┕犇酥^如机(《历代诗话》本作“几”)几上肉,留为天子藉手,彦范辈岂不知中宗非刚断之主乎?彼之意,以谓三思方蒸乱韦氏,而中宗孱懦,一听其所为,苟诛三思,必不利于己,故不肯诛耳。不旋踵而自罹杀身之祸,实自取之也。张文潜云:“系狗不系首,反噬理必然。智勇忽迷方,脱匣授龙泉。区区薛季昶,先事仅能言。留祸启临淄,败重M非天!”
 
汉成帝时,张禹用事,朱云对上曰:“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居下讪上,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折,曰:“臣愿从龙逄、比干游于地下。”如云者可谓忠直有余矣!后世思其人而不可得,则作为韵语,以声其美。肃宗时,元载用事,故杜子美诗云:“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武后时,傅游艺用事,故卢照邻诗云:“昔有平陵男,姓朱名阿游。愿得斩马剑,先断佞臣头。”言当时立朝之士,不能如云以二人之恶而告于上也。若二人者,奸谀百倍张禹矣,腥臊之血,岂足以污尚方之剑乎!宋景文云:“朱游英气凛生风,滨死危言悟帝聪。殿槛不修旌直谏,安昌依旧汉三公。”信乎去佞如拔山也。
 
汉史载韩信教陈豨反,有挈手步庭之议。且曰:“吾为公(《历代诗话》本作“我为汝”)从中起。”汉十年,豨果反。高祖自将兵出。张文潜曰:“方是时,萧相国居中,而信欲以乌合不教之兵,从中起以图帝业,虽使甚愚,必知无成,信岂肯出此哉!”故其诗曰:“何待陈侯乃中起,不思萧相在咸阳。”又一诗云:“平生萧相真知己,何事还同女子郑眲t又责萧相不为信辨其枉也。余观班史,吕后与萧相国郑p令人从帝所来,称豨已破,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则斩信者,相国计也。纵使其枉,相国其肯为辨之哉!信死则刘氏安,不死则刘氏危,相国岂肯以平日相善之故而悮社稷大计乎!文潜后有一绝云:“登坛一日冠群雄,钟室仓皇念蒯通。能用能诛谁计策,嗟君终自媿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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