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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词人·司马光

  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涑水乡人,世称涑水先生。宝元元年(1038)进士。仁宗末年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知谏院。神宗时反对王安石变法,出知永兴军。哲宗元祐初,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相八月,病卒。卒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著有《司马文正公集》、《稽古录》,并主修《资治通鉴》。存词3首。

  

  【西江月】

  宝髻松松挽就,

  铅华淡淡妆成。

  青烟翠雾罩轻盈,

  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何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

  深院月斜人静。

  

  如果在不知作者的情况下读这首《西江月》小词,再让人猜是谁的手笔,恐怕大多人第一个会想到张先、柳永、秦观、小晏几人身上去,至不济也当是大晏欧苏这些人的作品,待到揭破谜底,不免要使人大跌一回眼镜:料不到古板君子司马光,也一样会写这样婉媚侧艳的小词!但是,既然一身刚骨的范仲淹也能写出:“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凄艳之句,道德楷模的司马光偶尔写一写拟花间体的词作,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有趣的是,司马光与范仲淹的身后谥号同样都是“文正”(在古代谥法中“正”是无上的美谥,司马光就曾经反对过给一位大臣夏竦谥“文正”,说:“此谥之至美者,竦何人,可以当之?”不料他自己死后,竟能够当得起这个“正”字。),也同样都曾在属于歌筵酒席的应酬小词中真实不加掩饰的吐露出情语,真是思之令人失笑的巧合。

  和欧阳修一样,后人对司马光名下有这一类小词的事实很不满意,试图为之辩护,于是一概不予承认,全当作是仇人的栽赃。直到清代王渔洋还说:“‘有情争似无情’,忌者以诬司马。”《词林纪事》里也认为是当时人忌恨司马光“独为君子”,偏要伪造出这类艳词来给他脸上抹黑。欧阳修名下的艳词还能揪出作伪者的姓名(一般认为是在他主持科举下被黜落的举子刘某),但关于司马光词的伪造痕迹,却是查无实据,无非是道学先生们一心想维护司马温公的名誉而已。其实就在与司马光同时的人中,也有明理者并不以他有这样的词作为耻,反而由衷的赞叹:“文正公言行俱高,然有《西江月》词云云,风味极不浅。”(赵令畤《侯鲭录》)

  

  司马光在当时的声誉之盛,确实无以伦比,《邵氏闻见前录》记:北宋名臣文彦博留守北京(北宋的北京是大名府)时,派人入辽国侦探,这种探子收集情报大约是无所不收,有一次回报了辽国新上演的一本参军戏:“辽主大宴群臣,宴会上有伶人演戏,打扮成一个衣冠楚楚的士人,见到旁人的东西就一把攫取入怀,结果从背后跳出一个拿大棒的人来,自称:‘我是司马光!’狠狠揍了这个贪婪鬼一顿。”所谓“参军戏”,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戏剧的早期形式,类似于现在的滑稽小品,当然情节也没有小品的复杂,一般都是两个人出演,一个“苍鹘”(副末),一个“参军”(副净),按规定苍鹘可以击打参军,其实也就是由苍鹘对参军进行种种滑稽夸张的挖苦与打击,以博取观众的笑声,这种戏的情节不固定,常常是根据现实而新编,讽古喻今。这条关于辽国新戏的谍报并没有什么政治价值,却证明了司马光的刚正之名,已经远播漠北,连伶人也拿他来当作执法者的代名词。文彦博后来将这件事讲给司马光本人听,还不无羡慕的感叹:“君实(司马光字)的清名,在夷狄之地也得到如此敬重啊!”

  连辽国人都如此久仰司马光大名,同时代大宋治下的百姓,对这位君子的仰慕当然更是达到接近狂热的态度,他所来到之处万人空巷,这种风头比之当今的明星也不遑多让。《挥麈后录》一书中说司马光在神宗元丰末年来到京城,当时他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尚未拜相,但京城的百姓都已经以“相公”来称呼他,街道上挤满了想一睹他风采的人,个个踮着脚尖围观,以至于马都无法行走。司马光到宰相的府第去拜谒,市民们爬上大树、登上屋顶、骑着院墙向相府内窥看。相府的人想阻止,市民说:“我们不是望你家主人,只是想见识一下司马相公的风采而已!”任凭呵叱也不退却,相府的屋瓦被踩得一塌糊涂,连府周树枝也都踏到折断。这种热情一方面出自对司马光人品的景仰,另一方面与司马光反对新法的政治立场也不无关系。

  

  现当代的历史教科书,提到王安石变法一般采取褒奖的态度,以至对顽固反对的司马光等一派人士难免有所贬低。新法的得失不是我这里能够分析,推行变法的王安石,在道德素养方面也决不比司马光稍逊,可是,我们如果客观的审视那段历史,不得不承认:尽管变法有打击豪强、富国强民的意图,普通的百姓却并不是欢迎新法的。司马光出现在开封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神宗被迫放弃了一切变法、重新回到保守道路上来的时候,曾经满怀热忱进行变法改革的神宗与王安石,同时都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生命最后一程,而这时作为保守派重头人物被起用的司马光,其实也即将走近人生终点,只是与政敌的黯然晚景不同,他是作为当时百姓眼中的救星,光辉灿烂的走上相位的。这个场面,对王安石来说是痛心难堪,加速了他的辞世;而对司马光来说,也只是恍若流星的短短一瞬,在相位上只做了八个月,他便老病而终,告别了这个世界。

  

  神宗之后的哲宗、徽宗,也都有变法的打算,只是到那时变法已经完全变质,不过是借着新法的名头祸国殃民而已。但既然要翻新法的案子,对于司马光等人的形象自然要进行颠覆,蔡京因此向徽宗进言立“元祐党人碑”,将司马光一派保守派人士全部列名于上,遍立全国。古代说“党”,绝对不是一个好名词,代表的就是党同伐异、结党营私,这块党人碑其实相当于耻辱柱,并且一直株连到这批“党人”的子孙,杜绝他们的婚宦前途。这种做法在当时民众中激起了异常的反感。据说长安工匠安民抵死不肯刊刻碑文,说道:“小人愚蠢,不懂得立碑的意思。但像司马相公这样的人物,海内都说他是正直君子,现在却说他是奸邪之人,我不忍心刻这样的碑文。”主事者发怒,以加罪相胁迫,安民哭道:“小人不敢推辞差役,只请求能够不刻‘安民’两个字在碑末,我不想让后人恨我!”   佼佼君子身后难免毁谤,即使是生前,也不是完全没有小人中伤。司马光编《资治通鉴》,虽然是历史著作,但名为“通鉴”,其编撰目的是为了给皇帝阅读以资借鉴古今得失,具有这样重大意义的书籍,自然得到皇帝赞许并资助他的修成,但编一部通史著作,难度何其之大,不是朝夕可以完工。久而久之,就有人开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进行捕风捉影的揣测,说司马光不过是因为有赞助资金可拿,所以故意的拖延完稿日期,以便得到更多利益。司马光听说了,虽气愤也无计可施,为了洗脱这种不堪的嫌疑,只好加快进度,草草结束,使得五代部分写得繁冗未经剪裁。这段故事出自《霏雪录》,并说:“小人害事,往往如此。”故事未必真实,但这类的事,却是在现代也难免时有发生的,小人可恨,往往还偏能够害事,似乎是自古以来的一条规律。

  

  司马光的私生活极为严谨,他只娶了一位夫人裴氏,没有生子,他也并未按古代重后嗣的观念再娶妾侍。传说裴夫人曾经为他娶了一个妾回来,妾有一日乘他在书房里,盛服靓妆,打扮得光彩照人的进去,希望得到他的宠爱。司马光却毫无领情的样子,妾见他不理睬,于是没话找话说,拿下一套书问道:“中丞大人,这是什么书呀?”司马光拱手正色回答:“这是《尚书》。”神情严肃,答话简洁,全然是公事公办的面目,妾搭讪不成功,只好没趣的走了。这个妾既然得不到司马光的理睬,大约很快也就离开了他家。据《清波别志》,当时有人干谒司马光,写信向他求资助,请求他只需要将卖掉一个婢女的五十万钱给自己就行了,司马光回信说:“我居家度日,饮食不敢顿顿大鱼大肉,穿衣不敢全穿贵重的丝帛料子,怎么能有五十万钱买婢女的事?”语气很是惊异。我倒以为写信的人没准是:“空穴来风,其来有自”,并不是毫无根据而言,也许所指的就是他夫人买来的这个妾的身价。

  

  司马光不理艳妾的引逗,让人感觉他似乎是个冷淡无情的人,但如若回过头去读那首《西江月》小词,却发现他对女性的美,还是具有欣赏之意的。在他眼中,既有女子淡雅绝俗的妆扮,又有轻盈袅娜的身姿,而在他心底触发的情感,却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只余下酒醒人散的怅然思忆,如果我们用一点穿凿附会的方法,把他的小词看作不是泛泛而写,而是真实的记载了某一刻看见一位美人之后的心理活动,那么他的情感,其实也是发乎情而止乎理,是因为严肃的道德自律使他压制下了那一刻的心动吗?不得而知。

  

  司马光久居洛阳,在当地买了一座园子,取名为“独乐园”,在内读书著作。裴夫人逝世在他之前,司马光既无子女,又失去了老伴,晚年常忽忽不乐,时时到独乐园中,在读书堂内正襟危坐,一坐就是终日。他晚年的心情,只怕也是极度空虚寂寥的,或许在这时候,他更能体会小词所写的那一种酒醒人散的凄然悲凉吧?他曾经作小诗题在梁间,有两句说:“暂来还似客,归去不成家。”晚景的孤寂,使他对“家”有着强烈的依恋怀想,却又清醒的认识,自己终究是过客,终究已经无家。而我们知道,不久之后他也辞别了独乐园,前赴京城,在那里踏上他一生仕途的顶点兼终点,不知他回首的时候,对“不成家”的洛阳宅第又作如何想?

  

  说说司马光爱惜书籍的一件事:他在独乐园的读书堂中藏书上万卷,数十年如一日早晚不辍的读书,但书籍却保护得崭然如新,就象没有碰过的一样。他曾经教育其子公休(前面说司马光无子,《宋稗类钞》中却又提到他的儿子,而且宋史上司马光也的确有子司马康,字公休。我疑心是“嗣子”,也就是入继的儿子,可能是侄子。)爱护书的方法:“我每年到上伏以及重阳之交,天气晴朗时就摆设几案在太阳下,将书册集中放置在上面晒它们的书脊,所以藏书的年月虽久,也没有损坏。看书的时候,打开书卷之前先看看书桌干净不干净,铺上垫子,然后端端正正坐着阅读。有时想把书拿在手里看,就用一块方板垫在下面,从来不敢直接拿手捧着书看,不但是为了不弄脏书,也是为了不碰散了书脊的装订。每看完一页的时候,就用大拇指指面衬着书页的沿边,随即以食指指面捻住挟过,翻开下一页,这样就不会揉烂了纸张。”——这段话颇为繁琐,却只有真正爱书人才能说得如此仔细。我不是藏书家,对书籍的爱护也不能达到他这样无微不至的程度,但常在图书馆借到书后,看到书页破损污秽,乱写乱画,却也觉得很痛心,读书人爱护书,不但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的阅读方便。尤其是图书馆的公物,应该更加以珍惜的心情爱护,因为它们不仅仅要陪伴一代人。虽然做不到司马光这样谨小慎微,至少不折叠,不写画,不弄脏,这几点还是可以做到的。所以我特地把司马光的这段话摘录出来,以志读书爱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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