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司马光
和欧阳修一样,后人对司马光名下有这一类小词的事实很不满意,试图为之辩护,于是一概不予承认,全当作是仇人的栽赃。直到清代王渔洋还说:“‘有情争似无情’,忌者以诬司马。”《词林纪事》里也认为是当时人忌恨司马光“独为君子”,偏要伪造出这类艳词来给他脸上抹黑。欧阳修名下的艳词还能揪出作伪者的姓名(一般认为是在他主持科举下被黜落的举子刘某),但关于司马光词的伪造痕迹,却是查无实据,无非是道学先生们一心想维护司马温公的名誉而已。其实就在与司马光同时的人中,也有明理者并不以他有这样的词作为耻,反而由衷的赞叹:“文正公言行俱高,然有《西江月》词云云,风味极不浅。”(赵令畤《侯鲭录》)
司马光在当时的声誉之盛,确实无以伦比,《邵氏闻见前录》记:北宋名臣文彦博留守北京(北宋的北京是大名府)时,派人入辽国侦探,这种探子收集情报大约是无所不收,有一次回报了辽国新上演的一本参军戏:“辽主大宴群臣,宴会上有伶人演戏,打扮成一个衣冠楚楚的士人,见到旁人的东西就一把攫取入怀,结果从背后跳出一个拿大棒的人来,自称:‘我是司马光!’狠狠揍了这个贪婪鬼一顿。”所谓“参军戏”,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戏剧的早期形式,类似于现在的滑稽小品,当然情节也没有小品的复杂,一般都是两个人出演,一个“苍鹘”(副末),一个“参军”(副净),按规定苍鹘可以击打参军,其实也就是由苍鹘对参军进行种种滑稽夸张的挖苦与打击,以博取观众的笑声,这种戏的情节不固定,常常是根据现实而新编,讽古喻今。这条关于辽国新戏的谍报并没有什么政治价值,却证明了司马光的刚正之名,已经远播漠北,连伶人也拿他来当作执法者的代名词。文彦博后来将这件事讲给司马光本人听,还不无羡慕的感叹:“君实(司马光字)的清名,在夷狄之地也得到如此敬重啊!”
连辽国人都如此久仰司马光大名,同时代大宋治下的百姓,对这位君子的仰慕当然更是达到接近狂热的态度,他所来到之处万人空巷,这种风头比之当今的明星也不遑多让。《挥麈后录》一书中说司马光在神宗元丰末年来到京城,当时他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尚未拜相,但京城的百姓都已经以“相公”来称呼他,街道上挤满了想一睹他风采的人,个个踮着脚尖围观,以至于马都无法行走。司马光到宰相的府第去拜谒,市民们爬上大树、登上屋顶、骑着院墙向相府内窥看。相府的人想阻止,市民说:“我们不是望你家主人,只是想见识一下司马相公的风采而已!”任凭呵叱也不退却,相府的屋瓦被踩得一塌糊涂,连府周树枝也都踏到折断。这种热情一方面出自对司马光人品的景仰,另一方面与司马光反对新法的政治立场也不无关系。
现当代的历史教科书,提到王安石变法一般采取褒奖的态度,以至对顽固反对的司马光等一派人士难免有所贬低。新法的得失不是我这里能够分析,推行变法的王安石,在道德素养方面也决不比司马光稍逊,可是,我们如果客观的审视那段历史,不得不承认:尽管变法有打击豪强、富国强民的意图,普通的百姓却并不是欢迎新法的。司马光出现在开封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神宗被迫放弃了一切变法、重新回到保守道路上来的时候,曾经满怀热忱进行变法改革的神宗与王安石,同时都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生命最后一程,而这时作为保守派重头人物被起用的司马光,其实也即将走近人生终点,只是与政敌的黯然晚景不同,他是作为当时百姓眼中的救星,光辉灿烂的走上相位的。这个场面,对王安石来说是痛心难堪,加速了他的辞世;而对司马光来说,也只是恍若流星的短短一瞬,在相位上只做了八个月,他便老病而终,告别了这个世界。
神宗之后的哲宗、徽宗,也都有变法的打算,只是到那时变法已经完全变质,不过是借着新法的名头祸国殃民而已。但既然要翻新法的案子,对于司马光等人的形象自然要进行颠覆,蔡京因此向徽宗进言立“元祐党人碑”,将司马光一派保守派人士全部列名于上,遍立全国。古代说“党”,绝对不是一个好名词,代表的就是党同伐异、结党营私,这块党人碑其实相当于耻辱柱,并且一直株连到这批“党人”的子孙,杜绝他们的婚宦前途。这种做法在当时民众中激起了异常的反感。据说长安工匠安民抵死不肯刊刻碑文,说道:“小人愚蠢,不懂得立碑的意思。但像司马相公这样的人物,海内都说他是正直君子,现在却说他是奸邪之人,我不忍心刻这样的碑文。”主事者发怒,以加罪相胁迫,安民哭道:“小人不敢推辞差役,只请求能够不刻‘安民’两个字在碑末,我不想让后人恨我!” 佼佼君子身后难免毁谤,即使是生前,也不是完全没有小人中伤。司马光编《资治通鉴》,虽然是历史著作,但名为“通鉴”,其编撰目的是为了给皇帝阅读以资借鉴古今得失,具有这样重大意义的书籍,自然得到皇帝赞许并资助他的修成,但编一部通史著作,难度何其之大,不是朝夕可以完工。久而久之,就有人开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进行捕风捉影的揣测,说司马光不过是因为有赞助资金可拿,所以故意的拖延完稿日期,以便得到更多利益。司马光听说了,虽气愤也无计可施,为了洗脱这种不堪的嫌疑,只好加快进度,草草结束,使得五代部分写得繁冗未经剪裁。这段故事出自《霏雪录》,并说:“小人害事,往往如此。”故事未必真实,但这类的事,却是在现代也难免时有发生的,小人可恨,往往还偏能够害事,似乎是自古以来的一条规律。
司马光的私生活极为严谨,他只娶了一位夫人裴氏,没有生子,他也并未按古代重后嗣的观念再娶妾侍。传说裴夫人曾经为他娶了一个妾回来,妾有一日乘他在书房里,盛服靓妆,打扮得光彩照人的进去,希望得到他的宠爱。司马光却毫无领情的样子,妾见他不理睬,于是没话找话说,拿下一套书问道:“中丞大人,这是什么书呀?”司马光拱手正色回答:“这是《尚书》。”神情严肃,答话简洁,全然是公事公办的面目,妾搭讪不成功,只好没趣的走了。这个妾既然得不到司马光的理睬,大约很快也就离开了他家。据《清波别志》,当时有人干谒司马光,写信向他求资助,请求他只需要将卖掉一个婢女的五十万钱给自己就行了,司马光回信说:“我居家度日,饮食不敢顿顿大鱼大肉,穿衣不敢全穿贵重的丝帛料子,怎么能有五十万钱买婢女的事?”语气很是惊异。我倒以为写信的人没准是:“空穴来风,其来有自”,并不是毫无根据而言,也许所指的就是他夫人买来的这个妾的身价。
司马光不理艳妾的引逗,让人感觉他似乎是个冷淡无情的人,但如若回过头去读那首《西江月》小词,却发现他对女性的美,还是具有欣赏之意的。在他眼中,既有女子淡雅绝俗的妆扮,又有轻盈袅娜的身姿,而在他心底触发的情感,却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只余下酒醒人散的怅然思忆,如果我们用一点穿凿附会的方法,把他的小词看作不是泛泛而写,而是真实的记载了某一刻看见一位美人之后的心理活动,那么他的情感,其实也是发乎情而止乎理,是因为严肃的道德自律使他压制下了那一刻的心动吗?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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